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直

我又和李承鄞吵架瞭。每次我們吵完架,他總是不理我,也不許旁人同我說話。

我覺得好生無趣,便偷偷溜上街玩。阿渡跟著我,她一直在我身邊,無論走到哪裡都甩不掉,像個影子似的。好在我並不討厭阿渡這個人,她除瞭有點兒一根筋之外,樣樣都好,還會武功,可以幫我打跑壞人。

我們去茶肆裡聽說書,說書先生口沫橫飛,講到劍仙如何如何千裡之外取人項上人頭,我問阿渡:“喂,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劍仙?”

阿渡搖搖頭。

我也覺得不可信。

這世上武林高手是有的,像阿渡的那柄金錯刀,我看見過她出手,快得就像閃電一般。可是千裡取人頭,我覺得那純粹是吹牛。

走出茶肆的時候我們看到街頭圍瞭一圈人,我天生愛湊熱鬧,自然要擠過去看個究竟。原來是個一身縞素的姑娘跪在那裡哭哭啼啼,身後一卷破席,裹著一具直挺挺的屍首,草席下隻露出一雙僵直的腳,連鞋都沒有穿。周圍的人都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對著她身前寫著“賣身葬父”四個墨字的白佈指指點點。

“哇,賣身葬父!敢問一下,這位小姐打算把自己賣多少錢?”

所有人全都對我怒目而視。我忘瞭自己還穿著男裝,於是縮瞭縮脖子,吐瞭吐舌頭。這時候阿渡拉瞭拉我的衣角,我明白她的意思,阿渡總是擔心我闖禍,其實我雖然成天在街上晃來晃去,但除瞭攔過一次驚馬打過兩次惡少送過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傢追過四次還是五次小偷之外,真的沒有多管過閑事……

我偷偷繞到人群後頭,仔細打量著那破席卷著的屍首,然後蹲下來,隨手抽瞭根草席上的草,輕輕撓著那僵直的腳板心。

撓啊撓啊撓啊……撓啊……

我十分有耐心地撓啊撓,草席裡的“屍首”終於忍不住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厲害……周圍的人終於發現瞭異樣。有人大叫一聲指著發抖的草席,牙齒格格作響,說不出話來;還有人大叫“詐屍”;更多的人瞠目結舌,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我不屈不撓地撓著,草席裡的“屍首”終於忍不住那鉆心奇癢,一把掀開席子,大罵:“哪個王八蛋在撓我腳板心?”

我牙尖嘴利地罵回去:“王八蛋罵誰?”

他果然上當:“王八蛋罵你!”

我拍手笑:“果然是王八蛋在罵我!”

他一骨碌爬起來便朝我一腳踹來,阿渡一閃就攔在我們中間。我沖他扮鬼臉:“死騙子,裝挺屍,三個銅板挺一挺!”

騙子大怒,那個渾身縞素的姑娘同他一起朝我們沖過來。阿渡素來不願意在街上跟人打架,便拉著我飛快地跑瞭。

我有時候非常不喜歡跟阿渡在一塊兒,因為往往有趣的事剛剛做瞭一半,她就拉著我當逃兵。可是她的手像鐵鉗似的,我怎麼也掙不開,隻好任憑她拉著我,踉踉蹌蹌一路飛奔。就在我們夾雜在人流中跑過半條街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一間茶樓前,有個人正瞧著我。

那個人長得很好看,穿一件月白袍子,安靜地用烏黑的眼珠盯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突然一跳。

到瞭牌坊底下,阿渡才松開我的手,我回頭再看那個人,他卻已經不在瞭。

阿渡沒有問我在看什麼,她就是這點好,從來不問東問西。我覺得自己今天有點兒心神不定,也許是因為和李承鄞吵架的緣故。雖然他每次都吵不贏我,我總可以將他氣得啞口無言,但他會用別的方式來還擊,比如讓旁人都不理睬我,就如同我是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人。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如果我不偷偷溜出來街上玩,遲早會被活活悶死。

我覺得好生無趣,低頭踢著石子,石子一跳一跳,就像蹴鞠一樣。李承鄞是蹴鞠的高手,小小的皮球在他足尖,就像是活物一般,任他踢出好多種花樣。我並不會蹴鞠,也沒有學過,因為李承鄞不肯教我,也不肯讓別人教我,他一直非常小氣。

我用力稍大,一腳將石子踢進瞭陰溝裡,“撲通”一響,我才發現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瞭一條巷子裡。兩邊都是人傢的高墻,這裡的屋子總建得很高,還有形狀古怪的騎墻,我突然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就是那種後頸裡汗毛豎起來的感覺。

我回過頭去,竟然沒有看到阿渡,我大聲叫:“阿渡!”

巷子裡空落落的,回蕩著我的聲音。我前所未有地恐慌起來,幾年來阿渡一直和我形影不離,連我去如廁,她都會跟在我身邊。我醒的時候她陪著我,我睡覺的時候她睡在我床前,她從來沒有不聲不響離開過我周圍一丈以外,現在阿渡突然不見瞭。

我看到瞭那個人,那個穿月白色袍子的人,他站在巷子那頭,遠遠地註視著我。

我方寸大亂,回頭叫著:“阿渡!”

這個人我並不認識,可是他剛剛在街上瞧著我的樣子,奇怪極瞭。我現在覺得他瞧著我的樣子,也奇怪極瞭。

我問他:“喂!你有沒有看到阿渡?”

他並沒有答話,而是慢慢地朝著我走過來。太陽照在他的臉上,他長得真好看,比李承鄞還要好看。他的眉毛像是兩道劍,眼睛黑得像寶石一樣,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狀很好看,總之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忽然笑瞭笑:“小姐,請問你要找哪個阿渡?”

這世上還有第二個阿渡麼,我說:“當然是我的阿渡,你有看見她麼?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像隻小黃鸝一樣。”

他慢吞吞地說:“穿著件黃色的衫子,像隻小黃鸝一樣——我倒是看見瞭這樣一個人。”

“她在哪裡?”

“就在我的面前。”他離我太近瞭,近得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熠熠有神的光芒,“難道你不是麼?”

我低頭看瞭看自己的衣裳,我穿的是件淡黃色的男衫,同阿渡那件一樣,這個人真的好生奇怪。

他說:“小楓,幾年不見,你還是這樣,一點兒都沒有變。”

我不由得大大地一震,小楓是我的乳名,自從來瞭上京,再也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我眨著眼睛,有點兒迷惘地看著他:“你是誰?”

他淡淡地笑瞭笑,說道:“嗯,你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我爹派來的麼?”我眨瞭眨眼睛,看著他。臨走的時候阿爹答應過我,會派人來看我,給我送好吃的。結果他說話不算話,一直都沒有派人來。

他並沒有回答我,隻是問我:“你想回傢嗎?”

我當然想回傢,做夢都想要回傢。

我又問他:“你是哥哥派來的麼?”

他對我微笑,問我:“你還有哥哥?”

我當然有哥哥,而且有五個哥哥,尤其五哥最疼我。我臨走的時候他還大哭瞭一場,用鞭子將泥地上的沙土全都抽得東一條西一條。我知道他是因為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這個人連我有哥哥都不知道,看來並不是傢裡派來的人,我略微有點兒失望。問他:“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你曾經告訴過我。”

我告訴他的?我原來認識他麼?

為什麼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瞭。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覺得這個人是騙子。大約因為不會有這麼奇怪的騙子,這世上的騙子都會努力把自己扮成正常人,他們才不會奇奇怪怪呢,因為那樣容易露出破綻,被人揭穿。

我歪著頭打量他,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說:“我是顧劍。”

他沒有說別的話,仿佛這四個字已經代表瞭一切。

我壓根兒都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說:“我要去找阿渡瞭。”

他對我說:“我找瞭三年才見到你,你就不肯同我多說一會兒話麼?”

我覺得好生奇怪:“你為什麼要找我?你怎麼會找瞭我三年?三年前我認識你麼?”

他淡淡地笑瞭笑,說道:“三年前我把你氣跑瞭,隻好一直找,直到今天才找到你。可是你已經不認得我瞭。”

我覺得他在騙人,別說三年前的事,就是十三年前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的記性可好啦,我兩三歲時,剛記事不久,就記得不少事瞭。比如,阿娘曾給我吃一種酸酸的果子漿,我很不愛吃;又或者阿娘抱著我,看父王跑馬歸來,金色的晨曦鍍在父王身上,他就像穿瞭一件金色的盔甲一般,威風凜凜。

我決意不再同他說話。我轉身就走,阿渡會到哪裡去瞭呢?我一邊想一邊回頭看瞭一眼,那個顧劍還站在那裡看著我,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看見我回頭看他,他又對我笑瞭笑。他都對我笑瞭好幾次瞭,我突然覺得他的笑像水面上浮著的一層碎冰,就像對著我笑,其實是件讓他非常難受的事似的。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還硬說我認識他,我可不認識這樣的怪人。

我走出巷子的時候,才發現阿渡就坐在橋邊。她呆呆地看著我,我問她:“你跑到哪裡去瞭,我都擔心死瞭。”

阿渡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搖她她也不動。這時候那個顧劍走過來,他朝著阿渡輕輕一彈指,隻聽“嗤”一聲,阿渡就“呼”地跳起來,一手拔出她那柄金錯刀,另一隻手將我拉到她的身後。

那個顧劍悠悠地笑著,說道:“三年前我們就交過手,剛剛我一指就封住瞭你的穴道。你難道不明白,如果我真的想做什麼,就憑你是絕對不攔不住我的麼?”

阿渡並不說話,隻是兇狠地看著他,那架式像是護雛的母雞似的。有一次李承鄞真的把我氣到瞭,阿渡也是這樣瞪著他的。

我沒想到這個顧劍能封住阿渡的穴道,阿渡的身手非常瞭得,尋常人根本接近不瞭她,更別提輕易制住她瞭,這個顧劍武功高得簡直是匪夷所思。我瞠目結舌地瞧著他。

他卻隻是長長嘆瞭口氣,看著拔刀相向的阿渡,和在阿渡身後探頭探腦的我……然後他又瞧瞭我一眼,終於轉身走瞭。

我一直看著他走遠,巷子裡空蕩蕩的,那個怪怪的顧劍終於走得看不見瞭。我問阿渡:“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受傷?”

阿渡搖瞭搖頭,做瞭一個手勢。

我知道那個手勢的意思,她是問我是不是很難過。

我為什麼要難過?

我覺得她莫名其妙,於是大大地朝她翻瞭個白眼。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帶著阿渡上問月樓去吃飯。

我們出來街上閑逛的時候,總是到問月樓來吃飯,因為這裡的雙拼鴛鴦炙可好吃瞭。

坐下來吃炙肉的時候,賣唱的何伯帶著他的女兒福姐兒也上樓來瞭。何伯是個瞎子,可是拉得一手好胡琴,每次到問月樓來吃酒,我都要煩福姐兒唱上一首小曲兒。

福姐兒早就和我們相熟瞭,對我和阿渡福瞭一福,叫我:“梁公子。”

我客氣地請她唱兩首曲子,她便唱瞭一曲《采桑》。

吃著雙拼鴛鴦炙,溫一壺蓮花白酒,再聽著福姐兒唱小曲兒,簡直是人生最美不過的事情。

肉還在炙子上滋滋作響,阿渡用筷子將肉翻瞭一個個兒,然後將烤好的肉沾瞭醬汁,送到我碟中。我吃著烤肉,又喝瞭一杯蓮花白酒,這時候有一群人上樓來,他們踩得樓板“咚咚”直響,他們哄然說笑,令人側目。

我開始跟阿渡瞎扯:“你看那幾個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阿渡不解地望著我。

我說:“這些人雖然都穿著普通的衣裳,可是每人都穿著粉底薄靴,腰間佩刀,而且幾乎個個手腕上戴著護腕,拇指上綁著鹿皮韋枼。這些人既慣穿快靴,又熟悉弓馬,還帶著刀招搖過市……又長成這種油頭粉面的德性,那麼這些傢夥一定是羽林郎。”

阿渡也不喜歡羽林郎,於是她點瞭點頭。

那些羽林郎一坐下來,其中一個人就喚:“喂,唱曲兒的!過來唱個《上坡想郎》!”何伯顫巍巍地向他們賠不是,說道:“這位公子點瞭兩首曲子,剛剛才唱完一首。等這首唱完,我們就過來侍候幾位郎君。”

那羽林郎用力將桌案一拍:“放屁!什麼唱完不唱完的!快快過來給咱們唱曲兒,不然我一刀劈死你這個老瞎子。”另一個人瞧瞭我一眼,笑嘻嘻地說:“你們瞧那小子,細皮嫩肉像個姑娘似的,長得倒是真俊。”這時候先前那人也瞧瞭我一眼,笑道:“要說俊,還真俊,比那個唱小曲兒的娘子長得還好。喂!兔兒爺相公,過來陪咱們喝一盅。”

我嘆瞭口氣,今天我本來不想跟人打架,看來是避免不瞭瞭。我放下筷子,懶懶地道:“好好一傢店,怎麼突然來瞭一幫不說人話的東西?真叫人掃興!”

那些人一聽大怒,紛紛拍桌:“你罵誰?”

我沖他們笑瞭笑:“哦,對不住,原來你們不是東西。”

起先罵人的那個人最先忍不住,拔劍就朝我們沖過來。阿渡輕輕將桌子一拍,桌上的那些碟啊碗啊都紋絲未動,隻有箸筒被震得跳起來。她隨手抽瞭支筷子,沒等箸筒落回桌面,那人明晃晃的刀尖已經刺到我面前。電光石火的剎那,阿渡將筷子往下一插,隻聞一聲慘叫,緊接著“鐺”一聲長劍落在地上,那人的手掌已經被那支筷子生生釘在桌子上,頓時血流如註。那人一邊慘叫一邊伸手去拔筷子,但筷子透過整個手掌釘穿桌面,便如一枝長釘一般,如何拔得動分毫。

那人的同伴本來紛紛拔刀,想要沖上來,阿渡的手就擱在箸筒之上,冷冷地掃瞭他們一眼。那群人被阿渡的氣勢所懾,竟然不敢上前一步。

被釘在桌上的那個人還在像殺豬般叫喚著,我嫌他叫得太煩人,於是隨手挾起塊桂花糕塞進他嘴裡,他被噎得翻白眼,終於叫不出聲來。

我拿著剛剛挾過桂花糕的筷子,用筷頭輕輕拍著自己的掌心,環顧眾人,問道:“現在你們哪個還想跟我喝酒?”

那群人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我站起來,朝前走瞭一步,他們便後退一步,我再走一步,他們便再退一步,一直退到瞭樓梯邊,其中一個人大叫一聲:“快逃!”嚇得他們所有人一窩蜂全逃下樓去瞭。

太不好玩瞭……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我可不會像阿渡一樣拿筷子插人,我隻是嚇唬嚇唬他們而已。

我坐回桌邊繼續吃烤肉,那個手掌被釘在桌上的人還在流血,血腥氣真難聞,我微微皺起眉頭。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把筷子拔出來,然後踢瞭那人一腳。那人捧著受傷的手掌,連滾帶爬地向樓梯逃去,連他的刀都忘瞭拿。阿渡用足尖一挑,彈起那刀抓在手中,然後遞給瞭我。我們那裡的規矩,打架輸瞭的人是要留下自己的佩刀的,阿渡陪我到上京三年,還是沒忘瞭故鄉舊俗。

我看瞭看刀柄上鏨的銅字,不由得又皺瞭皺眉。

阿渡不明白我這次皺眉是什麼意思,我將刀交給阿渡,說道:“還給他吧。”這時候那人已經爬到樓梯口瞭,阿渡將手一揚,刀“錚”地釘在他身旁的柱子上。那人大叫一聲,連頭都不敢回,就像個繡球似的,骨碌碌直滾下樓梯去瞭。

從問月樓出來,倒是滿地的月色,樹梢頭一彎明月,白胖白胖地透著亮光,像是被誰咬瞭一口的糯米餅。我吃得太飽,連肚子都脹得好疼,愁眉苦臉地捧著肚子,一步懶似一步跟在阿渡的後頭。照我現在這種蝸牛似的爬法,隻怕爬回去天都要亮瞭。可是阿渡非常有耐心,總是走一步,停一步,等我跟上去。我們剛剛走到街頭拐角處,突然黑暗裡“呼啦啦”湧出一堆人,當先數人都執著明晃晃的刀劍,還有人喝道:“就是他們倆!”

定睛一看,原來是剛剛那群羽林郎,此時搬瞭好些救兵來。

為什麼每次出來街上亂逛,總是要以打架收場呢?我覺得自己壓根兒不是一個喜歡尋釁滋事的人啊!

看著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總有好幾百的樣子,我嘆瞭口氣。

阿渡按著腰間的金錯刀,詢問似的看著我。

我沒告訴阿渡,剛剛那柄刀上鏨著的字,讓我已經沒瞭打架的興致。既然不打,那就撒丫子——跑唄!

我和阿渡一路狂奔,打架我們倆絕不敢妄稱天下第一,可是論到逃跑,這上京城裡我們要是自遜第二,估計沒人敢稱第一。三年來我們天天在街上逃來逃去,被人追被人攆的經驗委實太豐富瞭,發足狂奔的時候專揀僻街小巷,鉆進去四通八達,沒幾下就可以甩掉後面的尾巴。

不過我們這次遇上的這群羽林郎也當真瞭得,竟然跟在後頭窮追不舍,追得我和阿渡繞瞭好大一個圈子也沒把他們甩掉……我吃得太飽,被那群混蛋追瞭這麼好一陣工夫,都快要吐出來瞭。阿渡拉著我從小巷穿出來到瞭一條街上,而前方正有一隊人馬迎面朝我們過來,這些人馬遠遠看上去竟也似是羽林郎。

不會是那群混蛋早埋下一支伏兵吧?我扶著膝蓋氣喘籲籲,這下子非打架不可瞭。

身後的喧嘩聲越來越近,那群混蛋追上來瞭。這時迎面這隊人馬所執的火炬燈籠也已經近在眼前,帶頭的人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我突然發現這人我竟然認識,不由得大喜過望:“裴照!裴照!”

騎在馬上的裴照並沒有看真切,隻狐疑地朝我看瞭兩眼。我又跳起來大叫瞭一聲他的名字,他身邊的人提著燈籠上前一步,照清楚瞭我的臉。

我看見裴照身子一晃,就從馬上下來瞭,幹脆利落地朝我行禮:“太……”

我沒等他說出第二個字,就急著打斷他的話:“太什麼太?後頭有一幫混蛋在追我,快幫我攔住他們!”

裴照道:“是!”站起來抽出腰間所佩的長劍,沉聲發令,“迎敵!”

他身後的人一片“刷拉拉”拔刀的聲音,這時候那幫混蛋也已經追過來瞭,見這邊火炬燈籠一片通明,裴照持劍當先而立,不由得都放緩瞭腳步。帶頭幾個人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隻不過牙齒在格格輕響:“裴……裴……裴將軍……”

裴照見是一群羽林郎,不由得臉色遽變,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裴照是金吾將軍,專司職管羽林郎。這下子那些潑皮可有得苦頭吃,我拉著阿渡,很快樂地趁人不備,溜之大吉。

我和阿渡是翻墻回去的,阿渡輕功很好,無聲無息,再高的墻她將我輕輕一攜,我們倆就已經上去瞭。夜深瞭,四處靜得嚇人。這裡又空又大,總是這樣的安靜。

我們像兩隻小老鼠,悄悄溜進去。四處都是漆黑一片,隻有很遠處才有幾點飄搖的燈火。地上鋪瞭很厚的地氈,踩上去綿軟無聲,我摸索著找床,我那舒服的床啊……想著它我不由得就打瞭個呵欠:“真困啊……”

阿渡忽然跳起來,她一跳我也嚇瞭一跳。這時候四周突然大放光明,有人點燃瞭燈燭,還有一堆人持著燈籠湧進來,當先正是永娘。隔著老遠她就眼淚汪汪撲地跪下去:“太子妃,請賜奴婢死罪。”

我頂討厭人跪,我頂討厭永娘,我頂討厭人叫我太子妃,我頂討厭動不動死罪活罪。

“哎呀,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瞭嘛。”

每次我回來永娘都要來這麼一套,她不膩我都膩瞭。果然永娘馬上就收瞭眼淚,立時命宮娥上前來替我梳洗,把我那身男裝不由分說脫瞭去,給我換上我最不喜歡的衣服,穿著裡三層外三層,一層一層又一層,好像一塊千層糕,剝瞭半晌還見不著花生。

永娘對我說:“明日是趙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莫要忘瞭,總要稍假辭色才好。”

我困得東倒西歪,那些宮娥還在替我洗臉,我襟前圍著大手巾,後頭的頭發披散開來,被她們細心地用牙梳梳著,梳得我更加昏昏欲睡。我覺得自己像個人偶,任憑她們擺佈,永娘對我嘮嘮叨叨說瞭很多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因為我終於睡著瞭。

這一覺睡得十分黑甜,吃得飽,又被人追瞭大半夜,跑來跑去太辛苦瞭。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聽到“砰”一聲巨響,我眼睛一睜就醒瞭,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原來這一覺竟睡到瞭日上三竿。我看到李承鄞正怒氣沖沖地走進來,永娘帶著宮娥驚惶失措地跪下來迎接他。

我披頭散發臉也沒洗,可是隻得從床上爬起來,倒不是害怕李承鄞,而是如果躺在床上跟他吵架,那也太吃虧,太沒氣勢瞭。

他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冷冷地瞧著我:“你還睡得著?”

我打瞭個大大的呵欠,然後才說:“我有什麼睡不著的?”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般惡毒?”他皺著眉毛瞧著我,那目光就像兩枝冷箭,硬生生像是要在我身上鉆出兩個窟窿似的,“你別裝腔作勢瞭!”

這不是他慣常和我吵架的套路,我覺得莫名其妙:“怎麼瞭?”

“怎麼瞭?”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趙良娣吃瞭你送去的壽面,上吐下瀉,你怎麼用心如此之毒?”

我朝他大大地翻瞭一個白眼:“我沒送壽面給誰,誰吃瞭拉肚子也不關我的事!”

“敢做不敢認?”他語氣輕蔑,“原來西涼的女子,都是這般沒皮沒臉!”

我大怒,李承鄞跟我吵瞭三年,最知道怎麼樣激怒我,我跳起來:“西涼的女子才不會敢做不敢認,我沒做過的事情我為什麼要認?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行事爽快,漫說一個趙良娣,我若是要害誰,隻會拿瞭刀子去跟她拼命,才不會做這種背後下毒的宵小!倒是你,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冤枉人,你算什麼堂堂上京的男人?”

李承鄞氣得說:“你別以為我不敢廢瞭你!便拼瞭這儲位不要,我也再容不下你這蛇蠍!”

我嘎嘣扔出四個字:“悉聽尊便。”

李承鄞氣得拂袖而去,我氣得也睡不著瞭,而且胃也疼起來,阿渡替我揉著。永娘還跪在那裡,她顯然被嚇到瞭,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我說:“由他去吧,他每年都揚言要廢瞭我,今年還沒說過呢。”

永娘又淚眼汪汪瞭:“太子妃恕罪……那壽面是奴婢遣人送去的……”

我大吃一驚,永娘道:“可奴婢真沒在裡頭做什麼手腳,奴婢就是想,今日是趙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若不賞賜點什麼,似乎有點兒……有點兒……太子妃高臥未醒,奴婢就擅自做主,命人送瞭些壽面去,沒想到趙良娣她吃瞭會上吐下瀉……請太子妃治奴婢死罪……”

我滿不在乎地說:“既然咱們沒做手腳,那她拉肚子就不關咱們的事,有什麼死罪活罪的。你快起來吧,跪在那裡膩歪死我瞭。”

永娘站起來瞭,可是仍舊淚汪汪的:“太子妃,那個字可是忌諱,不能說的。”

不就是個死字麼?這世上誰不會死?東宮的這些規矩最討厭,這不讓說那也不能做,我都快要被悶死瞭。

因為趙良娣這一場上吐下瀉,她的生辰自然沒有過好。李承鄞終於咽不下這口氣,大鬧瞭一場。他想廢瞭我是不可能的,不用他父皇發話,就是太傅們也會攔著他。但我還是倒瞭黴,因為李承鄞在太皇太後面前告瞭我一狀,太皇太後派人送瞭好幾部《女訓》《女誡》之類的書來,罰我每冊抄上十遍。我被關在屋子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一連抄瞭好多天,抄得手都軟瞭還沒有抄完。

將所有書抄到第五遍的時候,永娘告訴我一個消息,侍候李承鄞的一個宮娥緒娘遇喜瞭,這下子趙良娣可吃癟瞭。

我不解地問她:“什麼叫遇喜啊?”

永娘差點兒沒一口氣背過去,她跟我繞圈子講瞭半天,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遇喜就是有娃娃瞭。

我興沖沖地要去看熱鬧,到上京這幾年,我還沒有見過身邊誰要生娃娃,這樣稀罕的事我當然要插一腳。結果被永娘死死拉住:“太子妃,去不得!據說太子殿下曾經答應過趙良娣,絕不會有二心。那日太子殿下也是醉瞭,才會寵幸緒娘。眼下趙良娣正哭哭啼啼,鬧不痛快。太子妃如果此時去探視緒娘,趙良娣會以為太子妃是故意示威……”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永娘會這樣想,東宮裡所有人都奇奇怪怪,她們想事情總是繞瞭一個圈子又繞一個圈子。我嘆瞭口氣,永娘說趙良娣會那樣想,說不定她真的就會那樣想,我不想再和李承鄞吵架瞭,他要再到太皇太後面前告我一狀,還不罰我抄書抄死瞭?

晚上的時候,皇後召我進宮去。

我很少獨自見到皇後,每次都是同李承鄞一起。皇後對我說的話也僅限於“平身”“賜座”“下去歇著吧”。這次她單獨召見我,永娘顯得非常的不安,她親自陪我去見皇後。

阿渡在永安殿外等我們,因為她既不願解下身上的金錯刀,又不願離我太遠。

其實皇後長得挺漂亮,她不是李承鄞的親娘,李承鄞的親娘是淑妃,傳說是一個才貌無雙的美人,深得皇帝寵愛,可惜剛生下李承鄞不久就病死瞭。皇後一直沒有生育,於是將李承鄞抱到中宮撫養長大,然後李承鄞就成瞭名正言順的太子。

皇後對我說瞭一大篇話,說實話我都沒太聽懂,因為太文縐縐瞭……皇後可能也看出我如墜雲霧中的表情,終於長長嘆瞭口氣:“你終歸還是太年幼,東宮的事情,怎麼一點也不上心呢?算瞭,我命人收拾一處僻靜宮殿,命那緒娘進宮待產吧。至於趙良娣那裡,你要多多安撫,不要讓鄞兒煩惱。”

這幾句大白話我總算聽懂瞭。皇後又對永娘說瞭些話,她仍舊說得文縐縐的,我大約猜出是批評永娘對我教導不力,因為永娘面如死灰一直跪在那裡重復:“奴婢死罪。”

見皇後很無聊,挨訓更無聊。我偷偷用腳尖在地毯上畫圈,這裡的地毯都是吐火魯所貢,長長的絨毛一腳踏下去綿軟得像雪一樣,畫一個圈,地毯上的花就泛白一片,再反方向畫過來,地毯上的花又恢復瞭原來的顏色……再用腳尖畫過去,花朵又泛白瞭……我正玩得開心,突然聽到皇後咳嗽瞭一聲,抬頭一看她正盯著我。

我趕緊坐好,把腳縮回到裙子裡頭去。

從永安殿出來,永娘對我說:“太子妃您就體恤體恤奴婢,您要是再率性闖禍,奴婢死不足惜……”

我不耐煩地說:“知道瞭知道瞭,這麼多天我一直被關在屋子裡抄書,哪裡有闖禍啊!”

永娘安撫我說:“太子妃這幾日確實是十分乖順,不過皇後囑太子妃去慰藉趙良娣,太子妃一定要去看看她才好。”

我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悻悻地說:“李承鄞不許我靠近那個女人住的地方,我才不要去看她,不然李承鄞又要同我吵架。”

“這次不一樣,這次太子妃是奉瞭皇後的旨意,光明正大地可以去看趙良娣。而且趁這個機會,太子妃應該同趙良娣示好,趙良娣正煩惱緒娘之事,如果太子妃微露交結之意,趙良娣定然會覺得十分感激。如果太子妃此時能夠與趙良娣修好,到時即使緒娘產下男嬰,必然也成不瞭什麼氣候……”

我不知道永娘腦子裡成天想的是什麼,不過她從前是太皇太後最信任的女官,我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妃之前,她就被遣到我身邊來,陪我學習冊立大典的禮儀。然後她陪著我度過瞭在東宮最難熬的一段歲月,那時候李承鄞根本對我不聞不問,東宮都是一雙勢利眼睛,我初來乍到,又是西涼人,動輒被人笑話,連當雜役的內官都敢欺負我。我想傢想得厲害,成天隻知道抱著阿渡哭,哭來哭去哭出瞭一場大病,李承鄞還硬說我是裝病,不讓人告訴太醫院和宮裡。拖到最後滴水不進,是永娘同阿渡一起,守在我床前,一勺勺喂我湯藥,硬是把我從閻王爺那裡搶回來。

所以雖然她有時候想法很奇怪,我也會順著她一點兒,畢竟東宮裡除瞭阿渡,就是永娘真心對我好。

“那好吧,我去看她。”

“不僅要去看望,太子妃還應當送趙良娣幾件稀罕的禮物,好好地籠絡她。”

稀罕的禮物,什麼東西是稀罕的禮物呢?

我苦思冥想。

最後我鄭重地選瞭一副高昌進貢的弓箭,兩盒玉石棋子,幾對抓著玩兒的骨拐,還有擺夷進貢的西番蓮酒。永娘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古怪極瞭。

“呃……這些都是我覺得挺稀罕的好東西。”我瞧瞭瞧永娘的臉色,“你覺得不好麼?”

永娘呼瞭一口氣,說道:“還是讓奴婢替太子妃選幾樣禮物吧。”

永娘最後選的禮物我也看過瞭,什麼和闐玉鑲金跳脫、赤金點翠步搖、紅寶缺月珊瑚釵、螭龍嵌珠項圈……然後還有什麼燕脂膏茉莉粉,不是金燦燦就是香噴噴。我委實不覺得這些東西是稀罕的好東西,但永娘很有把握地說:“趙良娣一定會明白太子妃的一片苦心。”

不過跟趙良娣的這次見面,我還是挺期待的。我就見過趙良娣一次,是我被冊立為太子妃後的第二天,她晉封瞭良娣,按大禮來參拜我。我對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個穿著鞠衣的女人,在眾人的簇擁下向我行禮,因為隔得太遠,我都沒看清楚她長得什麼樣子。

不過李承鄞是真喜歡她。聽說他原本不肯娶我,是皇後答允他,冊我為太子妃,他便可以立趙良娣為良娣,於是我便成瞭那個最討厭的人。李承鄞總擔心我欺負瞭趙良娣,所以平日不讓她到我殿裡來,更不許我到她住的院子裡去。不知道他聽誰說的,說西涼女子生性善妒,還會施法術放蠱害人,所以平常同他吵架,隻要我一提趙良娣,他就像是被踩瞭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唯恐我真的去加害趙良娣。

有時候我真有點兒嫉妒趙良娣,倒不是嫉妒她別的,就是嫉妒有人對她這樣好。我在上京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永娘雖然對我好,可我又不愛同她說話,有些話便說瞭她也不會懂。

比如我們西涼的夜裡,縱馬一口氣跑到大漠深處,風吹過芨芨草,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而藍得發紫的夜幕那樣低,那樣清,那樣潤,像葡萄凍子似的,酸涼酸涼的,抿一抿,就能抿到嘴角裡。永娘都沒有見過葡萄,她怎麼會曉得葡萄凍子是什麼樣子。阿渡雖然明白我的話,可是我說得再熱鬧,她也頂多隻是靜靜地瞧著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格外想傢,想我熱熱鬧鬧的西涼。我越想西涼,就越討厭這冷冷清清的東宮。

我去見趙良娣是個晴朗的下午,永娘陪著我,身後跟著十二對宮娥,有人提著熏爐,有人打著翟扇,有人捧著那些裝禮物的錦匣。我們這樣的行列走在東宮,非常的引人註目。到瞭趙良娣住的院子裡,她大約早就聽人說我要來瞭,所以大開瞭中門,立在臺階下等我。

她院子裡種瞭一株很香的枸橘樹,結瞭一樹綠綠的小橘子,像是無數隻小燈籠。我從前沒有見過,覺得很好玩,扭著脖子去看。這麼一分神,我沒留意腳下,踩到瞭自己的裙子,“啪”地就摔瞭一跤。

雖然三年來我苦心練習,可是還是經常踩到自己的裙子。這下子摔得太狼狽,趙良娣連忙迎上來攙我:“姐姐!姐姐沒事吧?”

其實我比她還要小兩歲……不過被她扶起來我還在齜牙咧嘴,太疼瞭簡直。

趙良娣一直將我攙入殿中,然後命侍兒去沏茶。

我剛才那一下真的摔狠瞭,坐在胡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動一下就抽抽地疼。

永娘趁機命人呈上瞭那些禮物,趙良娣離座又對我行禮:“謝姐姐賞賜,妹妹愧不敢受。”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好在有永娘,她一手攙起瞭趙良娣:“良娣請起,其實太子妃一直想來看望良娣,隻是不得機會。這次皇後命人接瞭緒娘入宮,太子妃擔心良娣這裡失瞭照應,所以今日特意過來。這幾樣禮物,是太子妃精心挑選,雖然鄙薄一些,不過是略表心意罷瞭。日後良娣如果缺什麼,隻管吩咐人去取,在這東宮,太子妃視良娣為左膀右臂,萬望良娣不要覺得生分才好。”

趙良娣道:“姐姐一片關愛之心,妹妹明白。”

老實說,她們說的話我半懂不懂,隻覺得氣悶得緊。不過趙良娣倒不像我想的那樣漂亮,但是她人很和氣,說話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我雖然並不喜歡她,但也覺得沒辦法很討厭她。

我在趙良娣的院子裡坐瞭一下午,聽趙良娣和永娘說話。永娘似乎很讓趙良娣喜歡,她說的話一套一套的,聽得趙良娣掩袖而笑,然後趙良娣還誇我,誇我有這樣得力的女官。

從趙良娣的院子裡出來,我遇上瞭裴照。他今天當值,領著羽林軍正從直房裡出來,看到我前呼後擁從趙良娣的院子裡出來,他顯得很驚訝似的,不過他沒說什麼,因為有甲胄在身,隻是拱手為禮:“末將參見太子妃。”

“免禮。”

想到上次幸虧他出手相救,我不禁生瞭感激之情:“裴將軍,那天晚上多謝你啊!”不然我非被那群混蛋追死不可,雖然大不瞭再打一架好脫身,可那幫混蛋全是東宮的羽林郎,萬一打完架他們記仇,發現我竟然是太子妃,那可大大的不妙。

裴照卻不動聲色:“太子妃說什麼,末將不明白。”

我還沒來得及再跟他多說幾句話,已經被永娘拉走瞭。回到殿中永娘才教訓我:“男女授受不親,太子妃不宜與金吾將軍來往。”

男女授受不親,如果永娘知道我溜出去的時候,常常跟男人吃酒劃拳聽曲打架,一定會嚇得暈過去吧。

我的大腿摔青瞭一大塊,阿渡替我敷上瞭金創藥。我又想偷偷溜出去玩兒,因為書終於抄完瞭。不過永娘最近看得緊,我打算夜深人靜再出去。可是沒能成功,因為這天晚上李承鄞突然來瞭。

他從來沒有晚上到我這裡來過,所以誰都沒提防,永娘已經回房睡瞭,值夜的宮娥也偷懶在打盹,我和阿渡兩人在打葉子牌,誰輸瞭誰就吃橘子。阿渡連和瞭四把,害我連吃瞭四個大橘子,胃裡直泛酸水,就在這時候李承鄞突然來瞭。

根據當初我在冊立大典前死記硬背的那一套,他來之前我這裡應該準備奉迎,從備的衣物,熏被用的熏香,爐裡掩的安息香,夜裡備的茶水,第二日漱口的浸汁……都是有條例有名錄寫得清清楚楚的。但那是女官的事,我隻要督促她們做好就行瞭。問題是李承鄞從來沒在夜裡來過,於是從我到永娘到所有人,大傢都漸漸松懈瞭,底下人更是偷懶,再沒人按那條條框框去一絲不茍地預備。所以當他走進來的時候,隻有我和阿渡坐在桌前,興高采烈地打葉子牌。

我正抓瞭一手好牌,突然看到李承鄞,還以為自己是看錯瞭,放下牌後又抬頭看瞭一眼。咦,還真是李承鄞!

阿渡站起來,每次李承鄞來都免不瞭要和我吵架,有幾次我們還差點打起來,所以他一進來,她就按著腰裡的金錯刀,滿臉警惕地盯著他。

李承鄞仍舊像平日那樣板著一張臉,然後一屁股坐在瞭床上。

我不知道他要幹嗎,隻好呆呆看著他。

他似乎一肚子氣沒處發,冷冷道:“脫靴!”

這時候值夜的宮娥也醒瞭,見到李承鄞竟然坐在這裡,頓時活像見到鬼似的,聽得他這麼一說,才醒悟過來,連忙上前來替他脫靴子。誰知李承鄞抬腿就踹瞭她一記窩心腳:“叫你主子來!”

她主子再沒旁人,起碼她在這殿裡名義上的主子,應該是我。

我把那宮娥扶起來,然後拍桌子:“你怎麼能踹人?”

“我就踹瞭!我還要踹你呢!”

阿渡“刷”一聲就拔出瞭金錯刀,我冷冷地問:“你又是來和我吵架的?”

他突然笑瞭笑:“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是來這兒睡覺的。”

然後他指瞭指阿渡:“出去!”

我不知道他想幹嗎,不過瞧他來意不善,這樣一鬧騰,驚動瞭不少人。睡著的人全醒瞭,包括永娘。永娘見他深夜來瞭,不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一臉怒容,喜麼,估計永娘覺得他來我這裡就是好事,哪怕是專程來和我吵架的。

永娘一來氣氛就沒那麼劍拔弩張瞭,她安排人打點茶水、洗漱、寢衣……所有人一陣忙,亂排場多得不得瞭。我被一堆人圍著七手八腳地梳洗瞭一番,然後換上瞭寢衣,等我出來的時候永娘正拉阿渡走,本來阿渡不肯走,永娘附在她耳邊不曉得說瞭句什麼,阿渡就紅著臉乖乖跟她走瞭。總之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殿裡突然就隻剩下我和李承鄞瞭。

我從來沒有穿著寢衣獨個兒呆在一個男人面前,我覺得怪冷的,而且剛才那一番折騰也累著我瞭。我打瞭個呵欠,上床拉過被子就睡瞭。

至於李承鄞睡不睡,那才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呢。

不過我知道後來李承鄞也上床來睡瞭,因為隻有一條被子,他狠狠地踢瞭我一下子:“你過去點兒!”

我都快要睡著瞭,又被他踢醒瞭。

我快睡著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所以我沒跟他吵架,還讓瞭一半被子給他。他裹著被子,背對著我,很快就睡著瞭。

那天晚上我沒怎麼睡好,因為李承鄞總是翻身,而我又不習慣跟人睡一條被子,半夜他把被子拉過去,害我被凍醒,我隻好踹瞭他一腳又把被子拉回來。我們在半夜為瞭被子又吵瞭一架,他氣得說:“要不是瑟瑟勸我,我才不會到這裡來!”

瑟瑟是趙良娣的名字,他說到她名字的時候,神情語氣總會特別溫柔。

我想起下午的時候,趙良娣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永娘說過的那些話,我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瞭,突然就覺得心裡有點兒難過。

其實我並不在乎,從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沒什麼好難過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來瞭,我倒覺得有點兒難過起來。

我知道夫妻是應該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從來不曾將我當成他的妻子。

他的妻應該是趙良娣,今天我去看瞭趙良娣,並且送瞭她好些禮物,她可憐我,所以勸他來瞭。

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要人可憐。

我爬起來,對他說:“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對著我就又睡瞭。

我隻好起來,穿上衣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著一盞紗燈,裡面的紅燭被紗罩籠著灩灩的光,那團光暈暖暖的,像是要溢出來似的,我的心裡也像是有東西要溢出來。我開始想阿爹阿娘,我開始想哥哥們,我開始想我的那匹小紅馬,我開始想我的西涼。

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西涼,在上京的日子總是很孤獨,所以我總是想起西涼。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窗上有個淡淡的影子。

我嚇瞭一跳,伸手推開窗子。

夜風的涼氣將我凍得一個哆嗦,外頭什麼人都沒有,隻有滿地清涼的月色。

我正打算關上窗子,突然看到遠處樹上有團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竟然是個穿白衣的人。

我嚇得瞠目結舌,要知道這裡是東宮,戒衛森嚴,難道會有刺客闖進來?

這穿白衣的刺客也忒膽大瞭。

我瞪著他,他看著我,夜裡安靜得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聽得到,桌子上的燈火被吹得飄搖不定,而他立在樹顛,靜靜地瞧著我。風吹著枝葉起伏,他沐著一身月光,也微微地隨勢起伏,在他的身後是一輪皓月,大風吹起他的衣袖和長發,他就像站在月亮中一般。

我認出他來瞭,是顧劍,那個怪人。

他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差點兒咬到瞭自己的舌頭。就在我眨瞭眨眼睛的時候,那個顧劍已經不見瞭。

我要麼是看錯瞭,要麼就是在做夢。

我覺得自己犯瞭思鄉病,做什麼事情都無精打采。李承鄞倒是第二天一早就走瞭,而且再也沒有來過。永娘把這一晚上當成一件喜事,提到就眉開眼笑,我都不忍心告訴她,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別看我年紀小,我和阿渡在街上瞎逛的時候,曾經去勾欄瓦肆好奇地圍觀過,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

永娘感激趙良娣的好意,一意拉攏她來同我打葉子牌。

那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直輸一直輸,一把也和不瞭。情場失意倒也罷瞭,連賭場也失意,永娘還以為我是突然開竅瞭,故意輸給趙良娣,哄她高興。

趙良娣從此常常到我這裡來打葉子牌,她說話其實挺討人喜歡的,比如她誇我穿的西涼小靴好看:“咱們中原,可沒這樣的精致硝皮。”

我一高興就答應她,下回如果阿爹遣人來,我就讓他們帶幾雙好靴子來,送給她。

趙良娣一邊打葉子牌一邊問我:“太子妃幾時進宮去看緒娘呢?”

我鬧不懂為什麼我要進宮去看緒娘,她好好地住在宮裡,有皇後遣人照顧,我幹嗎還要去看她?再說永娘告訴我,趙良娣曾經為瞭緒娘的事狠狠鬧瞭一場,哭瞭好幾天,害得李承鄞賭咒發誓,哪怕緒娘生個兒子,他也絕不看緒娘一眼。我覺得趙良娣肯定挺討厭緒娘,可是她偏偏還要在我面前提起來,假裝大方。

永娘在旁邊說:“現在緒娘住在宮裡,沒有皇後娘娘的宣召,太子妃也不便前去探視呢。”

趙良娣“哦”瞭一聲,渾似沒放在心上。那天我牌運還不錯,贏瞭幾個小錢,等趙良娣一走,永娘就對我說:“太子妃一定要提防,不要被趙良娣當槍使瞭。”

永娘有時候說話我不太懂,比如這句當槍使。

永娘說:“趙良娣這麼恨緒娘,一定會想方設法讓她的孩子生不下來。她要做什麼,太子妃不妨由她去,樂得順水推舟,可是太子妃自己斷不能中瞭她的圈套。”

我又鬧不懂瞭,孩子都在緒娘的肚子裡瞭,趙良娣還有什麼辦法讓這孩子生不下來。永娘說:“法子可多瞭,太子妃是正派人,不要打聽這些。”

我覺得永娘是故意這麼說的,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正派,可她這麼一說,我就不好意思覥著臉追問下去瞭。

天氣漸漸地涼瞭,我終於找到機會同阿渡溜出去。

還是街上好,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多熱鬧。我們上茶肆聽說書,原來的說書先生不知道到哪裡去瞭,換瞭一個說書先生,講的也不是劍仙的故事,而是幾十年前朝廷西征之事。

“那西涼這一敗,從此被天朝大軍嚇得望風披靡,納貢稱臣。宣皇帝仁厚,與西涼相約結為世代秦晉之好,並且將天朝明遠公主賜婚給西涼可汗。兩國和睦瞭十餘載,沒想到西涼老可汗一死,新可汗又妄稱天可汗,便要與天朝開戰,天朝大軍壓境,新可汗見瞭天朝的威勢,後悔不迭,奉上自己的女兒和親,才換得天朝網開一面……”

茶肆裡所有人哄笑起來,阿渡跳起來摔瞭杯子,平常都是她拉著我不讓我打架,這次輪到我怕她忍不住要出手傷人,於是把她拉出瞭茶肆。

外頭的太陽明晃晃的,我記得明遠公主,她是個好看的女人,穿衣打扮同西涼的女子都不一樣,她病死的時候,阿爹還非常地傷心。

阿爹待她很好,阿爹說,待她好,便是待中原好。

我們西涼的人,總以為自己待別人好,別人自然也會待自己好。可不像上京的人,心裡永遠盤著幾個彎彎,當面說一套,背後又做一套。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會在茶肆中同人打架,可是現在已經心灰意懶。

我和阿渡坐在橋邊歇腳,運河裡的船帆吃飽瞭風,船老大拿著長長的篙桿,一下子插進水底,然後慢慢地向後一步步退去。記得初到上京的時候,見到行船我還大驚小怪,車子怎麼可以在水中走?見到橋我就更驚詫瞭,簡直像彩虹一樣,是誰把石頭壘成瞭彩虹?在我們西涼,雖然有河,可河水總是極為清淺,像匹銀紗鋪在草原上,河水“嘩啦啦”響著,騎著馬兒就可以蹚過去瞭,那裡沒有船,也沒有橋。

來到上京之後我見到許多從前沒有見過的事物,但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忽然不遠處“撲通”一聲響,緊接著有人大叫:“快來人啊!我哥哥掉河裡瞭!快救人啊!”

我抬頭一看,就在不遠處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正在那裡哭喊:“快救救我哥哥!他掉到河裡去瞭!”

我看到一個小腦袋在水面上浮起來一下,又沉下去,我不假思索就跳到水裡去,壓根兒忘瞭自己不識水性這檔子事。等我抓著那孩子的胳膊時,我自己也嗆瞭不知道多少口水,我想這次壞瞭,沒救起人來,自己反倒淹死瞭。我被淹死瞭不打緊,我死瞭可沒人照顧阿渡瞭,她一個人也不知道曉不曉得回西涼的路……

我連著喝瞭好多水,整個人直往下沉,阿渡把我從河裡撈起來的時候,我都快不省人事瞭。阿渡將我放在河岸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我咕嘟咕嘟吐出好多水,想當年第一次在東宮見到水晶缸裡養著的金魚時,我覺得稀罕極瞭,它怎麼會有那麼大那麼可愛的圓滾滾的肚子,而且總是慢悠悠地吐著泡泡?現在我明白瞭,原來它肚子裡全是水。

阿渡全身上下都濕透瞭,她蹲在我身邊,衣裳還往下滴著水。她神色焦慮地盯著我,我曉得我要是再不醒過來,這傻丫頭就真的要急哭瞭。

“阿渡……”我又昏昏沉沉吐瞭一大口水,“那孩子呢……”

阿渡將那落水的孩子拎起來給我看,他全身也濕嗒嗒滴著水,烏溜溜一雙眼睛隻管瞧著我。

我頭昏腦漲地爬起來,周圍已經圍瞭好些人,大約都是瞧熱鬧的。我成天在街上瞧熱鬧,沒想到這次也被別人瞧瞭一回。就在我和阿渡絞著衣服上的水時,有人哭著喊著,跌跌撞撞擠進瞭人圈:“我的兒啊!我的兒!”

看那模樣應該是對夫妻,他們倆抱著那落水的孩子就放聲大哭起來,那個女孩也在一旁揉著眼睛。

一傢團聚,我覺得開心極瞭,成日在茶肆裡聽說書的講俠義英雄,沒想到今天我也英雄瞭一把。誰知道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突然那落水的孩子就哭起來:“爹,是那個壞人把我推下河的!”說著他抬手一指,就正正地指向瞭我。

我瞠目結舌,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看見瞭,就是他把哥哥推下河去的!”小姑娘嫩嫩的嗓子,聽在我耳中簡直是五雷轟頂。

“現在人心腸怎麼這樣狠毒!”

“小孩子礙到他什麼事瞭?”

“真是瞧不出來,長得這麼斯文,卻做出這麼禽獸的事情!”

“斯文敗類!衣冠禽獸!”

“可不能輕饒瞭他們!”

“對!”

“不能輕饒瞭他們!”

周圍的人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就來推搡我們。阿渡顯然也沒鬧明白發生瞭什麼事,隻是看著我。我太陽穴上青筋一跳一跳,沒想到做好人卻做成瞭惡人,太讓人憤怒瞭!

“把孩子送到醫館去,讓大夫看看!”

“這得賠錢!無緣無故把人傢孩子推下河去,賠錢!”

我說:“明明是我們救瞭這小孩兒,怎麼能青口白牙,硬說是我將他推下去的!”

“不是你推的你救什麼?”

我隻差沒有一口鮮血噴出來,這是……什麼歪理?

“我兒子受瞭這樣的驚嚇,要請神延醫!”

“對!要先請大夫看看,到底傷著沒有!”

“這孩子好端端的,哪兒傷著瞭?再說明明是我救的他……”

“這壞人還嘴硬!不賠錢請大夫也成,我們上衙門去!”

周圍的人都在叫:“押他去衙門!”

隻聽一片吵嚷聲:“去衙門!”

我怒瞭,去衙門就去衙門,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總說得清。

我們這樣一堆人,吵吵鬧鬧走在街上本來就引人註目,再加上小孩兒的父母,抱著孩子一邊走一邊哭一邊說:“快來看看呵……沒天理瞭……把孩子推到河裡去,還愣說是自己救瞭孩子。孩子可不會撒謊……”

於是我和阿渡隻差沒有成過街老鼠,賣菜的朝我們扔菜皮,路邊的閑人也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幸得阿渡身手好,那些扔菜皮的沒一個能扔到我們身上來,但越是這樣,我越是怒不可遏。

等進瞭萬年縣縣衙,我的火氣才稍微平瞭一點點,總會有說理的地方。再說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上去還挺講究的。京兆尹轄下為長安、萬年二縣,取長安萬年之意,長安縣和萬年縣也因此並稱為天下首縣。升堂的時候威風八面,先是衙役低聲喝威,然後萬年縣縣令才踱著步子出來,慢條斯理地落座,開始詢問原告被告姓名。

我這時才知道那對夫妻姓賈,就住在運河岸邊,以賣魚為生。問到我的時候,我自然謅瞭個假名,自稱叫“梁西”,平日在街上瞎逛,我都是用這個名字。隻是萬年縣縣令問我以何為業,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旁邊的師爺看我的樣子,忍不住插話:“那便是無業遊民瞭?”

這倒也差不離,無業遊民,我便點瞭點頭。

萬年縣縣令聽完瞭那對夫妻的胡說八道,又問兩個小孩,兩個小孩異口同聲,說是我將哥哥推下去的。萬年縣縣令便不再問他們,轉而問我:“你識不識水性?”

“不識。”

萬年縣縣令便點瞭點頭,說道:“你無故推人下河,差點兒鬧出人命,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氣得跳腳:“我明明是看他掉到水裡,才去救他。我怎麼會把他推下去,我把他推下去做什麼?”

萬年縣縣令道:“你不識水性,卻去救他,如果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你為何要舍命救他?”

我說道:“救人之際,哪容得多想!我看他落到水中,便不假思索去救他,哪顧得上想自己識不識得水性!”

萬年縣縣令說道:“可見胡說八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你與他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虛,既然心虛,那麼必是你推下去的無疑!”

我看著他身後“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太陽穴裡的青筋又開始緩緩地跳動。每跳一下,我就想著捋袖子打架。

萬年縣縣令見我無話可說,便道:“你無故推人下水,害得人傢孩子受瞭不小的驚嚇,現在本縣判你賠賈傢錢十吊,以撫他全傢。”

我怒極反笑:“原來你就是這樣斷案的?”

萬年縣縣令慢吞吞地道:“你覺得本老爺斷得不公?”

“當然不公!青天朗朗,明明是我救瞭此人,你偏聽一面之辭,卻不肯信我。”

“你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你推下去的,你有何人證物證?”

我看瞭看阿渡,說道:“這是阿渡,她看著我救人,最後也是她將我和孩子撈起來的。”

萬年縣縣令道:“那便叫他上前回話。”

我忍住一口氣,說道:“她不會說話。”

萬年縣縣令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啞巴!”他一笑我便知道要糟,果然阿渡“刷”地就拔出瞭金錯刀,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住她,估計她早已經割下瞭那縣令的一雙耳朵。阿渡站在那裡,對那萬年縣縣令怒目而視,周圍的差役卻呵斥起來:“公堂之上不得攜帶利刃!”

阿渡身形一動,並沒有掙開我的手,隻是刀尖已經如亂雪般輕點數下,旋即收手。她這一下子快如閃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萬年縣大案上那盒紅簽突然“啵”一聲輕響,爆裂開來,裡面的紅簽散落一地,每支簽竟然都已經被劈成兩半。這簽筒裡起碼插著數十支簽,竟然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全都被阿渡的刀剖開來,而且每一支都是從正中劈開,不偏不倚。公堂上的眾人目瞪口呆,門外瞧熱鬧的老百姓起哄:“好戲法!”

門裡的差役卻曉得,這並不是戲法而是刀法。萬年縣縣令嚇得一張臉面如土色,卻勉強鎮定:“來……來人!公堂之上,怎麼可以玩弄兵器!”

便有差役壯著膽子上前要奪阿渡的刀,我說道:“你們如果誰敢上前,她要割你們的耳朵我可不攔著。”

萬年縣縣令道:“這裡是堂堂的萬年縣衙,你們這樣莫不是要造反?”

我說道:“大人,你冤枉我瞭。”

萬年縣縣令道:“不想造反便快將刀子交出……”他話音未落,阿渡瞪瞭他一眼,他便改口道,“快將刀子收起來!”

阿渡把金錯刀插回腰間,我想今天我們的禍可闖大瞭,就是不知該怎麼收場。

萬年縣縣令看阿渡把刀收起來瞭,似乎安心瞭一點兒,對著師爺使瞭個眼色,師爺便走下堂來,悄悄地問我:“兩位英難身手瞭得,不知道投效在哪位大人府上?”

我沒大聽懂,朝他翻瞭個白眼:“說明白點!”

師爺耐著性子,壓低聲音:“我們大人的意思是,兩位的身手一看就不同凡響,不知道兩位是替哪位大人辦事的?”

這下我樂瞭,原來這萬年縣縣令也是欺軟怕硬,我們這麼一鬧,他竟然以為我們大有來頭,八成以為我們是權貴府中養著的遊俠兒。我琢磨瞭一會兒,報李承鄞的名字吧,這個縣丞肯定不相信。我靈機一動,有瞭!

我悄悄告訴他:“我傢大人,是金吾將軍裴照。”

師爺一臉的恍然大悟,甚至背過身子,暗暗朝我拱瞭拱手,低聲道:“原來是裴大人手下的羽林郎,怪不得如此瞭得。”

羽林郎那群混蛋,我才不會是跟他們一夥兒的呢!不過這話眼下可不能說,中原有句話說的好:好漢不吃眼前虧。

師爺走回案後去,附在縣令耳邊嘰裡咕嚕說瞭一通。

萬年縣縣令的臉色隱隱變得難看起來,最後將驚堂木一拍:“既然是金吾將軍的人奉命行事,那麼有請裴將軍來此,做個公證吧!”

我身子一歪,沒想到縣令會來這麼一招,心想要是裴照今日當值東宮,這事可真鬧大瞭。他如果不來,或者遣個不知道根底的人來,我可慘瞭,難道說真要在這公堂上打一架,而後逃之夭夭?

後來裴照告訴我,我才知道,萬年縣縣令雖然隻是七品官兒,可是因為是天子腳下皇城根前,乃是個最棘手不過的差事。能當這差事的人,都是所謂最滑頭的能吏。萬年縣縣令被我們這樣一鬧,收不瞭場,聽說我是裴照的人,索性命人去請裴照。官場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哪怕裴照給我講上半晌,我也想不明白。

湊巧今天裴照沒有當值,一請竟然還真的請來瞭。

今天裴照沒穿甲胄,隻是一身武官的制袍。我從來沒有看他穿成這樣,我從前和他也就是打過幾次照面而已,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東宮當值,穿著輕甲。所以他走進來的時候,我都沒大認得出來他。因為他的樣子跟平常太不一樣瞭,斯文得像個翩翩書生似的。

他見著我和阿渡,倒是一點兒也不動聲色。萬年縣縣令早就從座位上迎下來,滿臉堆笑:“驚動將軍,實在是萬不得已。”

“聽說我的人將一個無辜孩子推下河去,我自然是要來看一看的。”

“是是!將軍請上座!”

“這裡是萬年縣縣衙,還是請你繼續審案,本將軍旁聽就好。”

“是是!”

萬年縣縣令將原告被告又從頭問瞭一遍。

我覺得真真無趣。

尤其聽那縣丞說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你與他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虛,既然心虛,那麼必是你推下去的無疑!”

我再次朝他大大地翻瞭個白眼。

最後還是那倆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人推下水,而我則斷然否認。

萬年縣縣令故意為難地問裴照:“裴將軍,您看……”

裴照道:“我可否問那孩子幾句話。”

萬年縣縣令道:“將軍請便!”

裴照便道:“還請大人將那小女孩先帶到後堂去,給她果餅吃,等我問完她哥哥,再教她出來。”

萬年縣縣令自然連聲答應,等小女孩被帶走,裴照便問那落水的孩子:“你適才說,你蹲在水邊玩水,結果這人將你推落河中。”

那孩子並不膽怯,隻說:“是。”

“那她是從背後推你?”

“是啊。”

“既然她是從背後將你推下河,你背後又沒有眼睛,怎麼知道是她推的你而不是旁人?”

那孩子張口結舌,眼珠一轉:“我記錯瞭,他是從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來是仰面跌下河。”裴照問完,便轉身道,“縣令大人,帶這孩子去換件衣服吧,他這身上全濕透瞭,再不換衣,隻怕要著涼受病。”

縣令便命人將落水的男孩帶走,裴照再令人將女孩帶到堂前來,指瞭指我,問道:“你看著這個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瞭?”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邊玩,是怎麼被她推下去的?”

“就那樣推的呀,他推瞭我哥哥,哥哥就掉河裡瞭。”

裴照問:“她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還是推的你哥哥的背心?”

小女孩想瞭片刻,很有把握地說道:“他推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瞭?到底是肩膀,還是背心?”

小女孩猶豫瞭一會兒,說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蹲在那裡,他從後頭走過去,就將哥哥一把推下去瞭。”

裴照朝上拱瞭拱手:“大人,我問完瞭。兩個孩子口供不一,前言不搭後語,疑點甚多,請大人細斷。”

萬年縣縣令臉上早已經是紅一陣白一陣,連聲道:“將軍說的是!”連拍驚堂木,命人帶瞭男孩上來,便呵斥他為何撒謊。那男孩起先還抵賴,後來縣令威脅要打他板子,他終於哭著說出來,原來他父母住在河邊,常做這樣的圈套。

他與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經常假裝落水誆得人去救,等將他們救起來,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河去的,賈氏夫妻便趁機訛詐錢財,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辯,自認晦氣,總會出錢私瞭。沒想到我今天硬氣,非得上衙門裡來,進衙門賈氏夫妻倒也不怕,因為大半人都覺得小孩子不會撒謊,更不會做出這樣荒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父母,更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道:“現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無辜救人反倒被誣陷,委實冤枉,大人斷清楚瞭,本將軍便要帶走這兩人瞭。”

縣令臉有愧色,拱手道:“將軍請便。”

我卻道:“我還有話說。”

裴照瞧瞭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對縣令道:“你適才說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我與這孩子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這句話大大的不對!我舍命救他,是因為他年紀比我小,我以為他失足落水,所以沒有多想。愛護弱小,救人危難,原該是所謂正義之道。你自己愛惜性命,卻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人,危難當頭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樣糊塗斷案判我罰錢,豈不教天下好心人齒寒,下次還會有誰挺身而出,仗義救人?我不敢說我做瞭如何驚天動地的事,但敢說,我無愧於心。告訴你,這次雖然遇上瞭騙子,下次遇上這樣的事情,我還是會先救人!”

我轉身往外頭走的時候,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來,還有人朝我叫好。

我滿臉笑容,得意揚揚朝著叫好的那些人拱手為禮。

裴照回頭瞧瞭我一眼,我才吐瞭吐舌頭,連忙跟上去。

他原是騎馬來的,我一看到他的馬兒極是神駿,不由得精神大振:“裴將軍,這匹馬借我騎一會兒。”

出瞭公堂,裴照就對我很客氣瞭,他說道:“公子,這匹馬脾氣不好,末將還是另挑一匹坐騎給您……”

沒等他說完,我已經大大咧咧翻身上馬。那馬兒抿耳低嘶,極是溫馴。裴照微微錯愕,說道:“公子好手段,這馬性子極烈,平常人等閑應付不瞭,除瞭末將之外,總不肯讓旁人近身。”

“這匹馬是我們西涼貢來的。”我拍瞭拍馬脖子,無限愛惜地撫著它長長的鬃毛說道,“我在西涼有匹很好的小紅馬,現在都該七歲瞭。”

裴照命人又牽過兩匹馬,一匹給阿渡,一匹他自己騎。我看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不由得喝瞭聲彩。我們西涼的男兒,最講究馬背上的功夫,裴照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個中好手。

因為街上人多,跑不瞭馬,隻能握著韁繩緩緩朝前走。上京繁華,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裴照原本打馬跟在我和阿渡後頭,但我的馬兒待他親昵,總不肯走快,沒一會兒我們就並轡而行。我嘆道:“今天我可是開瞭眼界,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樣的父母,還會有這樣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險惡,公子以後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瞭。”我說道,“上京的人心裡的圈圈太多瞭,我們西涼的女孩兒全是一樣的脾氣,高興不高興全露在臉上,要我學得同上京的人一樣,那可要瞭我的命瞭。”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說錯話瞭,於是連忙補上一句:“裴將軍,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

“公子過獎。”

這時候一陣風過,我身上的衣服本來全濕透瞭,在萬年縣衙裡糾纏瞭半晌,已經陰得半幹,可內衣仍舊還是濕的。被涼風一吹,簡直是透心涼,不由得打瞭個噴嚏。

裴照說道:“前面有傢客棧,若是公子不嫌棄,末將替公子去買幾件衣服,換上幹衣再走如何?這樣的天氣,穿著濕衣怕是要落下病來。”

我想起阿渡也還穿著濕衣裳,連忙答應瞭。

裴照便陪我們到客棧去,要瞭一間上房,過瞭一會兒,他親自送瞭兩包衣服進來,說道:“末將把帶來的人都打發走瞭,以免他們看出破綻漏瞭行跡。兩位請便,末將就在門外,有事傳喚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門。阿渡插好瞭門,我將衣包打開看,從內衣到外衫甚至鞋襪,全是簇新的,疊得整整齊齊。我們換上幹衣服之後,阿渡又替我重新梳瞭頭發,這下子可清爽瞭。

我打開門,招呼瞭一聲:“裴將軍。”

門外本是一條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頭。一會兒不見,他也已經換瞭一身尋常的衣裳,束著發,更像是書生瞭。他面朝著窗外,似乎在閑看街景。聽得我這一聲喚,他便轉過頭來,似乎有點兒怔怔地瞧著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約在想什麼心思,因為他的目光有點兒奇怪。不過很快他就移開瞭目光,微垂下臉:“末將護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來,才不要現在回去呢!”我趴到窗前,看著熙熙攘攘的長街,“咱們去喝酒吧,我知道一個地方的燒刀子,喝起來可痛快瞭!”

“在下職責所在,望公子體恤,請公子還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當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將軍,我也不是那什麼妃。況且我今天也夠倒黴的瞭,差點兒沒被淹死,又差點兒沒被萬年縣那糊塗縣令冤枉死。再不喝幾杯酒壓壓驚,那也太憋屈瞭。”

裴照道:“為瞭穩妥起見,末將以為還是應當護送您回去。”

我大大地生氣起來,伏在窗子上隻是懶怠理會他。就在這時候我的肚子咕嚕嚕響起來,我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瞭。裴照可能也聽見我肚子裡咕咕響,因為他臉紅瞭。本來他是站在離我好幾步開外的地方,但窗子裡透進的亮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讓我瞧瞭個清清楚楚。

我從來沒看過一個大男人臉紅,不由得覺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將軍,現在可願陪我去吃些東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歡他這種語氣,又生疏又見外。也許因為他救過我兩次,所以其實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帶他穿過狹窄的巷子,七拐八彎,終於走到米羅的酒肆。

米羅一看到我,就親熱地沖上來,她頭上那些丁丁當當的釵環一陣亂響,腳脖上的金鈴更是沙沙有聲。米羅摟著我,大著舌頭說笑:“我給你留瞭兩壇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後的裴照,忍不住瞟瞭他一眼,米羅乃是一雙碧眼,外人初次見著她總是很駭異。但裴照卻仿佛並不震動,後來我一想,裴傢是所謂上京的世族,見慣瞭大場面。上京繁華,亦有胡姬當街賣酒,裴照定然是見怪不怪瞭。

這酒肆除瞭酒好,牛肉亦做得好。米羅命人切瞭兩斤牛肉來給我們下酒,剛剛坐定,天忽然下起雨來。

秋雨極是纏綿,打在屋頂的竹瓦上錚錚有聲。鄰桌的客人乃是幾個波斯商人,此時卻掏出一枚鐵笛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曲調極是古怪有趣。和著那丁冬丁冬的簷頭雨聲,倒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米羅聽著這笛聲,幹脆放下酒壇,跳上桌子,赤足舞起來。她身段本就妖嬈柔軟,和著那樂曲便渾若無骨,極是嫵媚。手中金鈴足上金鈴沙沙如急雨,和著鐵笛樂聲,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來,米羅輕輕一躍,卻落到瞭我們桌前,圍著我們三個人,婆娑起舞。

自從離瞭西涼,我還沒有這樣肆意地大笑過。米羅的動作輕靈柔軟,仿佛一條絲帶,繞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隻蝴蝶,翩翩圍著我飛來飛去。我學著她的樣子,伴著樂聲做出種種手勢,隻是渾沒有她的半分輕靈。米羅舞過幾旋,阿渡卻從懷中摸出一隻篳篥塞給我,我心中頓時一喜,和著樂聲吹奏起來。

那波斯胡人見我吹起篳篥,盡皆擊拍相和。我吹瞭一陣子,聞到那盤中牛肉的香氣陣陣飄來,便將篳篥塞到裴照手裡:“你吹!你吹!”然後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吃起來。

沒想到裴照還真的會吹篳篥,並且吹得好極瞭。篳篥樂聲本就哀婉,那鐵笛樂聲卻是激越,兩樣樂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篳篥和著鐵笛,後來漸漸卻是那波斯胡人的鐵笛和著裴照的篳篥。曲調由婉轉轉向激昂,如同玉門關外,但見大漠荒煙,遠處隱隱傳來駝鈴聲聲,一隊駝隊出現在沙丘之上。駝鈴聲漸搖漸近,漸漸密集大作,突然之間雄關洞開,千軍萬馬搖旌列陣,吶喊聲、馬蹄聲、鐵甲撞擊聲、風聲、呼喝聲……無數聲音和成樂章,鋪天蓋地般襲卷而至,隨著樂聲節拍越來越快,米羅亦越舞越快,飛旋似一隻金色的蛾子,繞得我眼花繚亂。

那樂聲更加蒼涼勁越,便如一隻雄鷹盤旋直上九天,俯瞰著大漠中的千軍萬馬,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大風卷起的塵沙滾滾而來……等我吃得肚兒圓的時候,那隻鷹似乎已經飛上瞭最高的雪山,雪山裡雪蓮綻放,大鷹展著碩大的翅膀掠過,一根羽毛從鷹翅上墜下,慢慢飄,被風吹著慢慢飄,一直飄落到雪蓮之前。那根鷹羽落在雪中,風卷著散雪打在鷹羽之上,雪蓮柔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抖,萬裡風沙,終靜止於這雪山之巔……

篳篥和鐵笛戛然而止,酒肆裡靜得連外面簷頭滴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米羅伏在桌上不住喘氣,一雙碧眸似乎要滴出水來,說:“我可不能瞭。”那些波斯商人哄地笑起來,有人斟瞭一杯酒來給米羅,米羅胸口還在急劇起伏,一口氣將酒飲盡瞭,卻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並沒有答話,隻是慢慢用酒將篳篥拭凈瞭,然後遞還給我。

我說:“真沒瞧出來,你竟然會吹這個,上京的人,會這個的不多。”

裴照答:“傢父曾出使西域,帶回的樂器中有篳篥,我幼時得閑,曾經自己學著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瞭,你的父親是驍騎將軍裴況。我阿爹和他有過交手,誇他真正會領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謬贊。”

我說道:“我阿爹可不隨便誇人,他誇你父親,那是因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說“是”,我就覺得無趣起來。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兒來,曲調哀傷婉轉,極為動人。米羅又吃瞭一杯酒,知道我們並不能聽懂,她便用那大舌頭的中原官話,輕聲唱給我們聽。原來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湯湯,離我故鄉,月圓又缺,故鄉不見。其星熠熠,離我故土,星河燦爛,故土難返。其風和和,吹我故壤,其日麗麗,照我故園。知兮知兮葬我何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隨著米羅唱瞭幾句,忍不住黯然,聽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傷,不覺又飲瞭一杯酒。裴照微微頷首,說道:“思鄉之情,人盡有之。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傢鄉,卻為何不回傢去呢?”

我嘆瞭口氣:“這世上並不是人人同你一般,從生下來就不用離開自己的傢鄉。他們背井離鄉,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瞭一會兒,看我又斟瞭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飲得太多瞭。”

我慷慨激昂地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見裴照似乎很詫異地瞧著我,我伸出瞭三根手指,說道:“別將我想得太能幹,其實我一共就會背三句詩,這是其中的一句。”

他終於笑起來。

米羅賣的酒果然厲害,我飲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時候都有點兒腳下發虛,像踩在沙漠的積雪上一般。雨還在下,天色漸漸向晚,遠處朦朧地騰起團團淡白的雨霧,將漠漠城郭裡的十萬參差人傢,運河兩岸的畫橋水閣,全都籠進水霧雨意裡。風吹著雨絲點點拂在我滾燙的面頰上,頓時覺得清涼舒適。我伸出手來接著琉璃絲似的細雨,雨落在手心,有輕啄般的微癢。遠處人傢一盞盞的燈,依稀錯落地亮起來,那些街市旁的酒樓茶肆,也盡皆明亮起來。而運河上的河船,也掛起一串串紅燈籠,照著船上人傢做飯的炊煙,裊裊飄散在雨霧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畫,我們西涼的畫師再有能耐,也想像不出來這樣的畫,這樣的繁華,這樣的溫潤,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顧的仙城。這裡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熱鬧的都會,萬國來朝,萬民欽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瞭西涼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西涼。

裴照一直將我們送到東宮的側門邊,看著我們隱入門內,他才離去。我覺得自己酒意沉突,這時候酒勁都翻上來瞭,忍不住惡心想吐。阿渡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我們在花園裡蹲瞭好一會兒,被風吹得清醒瞭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進殿門,我就傻瞭,因為永娘正等在那裡。她見著我,也不責備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責備我渾身酒氣,更不責備我又穿男裝,隻是沉著一張臉,問道:“太子妃可知,宮中出事瞭?”

我不由得問:“出瞭什麼事?”

“緒娘的孩子沒有瞭。”

我嚇瞭一跳,永娘臉上還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隻是說道:“奴婢擅自作主,已經遣人去宮中撫慰緒娘。但是皇後隻怕要傳太子妃入宮問話。”

我覺得不解:“皇後要問我什麼?”

“中宮之主乃是皇後,凡是後宮出瞭事,自然由皇後做主。東宮內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現在東宮內廷出瞭事,皇後自然要問過太子妃。”

我都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緒娘,要問我什麼啊?

可是永娘說的話從來有根有據,她說皇後要問我,那麼皇後肯定會派人來傳召我。現在我這副樣子,怎麼去見皇後?我急得直跳腳:“快!快!我要洗澡!再給我煎一碗濃濃的醒酒湯!”

宮娥們連忙替我預備,我從來沒這麼性急地沖進浴室,看著熱水預備齊瞭,便立時跳進浴桶,將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著我亂瞭陣腳,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時謹守宮規,怎麼會弄到臨時抱佛腳?”

“臨時抱佛腳”這句話真妙,我從來沒覺得永娘說話這麼有趣。我說道:“那些勞什子宮規,天天守著可要把人悶煞,臨時抱佛腳就臨時抱佛腳,佛祖啊他會看顧我的。”

永娘還板著一張臉,可是我知道她已經要忍不住笑瞭,於是從浴桶中伸出濕淋淋的手,拉瞭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說些好話,我先謝過你就是!”

“阿彌陀佛!佛祖豈是能用來說笑的!”永娘雙掌合十,“真是罪過罪過!”她雖然嘴上這樣說,可是早繃不住笑瞭,親自接過宮娥送上的醒酒湯,“快些喝瞭,涼瞭更酸。”

醒酒湯確實好酸,我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瞭衣裳,等我洗完澡換好衣服,剛剛重新梳好發髻,還沒有換上釵鈿禮服,皇後遣來的女官就已經到瞭東宮正門。

我叫永娘聞聞,我身上還有沒有酒氣。永娘很仔細地聞瞭聞,又替我多多地噴上瞭些花露,再往我嘴裡放一顆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後果然吐氣如蘭,頗有奇效。

此次皇後是宣召李承鄞和我兩人。

我好多天沒見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長高瞭一點兒,因為要入宮去,所以他戴著進德冠,九琪,加金飾,穿著常服。不過他瞧也沒瞧我一眼,就徑自上瞭輦車。

見到皇後我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原來緒娘突然腹痛,禦醫診斷為誤食催產之物。皇後便將所有侍候緒娘的人全都扣押起來,然後所有食物飲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嚴審。最後終於查出是在粟飯之中投瞭藥,硬把胎兒給打下來瞭。皇後自然震怒,下令嚴審,終於有宮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罰,供認說是受人指使。

皇後的聲音仍舊溫和從容:“我將緒娘接到宮裡來,就是擔心她們母子有什麼閃失,畢竟這是東宮的第一個孩子。沒想到竟然就在宮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被暗算,我朝百餘年來,簡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

她雖然語氣溫和,可是用詞嚴厲,我從來沒聽過皇後這樣說話,不由得大氣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樣,屏息靜氣。皇後道:“你們曉得,那宮人招供,是誰指使瞭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卻沒有看我,隻淡淡地道:“兒臣不知。”

皇後便命女官:“將口供念給太子、太子妃聽。”

那女官念起宮人的口供,我聽著聽著就懵瞭,又聽瞭幾句,便忍不住打斷:“皇後,這事不是我幹的!我可沒讓人買通瞭她,給緒娘下藥。”

皇後淡淡地道:“眼下人證物證俱在,你要說不是你幹的,可得有證據。”

我簡直要被冤枉死瞭,我說:“那我為什麼要害她呢?我都不認識她,從前也沒見過她,再說她住在宮裡,我連她住在哪兒都不知道……”

我簡直太冤瞭!莫名其妙就被人這樣誣陷。

皇後問李承鄞:“鄞兒,你怎麼看?”

李承鄞終於瞧瞭我一眼,然後跪下:“但憑母後聖斷。”

東宮皇後道:“太子妃雖然身份不同,又是西涼的公主,但一時糊塗做出這樣的事來,似乎不宜再主持東宮。”

李承鄞並不做聲。

我氣得渾身發抖:“這事不是我幹的,你們今日便殺瞭我,我也不會認!至於什麼東宮不東宮,老實說我也不在乎,但我絕不會任你們這樣冤枉!”

皇後道:“口供可在這裡。鄞兒,你說呢?”

李承鄞道:“但憑母後聖斷。”

皇後微微一笑,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點兒也不念及你們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聲道:“兒臣不忍。不過國有國法,傢有傢規,兒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後點點頭,說道:“甚好,甚好。國有國法,傢有傢規,這句話,甚好。”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吩咐女官,“將趙良娣貶為庶人,即刻逐出東宮!”

我大吃一驚,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轟頂:“母後!”

“剛才那口供,確實不假,不過錄完這口供之後,那宮人就咬舌自盡瞭。別以為人死瞭就死無對證,掖庭辦事確實用心,繼續追查下去,原來這宮人早年前曾受過趙傢的大恩。她這一死,本該株連九族,不過追查下來,這宮人並無親眷,隻有一個義母。現在從她傢地窖裡,搜出官銀一百錠,這一百錠銀子是官銀,有鑄檔可查……再拘瞭這義母用刑,供出來是趙良娣曾遣人到她傢中去過。這趙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鳥,好一招移禍江東。用心這樣毒,真是可恨。再縱容她下去,真要絕瞭我皇傢的嗣脈!”

我還沒想明白過來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李承鄞已經搶先道:“母後請息怒,兒臣想,這中間必然是有人構陷趙良娣,應當命人慢慢追查。請母後不要動氣,傷瞭身體。”

他這話不說倒還好,一說更如火上澆油。

“你簡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暈瞭頭!那個趙良娣,當初就因為緒娘的事哭哭鬧鬧,現在又買通瞭人來害緒娘!還栽贓嫁禍給太子妃,其心可誅!”

李承鄞連聲道:“母後息怒,兒臣知道,趙良娣斷不會是那樣的人,還請母後明查。”

“明查什麼?緒娘肚子裡的孩子礙著誰瞭?她看得眼中釘肉中刺一般!這樣的人在東宮,是國之禍水!”皇後越說越怒,“適才那宮人的口供提出來,你並無一字替太子妃辯解,現在告訴你真相,你就口口聲聲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現在是太子,將來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這般處事怎麼瞭得!這種禍水非殺不可,再不殺掉她,隻怕將來要把你迷得連天下都不要瞭!”

李承鄞大驚失色,我也隻好跪下去,說道:“母後請息怒,趙良娣想必也是一時糊塗,如果賜死趙良娣,隻怕……隻怕……”後面的話我可想不出來怎麼說,李承鄞卻接上去:“母後三思,趙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請母後三思。”

皇後冷笑:“你適才自己說的!國有國法,傢有傢規,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隻跪在那裡,又叫瞭一聲:“母後。”

皇後道:“東宮的事,本該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這樣的惡人,便由我來做吧。”便要令女官去傳令。我見事情不妙,抱住皇後的雙膝:“母後能不能讓我說句話?既然母後說,東宮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從來做得不好,但今日請母後容我說句話。”

皇後似乎消瞭一點兒氣,說道:“你說吧。”

“殿下是真心喜歡趙良娣,如果母後賜死趙良娣,隻怕殿下一輩子也不會快活瞭。”我一著急,話也說得顛三倒四,“兒臣與殿下三年夫妻,雖然不得殿下喜歡,可是我知道,殿下絕不能沒有趙良娣。如果沒有趙良娣,殿下更不會喜歡我。還有,好多事情我做不來,都是趙良娣替我,東宮的那些賬本兒,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給趙良娣在管,如果沒有趙良娣,東宮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順順……”

我一急更不知道該怎麼說,回頭叫永娘:“永娘,你說給皇後聽!”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瞭一個頭,說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趙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良娣平日待人並無錯處,對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直輔佐太子妃管理東宮,請娘娘看在她是一時糊塗,從輕發落瞭吧。”

皇後慢慢地說道:“這個趙良娣,留是留不得瞭,再留著她,東宮便要有大禍瞭。當初在太子妃冊立大典上,皇上曾說,如此佳兒佳婦,實乃我皇傢之幸。可惜你們成婚三年,卻沒有一點子息上的動靜,現在又出瞭緒娘的事,真令我覺得煩惱。”

李承鄞眼睛望著地下,嘴裡卻說:“是兒子不孝。”

皇後說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多多親近太子妃,離那狐媚子遠些。”

李承鄞低聲道:“是。”

我還要說什麼,永娘從後面拉瞭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動,但亦沒有再說話。

皇後說道:“都起來吧。”

但李承鄞還跪在那裡不動,我也隻好不起來。

皇後並不瞧他,隻是說:“緒娘的事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們還年輕。”

李承鄞沒說什麼,我想他才不會覺得有什麼難過的呢,如果真的難過,那一定是因為趙良娣。

皇後又道:“緒娘瞧著也怪可憐的,不如封她為寶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兒臣不願……兒臣還年輕,東宮多置滕妾,兒臣覺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應過趙良娣,再不納別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說。果然皇後又生氣瞭,說道:“你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怎麼可以這樣不解事。”

皇後對我說:“太子妃先起來,替我去看看緒娘,多安慰她幾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開我,好教訓李承鄞。於是站起身來,向她行禮告退。

小黃門引著我到緒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處僻靜宮苑,我第一次見到瞭那個叫緒娘的女子。她躺在床上,滿面病容,但是仍舊可以看出來,她原本應該長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宮人說道:“太子妃來瞭。”她還掙紮著想要起來,跟在我身後的永娘連忙走過去,硬將她按住瞭。

我也不曉得怎麼安慰她才好,隻得對她重復皇後說過的話:“你不要太難過,畢竟你還年輕。”

緒娘垂淚道:“謝太子妃,奴婢福薄,現在唯望一死。”

我訕訕地說:“其實……幹嗎總想死呢,你看我還不是好好的……”

我聽到永娘咳嗽瞭一聲,便知道自己又說錯瞭話。於是我問:“你想吃什麼嗎?我可以教人做瞭送來。”上次我病瞭的時候,皇後遣人來看視,總問我想不想吃什麼,可缺什麼東西。其實東宮裡什麼沒有呢?大約就是用這話來表示特別的慰問吧。我不知道應該要怎麼安慰病人,隻好依樣畫葫蘆。

緒娘道:“謝太子妃。”

我看著她的樣子,淒淒慘慘的,好似萬念俱灰。最後還是永娘上前,說瞭一大篇話,來安慰她。緒娘隻是不斷拭淚,最後我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那裡哭。

我們回到中宮的時候,皇後已經命人來起草寶林的詔冊瞭,李承鄞的臉色看上去很難看,皇後正說道:“東宮應和睦為宜,太子妃一團孩子氣,許多地方照應不到,多個人幫她,總是好的。”她抬頭見我正走進來,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過去向她行禮,她沒有讓身後的女官攙扶我,而是親自伸出胳膊攙起瞭我,我簡直受寵若驚。每次皇後總是雍容端莊,甚少會這般親昵地待我。

“那個趙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皇後淡淡地說,“就將她貶為庶人,先幽閉三個月,不得出門,太子亦不得去探視,否則我便下旨將她逐出東宮。”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瞭跳,但他仍舊低著頭,悶悶地說瞭聲:“是。”

一出中宮,李承鄞就打瞭我一巴掌,我沒提防,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都打懵瞭。

阿渡跳起來拔刀,“刷”一下子已經將鋒利的利刃橫在他頸中,永娘嚇得大叫:“不可!”沒等她再多說什麼,我已經狠狠甩瞭李承鄞一巴掌。雖然我不會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當然得打還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殺瞭我好瞭!”他指著我說,“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緒娘肚子裡的孩子,又誣陷瞭瑟瑟!”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你憑什麼這樣說?”

“你成天就會在母後面前裝可憐、裝天真、裝作什麼都不懂!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母後面前告狀,說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這樣的毒計來誣陷她,你簡直比這世上所有的毒蛇還要毒!現在你可稱心如意瞭,硬生生要趕走瑟瑟,活活地拆散我們!如果瑟瑟有什麼事,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我告訴你,隻要我當瞭皇帝,我馬上就廢掉你!”

我被他氣昏瞭,我推開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現在就廢掉我好瞭,你以為我很喜歡嫁給你麼?你以為我很稀罕這個太子妃麼?我們西涼的男兒成千上萬,個個英雄瞭得,沒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你除瞭會念詩文,還會什麼?你射箭的準頭還不如我呢!你騎馬的本事也還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涼,像你這樣的男人,連老婆都娶不到,誰會稀罕你!”

李承鄞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我的心裡一陣陣發冷,三年來我們吵來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可是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恨我,討厭我,不惜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我。永娘將我扶上輦車,低聲地安慰我說:“太子是因為趙良娣而遷怒於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當然知道,他是因為覺得趙良娣受瞭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氣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過,憑什麼他要遷怒於我?

他說我嫉妒趙良娣,我是有一點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對她好,好到任何時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維護她,照應她。可是除瞭這之外,我都不嫉妒別的,更不會想到去害她。

趙良娣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來跟我玩葉子牌的時候,我覺得她也就是個很聰明的女人罷瞭,怎麼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覺得皇後這是什麼好法子,緒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瞭寶林,李承鄞又不喜歡她,在東宮隻是又多瞭一個可憐人罷瞭。

晚上的時候,我想這件事想得睡不著,隻得幹脆爬起來問阿渡:“你瞧趙良娣像壞人嗎?”

阿渡點瞭點頭,卻又搖瞭搖頭。

“中原的女孩兒想什麼,我一點兒也鬧不明白。咱們西涼的男人雖然也可以娶幾個妻子,可是如果大傢合不來,就可以再嫁給別人。”

阿渡點瞭點頭。

“而且李承鄞有什麼好的啊,除瞭長相還看得過去,脾氣那麼壞,為人又小氣……”我躺下去,“要是讓我自己選,我可不要嫁給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才不會讓自己落到這麼可憐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歡的人瞭,我卻不得不嫁給他,結果害得他討厭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難過。現在趙良娣被幽禁,李承鄞恨透瞭我,我才不想要一個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讓我自己選,我寧可嫁給一個尋常的西涼男人,起碼他會真心喜歡我,騎馬帶著我,同我去打獵,吹篳篥給我聽,然後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傢人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可是這樣的日子,我知道永遠都隻會出現在夢裡瞭。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瞭指窗子。

我十分詫異,推開窗子,隻見對面殿頂的琉璃瓦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坐在黑色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認出這個人來,又是那個顧劍!

我正猶豫要不要大喊一聲“有刺客”,他突然像隻大鳥兒一般,從大殿頂上一滑而下,如禦風而行,輕輕巧巧就落在瞭我窗前。

我瞪著他:“你要做什麼?”

他並沒有答話,隻是盯著我的臉。我知道我的臉還有點兒腫,回到東宮之後,永娘拿煮熟的雞子替我滾瞭半晌,臉頰上仍舊有個紅紅的指印,消不下去。不過我也沒吃虧,我那一巴掌肯定也把李承鄞的臉打腫瞭,因為當時我用盡瞭全力,震得我自己手掌都發麻瞭。

他的聲音裡有淡淡的情緒,似乎極力壓抑著什麼:“誰打你?”

我摸瞭摸臉頰,說道:“沒事,我已經打回去瞭。”

他執意追問:“是誰?”

我問:“你問瞭幹嗎?”

他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去殺他。”

我嚇瞭一跳,他卻又問:“你既然是太子妃,誰敢打你?是皇帝?是皇後?還是別的人?”

我搖瞭搖頭,說道:“你別問瞭,我不會告訴你的。”

他卻問我:“你肯同我一起走麼?”

這個人真是個怪人,我搖瞭搖頭,便要關上窗子,他伸手擋住窗扇,問我:“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生氣?”

“三年前的事情,你難道不生氣麼?”

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真的不認識你,你不要再半夜到這裡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裡是東宮,如果你被人發現,會被當成刺客亂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東宮?就算是皇宮,我還不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誰能奈我何?”

我瞪著他,這人簡直狂妄到瞭極點,不過以他的武功,我估計皇宮對他而言,還真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嘆瞭口氣:“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就是來看看你。”他又問瞭一遍,“你肯同我一起走麼?”

我搖瞭搖頭。

他顯得很生氣,突然抓住瞭我的手:“你在這裡過得一點兒也不快活,為什麼不肯同我走?”

“誰說我過得不快活瞭?再說你是誰,幹嗎要管我過得快不快活?”

他伸出手來拉住我,我低喝:“放手!”阿渡搶上來,他隻輕輕地揮一揮衣袖,阿渡便踉踉蹌蹌倒退數步,不等阿渡再次搶上來,他已經將我一拉,我隻覺得身子一輕,已經如同紙鳶般被他扯出窗外。他輕功極佳,攜著我好似禦風而行,我隻覺風聲從耳畔不斷掠過,不一會兒腳終於踏到實處,卻是又涼又滑的琉璃瓦。他竟然將我擄到瞭東宮正殿的寶頂之上,這裡是東宮地勢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宮闕,連綿的殿宇,鬥拱飛簷,琉璃獸脊,全都靜靜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開他的手,卻差點兒滑倒,隻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卻指著我們腳下的大片宮闕,說道:“小楓,你看看,你看看這裡,這樣高的墻,四面圍著,就像一口不見天日的深井,怎麼關得住你?”

我很不喜歡他叫我的名字,總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他說道:“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瞭個白眼:“我是絕不會跟你走的,你別以為自己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來,驚動瞭羽林軍,萬箭齊發一樣將你射成個刺蝟。”

他淡淡地一笑,說道:“你忘瞭我是誰麼?我但有一劍在手,你就是把整個東宮的羽林軍都叫出來,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點兒忘瞭,這個人狂傲到瞭極點。於是我靈機一動,大拍他的馬屁:“你武功這麼高,是不是天下無敵,從來都沒有輸給過別人?”

他忽然笑瞭笑,說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記得瞭麼?三年前我比劍輸給你。”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瞭,指瞭指自己的鼻尖,抖瞭抖:“你?輸給我?”這話也太驚悚瞭,我半點兒武功都不會,他隻要動一動小手指頭,便可以將我掀翻在地,怎麼會比劍時輸給我?我連劍是怎麼拿的都不太會。

“是啊。”他氣定神閑,似乎再坦然不過,“我們那次比劍,賭的便是終身。我輸給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張得一定能吞下個雞蛋,不由得問:“那次比劍如果是我輸瞭呢?”

“如果那次是你輸瞭,你自然要嫁給我,讓我一生愛護你,憐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瞭抖,大爺,玩人也不是這麼玩兒的。

他說道:“我可沒有讓著你,但你一出手就搶走瞭我的劍,那一次隻好算我輸給你。”

我能搶走他的劍?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斬亂麻:“反正不管那次誰輸誰贏,總之我不記得曾有過這回事,再說我也不認識你,就憑你一張嘴,我才不信呢。”

他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對玉佩,說道:“你我約定終身的時候,曾將這對鴛鴦佩分為兩半,我這裡有一隻鴛佩,你那裡有一隻鴦佩。我們本來約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圓的時候,我在玉門關外等你,我帶你一同回我傢去。”

我瞧著他手中的玉佩,西涼本就多胡商,離產玉的和闐又不遠,所以我見過的玉飾,何止千千萬萬。自從來瞭上京,東宮裡的奇珍異寶無數,可是我見過所有的玉,似乎都沒有這一對玉佩這般白膩,這般溫潤。上好的羊脂玉溫膩如凝脂,在月色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這對玉佩我沒有見過。”我突然好奇起來,“你不是說我們約好瞭私奔,為什麼後來沒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緊事,所以沒能去關外等你。等我趕到關外,離咱們約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三夜,我到瞭約好的地方,隻見這塊玉佩落在沙礫之中,你早已經不知所蹤……”

我歪著腦袋瞧著他,他的樣子倒真不像是說謊,尤其他說到失約之時,臉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悵然,似乎說不出的懊悔。

我覺得他說的這故事好生無趣:“既然是你失約在先,還有什麼好說的,這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從前真的不認識你,想必你是認錯瞭人。”

我轉身看瞭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覺瞭。還有,你以後別來瞭,被人瞧見會給我惹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瞭。”

他凝視著我的臉,瞧瞭好一會兒,問我:“小楓,你是在怪我麼?”

“我才沒閑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認識你。”

他半晌不做聲,最後終於長長嘆瞭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鳴鏑,對我說道:“你若是遇上危險,將這個彈到空中,我自然會來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邊,還會遇上什麼危險?我不肯要他的鳴鏑,他硬塞給我。仍舊將我輕輕一攬,不等我叫出聲來,幾個起落,已經落到瞭地上。他將我送回寢殿之中,不等我轉身,他已經退出瞭數丈開外。來去無聲,一瞬間便又退回殿頂的琉璃瓦上,遠遠瞧瞭我一眼,終於掉頭而去。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說:“這個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卻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

阿渡瞧著我,目光裡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嘆瞭口氣,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麼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麼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瞭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瞭亂夢。在夢裡有人低低吹著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裡,離我很近,可是又很遠。我心裡明白,隻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地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湧上,突然有人在半空接住瞭我,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瞭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要醉瞭,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隻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瞭,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次醒來,都隻有悵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裡救我那個人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瞭個身,發現我的枕頭上放著一枝芬芳的花,猶帶著清涼的露水。我嚇瞭一跳,阿渡就睡在我床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瞭那個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裡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早就不知所蹤。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裡,覺得心情好瞭一點兒,可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瞭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裡大鬧。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鬧呢,我會偷偷溜去看趙良娣,反正她還活著,總能想得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瞭。

話雖然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瞭第四天,終於生病瞭。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內官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們接近。所以醉後受瞭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著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瞭,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裡知道。”永娘低聲道,“殿下為瞭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後娘娘慪氣。”

我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騰自己,就算是替趙良娣報仇瞭嗎?”

永娘道:“殿下天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後娘娘的寵愛,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裡,隻是欲語又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省得他真的病死瞭,他病死瞭不打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沒發脾氣,以往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蟹,我還曾經鬧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蟹,我看著紅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麼下嘴。李承鄞為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瞭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瞭幾聲:“李承鄞!”

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瞭,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著氣,連嘴上都燒起瞭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瞭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滾燙的,像燒紅瞭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

他並沒有叫母後,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後畢竟是皇後,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後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瞭“平身”“賜座”“下去吧”,就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瞭,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項內廷的大典,穿著翟衣戴著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其實皇後還特別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煩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些書本兒我瞧著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學那麼多東西,煩也煩死瞭。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瞭藥來,永娘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瞭。”

我隻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瞭!”

李承鄞並不回答我,隻是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永娘命人將床頭墊瞭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扶起來,半倚半靠在那裡。永娘拿著小玉勺喂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

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著,隻得左手端著藥碗,我回頭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來氣,過瞭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他嘴裡。他鼻子被捏,隻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瞭:“燙……好燙……”

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松手瞭,李承鄞還攥著我的手,不過他倒沒多看我一眼,馬上就又重新闔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

永娘替我拿瞭繡墩來,讓我坐在床前。我坐瞭一會兒,覺得很不舒服。因為胳膊老要伸著,我叫阿渡將繡墩搬走,然後自己一彎腰幹脆坐在瞭腳踏上。這樣不用佝僂著身子,舒服多瞭,可是李承鄞一直抓著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瞭。我試著往外抽手,我一動李承鄞就攥得更緊,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劃瞭一下,我連忙搖頭,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發兵攻打西涼才怪。

我開始想念趙良娣瞭,起碼她在的時候,我不用照顧李承鄞,他就算病到糊塗,也不會抓著我的手不放。

一個時辰後我的手臂已經麻木得完全沒瞭知覺,我開始琢磨怎麼把趙良娣弄出來,讓她來當這個苦差。

兩個時辰後我半邊身子都已經麻木得完全沒瞭知覺,我實在是忍不住瞭,小聲叫永娘。她走上前來低頭聆聽我的吩咐,我期期艾艾地告訴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馬上道:“奴婢命人去取恭桶來。”

她徑直走出去,我都來不及叫住她。她已經吩咐內官們將圍屏攏過來,然後所有人全退瞭出去,寢殿的門被關上瞭,我卻痛苦地將臉皺成一團:“永娘……這可不行……”

“奴婢侍候娘娘……”

我要哭出來瞭:“不行!在這兒可不行!李承鄞還在這兒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況殿下睡著瞭。”永娘安慰我說,“再說殿下與太子妃是夫妻,所謂夫妻,同心同體……”

我可不耐煩聽她長篇大論,我真是忍無可忍瞭,可是要我在李承鄞面前,要我在一個男人面前……我要哭瞭,我真的要哭瞭……

“永娘你想想辦法……快想想辦法!”

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斷催促她,最後她也沒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來,而我實在忍不住瞭,隻得連聲道:“算瞭算瞭,就在這裡吧,你替我擋一擋。”

永娘側著身子擋在我和李承鄞之間,不過因為李承鄞拉著我的手,她依著宮規又不能背對我和李承鄞,所以隻擋住一小半。我心驚膽戰地解衣帶,不停地探頭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幫忙解衣帶,又幫我拉開裙子。

我一共隻會背三句詩,其中一句在裴照面前賣弄過,就是那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還有一句則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為什麼我會背這句詩呢?因為當初學中原官話的時候,這句詩特別繞口,所以被我當繞口令來念,念來念去就背下來瞭。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果然……一身輕啊一身輕……真舒坦。

正當我一身輕快不無得意,覺得自己能記住這麼繞口的詩,簡直非常瞭不起的時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動,就睜開瞭眼睛。

“啊!”

我尖聲大叫起來。

阿渡頓時跳起來,“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這一叫也嚇瞭一跳,但她已經被阿渡一把推開去,阿渡的金錯刀已經架在瞭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腳亂一邊拎著衣帶裙子一邊叫:“不要!阿渡別動!”

我飛快地系著腰帶,可是中原的衣裳囉裡囉唆,我本來就不怎麼會穿,平常又都是尚衣的宮女幫我穿衣,我一急就把腰帶給系成瞭死結,顧不上許多馬上拉住阿渡:“阿渡!不要!他就是嚇瞭我一跳。”

阿渡收回刀,李承鄞瞪著我,我瞪著李承鄞,他似乎還有點兒恍惚,目光呆滯,先是看後面的圍屏,然後看呆若木雞的永娘,然後看床前的恭桶,然後目光落在他還緊捏著的我的手,最後看著我腰裡系得亂七八糟的那個死結,李承鄞的嘴角突然抽搐起來。

我的臉啊……丟盡瞭!三年來不論吵架還是打架,我在李承鄞面前從來都沒落過下風,可是今天我的臉真是丟盡瞭。我氣憤到瞭極點,狠狠地道:“你要是敢笑,我馬上叫阿渡一刀殺瞭你!”

他的嘴角越抽越厲害,越抽越厲害,雖然我狠狠盯著他,可是他終於還是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開心極瞭,我還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整個寢殿都回蕩著他的笑聲。我又氣又羞,奪過阿渡手裡的刀。永娘驚呼瞭一聲,我翻轉刀用刀背砍向李承鄞:“你以為我不敢打你麼?你以為你病瞭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訴你,要不是怕你那個父皇發兵打我阿爹,我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永娘想要上前來拉我,但被阿渡攔住瞭,我雖然用的是刀背,不過砍在身上也非常痛。李承鄞挨瞭好幾下,一反常態沒有罵我,不過他也不吃虧,便來奪我的刀。我們兩個在床上打作一團,我手中的金錯刀寒光閃閃,劈出去呼呼有聲,永娘急得直跳腳:“太子妃,太子妃,莫傷瞭太子殿下!殿下,殿下小心!”

李承鄞用力想奪我的刀,我百忙中還叫阿渡:“把永娘架出去!”

不把她弄走,這架沒法打瞭。

阿渡很快就把永娘弄走瞭,我頭發都散瞭,頭上的一枚金鳳釵突然滑脫,勾住我的鬢發。就這麼一分神的工夫,李承鄞已經把我的刀奪過去瞭。

我勃然大怒,撲過去就想把刀奪回來。李承鄞一骨碌就爬起來站在床上,一手將刀舉起來,他身量比我高出許多,我踮著腳也夠不著,我跳起來想去抓那刀,他又換瞭隻手,我再跳,他再換……我連跳四五次,次次都撲空,他反倒得意起來:“跳啊!再跳啊!”

我大怒,看他隻穿著黃綾睡袍,底下露出赤色的腰帶,突然靈機一動,伸手扯住他的腰帶就往外抽。這下李承鄞倒慌瞭:“你,你幹什麼?”一手就拉住腰帶,我趁機飛起一腳踹在他膝蓋上,這下子踹得很重,他腿一彎就倒下來瞭,我撲上去抓著他的手腕,就將刀重新奪瞭回來。

這時候阿渡正巧回來瞭,一掀簾看到我正趴在李承鄞身上扯著他的腰帶,阿渡的臉“刷”地一紅,身形一晃又不見瞭。

“阿渡!”

我跳起來正要叫住她,李承鄞又伸手奪刀,我們兩個扭成一團,從床上打到床下,沒想到李承鄞這麼能打架,以前我們偶爾也動手,但從來都是點到即止,通常還沒開打就被人拉開瞭。今天算是前所未有,雖然他在病中,可男人就是男人,簡直跟駱駝似的,力大無窮。我雖然很能打架,但吃虧在不能持久,時間一拖長就後繼無力,最後一次李承鄞將刀奪瞭去,我使命掰著他的手,他隻好松手將刀扔到一邊,然後又飛起一腳將刀踹出老遠,這下子我們誰都拿不到刀瞭。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李承鄞還扭著我的胳膊,我們像兩隻鎖扭擰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密密的汗珠,這下好瞭,打出這一身熱汗,他的風寒馬上就要好瞭。我們兩個僵持著,他既不能放手,我也沒力氣掙紮。最後李承鄞看到我束胸襦裙系的帶子,於是騰出一隻手來扯那帶子,我心中大急:“你要幹嗎?”

他扯下帶子胡亂地將我的手腕纏捆起來,我可真急瞭,怕他把我捆起來再打我,我叫起來:“喂!君子打架不記仇,你要敢折磨我,我可真叫阿渡來一刀砍死你!”

“閉嘴!”

“阿渡!”我大叫起來,“阿渡快來!”

李承鄞估計還真有點兒怕我把阿渡叫來瞭,他可打不過阿渡。於是他扭頭到處找東西,我估計他是想找東西堵住我的嘴,但床上地下都是一片凌亂,枕頭被子散瞭一地,哪裡能立時找著合適的東西?我雖然手被綁住瞭,可是腿還能動,在地上蹦得像條剛離水的魚,趁機大叫:“阿渡!快來救我!阿渡!”

李承鄞急瞭,撲過來一手將我抓起來,就用他的嘴堵住瞭我的嘴。

我懵瞭。

他身上有汗氣,有沉水香的氣味,有藥氣,還有不知道是什麼氣味,他的嘴巴軟軟的,熱熱的,像是剛烤好的雙拼鴛鴦炙,可是比鴛鴦炙還要軟,我懵瞭,真懵瞭。眼睛瞪得大大的,視野裡頭全是李承鄞一張臉,不,全是他的眼珠子。

我們互相瞪著對方。

我覺得,我把呼氣都給忘瞭,就傻瞪著他瞭。

他似乎也把呼氣給忘瞭,就傻瞪著我瞭。

最後我將嘴一張,正要大叫,他卻胳膊一緊,將我摟得更近,我嘴一張開,他的舌頭竟然跑進來瞭。

太惡心瞭!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全冒出來瞭,汗毛也全豎起來瞭,他竟然啃我嘴巴啊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的嘴!又不是豬蹄!又不是燒雞!又不是鴨腿!他竟然抱著我啃得津津有味……他一邊啃我的嘴巴,一邊還摸我的衣服,幸好我腰裡是個死結,要不我的胸帶被他扯開瞭,現在再連裙子都要被他扯開,我可不用活瞭。

太!悲!憤!瞭!

我死命地咬瞭他一口,然後弓起腿來,狠狠踹瞭他一腳!

他被我踹到瞭一邊,倒沒有再動彈。我跳起來,飛快地沖過去背蹲下撿起阿渡的刀,然後掉過刀刃三下兩下割斷捆我手的帶子,我拿起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李承鄞!我今天跟你拼瞭!”

李承鄞懶洋洋地瞧瞭我一眼,又低頭瞧瞭瞧那把刀,我將刀再逼近瞭幾分,威脅他:“今天的事不準你說出去,不然我晚上就叫阿渡來殺瞭你!”

李承鄞撐著手坐在那裡,就像脖子上根本沒一把鋒利無比的利刃似的,突然變得無賴起來:“今天的什麼事——不準我說出去?”

“你親我的事,還有……還有……哼!反正今天的事情統統不準你說出去!不然我現在就一刀殺瞭你!”

他反倒將脖子往刀鋒上又湊瞭湊:“那你現在就殺啊……你這是謀殺親夫!還有,你要是真敢動我一根汗毛,我父皇馬上就會發兵,去打你們西涼!”

太!無!賴!瞭!

我氣得一時拿不定主意,猶豫到底是真捅他一刀,還是晚上叫阿渡來教訓他。

“不過……”他說,“也許我心情好……就不會將今天的事告訴別人。”

我警惕地看著他:“那你要怎麼樣才心情好?”

李承鄞摸著下巴:“我想想……”

我惡狠狠地道:“有什麼好想的!反正我告訴你,你要是敢說出去,我馬上讓阿渡一刀砍死你!”

“除非你親我!”

“什麼?”

“你親我我就不告訴別人。”

我狐疑地瞧著他,今天的李承鄞簡直太不像李承鄞瞭,從前我們說不到三句話就吵架,李承鄞就是可恨可恨可恨……但今天是無賴無賴無賴。

我心一橫,決定豁出去瞭:“你說話算數?”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吧,我把刀放下,閉上眼睛狠狠在他臉上咬瞭一下,直咬出瞭一個牙印兒,痛得他倒吸瞭一口涼氣。我親完這一下,正打算拿起刀子走人,他伸手就將我拉回去,一拉就拉到他懷裡去。

竟然又啃我嘴巴啊啊啊啊啊啊!

他啃瞭好久才放開我,我被他啃得上氣不接下氣,嘴唇上火辣辣的,這傢夥肯定把我的嘴巴啃腫瞭!

他伸出手指,摸瞭摸我的嘴唇,說道:“這樣才叫親,知道麼?”

我真的很想給他一刀,如果不是擔心兩國交戰,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白骨如山……於是硬生生忍住,咧瞭咧嘴:“謝謝你教我!”

“不用謝。”他無賴到底瞭,“現在你會瞭,該你親我瞭。”

“剛剛不是親過!”我氣得跳起來,“說話不算數!”

“剛剛是我親你,不是你親我。”

為瞭兩國和平,忍瞭!

我揪著他的衣襟學著他的樣子狠狠將他的嘴巴啃起來,雞大腿雞大腿雞大腿……就當是啃雞大腿好瞭!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終於啃完一撒手,發現他從脖子到耳朵根全是紅的,連眼睛裡都泛著血絲,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又發燒?”

“沒有!”他斷然否認,“你可以走瞭。”

我整理好衣服,又攏瞭攏頭發,拿著刀,雄赳赳氣昂昂地走瞭。

外頭什麼人都沒有,我一直走回自己的寢殿,才看到宮娥們。她們見瞭我,個個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竟然都差點兒忘瞭向我行禮。要知道她們全是永娘挑出來的,個個都像永娘一樣,時時刻刻把規矩記得牢牢的。

我照瞭照鏡子,才曉得她們為什麼這樣子。

簡直像鬼一樣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嘴巴還腫著,李承鄞那個混蛋,果然把我的嘴都給啃腫瞭。宮人們圍上來給我換衣服,重新替我梳頭,幸好沒人敢問我到底發生什麼事,若是讓她們知道,我就不用在東宮裡混下去瞭。正當我悻悻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人通傳,說是李承鄞遣瞭小黃門給我送東西來。這事很稀罕,她們也都曉得李承鄞不喜歡我,從來沒派人送東西給我。

我隻覺得詭異,平常跟李承鄞吵架,他好幾天都不會理我,今天我們狠狠打瞭一架,他竟然還派人送東西給我,這也太詭異瞭。

不過我也不會怕李承鄞。所以我就說:“那叫他進來吧。”

遣來的小黃門捧著一隻托盤,盤上蓋著紅綾,我也看不出來下面是什麼。小黃門因為受李承鄞差遣,所以一副宣旨的派頭,站在那裡,一本正經地道:“殿下說,一時性急扯壞瞭太子妃的衣帶,很是過意不去,所以特意賠給太子妃一對鴛鴦絳。殿下說,本來應當親自替太子妃系上,不過適才太累瞭,又出瞭汗,怕再傷風,所以就不過來瞭。殿下還說,今日之事他絕不會告訴旁人的,請太子妃放心。”

我隻差沒被氣暈過去。宮人們有的眼睛望著天,有的望著地毯,有的死命咬著嘴角,有的緊緊繃著臉,有的大約實在忍不住要笑,所以臉上的皮肉都扭曲瞭……總之沒一個人看我,個個都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

李承鄞算你狠!你這叫不告訴別人麼?你這隻差沒有詔告天下瞭!還故意說得這樣……這樣曖昧不堪!叫所有人不想歪都難!

我連牙都咬酸瞭,才擠出一個笑:“臣妾謝殿下。”

小黃門這才畢恭畢敬地跪下對我行禮,將那隻托盤高舉過頭頂。我也不叫人,伸手就掀開紅綾,裡面果然是一對刺繡精美的鴛鴦絳,喜氣洋洋盤成同心模樣,我一陣怒火攻心,差點兒沒被氣暈過去。身側的宮女早就碎步上前,替我接過那托盤去。

我就知道李承鄞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狠,竟然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招數。黃昏時分阿渡終於回來瞭,她還帶回瞭永娘。永娘回來後還沒半盞茶的工夫,就有人嘴快告訴她鴛鴦絳的事情,永娘不敢問我什麼,可是禁不住眉開眼笑,看到我嘴巴腫著,還命人給我的晚膳備瞭湯。我敢說現在整個東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從李承鄞的寢殿出來,連衣帶都不知弄到哪裡去瞭,然後李承鄞還送給我一對鴛鴦絳。

鴛鴦絳,我想想這三個字都直起雞皮疙瘩。李承鄞送我三尺白綾我都不覺得稀奇,他竟然送我鴛鴦絳,這明顯是個大大的陰謀。

可是東宮其他人不這樣想,尤其是侍候我的那些宮人們,現在她們一個個揚眉吐氣,認為我終於收服瞭李承鄞。

“殿下可算是回心轉意瞭,阿彌陀佛!”

“趙庶人一定是對殿下施瞭蠱術,你看趙庶人被關起來,殿下就對太子妃娘娘好起來瞭。”

“是啊!咱們娘娘生得這般美貌,不得殿下眷顧,簡直是天理不容!”

“你沒有瞧見娘娘看到鴛鴦絳的樣子,臉都紅瞭,好生害羞呢……”

“啊呀,要是我我也害羞呀,殿下真是大膽……光天化日竟然派人送給娘娘這個……”

“還有更膽大的呢……你沒有看到娘娘回來的時候,披頭散發,連衣裳都被撕破瞭……可見殿下好生……好生急切……嘻嘻……”

……

我一骨碌爬起來,聽守夜的宮娥竊竊私語,隻想大吼一聲告訴她們,這不是事實不是事實!我臉紅是因為氣的!衣裳撕破是因為打架!總之壓根兒就不是她們想像的那樣子!

李承鄞又不是真的喜歡我,他就是存心要讓我背黑鍋。

沒想到李承鄞不僅存心讓我背黑鍋,更是存心嫁禍。

第三天的時候皇後就把我叫進宮去,我向她行禮之後,她沒有像往日那樣命人攙扶我,更沒有說賜座。皇後坐在禦座之上,自顧自說瞭一大篇話。雖然話仍舊說得客客氣氣,可是我也聽出瞭她是在訓我。

我隻好跪在地上聽訓。

這還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從前偶爾她也訓我,通常是因為我做瞭過分的事情,比如在大典上忘瞭宮規,或者祭祖的時候不小心說瞭不吉利的話。可是這樣讓我跪在這裡挨訓,還是頭一遭。

她最開始是引用《女訓》《女誡》,後來則是引用本朝著名的賢後章慧皇後的事跡,總之文縐縐一口氣說瞭一大篇,聽得我直發悶,連膝蓋都跪酸軟瞭,也不敢伸手揉一揉。其實她都知道我聽不懂她真正的意思,果然,這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話說完,皇後終於嘆瞭口氣,說道:“你是太子妃,東宮的正室,為天下表率。鄞兒年輕胡鬧,你應該從旁規勸,怎麼還能由著他胡鬧?便不說我們皇傢,尋常人傢妻子的本分,也應懂得矜持……”

我終於聽出一點兒味兒來,忍不住分辯:“不是的,是他……”

皇後淡淡地瞧瞭我一眼,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是他胡鬧,可是他還在病中,你就不懂得拒絕麼?萬一病後失調,鬧出大病來,那可怎麼得瞭?你將來要當皇後,要統率六宮,要做中宮的楷模,你這樣子,將來叫別人如何服氣?”

我又氣又羞,隻差要挖個地洞鉆進去。皇後簡直是在罵我不要臉瞭,知道李承鄞病瞭還……還……那個……那個……可是天曉得!我們根本沒那個……沒有!

我太冤瞭,我簡直要被冤死瞭!

皇後看我窘得快哭瞭,大約也覺得訓得夠瞭,說道:“起來吧!我是為瞭你好,你知道傳出去有多難聽,年輕夫妻行跡親密是應該的,可是也要看看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咱們中原可不比西涼,隨便一句話都跟刀子似的,尤其在宮裡,流言蜚語能殺人哪。”

我眼圈都紅瞭:“這太子妃我做不好,我不做瞭。”

皇後就像沒聽見似的,隻吩咐永娘:“好好照看太子妃,還有,太子最近病著,太子妃年輕,事務又多,不要讓她侍候太子湯藥。讓太子妃把《女訓》抄十遍吧。”

我氣得肺都要炸瞭,這把我當狐貍精在防呢!我總算明白過來,李承鄞設下這個圈套,就是為瞭讓我鉆進來。

什麼鴛鴦絳,簡直比白綾子還要命,《女訓》又要抄十遍,這不得要瞭我的命!

一回到東宮,我就想提刀去跟李承鄞拼命,竟然敢算計我,活膩瞭他!可是永娘守著我寸步不離,安排宮女替我磨墨鋪紙,我隻得含憤開始抄《女訓》,中原的字本來就好生難寫,每寫一個字,我就在心裡把李承鄞罵上一遍。抄瞭三五行之時,我早已經將李承鄞在心裡罵過數百遍瞭。

晚上的時候,好容易熬到夜深人靜,我悄悄披衣服起來,阿渡聽到我起床,也不解地坐起來,我低聲道:“阿渡,把你的刀給我。”

阿渡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還是把她的金錯刀遞給瞭我,我悄悄地將刀藏在衣下,然後將寢衣外頭套上一件披帛。沒有阿渡,我是繞不開衛戍東宮的羽林軍的,所以我帶著阿渡一起,躡手躡腳推開寢殿側門,然後穿過廊橋,往李承鄞住的寢殿去。剛上瞭廊橋,阿渡忽然頓瞭一下。

原來永娘正好拿著熏爐走過來,我們這一下子,正讓她撞個正著。

這也太不湊巧瞭,我忘瞭今夜是十五,永娘總要在這個時候拜月神。我正琢磨要不要讓阿渡打昏她,或者她會不會大叫,引來羽林軍,將我們押回去。

誰知永娘瞧見我們兩個,先是呆瞭一呆,然後竟然回頭瞧瞭瞧我們要去的方向,那裡是李承鄞的寢殿,隱隱綽綽亮著燈。

我趁機便要回頭使眼色給阿渡,想讓她拿下永娘。我的眼色還沒使出去,誰知永娘隻輕輕嘆瞭口氣,便提著熏爐,默不作聲徑直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瞭。

我納悶得半死,永娘走瞭幾步,忽然又回過頭來,對我道:“夜裡風涼,太子妃瞧瞧殿下便回轉來吧,不要著瞭涼。”

我一陣氣悶,合著她以為我是去私會李承鄞!

這……這……這……

算瞭!

我憤然帶著阿渡直奔李承鄞的寢殿,一日不揍他個滿地找牙,一日就難雪這陷害之恥。

到瞭寢殿的墻外,阿渡拉著我輕輕躍上墻頭,我們還沒有在墻頭站穩,忽然聽到一聲大喝:“有刺客!”隻聞利器破空弓弦震動,我怔瞭一下,已經有無數支箭簇朝著我們直射過來,便如鋪天蓋地的蝗雨似的。四周燈籠火炬全都呼啦一下子亮起來,阿渡擋在我面前打落好些亂箭,她擋不瞭太久,我一急就想轉身跳墻回去,省得阿渡為我受傷,誰知腳下一滑,便從高墻上筆直跌落下去。

好高的墻!

隻聽呼呼的風聲從耳邊掠過……這下……這下可要摔成肉泥瞭。

我仰面往下跌落,還能看到阿渡驚慌失措的臉。她飛身撲下來便想要抓住我,在她身後則是漆黑的天幕,點點的星辰像是碎碎的白芝麻,飛快地越退越遠,而月亮瞬息被殿角遮住,看不見瞭……

我想阿渡是抓不住我瞭,我跌得太急太快,就在我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人攬住我的腰,我的跌勢頓時一緩,那人旋過身子,將我整個人都接住瞭。我的發髻被夜風吹得散開來,所以亂發全拂在我的臉上,我隻能看見他銀甲上的光,反射著火炬的紅焰,一掠而過,像是在銀甲上綻開小小的花。那些小小的火花映進他的眼底,而他的眼睛正專註地看著我。

我夢想過無數次的夢境啊……英雄救美,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那眼底隻有我……

我要醉瞭,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我夢裡的那個人啊……

“太子妃!”

我的腳落在瞭地上,我如夢初醒般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他一身銀甲,劍眉星目,氣宇軒昂。他就是那個人麼?那個一次次出現在我的夢境中,一次次將我救出險境的蓋世英雄?

裴照躬身向我行著禮,四面的箭早都停瞭。他將我放在地上,我這才發現我還死死拉著他的胳膊。阿渡搶上來拉著我的手,仔細察看我身上有沒有受傷,我很尷尬。我夢中的英雄難道是裴照?可是……為什麼我自己不知道呢?不過裴照真的是很帥啊,武功又好,可是,怎麼會是他呢?我耳根發熱,又瞧瞭他一眼。

今天晚上真是出師不利,先遇上永娘,然後又遇上裴照。

裴照將手一揮,那些引弓持刀的羽林軍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隻得言不由衷地誇贊:“裴將軍真是用兵如神……”

“請太子妃恕末將驚駕之罪。”裴照拱手為禮,“末將未料到太子妃會逾墻而來,請太子妃恕罪。”

“這不怪你,誰讓我和阿渡是翻墻進來的,你把我們當成刺客也不稀奇。”

“不知太子妃夤夜來此,所為何事?”

我可沒有那麼傻,傻到告訴他我是來跟李承鄞算賬的。所以我打瞭個哈哈:“我來幹什麼,可不能告訴你。”

裴照的表情還是那樣,他低頭說瞭個“是”。

我大搖大擺,帶著阿渡就往前走,裴照忽然又叫瞭我一聲:“太子妃。”

“什麼?”

“太子殿下的寢殿,不是往那邊,應該是往這邊。”

我惱羞成怒,狠狠瞪瞭他一眼,但他依舊恭敬地立在那裡,似乎絲毫沒有看到我的白眼。我也隻好轉過身來,依著他指的正確的路走去。

終於到瞭李承鄞寢殿之外,我命令阿渡:“你守在門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阿渡點點頭,做瞭個手勢,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叫我放心。

我進瞭寢殿,值夜的宮娥還沒有睡,她們在燈下拼字謎玩,我悄悄地從她們身後躡手躡腳走過,沒人發現我。我溜進瞭內殿。

內殿角落裡點著燈,影影綽綽的燭光朦朧印在帳幔之上,像是水波一般輕輕漾動。我屏息靜氣悄悄走到床前,慢慢掀起帳子,小心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突然“呼”的一聲,我本能地將臉一偏,寒風緊貼著我的臉掠過,那勁道刮得我臉頰隱隱生疼。還沒等我叫出聲來,天旋地轉,我已經被牢牢按在瞭床上,一道冰冷的鋒刃緊貼著我的喉嚨,隻怕下一刻這東西就會割開我的喉管,我嚇得起瞭一身雞皮疙瘩。

我看著李承鄞,黑暗中他的臉龐有種異樣的剛毅,簡直完全像另外一個人似的。他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做夢也沒想過李承鄞會隨身帶著刀,連睡在床上也會這樣警醒。

“是你?”

李承鄞收起瞭刀子,整個人似乎又變回我熟悉的那個樣子,懶洋洋地問我:“你大半夜跑到我這裡來,幹什麼?”

“呃……不幹什麼。”我總不能說我是來把他綁成大粽子狠揍一頓出氣然後以報陷害之仇的吧。

他似笑非笑,瞥瞭我一眼:“哦,我知道瞭,你是想我瞭,所以來瞧瞧我,對不對?”

我這一氣,馬上想起來他是怎麼用鴛鴦絳來陷害我的,害得我被皇後罵,還要抄書。抄書!我最討厭抄書瞭!我“刷”一下子就拔出藏在衣下的刀,咬牙切齒:“你猜對瞭,我可想你瞭!”

他絲毫沒有懼色,反倒低聲笑起來:“原來你們西涼的女人,都是拿刀子想人的!”

“少廢話!”我將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你的刀給我。”

他往前湊瞭湊:“你叫我給你,我就要給你啊?”

“別過……唔……”我後頭的話全被迫吞下肚去,因為他竟然將我肩膀一攬,沒等我反應過來,又啃我嘴巴!

太……太過分瞭!

這次他啃得慢條斯理,就像吃螃蟹似的,我見過李承鄞吃螃蟹,簡直堪稱一絕。他吃完螃蟹所有的碎殼還可以重新拼出一隻螃蟹來,簡直比中原姑娘拿細絲繡花的功夫還要厲害。我拿著刀在他背後直比劃,就是狠不下心插他一刀。倒不是怕別的,就是怕打仗,阿爹老瞭,若是再跟中原打一仗,阿爹隻怕贏不瞭,西涼也隻怕贏不瞭。我忍……我忍……他啃瞭一會兒嘴巴,終於放開,我還沒松口氣,結果他又開始啃我脖子,完瞭完瞭,他一定是打算真把我當螃蟹慢慢吃掉,我脖子被他啃得又痛又癢,說不出的難受。他又慢條斯理,開始啃我的耳朵,這下子可要命瞭,我最怕人呵我癢癢。他一在我耳朵底下出氣,我隻差沒笑抽過去,全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連刀子都被他抽走瞭。他把刀子扔到一邊,然後又重新啃我的嘴巴。

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瞭,因為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已經跑到我衣服底下去瞭,而且就掐在我的腰上,我被他掐得動彈不得,情急之下大叫:“你!你!放手!不放手我叫阿渡瞭!”

李承鄞笑著說:“那你叫啊!你哪怕把整個東宮的人都叫來,我也不介意,反正是你自己半夜跑到我床上來。”

我氣得隻差沒暈過去,簡直太太太可恨瞭!什麼話到瞭他嘴裡就格外難聽。什麼叫跑到他床上來,我……我……我這不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麼?

就在我想惡狠狠給他一刀的時候,突然一道勁風從帳外直插而入,電光石火的瞬間,李承鄞倉促將我狠狠一推,我被推到瞭床角,這才看清原來竟然是柄長劍。他因為急著要將我推開,自己沒能躲過去,這一劍正正穿過他的右胸。我尖聲大叫,阿渡已經沖進來,刺客拔劍又朝李承鄞刺去,阿渡的刀早給瞭我,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燭臺,便朝刺客擲去。阿渡的臂力瞭得,那燭臺便如長叉一般帶著勁風劈空而去,刺客閃避瞭一下,我已經大叫起來:“快來人啊!有刺客!”

值宿的羽林軍破門而入,阿渡與刺客纏鬥起來,寢殿外到處傳來呼喝聲,庭院裡沸騰起來,更多的人湧進來,刺客見機不妙越窗而出,阿渡跟著追出去。我扶著李承鄞,他半邊身子全是鮮血,傷口還不斷有血汩汩湧出。我又急又怕,他卻問我:“有沒有傷著你……”一句話沒有說完,卻又噴出一口血來,那血濺在我的衣襟之上,我頓時流下眼淚來,叫著他的名字:“李承鄞!”

我一直很討厭李承鄞,卻從來沒想過要他死。

我惶然拉著他的手,他嘴角全是血,可是卻笑瞭笑:“我可從來沒瞧見過你哭……你莫不是怕……怕當小寡婦……”

這個時候他竟然還在說笑,我眼淚湧出來更多瞭,隻顧手忙腳亂想要按住他的傷口,可是哪裡按得住,血從我指縫裡直往外冒,那些血溫溫的,膩膩的,流瞭這麼多血,我真的害怕極瞭。許多宮娥聞聲湧進來,還有人一看到血,就尖叫著昏死過去,殿中頓時亂成一團。我聽到裴照在外頭大聲發號施令,然後他就直闖進來,我見到他像見到救星一般:“裴將軍!”

裴照一看這情形,馬上叫人:“快去傳禦醫!”

然後他沖上前來,伸指封住李承鄞傷口周圍的穴道。他見我仍緊緊抱著李承鄞,說道:“太子妃,請放開殿下,末將好察看殿下的傷勢。”

我已經六神無主,裴照卻這樣鎮定,鎮定得讓我覺得安心,我放開李承鄞,裴照解開李承鄞的衣衫,然後皺瞭皺眉。我不知道他皺眉是什麼意思,可是沒一會兒我就知道瞭,因為禦醫很快趕來,然後幾乎半個太醫院都被搬到瞭東宮。宮裡也得到瞭訊息,夤夜開瞭東門,皇帝和皇後微服簡駕親自趕來探視。

我聽到禦醫對皇帝說:“傷口太深,請陛下恕臣等愚昧無能,隻怕……隻怕……殿下這傷……極為兇險……”

皇後已經垂下淚來,她哭起來也是無聲無息的,就是不斷拿手絹擦著眼淚。皇帝的臉色很難看,我倒不哭瞭,我要等阿渡回來。

裴照已經派瞭很多人去追刺客,也不知道追上瞭沒有,我不僅擔心李承鄞,我也擔心阿渡。

到瞭天明時分,阿渡終於回來瞭,她受瞭很重的傷,是被裴照的人抬回來的。我叫著阿渡的名字,她隻微微睜開眼睛,看瞭我一眼。她想抬起她的手來,可是終究沒有力氣,隻是微微動瞭動手指,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她看著我的衣襟。

我衣襟上全是血,都是李承鄞的血。我懂得阿渡的意思,我握住她的手,含著眼淚告訴她:“我沒事。”

阿渡似乎松瞭口氣,她把一個硬硬的東西塞進我手裡,然後就昏瞭過去。

我又痛又悔又恨。

李承鄞在我面前被刺客所傷,他推開我,我眼睜睜看著那柄長劍刺入他體內。現在,那個人又傷瞭阿渡。

都是我不好,我來之前叫阿渡把刀給瞭我,阿渡連刀都沒帶,就去追那個刺客。

一直就跟著我的阿渡,拿命來護著我的阿渡。

總是我對不住她,總是我闖禍,讓她替我受苦。

我痛哭瞭一場。

沒有人來勸我,東宮已經亂瞭套,所有人全在關切李承鄞的傷勢,他傷得很重,就快要死瞭。阿渡快要死瞭,李承鄞,我的丈夫,也快要死瞭。

《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