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母初一早晨起床的時候照例去給亡夫上香,卻打碎瞭一隻青釉的花瓶,於是心神不寧瞭半天。看著亡夫的遺像,有神的眉眼中似有一絲責備,心中又沉重瞭幾分。
自從丈夫去世,她便辭瞭樂協的工作,每年固定的三場鋼琴演奏會也改為一場,整日在傢侍奉公公,甚少出現人前,很是低調。
原先玩得好的各傢夫人,開始還常常開導,帶她到各種場子赴宴散心,後來見她心如死灰,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也就漸漸淡瞭那份心思。
反倒常聽自傢子女丈夫提起,溫傢少年隱已成人,參股陸氏,拿捏分寸,與當年溫老手腕一般。隻可惜,親生女兒身體不好,常年在南方念書養病,母女不能相見,讓人嗟嘆。但又所幸,養女思爾漂亮討喜,還能承歡膝下。
而溫老,自獨子去世,益發老態,手頭的工作也卸瞭許多,常常早市提溜著鳥籠,散散步,和同齡人聊聊天,啜瞭豆汁兒,才滿意地回傢。
大年初一一早,辛達夷還在黑甜鄉就被自傢老爺子掀瞭被窩,說是一定要早早去給溫爺爺、溫伯母拜年,他們喜歡小孩子,看見他肯定高興。
辛達夷受不瞭:“我都二十瞭,什麼小孩子。”但還是惺忪著眼套衣服,想起什麼,嘟囔,“言希肯定也在,我都大半個月沒見他瞭,也不知道忙些什麼。”
辛老爺子拍孫子腦瓜:“言傢小子不是在處對象?你老實點兒,別杵著一張傻臉攪人場子。他好不容易安生幾天,娶不著媳婦兒,言老頭都要愁死!”
辛達夷:“嘁,他還能真娶楚雲?我就不信瞭,他和阿衡明明——”
“再說渾話!溫傢、言傢都不提瞭,你一個外人插什麼嘴?說你傻你還就沒聰明過,言希為什麼帶對象在溫傢晃瞭一圈,溫傢有不高興嗎?看看人溫傢小子,快成人精瞭!”
辛達夷癟嘴,吭吭哧哧穿褲子:“他們都是我兄弟,爺爺你別說瞭。”
辛老笑罵:“算瞭算瞭,老子養瞭個憨小子,他們聰明就聰明著吧,咱們傻有傻福。”
辛達夷也笑:“爺,等過兩年我工作瞭,給你帶個孫媳婦。咱們大院兒裡一定讓你第一個抱上重孫!”
辛老一直有舊疾,天氣稍微不妥,腿腳便不靈便。兒子媳婦年輕時出瞭車禍,隻留下一個獨孫,盼望早日成人,不免溺愛。
所幸達夷生性純良,人品學習都很好,辛老常感安慰,抱上重孫,便是再完滿不過的瞭。
達夷到溫傢的時候,張嫂正在煮湯圓兒,是思爾開的門,她伸瞭手,笑道:“要從此門過,留下買路財!”
達夷揉揉思爾長發,從兜中掏出一個糖袋子,扔給她:“去去去,小丫頭,大過年,鬧個什麼勁!溫爺爺起瞭沒?”
思爾挑眉:“起瞭,但是,也說瞭,誰拜年都請進來,隻有辛達夷,轟出去。”
達夷傻瞭:“為什麼呀?”
思爾轉眼珠:“我怎麼知道,爺爺吩咐的,我照辦。”
思莞聞聲,走來,笑瞭:“爾爾哄你的,爺爺正念叨著達夷肯定是第一個,你還就來瞭。”
達夷瞪思爾:“小丫頭,越大越招人煩。”
思爾撇嘴:“就你不煩,每年大清早,不到七點,就聽見你的大嗓門,整個大院兒要讓你震塌。”
讓瞭身,放行。
達夷探頭,問思莞:“言希來瞭沒,昨天在這兒過的年吧?”
思莞搖頭,笑道:“昨天打電話說不來瞭,大概去瞭陸流傢。”
達夷看他笑得勉強,暗自抽搐,親娘,又踩雷瞭。
進去,對溫老磕瞭頭,老人合不攏嘴,封瞭個大紅包遞給他。
兩人說瞭會兒話,門鈴又響瞭。
辛達夷:“哈哈,言希到瞭。”心中暗想,也許還有陸流。看思莞,不忍心,可憐自傢兄弟那張臉,又有變黑的趨勢。
嗒嗒跑到玄關,開門,果然是言希。
辛達夷拍他肩:“我們等你半天瞭!溫爺爺在裡面呢。”
從言希身後走出一個人,看著他,眼睛很是溫和。遠山一般的眉,黑發薄唇,白凈的面容,眼角微微向下彎,挺起的鼻子,無害而溫柔。
有些局促,她說:“達夷,好久不見。”
達夷第一反應不是驚喜,不是呆滯,不是迷惑,竟是去看言希的表情。
言希眉間的尖銳融掉瞭八九分,微風小雪,恬入心窩。
於是他抱住阿衡,嘆氣,又嘆氣:“隻可能是你瞭。”
阿衡拍他的肩,這個伴瞭她許久許久,對朋友從來不離不棄的少年,讓她隻有由衷的想念。
她說:“我變瞭多少,你竟然認不出?”
達夷擎住她的頭使勁揉,眼圈紅瞭:“小姑奶奶,咱以後不玩兒失蹤瞭,成嗎?”
阿衡點頭,悶聲哽咽,說:“好。”
他說:“你再來一次,言希有九條命也不夠使的。”
言希看著兩人相擁,手縮進瞭口袋,心中好像破繭的蛹,尋到瞭最後的力氣。
他笑,這便是他的弱點。
上前,靜靜地擁抱瞭兩人,靜靜地流淚。
他的傢,他的友。
無比豐沛的意義。
玄關,溫思莞站在陰影中,手無力地垂著。
他說:“阿衡,你回來瞭。”卻無法張開雙臂,來個十足的哥哥的擁抱,他早已被折去瞭雙翼,隻因為溫姓。
於是隻能微微笑著,嘴角是個小小的渦。
這是像極父親,阿衡沒有繼承的獨一無二,便因此有瞭命運的獨一無二的洗禮。
他曾經在阿衡離開之後,抵進母親懷中無力哭泣,無法再做個剛強的男子漢:“媽媽,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妹妹?”
母親卻生平第一次打瞭他。她說:“你姓溫,溫傢的男兒絕不會退縮。你爺爺在戰場上沒有退縮,是為瞭他的戰友;你父親在海上沒有退縮,是為瞭他的祖國;而你,為瞭你的妹妹,也不能退縮!”
他流淚,像個孩子,媽媽,媽媽,好大的代價。
溫母卻笑瞭:“未來還有多久,溫思莞你現在就要認輸瞭嗎?”
他的母親,剛失去丈夫的母親,教他,不可認輸。而那一段舊事,是永恒瞭,連時光都無法洗刷的沉重。
他看阿衡。
那姑娘眼中卻是一種深深的隔閡生疏,無措瞭,小聲開口:“思莞,對不起。”
思莞笑:“為什麼說對不起?”
阿衡想瞭想為瞭什麼,認真地說:“對不起,我回來瞭。”
她禮貌清楚地開口,竟這樣荒謬,為瞭回傢而向自己的哥哥說對不起。
思莞聳肩:“外面風寒,進來再說話。”
溫媽媽,生瞭阿衡的溫媽媽卻冰冷瞭面孔,深深地,幾乎是用沒有溫度的眸看著她。轉目卻移向瞭那個漂亮高挑的少年,冷冷地質問:“言希,你怎麼向我承諾的?”
言希大眼睛看著她,並不退縮:“阿姨,我一直都知道,甚至是本能。”
怎樣,讓她完整,讓她幸福。
甚至,在某些時候,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一部分擁有他才有意義的阿衡。
溫老嘆氣:“小希、達夷跟我一起吃早飯,阿衡許久沒回來,同你媽到房間說會兒話。”
再然後,言希在溫傢耗瞭一整天,卻沒有看到阿衡。
夜深,溫老沏瞭第三道碧螺春,湯色已淡。他揮手:“小希,你回傢去吧。”眸色睿智,卻帶著疲憊。
言希瞇眼,定格在阿衡消失的房間。
達夷朝言希擠眼,緩氣氛:“溫爺爺,我們明天再來看您。”
溫老笑:“知道你們有孝心,春節傢中事多,尤其小希,自己要拿所有主意,你們忙自己的就是瞭。我有他們三個,再不濟,還有個鳥籠子。”
達夷訕訕,言希踟躕,最終,二人還是起身,禮貌告別。
那個房間,幽道深遠,依舊緊鎖。
思莞追出門外,對著言希認真開口:“你放心,阿衡不會有事。”
言希看他:“你保證嗎?”
思莞笑,酒窩深瞭些,輕輕點頭:“我保證,言希。”
那語氣十分神聖,恍若他們又回到瞭友愛無敵的兒時。
達夷邊走邊笑:“還保證什麼,他們總不至於連夜把阿衡送到天邊,讓你再見不著。”
言希從地上團起白雪,砸他:“你又知道!”然後,呼哧呼哧喘粗氣,“有時候,真希望她是我生的!”
那樣就再也沒有這無邊無際,連煩惱都沒有立場的煩惱。
達夷掏掏耳朵,晃著一口白牙:“這話我就當沒聽見,你以後想亂倫瞭,也不用殺瞭我這個見證人。”又湊上臉笑,“言希,我用一百塊跟你打賭,如果阿衡真是你生的,你要哭死瞭。”
阿衡在父親的靈前,跪瞭一整夜。
她說:“媽媽,爸爸不喜歡這裡。這裡太陰暗,爸爸喜歡太陽可以直射到的地方,就像大海。”
溫母拿著棍子,打在阿衡的脊背上,每一下,都有清晰的響聲。
阿衡低頭:“媽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敢隨意毀傷。可是,媽媽打瞭,卻不覺得疼嗎?”她的額上,全是咬牙沁出的汗珠,眼角幹凈無瑕。
溫母卻哭泣,情緒幾乎崩潰:“誰讓你回來的,誰準你回來的!”
阿衡眼睛空洞:“媽媽,原來,你真的不會疼。”
溫母的聲音變得淒切:“枉費瞭你爸爸煞費苦心,好不爭氣的女兒!要你有什麼用,要你有什麼用!”拿起棍子,瘋瞭一般,狠狠地砸在阿衡身上。
她嘴唇咬出瞭血,硬著脊梁,抬頭看到父親的遺像,高高立在桌上,悲天憫人。
想起爸爸說過的話:“阿衡,如果我們在你媽媽生日那天從顧傢趕回傢,你說會不會是個天大的驚喜?阿衡,不許告訴你媽媽,我們給她驚喜,拉鉤,哈哈。”
可是,媽媽,我帶回爸爸,你卻不高興。
阿衡突然覺得很疲憊,她說:“媽媽,如果你本意是想打死我,朝這裡吧。”指瞭指自己的頭顱,她看著母親,眸色稚拙溫和。
那個棍子,向下,滴著血,鮮紅的,瘆人的。
“如果不是,我很困,能不能讓我……睡會兒覺?”
一會兒,就好。
那個女人忽然反應到自己做瞭什麼,丟瞭棍子,抱著阿衡大哭起來:“阿衡阿衡,媽媽對不起你!”
她說不出話,掙紮著站起身,摸到門,打開,眼中是空氣,耳中是風聲。
走,走,隻剩下行走的本能。
躊躇在門外很久的思莞想要扶她,阿衡避開他的手,眼中沒有焦點。
樓梯,一階一階。
哀莫大於心死,背後撕裂,竟絲毫不覺得痛意。
走進房間,反鎖瞭門,抱著電話,一下一下,對著話筒,啞聲痛哭。
“言希,我終於,永遠地失去瞭愛媽媽的天性。”
一個孩子愛著媽媽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