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

第二天一早,夏君山被老婆南麗從睡夢中叫醒。

南麗早已起床瞭,她對他說,我馬上要去機場瞭,所以這事還得跟你說一下,你去翰林小學上班這事,我們不考慮。

夏君山揉著眼睛,說,怎麼瞭?我願意去。

她說,我想瞭一夜,不考慮。原因不僅是因為你去那兒等於放棄瞭你自己的專業,也不僅是去民辦學校你就丟瞭事業編制,更主要的是,這是犯傻。

夏君山支棱著眼睛和耳朵,看著她,覺得本來都在犯傻,怎麼都會是傻的。

她說出她的理由:你這大學教授,一步步評出來,得來不易,我們這麼培養歡歡、超超,他們以後如果能是大學教授,我們指不定有多高興瞭,但現在,你說我們不要瞭已經有瞭的“教授”,去換還壓根兒沒影的未來“教授”,這不是在犯病嗎?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至於不要自己瞭,去換給他們。

夏君山明白她的意思。

每逢這種時候,他都能感覺到她清晰的理性,也因此,更感慨她這些日子以來常被焦慮裹挾的雙重內心。

他想,女人啊,腦子清晰的時候,蠻清晰,一急的時候,左右都不靠,就被情緒綁架瞭。

他就坐起身,點頭,說,那好,那從現在開始,南麗,戲結束瞭,到此為止瞭,好不好?

戲結束瞭?南麗站在他的面前,瞪大瞭眼睛,啥?

因為我想結束瞭。他解釋道,既然你現在這麼說瞭,那麼從今天起,你就別那麼非要進什麼學校、什麼班瞭,才那麼點大的小孩,要那麼急幹嗎?我們現在就隨它去瞭,順其自然吧,尤其不要那麼補課瞭,我最受不瞭瞭。

她哭笑不得,看著他的臉,感覺他簡直像個討要糖果的小孩,剛告訴他一點退一步想的想法,他就得寸進尺瞭。

她在床邊坐下來,瞅著他說,你以為我不想順其自然?你這麼說,好像都是我在搞事情,你以為我想補課?

她一邊說這話,一邊心想,怎麼他又不明白瞭?都兩年下來瞭,他怎麼一夜回到解放前瞭?現在的環境,你傢小孩不補跟得上其他同學嗎?

她揚起眉,對他說,我不想讓你委屈你自己的感覺去小學工作,不意味著可以讓兩個小孩落下來,這是兩個概念。

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不補課,就跟不上別人的進度,你怎麼又怪我瞭?是我想讓他們這麼累嗎?你心疼小孩,我怎麼不心疼?我作文裡不都寫瞭。

她直硬的口氣,讓他也一下子懵瞭。他心想,怎麼又繞回去瞭?怎麼又不明白瞭?這題目還要做下去?

他說,你作文裡是寫瞭,但寫瞭又如何,還不是被歡歡的一句話就給劈翻瞭?為什麼?你好好想想。因為它有小孩的那顆心。可有誰註意它在痛瞭?它痛到如何程度瞭?

她嘟噥道,有沒搞錯,小孩讀這點書搞得這麼辛苦,怎麼變成是我的原因瞭?我怎麼成你的對立面瞭?

她說,不跟你吵瞭,再吵下去飛機趕不上瞭。

她趕緊拎起放在衣櫃邊的拉桿箱,往外走,她嘴裡說,我兩天後坐高鐵從北京回來,歡歡明天上午還有一場桃李中學的“面談”,考得不好的話,你多哄哄她。

老婆出差去瞭,屋簷下,現在有這樣三個人:

一個心情鬱悶的爸爸,一個憂愁等待學校消息的女兒,和一個被關在傢裡不上幼兒園的小男孩。

在老婆出門去後的這第一天裡,夏君山除瞭消化自己一早跟老婆拌嘴後殘留的情緒,還要安撫女兒,因為她老是在問:爸爸,你說我進翰林中學有希望嗎?他們這次會通知我嗎?

他對女兒點頭,說,有希望,有希望。

小女孩支著下巴,繼續問,那麼,爸爸,有百分之幾的希望呢?

他已經有回答經驗瞭,你說80%,她都會不高興,所以他說,100%,當然是100%。

於是,小女孩就笑瞭。

那天真的笑臉,讓他無限憐憫,為此,他甚至又在想瞭:要不還是去翰林小學上班吧?

除瞭女兒,他還需要應對兒子超超的小心思,因為媽媽不在傢的這個晚上,兒子超超一定要跟他睡,小孩入睡快,迷迷糊糊快睡著瞭的時候,又突然睜開瞭眼睛,問他,苗苗以後不好瞭的話會怪我嗎?

其實,這個問題最近小男孩已經不太問大人瞭,現在滿臉睡意,卻又問瞭,說明印在心裡瞭,還沒放下。

於是,爸爸夏君山就坐起來,拿過桌邊的一張紙,在紙上畫瞭一個圓圈,給超超看,並告訴他,進翰林小學隻有5%的小孩,這是圓圈內的,那麼圓圈外的是不是以後都不好瞭呢?誰說的?張苗媽媽說的?她是世界上最會算命的?超超,世界上所有的教育傢都不會這麼說,因為這不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如果畫下來,這樣的紙幾萬張都畫不下,圓圈外面的人怎麼就不如圓圈裡面的人瞭呢?何況,這個小圓圈是在你們現在才6歲的時候畫的。

毫無疑問,夏君山在說這些的時候,其實也是糾結的。

那種令人頭痛的氛圍充溢在這屋子裡,甚至好像透過窗子漫延到瞭窗外。

第二天上午,歡歡參加桃李中學“面談”,因為題目難度大,她回來後又陷入忐忑,她問爸爸,有沒有希望?

夏君山安撫她說有“100%的希望”的時候,心裡突然崩出瞭想逃的欲望。

是的,這屋子,這被困的天地,這頭痛的氛圍,受不瞭瞭,要把頭腦搞壞瞭,偏執瞭。

他突然說,歡歡,別管它們瞭,爸爸帶你們逃吧?

逃?歡歡和超超奇怪地看著爸爸,見他頭發直豎,怪怪的樣子。

夏君山對他們笑道,你們不是想去海邊嗎?爸爸這就帶你們去,現在,立刻,馬上準備起來,趁媽媽不在傢。

兩個小孩狐疑地瞅著老爸,不信,但又覺得好玩,還趁媽媽不在呢。

夏君山揚起眉毛,對女兒說,歡歡,我們不去想“面談”的事瞭,就坐等後面的搖號吧,搖上瞭就讀,搖不上難道就不過日子瞭嗎?所以,現在爸爸要帶你們去海邊啦,馬上去,放空自己,放松心情。

超超顯然聽不明白爸爸的意思,但他跳瞭起來,耶,他感覺是真的。大海邊呀。他說,好。

歡歡是聽懂瞭爸爸要帶自己去放松,她驚喜地問,現在就去?去哪兒?迪士尼?

夏君山說,不,是真正的大海邊,真正的沙灘,我們現在行動起來。別告訴媽媽。她打電話回來,也不說,否則泡湯。

歡歡對爸爸吐瞭吐舌頭,說,可是,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夏君山說,我跟你們班主任何老師請假,相信她會答應的,因為現在你最需要的是放空。

嘩。兩個小孩在屋子裡蹦跳。

他們像兩隻小鳥歡快嘰喳,向老爸保證,對媽媽保密。

夏君山飛快地在手機上用萬能的淘寶訂好機票、酒店。

他是學英語的,這些年也經常出去開會,熟悉旅行的一切。

而歡歡就帶著弟弟,趕緊收拾出門需要的衣物,按爸爸的要求,衣服隻帶夏天的汗衫裙子,還要帶上泳衣、棒球帽、小墨鏡。呵,看樣子,是真的要去海邊瞭。

歡歡問爸爸,我們到底是去哪兒?

爸爸咧嘴笑,說,泰國皮皮島。

什麼時候去?現在嗎?

爸爸說,就現在,今天傍晚還有一個航班飛普吉島,剛好有位置,我們先到普吉島,明天早上坐船去皮皮島。

歡歡說,很美嗎?

爸爸說,美到無法言喻。

多年前,夏君山曾去過那裡,那片碧藍的海給他留下瞭深刻的記憶,而如今去泰國又是落地簽瞭,成行更方便瞭。

接下來,夏君山給歡歡班主任何老師打瞭電話,請瞭假。

之後,他對歡歡說,現在你帶著弟弟在一邊給我安靜地待著,爸爸要以最快的速度給媽媽寫一張留言條,她明天回來的時候可以看到,等爸爸一寫完,我們馬上去機場,出發。

說罷,夏君山在桌邊坐下來,拿過筆,在一張紙上寫起來。

第二天中午,南麗從北京坐高鐵回傢。車過瞭濟南之後,她感覺心在“突突”地跳起來。

作為女人,她一向有超敏感的直覺,她想,有什麼事嗎?

這兩天出門在外,她跟傢裡的老公其實也一直在用微信聯系,微信裡老公說傢裡好的,一切都好,女兒桃李中學的“面談”也是好的,女兒上學也是好的,兒子在傢也是乖的。昨天傍晚他還微信過來說,帶小孩去看電影散散心,人在電影院裡,你別打電話過來。今天上午,她打電話給他,告訴他自己傍晚到傢。他在那頭說,知道瞭。她說,你那邊是什麼聲音那麼大?他說,水聲,我在洗衣服,你回來再說吧。

出差的這幾天裡,雖然老公說一切都好,但南麗心裡好像一直有隱約的不安。她想,可能是女兒“小升初”學校還沒定,心裡放不下吧,所以快快回傢。

車快到南京的時候,心裡還在“突突”地跳,一下,兩下。

南麗掏出手機給媽媽趙姨打瞭個電話,問媽媽,你還好嗎,小孩還好嗎?

她聽見媽媽在那頭說,好的,傢裡好的,小孩蠻好。

其實,昨天下午夏君山在機場已打電話交代過嶽母趙姨這事瞭。趙姨對女婿帶小孩去海邊玩,沒說別的,隻叮囑他們路上註意安全。趙姨答應女婿對女兒保密。她也覺得小孩需要透口氣。她說,這考小學、考中學的,要把小孩考瘋瞭。

當南麗坐在飛馳的高鐵上,感覺心跳的這一刻,隔著萬水千山,在泰國皮皮島北部海灘,穿著泳褲的夏君山,帶著穿戴泳衣、泳帽、泳褲的一雙小兒女,像領著一對活蹦亂跳的小鴨子,在海水中、沙灘上玩耍嬉戲,碧波浩蕩、陽光燦爛,玩水、玩沙。

他還讓小孩學自己的樣子,面朝湛藍的大海,伸開雙臂,仰臉對著陽光,給自己一個深呼吸。

他指給他們看這片浩瀚的大海和天空,他告訴他們,有沒有發現,人在這裡就很小,是不是?小得像一個點,而我們每天擔心的那些事,就更小瞭,而試卷上比別人少的1分、2分,就是更小更小的一點點瞭……

這個傍晚,南麗拖著拉桿箱,打開傢門,面對空無一人的房間,和桌上的那張紙時,她就明白瞭,在北京、在高鐵上,自己心裡為什麼總有隱隱約約的不安。

天哪。搞什麼呀?老公。

她惶恐地看著那張紙。紙上的留言,一行行,乍一眼,簡直以為是詩:

每一個人都該有自由的靈魂

個性,無畏,生命的想象,還有野性

所以無法忍受這樣的補課、篩選和焦慮

舍不得這樣被掠奪、消磨、損耗的童年

舍不得,因為他們還小

他們該有這一生最初的輕快

為瞭那麼一點點的得,被舍的又是什麼?如果舍才是上升的通道

那麼它得到的又是怎樣一代未來的接班人?逐利者最會變現傢長的焦慮

我們嘴裡的別人,是我們自己

不是小孩需要補課

是你大人才最應該好好地給補補瞭

我不想再玩,因為舍不得瞭

不陪再玩,因為不想被綁架瞭

我們就先給自己一個深呼吸吧

先靜一靜,想一想,這接下來的後面怎麼做所以,我們去泰國皮皮島瞭

現在出發

南麗拿著這張留言條,看著窗外已轉暗的天色,心裡冒火,差點瘋掉:這玩的是哪一出呢?走人瞭?

她拿起手機,飛快地給老公夏君山發瞭一條:有沒搞錯?!

“嘟”,1分鐘後,那邊回過來瞭,沒字,是一張照片,碧海藍天白沙。

她盯著這照片,確實美翻,但她心裡的惱火直沖腦門。

她回:瘋掉瞭,還要不要參加後面的“面談”瞭?!?

“嘟嘟嘟嘟嘟”,瞬間,那邊回過來5張照片,海浪,白沙,戴墨鏡的小孩在跳躍。還是沒有文字。

她一張張細看,眼睛湊得更近瞭,兩小孩像藍波裡的兩條小魚,活蹦亂跳,潮水在腳下閃光。

她回:還要不要上學瞭?

“嘟嘟嘟……”,那邊回過來瞭10張,連珠炮似的。

照片中,是雞蛋花樹下的笑臉,碧水中的搞怪泳姿,做V字形的手勢……依然沒一個字。

她終於看到瞭兩小孩沒戴墨鏡的小臉,笑得歡天喜地,白齒紅唇,才這麼一天就曬紅瞭,總不會不知道塗防曬油吧?

她回:難道我是壞人?你們要這麼一聲不吭地逃走?你們給我回來。

“嘟嘟嘟……”,那邊又發瞭一堆照片過來,沒有字,看樣子,今天他們準備讓她看圖說話瞭。

現在的照片中,小孩在捉螃蟹,在玩堆沙堡……手上、臉上都是亮晶晶的沙。天呀,這麼細白的沙。她歡喜地看著超超的那隻小胖手,因為小手裡正拎著一隻小螃蟹,而小臉上是齜牙咧嘴的表情。

她回:無語。有沒理性思維?啥意思?

“嘟嘟嘟……”,那邊又發瞭一串串美圖過來。

現在照片中的歡歡、超超在喝冰沙,是芒果冰沙吧,而老公面前的餐盤裡有一隻紅彤彤的螃蟹。

她都不知怎麼說他們好瞭。無語。

她就發瞭一串又哭、又笑、又囧、又臉紅、又拜的表情符過去。她也不知道表達什麼意思。

而那些照片還在過來,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或者說,像暴雨一樣,像機關槍的子彈一樣,打過來,每一顆都打在她的心頭。她抬頭環視這屋子,沒法再待瞭,待不下去瞭,她低頭繼續看手機,那個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的世界,那片美麗的碧海藍天,那三個牽動她此生依戀的、在這世上與她朝夕相處的身影,一個爸爸,兩個小孩……

窗外已沉入黑夜,這些照片陪她在進入這個情緒千回百轉的夜晚,她對他們發出的言語從“難道不去‘面談’啦”、“你們給我回來”的發號施令,轉向“幹嗎瞞我”、“幹嗎不讓我去”、“你們怎麼就不知道帶媽媽深呼吸”的埋怨,後來她終於發出瞭:我也要來。

她回:我必須來。

她回:別跑,我明天就來。

這是一個情緒飽滿、腦洞大開的夜晚,她立馬收拾行李,拉桿箱就在身邊,剛從高鐵上下來,隻需替換夏天的泳裝、沙灘裙、草帽。這些東西好久沒用瞭,還夠時髦嗎?她把從衣櫃裡翻出來的沙灘裙穿到瞭身上,她戴著草帽在鏡子前走動,後來她就靠在床上,想讓起伏的情緒安靜一下,但她發現根本靜不下來,因為她不時地去看手機,那些亮晶晶的、閃著陽光質感的照片,讓她心裡交錯著甜蜜憂愁依戀茫然迷惘種種滋味,它們從心裡甚至充溢到瞭口腔。她親瞭親手機屏上小孩子那歡笑著的小臉。

她讓自己閉一會兒眼睛,那片海水就湧到瞭面前,淚水也禁不住奪眶而出。她終於有一種從旋渦裡浮出水面,透出一口氣的感覺。她的生命力仿佛驟然蓬勃起來。她好像看見明天的自己正坐著船在靠近皮皮島北部的那片透藍水域,她好像看見歡歡、超超在沙灘上向自己奔來,她揮著手,在透徹的陽光下,瞇起眼睛對他們呼喊——

寶貝。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