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火足足燒瞭一天一夜,不但繁華的大柵欄商業街變成瞭一片廢墟,還蔓延到瞭燈市街,觀音寺,楊梅竹斜街,廊坊頭、二、三條,西河沿東西荷包巷以及正陽門城樓,殃及四千多傢店鋪和無數民居,北京的金融中心東珠寶市也在其中,一時京城內外大小錢莊票號匯劃不靈,商業大受影響。

莊虎臣一下子蒼老瞭很多,他倒背著手,頹然地穿行在一片廢墟當中。周明仁哭喪著臉迎面走過來:“虎臣,寶韻閣盤出去還不到倆月,我在大柵欄的新鋪子又燒瞭,唉,我大半輩子的積蓄全在裡面,這下徹底完瞭!”

莊虎臣的眼淚流下來:“大哥……”

“得子一傢子都沒瞭,我聽說瞭。”

“這都是誰造的孽啊?”莊虎臣抹瞭一把眼淚,周明仁搖著頭:“唉!誰說得清呢?這年月,好像誰都有理,朝廷有朝廷的理,洋人有洋人的理,義和團也有義和團的理,就咱老百姓沒理,也沒地方說理去。”

“大哥,錢上需要我幫忙,您給個話兒就行!”莊虎臣十分誠懇,周明仁擺擺手:“不用瞭,榮寶齋的銀錢往來也在東珠寶市,你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兒去,等大哥沒飯吃的時候,要到你傢門口,你給口吃的就行啦。”

“瞧您說的!”

莊虎臣告別瞭周明仁,就直奔瞭鴻興樓,他和王雨軒還有個約會。

鴻興樓依舊是買賣興隆,有錢人吃興不減,廳堂、雅間一律客滿,要不是莊虎臣預訂瞭座位,夥計還真沒地方安頓他。

王雨軒一身便裝,晚到瞭約莫半個時辰,見到莊虎臣先作揖:“路上不好走,讓您久等,對不住瞭!”

桌子上早已擺好瞭四小碟涼菜,熱菜也很快就上來瞭,莊虎臣張羅著:“王大人,您請,這是鴻興樓新添的江米鴨子。”

王雨軒嘗瞭一口:“味道不錯,莊掌櫃的,讓您破費瞭。”

“這是哪兒的話兒呀?”莊虎臣給王雨軒又夾瞭一塊鴨子,壓低瞭聲音,“眼下這時局……”莊虎臣下意識地往左右看瞭看,“到哪兒算一站呢?”

王雨軒也壓低瞭聲音:“昨天早晨,莊親王載勛、端郡王載漪,還有貝勒載濂、載瀅帶著六十多個義和團,以搜拿教民為名闖進瞭內宮,明目張膽地罵皇上是‘一毛子’,大有弒君之意啊!”

“那老佛爺是什麼意思?”

王雨軒還沒來得及回答,同樣是身著便裝的戶部趙大人走過來:“王大人!”

王雨軒站起身:“趙大人,我這幾天都回不瞭傢,一會兒吃完飯就回衙門,您那事兒……咱們回衙門再說吧。”

“好,那就不打攪瞭。”趙大人又壓低瞭聲音,“王大人,這幾天街上亂得很,您出來進去可當心啊!”

“得,謝謝您瞭!”

趙大人離開瞭,莊虎臣謹慎地問道:“義和團要‘殺盡一龍二虎三百羊’,您聽說瞭嗎?”

“聽他們胡吵吵呢,‘一龍二虎三百羊’是誰想動就能動的嗎?”

“這就好。”莊虎臣點點頭,心裡踏實瞭一些,王雨軒神秘地湊過來:“據可靠消息,洋人已經派兵來瞭,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來瞭多少?”莊虎臣睜大瞭眼睛。

“八國聯軍,聽說得有上萬人。”

莊虎臣泄瞭氣:“這不是杯水車薪嗎?眼下滿大街都是義和團,上萬個洋兵頂個屁用!”

“現在還不好說,時局還在變化。”王雨軒在總理衙門供職多年,他深知洋人的厲害。

片刻,莊虎臣又問道:“東交民巷那邊怎麼樣瞭?老聽見響炮,武衛軍和義和團攻打洋人使館可有日子瞭,拿下來沒有?”

王雨軒搖搖頭:“沒呢,董福祥的武衛後軍連大炮都用上瞭,還是攻不進去,死傷的人海瞭去啦。”

“您在總理衙門消息靈通,得著什麼信兒,麻煩您差人遞個話兒,我好有個準備。唉,買賣人最怕的就是時局動蕩啊!”莊虎臣說著拿出一包文房用品,“估摸著這些日子您也沒工夫到榮寶齋去,我給您帶過來瞭,先用著,缺什麼再給您送過去。”王雨軒接過來,感嘆著:“還是您想得周到啊,咱們都盼著趕緊過上安生日子吧。”

吃完飯,莊虎臣送王雨軒上瞭轎子,兩人揮手告別,莊虎臣萬萬沒有想到,居然這就是他和王雨軒的永別。

左爺讓馬車停在瞭大路邊,隻帶著順子一人鉆進瞭路旁的樹林裡。順子今年隻有十七歲,人不大卻很會來事兒,一張小嘴兒總能說出些左爺愛聽的話,加之聰明、機警,深得左爺的喜愛,左爺有意栽培這孩子,今兒個帶出來是讓他見見世面。

約莫走瞭一袋煙的工夫,他們在一棵古松邊停下,左爺向東指瞭指:“你到那兒望著風,我不叫你不許進來。”

“是!左爺。”順子向東走瞭,左爺輕輕拍瞭三下巴掌:“八爺,我來瞭,請現身吧!”這時,話音從他的頭頂上傳來:“我說左爺啊,你可遲到啦。”左爺猛地抬頭,發現康小八正坐在自己頭頂的一根粗大的樹杈上。

左爺拱拱手:“八爺,路上不好走,兄弟我來晚瞭,您多擔待!”

“左爺,咱們長話短說,你托我的事,我辦完瞭。”康小八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左爺很是驚喜:“姓霍的死啦?”

“這會兒正在黃泉路上呢,還有兩個陪同。”

“八爺,您肯定霍震西已經死瞭?”左爺又追問瞭一句,康小八顯出不滿的神情:“看樣子你信不過我?”

“哪兒的話?就沖康八爺的名號,我也該把心放在肚子裡呀。”左爺趕緊往回找補,停頓瞭片刻,他接著說道,“不過……兄弟我還真有點兒好奇,照理說姓霍的身手不弱,怎麼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讓八爺您給收拾瞭?”

“此人是個高手,若不是我帶著噴子,恐怕還真不是他對手。”康小八解開瞭上衣,“瞧見沒有?臨死還用飛鏢傷瞭我,這小子在鏢上使瞭毒,幸虧我帶著解藥,不然這會兒也上閻王爺那兒報到去瞭。”

左爺的臉上露出瞭笑容:“您受累啦,得,我也就不說什麼瞭,按咱們事先說好的,今天我是帶著銀票來的,待會兒我把銀票給瞭您,咱們這檔子生意就算結束瞭。”

“沒錯,我就是來拿那剩下的一半銀子的。”

左爺打瞭個口哨,順子走瞭過來:“左爺,您叫我?”左爺指著康小八:“小子,認識這位爺嗎?這是康八爺,快把銀票交給八爺。”

順子鞠瞭個躬,諂媚地遞過銀票:“哎喲,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康八爺?小的給您請安瞭,這是一千兩的銀票,請八爺過目。”

康小八接過銀票看瞭看,放進懷裡:“沒錯!我收下瞭。左爺,你這位小兄弟倒是伶牙俐齒的,看著也挺機靈。”

“這種小崽兒全靠調教,八爺若是喜歡,我送你瞭,讓他好好伺候您。”左爺這話說得言不由衷。

康小八盯著順子:“別價,別價,君子不奪人之愛。”

順子很是乖巧,乘機說道:“早就聽說過八爺的大名,外面傳說八爺是個黑臉大漢,今日小的一見,滿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我誇您,八爺天庭飽滿,骨骼清奇,真是一表人才,以後八爺您鬧不好要坐龍庭,到時候還指著八爺想著點兒小的。”

康小八心中不免警覺起來:“哦,天庭飽滿,骨骼清奇?你小子可真長著張好嘴兒,我問你,要是有一天我混在人群裡,你能把我認出來嗎?”

“我就是忘瞭我爹什麼模樣兒,也忘不瞭八爺您。”

左爺哈哈大笑:“八爺,你看這小崽兒多會說話?”

“小兄弟,我和左爺還有話說,你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康小八和顏悅色。“唉!”順子響亮地答應著,轉身向外面走去。

看著順子的背影,康小八的臉上突然佈滿殺機,他手一動,“啪!啪!”兩聲槍響,順子中彈栽倒……

左爺大驚失色:“八爺,您這是……”

康小八吹吹槍口:“左爺,對不住瞭,你不該讓他見我,這孩子太機靈,我不想在他身上翻船。”

“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真實模樣兒?”

“沒錯兒。”

“那我呢,你打算把我也幹掉?”左爺臉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瞭,康小八笑瞭笑:“那倒用不著,你左爺身上的案子恐怕也不比我少,賣瞭我你也撈不著好……”

左爺驚恐地盯著康小八手中晃動的手槍,沒敢再吭聲。

近來張山林心裡起急,貝子爺托的事,秋月不同意,額大人就有點不高興瞭,張山林心裡跟明鏡似的,鋪子裡的買賣能是鬧著玩的嗎?張山林幹脆親自出馬來勸說秋月。在大柵欄那場大火中,秋月的傢被焚毀瞭,張李氏幫忙在宣武門借瞭娘傢一處空著的宅子,秋月算是暫時安頓下來。

張山林坐在堂屋裡,語重心長道:“當年我爸爸救你爺爺的時候,那可是迎著洋人的槍子兒上去的,他老人傢連句磕巴兒都沒打。眼下,榮寶齋遇到瞭這麼大的麻煩,你也知道,貝子爺、額大人咱都得罪不起,要救榮寶齋,隻有靠秋月姑娘你瞭!”

秋月沉默不語,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張山林不耐煩瞭:“嗨,別哭啊,你倒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給句痛快話兒!”

秋月站起身,沖進旁邊的耳房,“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瞭。

“秋月,秋月……”張山林喊瞭半天,秋月沒應聲,他隻好起身告辭。

張山林從堂屋裡出來,朝大門口邊走邊嘆氣:“唉,挺好的事兒,秋月她怎麼就想不開呢?”

小玉提起窗臺上的鳥籠子追上去:“您的鳥籠子。”

張山林接過鳥籠子:“都是這糟心的事兒攪的,連小寶貝兒都差點兒忘瞭。小玉啊,秋月要是答應瞭,你就趕緊給我送個信兒。”

小玉噘著嘴:“小姐要是不答應呢?”

“她不答應也得答應!”張山林氣急敗壞地甩出這麼一句,小玉立馬就急瞭:“憑什麼呀?楊大人出瞭事兒,您不來幫襯一把也就算瞭,還乘人之危算計小姐,這算什麼世交啊?”

張山林站住:“嗨,秋月姑娘還沒說什麼呢,你一丫頭倒逮著理瞭,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小玉剛要還嘴,秋月的聲音從耳房裡傳出來:“小玉!”

“來啦!”小玉瞪瞭張山林一眼,轉身走瞭。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到大門口,正好遇見張幼林,張幼林很意外:“叔,您怎麼來瞭?”

張山林白瞭他一眼:“許你來就不許我來呀?”說完便匆匆離去。

張幼林看著張山林的背影,迷惑不解。

秋月還在哭泣,張幼林進瞭院子,站在門外隱隱約約地聽見瞭,他沒敢貿然打攪,就來到廚房問小玉:“我姐姐怎麼瞭?”

小玉正在低頭切菜,見是張幼林,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摔,沒好氣地:“還好意思問我?都是你們張傢幹的好事兒!口口聲聲說是小姐傢的世交,小姐拿你們當親人看待,你們可倒好,暗地裡算計小姐,我告訴你,雖說楊大人不在瞭,可官府裡別的大人我們傢小姐認識的多瞭,要想欺負她,門也沒有!”小玉的嗓門越說越大,秋月擦著眼淚走進來,嗔怪地制止她:“小玉!”

“秋月姐,到底出什麼事瞭?”張幼林更加迷惑。

莊虎臣沒敢怠慢,湊足瞭五十兩銀子親自送到瞭左爺傢。開門的是個用人,把銀子收下瞭,讓他過去跟左爺打個招呼。用人伸出胳膊指著東面的一片空場:“左爺在那邊呢。”莊虎臣順著用人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個義和團的拳壇,隻見左爺和嘍囉們都是義和團的裝束,左爺坐在太師椅上,嘍囉們侍立左右,不遠處,三個穿著朝服的京官被五花大綁著押過來,走在後面的就是總理衙門章京王雨軒。

莊虎臣一愣,沒敢往前去,抽身躲到瞭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

三個京官被押到左爺面前,跪下。左爺傲慢地掃視著他們:“想不到吧,你們也有今天,這叫風水輪流轉,你們往常得罪我左爺的地方,我都記著呢,不是不報,時候沒到。”左爺站起身,踱起瞭方步,“現如今是義和團的天下,你們落到我手裡,一切就按義和團的規矩辦,你們是死是活,就看天意瞭。”他揮揮手,“兄弟們,招呼吧。”

三個京官被押著向拳壇磕頭,磕完頭,為首的那位被帶到一堆燃著的煤火前,向火裡投進瞭一張黃紙,左爺站在邊上,仔細地觀察著紙灰的變化,片刻,高聲說道:“這個,放瞭!”

那官員被松瞭綁,他沒有立即逃走,卻跪在地上一個勁給左爺磕頭:“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黑三兒上前踢瞭他一腳:“還不快滾!”似乎這時他才反應過來,顫巍巍地站起身,驚魂未定:“是,我滾,我滾……”說著,倒退著往外走,腳下還被絆瞭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剛一離開人群,轉身撒腿就跑瞭。第二個被帶到火堆前面的官員被剛才的場面嚇暈瞭,癱在地上像散瞭架似的,兩名義和團眾架著他向火堆裡扔進瞭一張黃紙,黃紙很快燒成瞭一團,左爺一揮手:“這個,斬瞭!”

兩名義和團眾將渾身癱軟的官員往外拖瞭拖,劊子手揮起砍刀,隻見明晃晃的太陽下,砍刀落下的瞬間,鮮血噴湧而出,人頭落在地上,滾出一丈多遠……左爺拍手叫好:“兄弟,好手藝,幹得漂亮!”

大樹後面,莊虎臣嚇得瞪大瞭眼睛,冷汗順著腦門不住地向下流。

王雨軒被拉到火堆前,一個勁兒地沖左爺磕頭,嘴裡喊著:“左爺饒命,左爺饒命啊……”柴禾塞給王雨軒一張黃紙,王雨軒哆哆嗦嗦地把黃紙扔進瞭火堆裡。黃紙被火舌吞噬著,左爺獰笑著欣賞黃紙的燃燒,王雨軒跪在地上,渾身不住地顫抖。

時間仿佛被拉長瞭,四周寂靜無聲,一陣風吹過來,紙灰跳躍著飛舞到半空中,散落到王雨軒的身上,左爺欣賞夠瞭,右手一揮:“拉過去,斬瞭!”

王雨軒猛然醒悟,他的哀求變成瞭痛哭:“左爺海涵啊,當初我有眼不識泰山,看在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未成年兒女的分上,您就饒瞭我吧……”

兩個義和團眾把王雨軒拖出圈外,劊子手憤憤地說道:“死到臨頭,廢話還挺多,早幹嗎去瞭?”說著揮刀要砍。

“慢!”黑三兒提著砍刀從人群裡走出來,王雨軒似乎發現瞭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著黑三兒走過來。

黑三兒對劊子手說:“兄弟,這活兒我來做。”聽到這話,王雨軒驚叫著向後退縮,黑三兒揮刀砍向王雨軒的腦袋,血霧霎時飛濺出來……

大樹後面,莊虎臣呆住瞭,眼前的場景變得縹緲、虛幻,王雨軒的哀號在耳畔不住地升騰、回蕩,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

秋月靠在堂屋的門框上,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若有所思。小玉過來給她披瞭件外衣:“小姐,都站瞭一晚上瞭,星星、月亮的也該看得差不多瞭,進屋睡覺吧。”

秋月沉默不語,過瞭半晌才緩緩說道:“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陪我去上墳。”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雇來瞭馬車,和秋月一起向城外趕路。新住處離城門不遠,小玉這些天出來進去和守城門的幾個義和團都混得挺熟,老遠就打上瞭招呼:“趙大哥,又是您當班啊?”小玉招呼的這位大哥是個高個子年輕人,叫趙祿,傢在順義,離小玉的老傢有二十多裡,也算是老鄉瞭。

“是啊,這大早晨的,你幹嗎去呀?”

“今天是小姐父母的忌日,我們去上墳。”

馬車停下,趙祿撩開簾子向裡面察看,立刻被秋月的美貌驚呆瞭,秋月禮貌地向他微笑致意,趙祿半晌才回過神來:“姑娘,聽說洋兵快開過來瞭,路上留神哪。”

“謝謝這位大哥,我們上完墳就回來。”

馬車走瞭,趙祿呆呆地看著馬車的背影,他的同伴好奇地湊上去:“瞧見什麼瞭?”

趙祿搖搖頭:“嗨,說瞭你也不信。”

墳地上,秋月在父母的墳前跪下,不禁失聲痛哭:“父親、母親,你們好狠心,扔下女兒走瞭,女兒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好苦啊……”小玉正在燒紙錢,她抹瞭一把眼淚,過去勸慰道:“小姐,別哭壞瞭身子!”

不遠處,一支送殯的隊伍抬著棺材吹吹打打走過來。棺材被放下,領頭的小玉認得,是位姓趙的中年漢子,他對眾人拱拱手說道:“各位受累瞭,都先回去吧。”

一個吹嗩吶的詫異地問:“不入土啊?”

“傢屬還沒到呢,唉,客死他鄉也夠慘的,我一個人等著就行瞭,你們回吧。”

待眾人走遠,老趙打開瞭棺材蓋,出人意料,伊萬從棺材裡坐起來。小玉正在向這邊張望,她嚇得尖叫一聲:“媽呀,有鬼!”秋月回過頭去,也是驚訝萬分:“伊萬先生?”

伊萬向秋月招招手,跳出棺材,四處張望瞭一下,問趙大爺:“還能再往前走嗎?一會兒我想去東交民巷。”

老趙搖搖頭:“伊萬先生,隻能給您送到這兒瞭,再往前,就是棺材義和團也要開棺驗屍,怎麼進城您得自個兒想轍瞭。”伊萬沉默瞭片刻,遞過銀子:“那好,謝謝您瞭,這是咱們說好的銀子。”

老趙推辭:“用不瞭這麼多。”

伊萬堅持塞給他:“您冒著掉腦袋的風險救我,這個價值不是錢所能計算的。”

伊萬說得十分誠懇,老趙長嘆一聲:“唉!伊萬先生,您和義和團要殺的那些洋人不一樣,這我心裡有數兒,那回,要不是您帶著洋大夫及時趕過來,我那小兒子就沒命瞭,我們中國人講究知恩圖報啊……唉,祝您好運吧!”

老趙嘆息著走瞭,伊萬向秋月她們走去。

秋月驚異地看著伊萬,小玉驚魂未定,渾身哆嗦:“小……小姐,伊萬先生是人還是鬼?”

伊萬在路旁摘瞭一束野花,敬獻在秋月親人的墳前,鞠躬致意。

“伊萬先生,您……”秋月探詢地看著他,伊萬疲憊地坐下:“我一路上用各種辦法躲避追殺趕到這裡,我記得今天是您傢人的忌日,我猜想一定會在這裡遇到您。”

秋月的眼睛一亮:“見到楊大人瞭嗎?”

伊萬低下頭,沉默不語。那天深夜從暗道裡出來,伊萬就迷瞭路,待到天亮之後他費盡心思又摸回舊道觀時,隻見院子裡有一大攤血跡,卻未見楊憲基的人影,伊萬的心不覺一沉,他從血跡判斷,楊憲基兇多吉少。離開舊道觀,伊萬沒敢再到村子裡去,他詢問瞭路邊一個幹農活的老人,老人告訴他,早上看見兩位僧人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朝墳地那邊去瞭,伊萬這才悵然離去。

吃過早飯,張幼林來到母親的臥室,敘說瞭昨天的事,張幼林十分不滿:“我叔他怎麼能這樣啊?這不是明擺著為難秋月姐嗎?”

“唉!”張李氏嘆瞭口氣,“他這個人,除瞭養蟲兒、玩鳥兒一門靈,別的就都甭提瞭!你去告訴秋月,嫁與不嫁看她自個兒的意思,這跟張傢和鄭傢上輩人的事兒沒關系,跟榮寶齋的買賣更沒關系,榮寶齋就是關門歇業,也不能讓秋月嫁給她看不上的人!”

張幼林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

張李氏思忖著:“除瞭楊大人,秋月還有別的人嗎?”

“有個叫伊萬的俄國人對她不錯。”

“伊萬?這名字聽著耳熟啊,還是個俄國人……”張李氏緊張起來,“呦,是不是在銀行裡當差呀?”

張幼林搖搖頭:“不是,在俄國使館,他們在南京的時候就認識,伊萬一直對秋月姐情有獨鐘,可秋月姐看上瞭楊大人。”

“不在銀行裡當差就好。”張李氏這下放心瞭,張幼林感到詫異:“媽,這跟銀行有什麼關系嗎?”

“唉,你不懂,就別打聽瞭。幼林哪,楊大人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伊萬要是追得緊,秋月會不會動心呢?”

“這就難說瞭,可我覺得秋月姐會一直等著楊大人。”

“貝子爺那邊要是糾纏不放呢?”

“秋月姐要是不願意,他貝子爺總不能愣搶人吧?媽,沒什麼好怕的。”

張李氏憂心忡忡:“唉,秋月也是紅顏薄命啊,她這份兒漂亮是福也是禍,老這麼懸著不定會鬧出什麼事兒來,你再跟我過去一趟。”

張幼林站起身:“媽,街上這麼亂,您就別動彈瞭,我去就行,我把您的意思跟她再念叨念叨。”

“也好,還是勸勸她,搬過來住吧。”

張幼林已經走到瞭門口,張李氏又叮囑一句:“你路上留神,直來直去。”

“知道瞭。”張幼林答應著邁出瞭門檻。

返回的路上,又到瞭城門口,趙祿揮手示意停車,小玉歪著腦袋問:“趙大哥,剛才不是查過瞭嗎?”

“洋人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我們這是防備萬一。”

藏在車廂裡的伊萬緊張起來,猶豫著是否要出去,秋月示意他別動,輕輕地撩開簾子,探出頭來對把守城門的幾個人嫣然一笑:“大哥辛苦瞭,洋兵什麼時候過來呀?”

趙祿的同伴們呆呆地看著秋月,其中一人回答得結結巴巴:“說……說不準。”

“那我們快快趕路瞭?”

“趕路,趕路……”趙祿拉開同伴讓開瞭大路,馬車不緊不慢地進瞭城。

幾個人目送著馬車,不知誰冒出一句:“嘿!這娘兒們真他媽漂亮,皇上的娘娘也不過如此吧……”

張幼林在秋月傢門口百無聊賴地徘徊著,一隊義和團從門前經過,三郎從隊伍裡走出來:“張少爺!”

張幼林打量著三郎這身裝束:“你也入義和團啦?”

“嗨,我們傢大人讓我去的,自打街上一開始殺人,我們傢大人就嚇得不敢出門瞭,天天晚上聽我給他講外面的事兒,我也樂得跟義和團一塊兒圍教堂、打洋人,嘿,我們在天主教北堂挖地道、埋地雷,還用‘大力穿屋’燒這幫孫子,甭提多過癮瞭,比在府裡窩著強多瞭!”

“‘大力穿屋’是什麼玩意?”張幼林好奇地問。

三郎連說帶比畫:“是一種火箭,前面是根桿兒,尾巴上帶著火種,用炮射出去,落到哪兒,就把哪兒點著瞭……”

“三郎!”隊伍裡有人招呼他,“得,張少爺,回見。”三郎跑去追趕隊伍瞭。

又過瞭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秋月的馬車終於回來瞭。小玉跳下馬車,並沒有理會張幼林,而是先匆忙打開瞭大門。“我秋月姐呢?”張幼林跟在小玉身後,小玉沒顧上回答,謹慎地往左右看瞭看。

“問你話呢。”張幼林催著。小玉一甩頭,不耐煩地:“等會兒!”

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太太從門前經過,老太太走遠瞭,小玉才對著車廂輕聲招呼著:“伊萬先生,快點兒!”

伊萬從馬車上下來,快步跑進瞭院子。

張幼林驚訝地看著,秋月下瞭車,拉起張幼林:“進去說。”

三個人坐在堂屋裡,伊萬敘述瞭那天夜裡的經過,秋月呆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過瞭許久,才哽咽著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救他?”

“暗道上面是個機關,從外面扣上以後在裡面推不開,我試瞭很久。”

張幼林在屋子裡徘徊著:“您肯定楊大人被害死瞭嗎?”

伊萬點點頭:“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和後來見到的血跡判斷,我基本上肯定。”他深情地註視著秋月,“秋月小姐,你住在這裡很不安全,和我一起到使館去吧。”

“不行,現在城裡亂得很,到處在搜捕洋人,就您這長相,到不瞭使館就得掉腦袋。”張幼林立即否決瞭。

伊萬很固執:“這麼遠的路我都躲過來瞭,快到傢門口瞭,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秋月擦著眼淚:“不,還是聽幼林的吧。”

“您現在去東交民巷等於自投羅網,義和團和官軍正在攻打使館。”張幼林把手裡的茶碗放在桌子上。

“攻打使館?簡直荒唐,中國還是一個國傢嗎?這個國傢到底誰說瞭算?居然在自己的首都明目張膽攻擊他國使館,如此踐踏國際公法,這種行為會產生嚴重後果!”伊萬憤怒地在屋裡來回走動著。

張幼林白瞭他一眼:“伊萬先生,這件事怕是各說各的理,洋人的傳教士也是良莠不齊,打著上帝的名義幹壞事的人橫行鄉裡,置大清國的法度於不顧,怎能不激起民變?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就符合國際公法?”

伊萬站住:“張先生,你也是受過西方教育的人,竟然如此是非不分,和愚昧的暴民持相同看法……”張幼林打斷他:“別扯淡瞭,從道光二十年的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列強什麼時候跟中國講過國際公法?還不是靠堅船利炮,想打就打?一次次的割地賠款,早把民眾的心頭之火點燃瞭,這次不爆發出來,也是早晚的事兒。”

“可這麼幹對中國更加不利,這種毫無理性的行為,隻會給中國帶來更嚴重的災難,八國聯合軍隊馬上就會兵臨城下,聯軍一到,怕是又要生靈塗炭瞭。”

“那沒辦法,大清國無處可退,隻好再打一仗瞭,就算打敗瞭,也比任人宰割強。”

“張先生,我無法說服你,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隻要聯軍一到,北京城很快會變成一座地獄,你還是提前想辦法躲一躲吧。”

“謝謝伊萬先生,身為中國人,我無處可躲,國傢有難,匹夫有責,張某雖是一介書生,也不能袖手旁觀,大不瞭玉石俱焚矣。”

秋月皺起瞭眉頭:“哎呀,伊萬,幼林,都什麼時候瞭,你們還在吵架。國傢之間的事,恐怕一時半會兒講不清,我們還是想想,現在怎麼辦。”

“轟、轟”,不遠處傳來幾聲巨響,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亂跳瞭幾下,張幼林待不住瞭:“我出去看看。”

“別走遠瞭。”秋月囑咐著。

張幼林走到瞭門口,又轉過身叮囑伊萬:“在我回來之前,您千萬別離開這兒。”

離開秋月傢不久,槍炮聲驟然猛烈起來,八國聯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和京城的守軍接上火瞭,張幼林快步向東交民巷方向走去。一隊義和團在前面不遠處停下,圍觀一張新貼出來的告示,這張告示是由被洋人收買的中國人偷偷貼上去的。義和團眾人圍著告示指指點點,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為首的大師兄看看路人:“我說,誰認字兒啊?給大夥念念,洋人都說些什麼?”

張幼林走過去念道:“‘往來居民,切勿過境,如有不遵,槍斃爾命。’這也太不像話瞭!”

大師兄上前氣憤地一把將告示扯下:“在我大清國的地界裡,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膩歪瞭!”一個義和團眾揮動著手裡的鬼頭刀:“千刀萬剮的洋毛子,看爺們兒怎麼收拾你們!”

“叭、叭——”不知從何處飛來兩聲冷槍,大師兄高喊:“趴下!”隨手把張幼林按倒在地上。子彈從剛才張幼林站著的地方穿過,打在墻上冒出一片火星。

有人叫罵著:“媽的,是從意大利使館裡打出來的,這些洋鬼子,等老子打進去,非扒瞭他們的皮。”

另一顆子彈打中瞭剛才揮動鬼頭刀的義和團眾的腹部,鮮血飛濺出來,眾人圍攏過去,扶住他。大師兄招呼大傢:“趕快離開這兒!”眾人背起傷員,迅速撤進瞭旁邊的胡同裡。

張幼林感激地望著大師兄:“大哥,你救瞭我!”大師兄擺擺手:“別說這個瞭,附近有大夫嗎?”張幼林環顧左右:“我帶你們去。”張幼林帶著義和團一行人急速地穿行在胡同裡,前面傳來瞭密集的炮聲,幾個老百姓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張幼林急切地問:“大叔,前面怎麼瞭?”

“洋兵已經到瞭,正用大炮轟城墻呢。”

大師兄招呼眾人:“弟兄們,打洋兵去!”又囑咐張幼林:“麻煩你把這位受傷的兄弟送到大夫那兒。”

大師兄帶領眾人向前面奔去,張幼林猶豫瞭片刻,給背著傷員的人指瞭路,也向炮響的方向跑去。

此時的八國聯軍已經打到瞭城門外,義和團和官軍依托著城墻和洋兵展開瞭激戰。城墻上,一挺12.7毫米口徑的“格林快炮”吐著火舌猛烈地向攻城的洋兵掃射著,這是清軍最早裝備使用的自動槍械,也叫加特林機槍,由美國柯爾特武器公司制造。這種機槍的火力很猛,是由10根槍管並列安裝在一個能旋轉的圓筒上,手柄每轉動一圈,各槍管依次裝彈、射擊、退殼,發射速度可達350發/分,頗具殺傷力,洋兵一時不敢靠近。

這時張幼林也順著馬道跑上城墻,他從地上撿起一支來復槍,趴到瞭槍眼下朝著城下就扣動瞭扳機,出乎他意料的是,這槍竟然沒有打響。

張幼林正在擺弄手裡的槍,突然聽見洋兵陣地上的大炮響瞭,此時就像平地起瞭颶風,幾十顆炮彈在城樓和城墻上爆炸瞭,猛烈的沖擊波將守軍士兵破碎的肢體拋向空中,木質的城樓燃起瞭沖天大火,一顆炮彈準確地落在“格林快炮”旁邊,爆炸之後,“格林快炮”和正在射擊的士兵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瞭……

順源祥米店東傢的二小姐何佳碧,站在自傢四合院第三進東屋的房頂上,手裡舉著單筒望遠鏡向城墻方向興致勃勃地觀看著,還不時地發出大呼小叫聲,丫鬟環兒在下面急得直跺腳:“小姐,快下來吧,萬一洋炮打過來就麻煩瞭!”

“離這兒遠著呢。”何佳碧把望遠鏡換瞭一隻眼睛,張幼林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喲,這個人不像是義和團呀……”

“那就是官軍瞭,這會兒去打仗的還能有誰?”

“也不像是官軍,倒像是哪傢的少爺……”何佳碧突然大笑起來,“這傢夥連撿瞭好幾支槍,都是沒打響又扔瞭,他會不會使槍呀?”

“哎呀!小姐,你還管人傢會不會使槍?趕緊下來吧!”

“喲,他居然撿起石頭往外扔,洋人還怕你的石頭?你旁邊不是有個大炮嗎,你開炮呀?這個笨蛋!”何佳碧真替他著急。

傢丁匆匆走進院子,仰起頭喊道:“二小姐,老爺讓您趕緊下來收拾東西,到鄉下躲幾天。”

“知道啦!”何佳碧答應著,舉著望遠鏡卻沒動。一顆炮彈在不遠處爆炸,碎片飛濺過來,環兒不顧一切地爬上房頂,拉著何佳碧向下走。

何佳碧不情願地跟著她,沒走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舉起望遠鏡尋找剛才那位少爺。

城墻上,張幼林將手裡的鵝卵石狠狠地扔出掩體。一陣密集的槍聲響過,離他一丈多遠的大師兄身中數彈,仰面倒下,身上霎時血流如註。

張幼林大怒,他抄起地上的一支來復槍朝城墻下扣動扳機,但槍還是沒有打響。他急得大叫:“這槍怎麼都打不響?誰來教教我?”

一個負重傷的士兵斜靠在城墻上向張幼林伸出手:“兄弟,給我槍!”

張幼林遞過槍,士兵艱難地拉動槍栓,將子彈頂上膛,又還給張幼林,聲音微弱地說道:“不會用槍沒關系,見著洋人就摟火,別傷著自己人就行。”

“大哥,謝謝啦!”

“不客氣,瞄……瞄準瞭打……”士兵的頭耷拉下來。

一個叫花子扛著一箱彈藥上來瞭,他打量著張幼林:“呦,這不是張少爺嗎?怎麼跑這兒來啦,這是玩命的地兒,您跟著摻和什麼,還不快下去!”

這個叫花子平時常在張傢附近乞討,和張幼林挺熟。張幼林看瞭他一眼:“別瞎咋呼,趕快抄傢夥,洋兵上來啦。”

張幼林朝著對方的散兵線終於打響瞭一槍,來復槍的後坐力很大,他肩膀被槍托狠狠撞瞭一下,城下一個洋兵被擊中栽倒瞭……

守軍士兵歡呼起來:“兄弟,好樣兒的!”

張幼林得意忘形,他站起來放聲大笑:“哈哈!洋鬼子,我還以為你不是肉長的……”突然,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張幼林被強大的沖擊波拋到瞭半空中……

這一切被何佳碧在望遠鏡裡看得一清二楚,隻見何佳碧的表情倏地就變瞭,大叫一聲:“糟瞭!”

“小姐,快點兒吧!”環兒已經站到瞭院子裡,何佳碧還在房頂上沒動,這時,她從望遠鏡裡看到叫花子從一個角落裡沖出來,背起張幼林就往外跑,何佳碧急忙從房頂上下來,高聲喊著:“環兒,快備車!”

左爺和一群嘍囉正圍著桌子在自傢院子裡喝酒,他們已經脫下瞭義和團的那身裝束,換上瞭往日的便裝。柴禾急急忙忙跑進院子:“左爺,洋兵已經打到前面那條街瞭,義和團的大師兄催咱們上呢,他們快頂不住瞭。”

左爺看瞭他一眼,揚脖喝瞭一杯酒:“嘿嘿!大師兄發令瞭,這就有意思瞭,弟兄們,誰是大師兄啊?”

黑三兒搖著腦袋:“不認識,沒聽說過這個人。”

小五夾進嘴裡一粒花生米:“憑什麼讓咱們上?沒看見咱弟兄們正忙著呢嗎?哪兒有時間去打仗啊。”

柴禾這時也回過味兒來:“就是,打仗關咱們什麼事兒?京城的大門敞著,誰他媽愛來誰來。”

左爺揮揮手:“你去告訴那個叫什麼大師兄的,老佛爺和皇上都跑瞭,他還起什麼哄啊,自己要不想活瞭也好辦,護城河又沒蓋兒,跳護城河去呀,幹嗎非拉著我們弟兄去墊背?你告訴他,弟兄們正喝酒呢,沒工夫!”

柴禾坐下:“算啦,左爺,我也甭去瞭,興許我還沒到那兒,那個大師兄就讓槍子兒打死瞭,我不是白跑冤枉路嗎?”柴禾拿起一杯酒:“還是他媽喝酒痛快……”

黑三兒湊到左爺的耳邊:“左爺,如今洋人忙著攻城,官軍和義和團忙著守城,老佛爺和皇上忙著逃跑,咱們也別閑著呀,總得找點事兒幹不是?”

“你的意思是……”

“趁亂發點兒小財嘛,您想啊,皇上都跑瞭,現在的京城可是沒人管嘍。”

左爺一拍腦門:“嘿喲!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啦?你小子腦子是好使,等會兒老子得賞你兩吊,起來,起來,都抄傢夥,跟我出去轉轉……”

“等等。”柴禾放下酒杯,“我說左爺,咱還得穿上義和團的衣服。”

“怎麼個意思?”左爺問。

“冤有主,債有頭,有賬也該找義和團算去,是不是這個理兒?”

“嘿!柴禾,你小子想得可真周到,一會兒賞你五吊。”左爺大笑。

這夥人換上義和團的衣服,手裡拿著大刀、長矛竄出瞭大門。

他們剛拐到大街上,迎面看見叫花子背著渾身是血、已經昏迷的張幼林氣喘籲籲地走過來,黑三兒認出瞭張幼林,悄聲說道:“左爺,是榮寶齋那小兔崽子,看樣子傷得不輕,這會兒也沒人給他撐腰瞭,這可是咱下手的好機會。”

左爺陰冷地盯著張幼林:“讓他再活些日子,我還得用他做筆大買賣!”

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叫花子面前停住,何佳碧跳下來:“快把少爺放車上!”叫花子早已汗流浹背,不住地連聲道謝。馬車掉頭向前面的一傢藥鋪疾駛而去。

秋月在院子裡聽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槍炮聲,坐立不安:“幼林怎麼還不回來!”

“很可能被擋在路上瞭,您不要著急,我出去看看。”伊萬轉身要走,秋月攔住他:“外面情況不明,您不能隨便出去。”

“這樣的日子我真是過夠瞭,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伊萬十分無奈。

“快瞭,義和團和洋兵一交上火,離結束的日子就不遠瞭。”

伊萬抱住秋月:“答應我,跟我一起回俄國吧,我已經離婚瞭。”

秋月沉默不語,伊萬深情地註視著她:“要不是發生這場變故,我上個月就該離任瞭,如果你答應和我一起走,隻要回到使館,我立刻提出申請,我向上帝發誓,讓我照顧你,這也是楊大人的意思。”

提到楊大人,秋月的眼睛裡瞬間充滿瞭淚水。

參加抵抗的義和團和清軍終因實力懸殊而戰敗,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城區,北京城即將面臨一場劫難。

第二天清晨,在伊萬的一再請求下,秋月揮淚離開瞭暫時的棲身之所。

八月中旬正是北京最熱的時節,馬車封閉的車廂四面都被卸掉瞭,隻留下瞭頂棚遮擋太陽。秋月和伊萬並排坐在行駛的馬車上去東交民巷,被剛出貝子府的徐管傢看見瞭,徐管傢不覺愣住瞭,半晌才醒過味來。

徐管傢匆忙趕到瞭額爾慶尼傢,額爾慶尼正在院子裡喂鳥,要把徐管傢往客廳裡讓,徐管傢擺擺手:“就在這兒說吧,唉,義和團鬧瞭這麼些日子,眼下洋兵打進來瞭,您說,京城能有好兒嗎?貝子爺讓您也趕緊躲躲,甭管上哪兒,先離開京城。”

額爾慶尼聽罷感慨萬分:“到瞭關鍵時刻,還得說是自傢人想著自傢人啊,回去替我好好謝謝貝子爺!”

“那我就告辭瞭。”徐管傢要走,被額爾慶尼攔下瞭:“您等等。”額爾慶尼轉身進瞭北屋,徐管傢閑著沒事,逗起鳥兒來。鳥籠子裡,隻見兩隻藍靛頦兒歡天喜地,正“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

額爾慶尼手裡拿著個精致的長方形盒子出來,徐管傢看著他:“您這藍靛頦兒珍貴呀,能叫‘伏天兒’。”

“豈止能叫‘伏天兒’啊,您再聽聽,是能叫‘起落板伏天兒’。”

徐管傢仔細聽著,鳥發出瞭類似“吱吱、嘟嚕兒”的一種聲音,他點點頭:“是有起落板。”

“我剛弄到手的,藍靛頦兒的絕品,唉,不是時候啊!”額爾慶尼把手裡的盒子遞給徐管傢,“這是上好的靈芝,給貝子爺帶過去。”

徐管傢接過盒子:“看著您這鳥兒我還想起來瞭,張爺傢的那個世交秋月姑娘,您猜怎麼著?”

額爾慶尼琢磨瞭一下:“自個兒找上門來啦?”

“沒有,跟著洋人走瞭,我來的時候親眼瞧見的。”

額爾慶尼眉頭一皺:“哎喲,那就別招她瞭,如今洋人是爺,咱惹不起!”

送走瞭徐管傢,額爾慶尼就忙著招呼傢裡的用人收拾東西,他自己則回到床上小睡瞭一覺,醒來坐在瞭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三郎提著鳥籠子走進屋來:“大人,這對藍靛頦兒帶不帶?”

額爾慶尼擺擺手:“不帶,這是去逃難,哪有閑工夫伺候它呀。”三郎看著鳥兒:“可惜瞭的。”

“可惜瞭的東西多瞭。”額爾慶尼轉念一想,“也別糟踐瞭,讓人把它送給張爺,做個順水人情兒。”

“是。”三郎退下瞭。

北京劫難來臨瞭,八國聯軍進城的這幾日,聯軍統帥、德軍元帥瓦德西特許士兵公開搶劫三天,然而,何止這三天,直到八國聯軍撤離,搶劫就沒有真正停止過。皇宮、頤和園裡珍藏的寶物被搶掠,大量珍貴的文物流失,八國聯軍還搶走瞭北京各衙署的存款約六千萬兩白銀,其中日軍劫掠戶部庫存白銀三百萬兩後,放火焚毀衙署,掩蓋罪證。同治皇後的父親、戶部尚書崇綺的妻女被拘押到天壇,遭到聯軍數十人輪奸,歸來後自盡,崇綺也服毒自殺瞭。位於西四北太平倉胡同的莊親王府被聯軍放火焚燒,當場就燒死瞭一千七百多人。法國軍隊路遇瞭一群中國人,懷疑是義和團,竟然用機槍連續掃射長達十五分鐘,全部打死……

據當時的一位目擊者記述:“各國洋兵,俱以捕孥義和團、搜查槍械為名,在各街巷挨戶踹門而入,臥房密室,無處不至,翻箱倒櫃,無處不搜。凡銀錢鐘表細軟值錢之物,劫擄一空,稍有攔阻,即被殘害。”

街上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行人,整座城市處於癱瘓狀態,然而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就是張山林這位爺。大清早,張山林就七繞八繞地來到瞭額爾慶尼傢。

藍靛頦兒在鳥籠子裡已經無精打采瞭,張山林見瞭心疼萬分,趕緊加水、喂食,邊忙乎邊抱怨:“瞧瞧,怎麼都成這樣瞭?”

用人在邊上看著:“沒人會伺候啊,額大人走之前留下話瞭,讓把這對鳥兒送給您,可這幾天街上亂哄哄的,誰敢給您送過去啊。”

“今兒早晨我聽說瞭,沒耽誤,到傢擱下鳥籠子,躲著洋兵的槍子兒就來瞭,我就知道你們不會伺候,要是再晚來兩天,這鳥兒可就玩完瞭……”

外面吵吵嚷嚷,接著就是重物砸門的聲音。用人臉色大變:“不好,洋兵來瞭,您先躲躲。”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被用人讓進瞭東屋。

用人打開瞭大門,一群洋兵蜂擁而入。這些洋兵有的帶著鏟子、鋤頭,有的拿著斧子、背著包袱,還有的提著上瞭刺刀的洋槍。

用人滿臉驚恐:“我傢大人帶著銀子早跑瞭,傢裡沒留下值錢的東西……”洋兵們根本不聽用人講話,一把將他推開,徑直進瞭院子。

幾個洋兵先是嘰裡呱啦地商量瞭片刻,然後在院子裡開始用鋤頭撅地,其餘的在各進院子裡竄來竄去洗劫物品。

張山林在東屋裡捅破瞭窗戶紙,緊張地向外張望。

北屋裡,一個身材高大的洋兵用斧子使勁地劈著樟木箱子上的銅鎖,用人上前阻攔:“洋大人,你們可不能這樣,要是我們傢大人回來,我可沒法兒……”話還沒說完,就被邊上站著的另一個洋兵推倒在地,用人爬起來又上前阻攔,洋兵惱怒起來,回手就是一斧子,這斧子不偏不斜,正好砍在用人左側的頸動脈上,鮮血立刻躥出瞭老高。用人悄無聲息地倒在瞭地上。

箱子打開瞭,洋兵大叫:“發現寶貝瞭!”在院子裡掘地的洋兵聽到叫聲,扔下鋤頭跑進瞭北屋。

張山林趁機提著鳥籠子從東屋跑出來,躥向大門。北屋的洋兵發現瞭他,跳到門口向他舉槍射擊,張山林跑得飛快,已然消失在影壁後面……

張山林逃出瞭胡同,見洋兵並沒有追出來,這才松瞭口氣。看看籠子裡的鳥兒,雖說受瞭點驚嚇,但還好好的,不覺心中大喜。他盤算著,今兒個是老天爺保佑,大難不死,白撿瞭一對極品藍靛頦兒,值瞭!張山林又加快瞭腳步,他要給侄子顯擺去。

張幼林的左小腿被彈片擊穿,在藥鋪止血、包紮之後就被何佳碧和叫花子送回瞭傢。

莊虎臣請來太醫,太醫看瞭看,說問題不大,沒傷著骨頭,不會落下殘疾,大傢這才放瞭心。

這幾日洋兵到處搶東西,鋪子關門歇業,莊虎臣心裡惦記張幼林,抽空又過來看看。他拐進瞭胡同,猛然看見秋月和一個洋人正站在張傢的大門口敲門,仔細一看那洋人,莊虎臣不禁大驚失色,趕緊閃身躲進瞭旁邊一戶人傢的門洞裡。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走過來:“莊掌櫃的,您在門洞裡幹嗎呢,怎麼不進去呀?”

“秋月姑娘和一個洋人剛進去,我來得不是時候。”

“洋人?”張山林一愣,莊虎臣湊到他的耳旁悄聲說道:“您還記得松竹齋倒閉之前跟銀行借銀子那事兒吧?就是那個洋人經手辦的,松竹齋改成榮寶齋都好些年瞭,是不是他發現瞭什麼,趁著眼下的亂勁兒又來找後賬?”莊虎臣往張傢門口看瞭看:“他來就來吧,還扯上瞭秋月姑娘,這事兒就復雜瞭。”

“等等,您說什麼,秋月和洋人在一塊兒?”張山林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瞭!額大人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呀,怪不得他要送鳥兒給我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莊虎臣聽得莫名其妙,張山林拍拍他的肩膀:“我說莊掌櫃的,什麼松竹齋改成榮寶齋的,您趁早兒把它忘瞭吧,如今是八國聯軍打進瞭北京城,洋兵正四處搶東西呢。”張山林壓低瞭聲音:“咱們那鋪子可得有點準備。”

莊虎臣也壓低瞭聲音:“值錢的東西都埋起來瞭。”

張山林擺擺手:“瞎掰!我剛在額大人傢看見的,洋兵掘地三尺找寶貝,你埋哪兒也得讓他們挖出來。”

“您別把話扯遠瞭,先說眼前的,您說,這秋月姑娘……”

“好事兒啊,現在什麼人最橫?洋人哪,隨便搶東西、殺人,連老佛爺都惹不起跑啦,就甭說貝子爺、額大人瞭。”張山林搖晃著腦袋,“秋月姑娘,行啊,勾搭上洋人,貝子爺就不敢惦記瞭,他額大人還能拿榮寶齋怎麼著啊?”

莊虎臣點點頭:“您說得有道理。得,您進去吧,我改日再來。”張山林進瞭院子徑直就去瞭侄子的臥室,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幼林,我可差點兒就見不著你瞭!”

張幼林斜靠在被子上,詫異地看著他:“叔,街上這麼亂您還出門?”張山林舉起鳥籠子:“你瞧瞧,這鳥兒你見過嗎?告訴你吧,極品藍靛頦兒,全北京城就這一對兒,賠上命也值,哪像你啊,不明不白地挨瞭一炮……”

這時,張李氏陪著秋月、伊萬走進來,張山林站起身,有些尷尬:“呦,秋月姑娘來啦,你們聊,你們聊……”他提起鳥籠子趕緊溜瞭。

用人抱進一摞書,放在瞭張幼林的枕邊,秋月看瞭看張幼林的傷腿,憐惜地問道:“還疼嗎?”

“沒事兒,我能忍著。”

“我給你選瞭些書,反正你也下不瞭地,慢慢看吧。”

張李氏笑望著秋月:“也就是你還能說說他,我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們坐在床邊閑聊,張幼林註視著伊萬:“伊萬先生,您不會帶秋月姐去俄國吧?”剛才一進門,張幼林就發現伊萬有些異樣。

“這可說不好,我的任期已經滿瞭,卸任後我會考慮回聖彼得堡,秋月答應跟我走。”伊萬的臉上洋溢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幸福和喜悅。

張幼林一下子失望到瞭極點,他又轉向秋月:“秋月姐,這是真的?”

秋月默默地點點頭。

“秋月姐,你回答我!”張幼林顯得很固執,秋月猶豫瞭片刻,輕聲說道:“是真的,幼林,我已經答應伊萬瞭。”

聽到秋月這樣確切的回答,張幼林覺得自己支撐不住瞭,數年來魂系夢牽、不斷憧憬的一個美麗的夢想瞬間就被擊碎瞭,他感到瞭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身體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榮寶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