“患者什麼情況?”
“車禍。”
“你是他什麼人?”
“朋友。”
蔣南血肉模糊地躺在急救車上,我挨著一個醫生坐著,看他不停地忙來忙去。
“他不會死吧?”我抖得厲害,說話分外支離破碎。
“目前情況不好說,我們當然會全力搶救。”
蔣南的車左拐時,遇上瞭一輛大鳴喇叭、徑直開來的車,導致他拐得太猛,一下撞在旁邊花壇上,整輛車側翻瞭。
剛到醫院,不知道誰在我耳邊說:“小姑娘,快去交住院押金,人都這樣瞭,肯定要搶救。”
我還是在抖,手裡攥著事故現場交警給我的蔣南的包,錢包裡有他的醫療卡,窗口的人跟我解釋,交通事故不能刷醫保,隻能先刷卡,等定責後再拿發票報。
“能刷信用卡嗎?”
“能。”
“一萬二,拿好單據,來,簽個字。”
我第一次坐在手術室外,交警、醫生輪番來問——你是他什麼人?
有那麼一瞬間,心軟瞭,心想他或許會死,要不要說,是女朋友?光明正大相處過半年的女朋友?
他手機第三次震動時,我接瞭電話。
一個聽起來很嬌俏的女生,滿含憤怒地問他:“怎麼不接我電話?老公,你今晚到底來不來?”
我抖得沒那麼厲害瞭,可以平靜地送出那句話:“我是蔣南的朋友,他出車禍瞭,在六院搶救室。”
“你是不是騙子啊?他手機不會是被偷瞭吧?”女生充滿警惕。
我沒有心情糾纏:“你自己過來看吧,我在手術室外。”
一個醫生跑出來,跟我說:“病人脾臟破裂,要整個摘除。你認不認識他傢屬,趕緊先通知,萬一有什麼情況,我們需要直系親屬。”
哦哦,我拿出他的手機,輸入他的生日,第一次,有瞭看他手機的權利。
他母親問瞭一樣的問題:“不是騙子電話吧?”
我費盡所有力氣,告訴她:“住院押金我已經交瞭,現在需要您過來,因為我隻是他朋友,沒法做主,醫生說可能有生命危險。”
電話裡的中年女人聲音都變瞭,說:“好好好,我馬上來。”從上海旁邊的城市趕過來,起碼要四小時車程。
拿著他的手機,查看一星期內的通話記錄,我不知道自己在做好事還是壞事。我有個強烈的念頭,如果他真的要死,好歹要讓所有曾經親密聯系過的人知道。
“喂,請問你認識蔣南嗎?我是他朋友,他出瞭車禍,在六院搶救室,不是騙子也沒有詐騙鏈接,我看到手機裡的通話記錄,想通知一下,找到他的直系親屬或者重要的朋友。”
人是陸續來的,截止到凌晨兩點,急救室外,站著五個女人。
整整五個,包括我。
每個女人都在狐疑地打量對方:你是誰,你跟蔣南什麼關系?
最先來的女人說:“我是蔣南女朋友,你們是誰?”
這是我見過最荒誕的場景。
我自願退出,站在一旁,告訴這個女人:“我跟蔣南,隻是朋友而已。”
女人們最終還是理清瞭來龍去脈,蔣南開上專車後,一個接一個認識女人,每一個,他都號稱:“剛被女朋友甩瞭,因為沒錢,所以出來跑跑兼職。”
他極大地激發瞭女人的憐憫心,保護欲。我忍不住問這些女人的年紀,看起來我們差不多大。
82,84,85,87……如果不是他生死未卜,我真想給這哥們兒豎一個大拇指,好樣的,找到瞭你的專屬市場。一個三十歲女人收割機,追我們不用花太多錢,也不用花太多時間,還能用忙著賺錢來換理解和愛惜。
Bravo!
影帝級的渣男。
我竟然成為過他五分之一的女朋友,我他媽到底有多缺愛?
蔣南的母親在夜裡三點趕到,正好醫生走出來:“保住命瞭,誰是直系傢屬?”
他母親嗚啦一下哭起來,要癱到地上。
幾個女人不知道誰該去扶,最後,走出來的還是叫蔣南老公那個,一把拉住他母親。
走出醫院,天空已經微微發亮。
我想起自己刷的一萬二,就當喂瞭狗?
不不,我轉身,跑到蔣南母親面前,討起這筆賬:“阿姨,對不起,現在雖然說這個話不合適,但是押金是我交的,不知道您方不方便還我?”
再次走出醫院,托特包裡,裝著要回來的一萬二現金。
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累過。
白襯衫上幾抹幹瞭的血跡,提醒我,過去的那一夜並不是夢。
狗血最大的壞處是,能夠極大地透支掉一個人的精力。經歷過蔣南的車禍後,差不多一個月時間,我沒有任何躁動,像行走的屍體一般上班下班。
我迫切感到,做明星或者作傢的便利,可以召開發佈會說出來,或者寫成個小說。我把這事跟張小菲講瞭一遍,胡容一遍,吳奇一遍,好久不見的高中同學,關系不錯的同事,統統講瞭一遍。講到最後,像嚼過三百遍的口香糖,自己都覺得膩瞭。
差點變成陳蘇牌祥林嫂。
胡容聽完,第二天就快遞給我一個東西,我在辦公室拆出來,嚇瞭一跳,一根電子按摩棒。打印出的留言字條更叫人臉紅:早知道你要去找他,我就早送你瞭。
不過實話實說,效果不錯。不禁感慨:“相逢太晚,如果早一點,或許蔣南不至於送掉半條命。”
沒再去過醫院,不想再跟這個男人有任何關系。如果說我三十歲的人生,隻有他的故事算精彩,那一定是我活得太無聊瞭。
吳奇聽說我做瞭一次人傢的五分之一女朋友,震驚瞭很久,說:“完全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特異功能。”
隨後拋給我一個知乎體問題,做五分之一女友,到底是怎麼樣一種體驗?
“嗯,即便他車禍死瞭,我也不會傷心。”
“那我就放心瞭。明天晚上一起吃個飯?”
“不瞭,最近沒啥胃口。”
“那喝個咖啡吧,耽誤不瞭你多久,陪我這個不用手機的古代人喝一杯。”
我答應瞭,雖然知道,這是最常見的“讓步性請求法”,先要求做一件事,如果被拒絕,利用對方那一點點愧疚感,順勢提個小要求。大部分人都不會拒絕。
他和我喝一樣的黑咖啡。
他換瞭件略新的T恤,略新的褲子,看起來沒那麼落魄。
還是很普通。
這天早上就開始下雨,吳奇拿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穿瞭一雙黑色的登山鞋。
我打趣他:“穿著這種鞋,是準備去沖鋒嗎?”
他答:“跟你見面,對我來說真是一場沖鋒,上次跟活的女人一起坐這麼近,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太會恭維人瞭,我已經有瞭渣男閃退體質。
奇怪,即便有那麼一段不說話的時光,也覺得沒什麼不妥,不用硬湊話題,不用聊這該死的黃梅天,也不用聊晾一星期不會幹的內褲。
吳奇沉默的時候很安靜,絕不會有什麼坐立難安的忐忑。
我把手機收瞭起來,連續三次震動,都是新聞推送,還都是最無聊的新聞推送:某某女明星穿這樣的裙子真是美上天瞭,不得不服。
現在的網站編輯是怎麼迅速掌握三俗語言又迅速活學活用的?真是一個謎。
沒什麼人愛我,沒必要再看手機瞭。
想做一件下雨天不會做的事。
我問吳奇:“想不想去錦江樂園?來上海這麼多年,一次都沒去過呢。”
我們是坐地鐵去的,買票後發現大部分遊樂設施都關瞭,淅淅瀝瀝的雨中,隻有摩天輪緩慢地轉動著。
我讓吳奇等著,自己去買票。他堅持,他們這一代,沒有讓女人花錢的習慣。
是,以前的男人,誰能想到有一天女人能跟他們賺一樣多?
我不知道坐摩天輪是一個這麼緩慢的過程,緩慢地上升,緩慢地掠過天空。這一片的城市景觀沒什麼好看,無非就是高矮不等的樓,灰暗的天空一側,有飛機開始逐漸下降,準備降落。
我和吳奇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景色,轉到最高點時,他才忽然蹦出來一句:“總感覺這時候我應該從口袋裡掏出點什麼東西送給你。”
“哈哈,因為電視劇裡男主角最喜歡在摩天輪裡告白和求婚。”
“好像有點陰險,這女孩要是不答應,兩人還得關在裡面大眼瞪小眼。”
“所以男的提議去摩天輪,女的應該就會適當警覺吧。戀愛中的套路不就這些嗎?你坐過過山車沒?”
“我沒。”
“日本人把遊樂場列為戀愛必經場地,去裡面做各種危險項目,容易引發吊橋效應,太危險瞭,會情不自禁牽住對方的手。”
吳奇想瞭一會兒,才說:“這種占便宜的方式也太不要命瞭,我拒絕。”
“哈哈。人類為瞭愛情,可是絞盡瞭腦汁啊。”
雨越下越大,我說出瞭一個自己解釋不瞭的疑團,一個很多天來,都難以解釋的問題。
“真的太奇怪瞭,我明明是個很軟弱的人,可為什麼一點都哭不出來呢?看到前男友快死瞭一樣地躺著,我居然什麼反應也沒有,正常你說是不是該哭?”
“不哭也正常,這傢夥不是不厚道嗎?”
“是啊,做瞭人傢五分之一的女朋友,總該為自己哭哭吧?”
“哭不出來?”
“完全哭不出來。對著電影、公益廣告,都能哭得一塌糊塗,發生在自己身上,被男人甩啊、騙啊,明明該哭的地方,都哭不出來。我不記得上一次為自己哭是什麼時候瞭。”
我記得很久以前,蔣南就說:“陳蘇你怎麼從來不哭呢?你要是能為我哭,我什麼都會答應。”後面半句是騙人的,前面半句我也奇怪瞭很久,不僅是哭,生氣也絕不會達到峰值,再怎樣過分的事,都像被綁住瞭手腳一樣,做不出來。
不能“哇”的一聲哭出來,可能就像曾東說的一樣,這麼多年,我已經學會把所有的期待,調到最低值,像一杯水結成瞭冰,無論如何,內心都不會再動搖。
不會再肆無忌憚相信一個人瞭,不會再無所顧忌愛一個人瞭,更不會再毫無畏懼進入一個人的生活。
“是不是很慘啊?”
吳奇把手放在口袋裡,兩眼看著窗外說:“小朋友才會哭啊,我們大人都不會哭。”
我在心裡說:“可是就想在一個人面前變成小孩啊。”
褲子口袋裡的手機震起來,張小菲發消息問我:“認識私傢偵探嗎?”
我一邊回:“不認識,怎麼瞭?”一邊問吳奇:“認識私傢偵探嗎?”
他搖頭。
張小菲發消息:“想找人查查王道偉,你在哪兒?我去你傢找你?”
跟吳奇道別,轉身打車去找我表姐,一個焦灼萬分的已婚婦女,哦不,離異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