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水鎮算得上典型的水鄉小鎮。經歷瞭上千年歷史的沖刷,流水依舊,碧幽生色。河流兩側的房子古樸至極,黛瓦青磚,窗欞鏤空。屋簷下垂落的一串串紅燈籠在風中綽約,像極撐著油紙傘走進小巷的江南女子發間的流蘇,美得空靈而不經雕琢。
阿衡對這一切司空見慣,言希卻像剛出生的嬰孩,第一眼望見這塵世般感到新奇。
雲父塞給阿衡一些錢,笑得很是慈藹,囑咐她帶言希到集市好好逛逛。阿衡接瞭錢,雖不知阿爸對言希的態度為什麼變得如此之快,但還是乖乖聽瞭話。
離小年還有兩天,集市上熱鬧非凡。
言希自從走出雲傢就開始不安分,東跑西晃,抱著相機,見到行人跟看到馬戲團的猴子一般,拍來拍去,嘚瑟得不得瞭。
阿衡跟在他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卻直覺丟人,埋瞭頭,隻當自己不認識該少年。
你丫看人像馬戲團的,人看你還像動物園的呢!
集市上,挑著貨擔的人行走匆匆,人群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鬧。
水鄉的男子模樣一般很是敦厚溫和,若水一般,極少有棱角尖銳的;而那些女孩子們秀美溫柔,蠟染的裙擺輕輕擺動,旖旎的風情更是不必說,已然美到瞭固定的江南姿態上;小孩子們大多戴著虎頭帽被父母抱在懷中,手中捏著白糖糕,口水鼻水齊落,胖墩墩的可愛得很。
言希此刻也拿著白糖糕,撕瞭一角,扔花生豆一般的姿態,仰瞭脖子往嘴裡扔,笑得大眼睛快要看不見瞭。
而阿衡抱著相機眼巴巴地看著白糖糕,剛剛言希讓她買瞭兩塊白糖糕,結果她顛兒顛兒地跑回來時,少年把手中的相機掛在瞭她的脖子上,兩隻手一手一塊白糖糕,左一口右一口,連渣渣兒都沒給她留。
“我也,想吃。”阿衡吸著鼻子,不樂意瞭。
“你在這裡住瞭這麼多年還沒吃夠呀?”少年眼都不抬,腮幫鼓鼓的,依舊左右開弓。
噎死丫的!阿衡鬱悶瞭。
言希故意氣阿衡,吃完瞭,又伸出舌頭使勁兒舔瞭舔手指,眼睛斜瞥著女孩。
阿衡無語瞭。
“烏水鎮,還有什麼好吃的?”少年笑著問她。
阿衡想瞭想,開口說:“臭豆腐。”
“B市也有,不算稀罕。”少年不以為然。
“江南的豆腐,做的。”阿衡解釋。
言希撇嘴:“嘁!我們那兒還是北方豆腐做的呢。”
阿衡呵呵笑瞭:“你嘗嘗,就知道瞭。”
她帶著言希沿著河岸走進小巷,拐瞭幾拐,走到一個掛著木招牌的小鋪子前,招牌上寫著:林傢豆腐坊。五個毛筆字,蒼勁有力,卻不失清秀。
小鋪子的屋簷下是一串落瞭灰的紅燈籠,隨著微風輕輕晃蕩著。店鋪裡隻擺著幾張木桌,稀稀落落的食客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與集市上的熱鬧氣氛完全不同,卻很溫馨。
“桑子叔,兩碗豆腐腦,一碟炸幹子!”阿衡喊瞭一嗓子。
“好嘞!”青色的簾佈後傳來中年男子憨厚洪亮的嗓音。
言希看著小屋,大眼睛骨碌碌轉瞭幾轉,隨即笑開:“這裡,挺逗。”
“怎麼瞭?”
“頂的四角都留瞭縫,冬天不冷嗎?”
“留縫,晚上,晾豆腐。”阿衡向少年解釋,“老板,不住這裡。”
言希點點頭,取瞭相機,瞇瞭眼,咔嚓咔嚓拍瞭好幾張。
言希是一個很隨性的人,他做的許多事,不需要理由,卻讓人覺得理應如此。
不一會兒,一個笑容可掬的矮小男子端著紅漆的方形木案走瞭出來,案上是幾個粗瓷碗。
阿衡同男子寒暄瞭幾句。
“在在呢?身體好些瞭嗎?”男子望瞭言希一眼,發現不是熟悉的雲在,溫和地向對方打瞭招呼。
“在在現在在大醫院瞧病,我阿媽說手術很成功。”阿衡笑瞭,面容溫柔真切,眸子湧動著欣慰。
被阿衡喚作桑子叔的小店老板聽到女孩的話,面容也十分歡喜:“這下好瞭,在在能回學校念書瞭。他沒休學之前成績好得很,你們姐弟倆一般爭氣。”
阿衡笑呵呵,遠山眉彎瞭。
鄰桌的客人催促瞭,老板又走進瞭青色簾子後的廚房。
阿衡把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腐腦端到言希面前。少年細長白皙的指輕輕敲瞭敲桌子,他微揚瞭眉,卻沒有說什麼。雖然依他看來,這江南的豆腐腦看起來和他每天早上喝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阿衡淡哂。
言希拿瞭勺子舀瞭一勺,往嘴裡送。
阿衡微笑看著少年:“好吃嗎?”
“這……還是豆腐嗎?”他瞪大眼睛,帶著怔忡直接的天真。
阿衡點頭。
“沒有澀味,到瞭口中滑滑的、嫩嫩的,有些像雞蛋佈丁。”少年微瞇眼,臉色紅潤,表情滿足。
雞蛋佈丁?嗯,好吃嗎?
阿衡呆呆,不過終究笑瞭,滿足的樣子,薄薄的唇向上揚,唇角是小小細細的笑紋。
“你嘗嘗,這個。”阿衡把炸幹子遞到瞭少年面前。
少年夾瞭一塊放入口中嚼瞭嚼,卻皺瞭眉吐瞭出來:“怎麼是苦的?”
阿衡也蹙眉,忽然想起瞭什麼,不好意思地開口:“桑子叔,沒放,醬料。我以前和在在吃,不愛佐料。”隨即,她跑到廚房,要瞭一碟醬,淋在瞭幹子上。
言希又夾瞭一小塊在口中品瞭品,舌尖是豆腐的酥脆和醬汁的甘美,掩瞭苦味,香味散發得淋漓盡致,有濃鬱的口感。
阿衡看到少年舒展瞭眉,暗暗噓瞭一口氣。她自幼在烏水長大,本能地護著這一方水土,不願讓別人對它懷著一絲的討厭。
這番心思,若是用在人身上,通常被稱作:護短。
“鎮東,城隍廟裡,有一口甜井。豆腐,都是用,井水做的。”
言希微微頷首,小口吃著,望著食物,面容珍惜。
桑子叔從廚房裡端出瞭一小碟筍幹讓言希配著下飯。筍幹甜甜酸酸的十分開胃,言希吃瞭許多。
“阿衡,桑子叔鋪子裡的招牌舊瞭,你嬸兒讓我托你再寫一幅。”男子憨厚地望著女孩。
“嗯。”阿衡笑著點瞭頭。
言希詫異:“招牌上的字是你寫的?”
阿衡不好意思地又點瞭點頭。
“下筆太快,力度不均衡,墨調得不勻,最後一筆頓瞭,不夠連貫。”少年平淡地開口。
阿衡咽瞭咽唾沫。
“我們阿衡打小就開始練字瞭,在鎮上數一數二,字寫得比雲大夫都好。”桑子叔開口,有些不喜歡少年的語氣。
“這個,要靠天賦的。”少年淡淡一笑。言下之意,練瞭多少年,沒有天賦都沒用。
阿衡知他說的是實話,可是心下還是有些失望。她自小便隨著父親練毛筆字,不分寒暑沒有一日落下,現下少年一句“沒有天賦”,著實讓她受瞭打擊。
“這孩子口氣不小,你寫幾個字,讓我看看。”桑子叔有些生氣。
少年聳聳肩不以為意,懶散的樣子。
桑子叔取瞭紙筆,沒好氣地放在言希面前。
少年在硯中漫不經心地倒瞭墨,端坐,執筆,筆尖的細毛一絲絲浸瞭墨,微抬腕,轉瞭轉筆尖,在硯端緩緩抿去多餘的墨汁,提瞭手,指甲晶瑩圓潤,映著竹色的筆桿,煞是好看。
“寫‘林’字的時候,左邊的‘木’要見風骨,右邊的‘木’要見韻味,你寫的時候,提筆太快,墨汁不勻,是大忌;‘傢’字,雖然寫得大氣,但是一筆一畫之間的精致沒有顧及;‘豆’字寫得還好,隻是墨色鋪陳得不均勻;‘腐’字比較難寫,你寫得比之前的字用心,卻失瞭之前的灑脫;‘店’字,你寫時,大概墨幹瞭,因此回瞭筆。”少年邊寫,邊低著頭平淡地開口。
一氣呵成,氣韻天成,鋒芒畢露。
一幅字,讓阿衡驚艷瞭。
每一筆,灑脫遒勁,隨意而寫,心意卻全至,滿眼的靈氣湧動。
“我說的,對不對?”少年撂瞭筆,托著下巴,慵懶地問她。
阿衡瞠目結舌。
桑子叔被鎮住瞭,看著字,笑得合不攏嘴:“這孩子不錯,有兩把刷子。”
言希微微頷首,禮貌溫和。
老板又送瞭許多好吃的,少年裝得矜持,嘴角的竊笑卻不時泄露。
“怎麼樣,我給老板寫瞭字,咱們不用掏錢瞭,多好!你剛才應該裝得再震撼一些的,這樣才能顯出我寫的字的價值,老板說不定送給我們更多吃的。”言希小聲開口,嘴塞得滿滿的,大眼睛是一泓清澈的秋水。
阿衡喝著豆腐腦,差點嗆死:“我剛才,不是裝的。”她的表情再正經不過。
少年揚眉,笑瞭:“溫衡,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學會拿筆瞭。便是沒有天賦,你又怎麼比得過?”
阿衡凝視著少年,也笑瞭。她以為自己已經和言希算不上陌生人,可是每一日瞭解他一些,卻覺得益發遙遠陌生,倒不如初見時的觀感,至少是直接完整的片段。
“我們去你說的那口甜井看看吧。”言希吃飽瞭,準備消食。
提起烏水鎮,除瞭水鄉的風情,最讓遊人流連的莫過於鎮東的城隍廟。廟中香火鼎盛,初一十五,總有許多人去拜祭,求財、求平安、求姻緣。
而阿衡同言希去,卻是為瞭看廟裡的一口井。
言希看著井口的青石,用手微微觸瞭觸,涼絲絲的,指尖蹭瞭一層苔蘚。廟中有許多人,香火繚繞,人人臉色肅穆,帶著虔誠。
“他們不拜這口養人的井,卻去拜幾個石頭人,真是怪。”少年嗤笑。
“對鬼神不能不敬。”阿衡自幼在烏水長大,對城隍的尊敬還是有一些的。
少年瞟瞭女孩一眼,輕輕一笑,隨即彎下腰,雙手合十,朝著井拜瞭拜。
“你幹什麼?”阿衡好奇。
“謝謝它,帶給我們這麼好吃的食物。”
阿衡吸吸鼻子,好心提醒:“豆腐,是桑子叔,做的。”
“所以,我給他寫瞭招牌呀!”少年眼向上翻。
“可是,你吃飯,沒給錢!”阿衡指出。
“一件事歸一件事!我給他寫瞭招牌已經表達瞭感激。滿桌的菜,我不吃別人也會吃,誰吃不一樣!不是我不付錢,是他不讓我掏。少爺我其實很為難的。做人難,做好人更難呀!”言希義正詞嚴,痛心疾首。
阿衡撲哧笑瞭,抿瞭唇,嘴角微微上揚。
“好吧,我也拜拜。”阿衡也彎瞭腰,認真地合十:嗯,古井啊古井,我要求不高,你能讓世界和平,亞非拉小朋友吃上白糖糕就好瞭。
言希在雲傢又待瞭幾日,已經到瞭農歷的年末,再不回傢有些說不過去瞭。他走時同爺爺說過,一定會回傢過年的。
因此農歷二十七時,少年提出瞭離開的要求。
“不能再待一天嗎?一天就好。”阿衡有些失望,烏水話跑瞭出來。
“阿衡,不要不懂事!”未等言希回答,雲父呵斥一聲,打斷瞭阿衡的念頭。
阿衡閉瞭口,委屈地看著雲母。雲母拍瞭拍她的手,卻始終沒有說話,隻是回瞭屋,幫她收拾行李。她跟著母親進瞭房間,出來時,低著頭不作聲。
言希望著她不知說什麼,便淡瞭神情,由她同養父母告別。
眼前這善良的男女再疼溫衡,終究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這房屋,這土地,再溫暖,終究不是她的歸屬。
如此,天大的遺憾。
臨走時,雲母把言希拉到一旁,說瞭一些話。
阿衡遠遠望見瞭,卻不忍心再看母親一眼,同父親告瞭別,走出瞭傢門。
言希出來時,望瞭她幾眼,有些奇怪、無奈地開口:“到底是女孩子。”終究,為瞭男孩子們眼中的小事,無聲無息傷感瞭。
阿衡不曉得母親對他說瞭什麼,但是不說話總是不會錯的,於是不作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她又望見他身為旅行者的背影,大大的背包,挺拔的身姿,清冷伶仃的蝴蝶骨隱約可見。
到達S城車站時已經是下午。他們排瞭許久的隊才買到瞭車票,傍晚六點鐘的。
“你坐在這裡等著我。”少年把車票遞給她,便利落地轉身走出候車室。
阿衡神情有些委頓,心情本就不好,言希離開後,她便坐在連椅上發起呆。
當她收斂瞭神思看向腕表時,已經五點一刻。
言希尚未回來。
她站起瞭身,在人潮中來回走動著,以座椅為圓心,轉來轉去。雖然檢票的時間快到瞭,但她卻不是因為焦急而四處走動。候車室的空氣太過凝滯污濁,她走動著,想要撇去腦中被麻痹的一些東西。
而少年回來時看到的,恰好便是這一幕:女孩皺著眉低著頭,不停行走著,繞著座位做無用功。
言希是懶人,覺得這情景不可思議,他大步走瞭過去,微咳瞭一聲。
阿衡抬起頭,最先註意到的,是他肩上的背包,好像又鼓瞭許多。阿衡猜想,他興許是買瞭一些土特產。
依舊是來時的步驟:檢票、上車、找座位。
可是,阿衡失去瞭來時的興致,窩在車廂中,打起瞭哈欠,看看時間,已經九點鐘,車窗外的夜色愈加濃厚。
“我困瞭。”她望著言希,睡意蒙矓。
中國人的“困瞭”等於西方人的“晚安”。
“不行。”少年平淡開口。
阿衡打哈欠,揉瞭揉眼,問:“為什麼?”
少年挑眉,手指在小桌上輕輕敲過:“我怎麼知道!”
“哦。”
哎,不對呀,憑什麼你不知道還不讓我睡呀!阿衡迷迷糊糊地想著,意識開始渙散。她覺得自己像個嬰孩一般徜徉在母體中,溫暖而寧靜。
白色的世界,純潔的世界。
忽然,世界急速地旋轉,轉得她頭暈,再睜開眼時,看到瞭一雙大得嚇人的眸子。
“醒瞭?”少年松瞭雙手,停止搖晃。
阿衡懵懵地望著窗外,依舊是黑得不見五指的夜色,天還沒亮。她望著言希,吸瞭吸鼻子,委屈瞭。
少年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起來比她還委屈:“溫衡,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選擇在今天出生……”
少年斷瞭語句,從背包中掏呀掏,掏瞭半天,掏出一個個頭小得可愛的奶油蛋糕,捧在手心中,平淡一笑:“但是,少爺勉為其難,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