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在於忘情……”
……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
“太難聽瞭!換一首!”
“我隻會唱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我忽然睜開模糊的眼睛,一切漸漸清晰。我看到瞭阿渡,她就守在我旁邊,我也看到瞭永娘,她的眼睛也紅紅的,還微微有些腫。
我看到帳子上繡著精巧的花,我慢慢認出來,這裡是東宮,是我自己的寢殿。
我慢慢地出瞭口氣,覺得自己像是做瞭一場噩夢,夢裡發生瞭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擄去瞭,然後那個刺客竟然是顧劍,我就站在承天門下,眼睜睜看著樓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夢見我早就認識李承鄞,他化名顧小五,屠滅瞭突厥,殺死瞭阿翁,還逼死瞭我的阿娘……父王瘋瞭,而我被迫跳下瞭忘川……這個噩夢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幸好那一切隻是噩夢,我慢慢抓著永娘的手,對她笑瞭笑,想說:“我好餓……”
我卻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頭一陣劇痛,氣流在我口腔裡回旋,但我無法說話。我急得用手卡住瞭自己的脖子,永娘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太子妃不要急,太醫說您隻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燒壞瞭嗓子。慢慢調理自然就好瞭……”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永娘,宮娥捧上瞭一盞清露,永娘親自喂給我,那清露甘芳的氣息與微涼的滋味令我覺得好生舒適,頓時緩和瞭喉頭的痛楚。我大口吞咽著,永娘說道:“慢些,慢些……別嗆著……唉……這幾天滴水未進……可真是差點兒急煞奴婢瞭……”
幾天?
我已經睡瞭幾天瞭?
我比畫著要紙筆,永娘忙命人拿給我,宮娥捧著硯臺,我蘸飽瞭墨汁,可是下筆的時候卻突然遲疑。
寫什麼呢?
我要問什麼呢?問突厥是否真的全族俱沒,問我的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經瘋癲?我到中原來,他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日思夜想的西涼,竟然從來沒有遣人來看過我。我從前竟然絲毫不覺得怪異,我從前隻怨阿爹無情,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西涼早就已經成瞭一場幻夢。我根本就不敢問阿渡,我又怎麼敢,敢去問永娘?
我久久無法落筆。
筆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終於“嗒”一聲落下,滴落在紙上,濺出一團墨花。
我忽然想起“潑墨門”,想起李承鄞用燕脂與螺子黛畫出的山河壯麗圖,想起鳴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劍影……我想起他折斷利箭,朗聲起誓……我想起夢裡那樣真實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顧小五替我捉瞭一百隻螢火蟲,我想起忘川上凜冽的寒風……還有我自己揮刀斬斷腰帶時,他臉上痛楚的神情……
我扔下筆,急急地將自己重新埋進被子裡,我怕我想起來。
永娘以為我仍舊不舒服,所以她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兒睡覺似的,慢慢拍著我。
阿渡輕手輕腳地走開,她的聲音雖然輕,我也能聽出來。
我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甚至都不敢問一問阿渡,問一問突厥,問一問過去的那些事情,我夢裡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難過吧,她明明是突厥人,卻一直陪著我,陪我到中原來,陪我跟著仇人一起過瞭這麼久……我變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麼都不想知道瞭。
我在迷迷糊糊間又睡瞭大半日,晚間的時候永娘將我喚醒,讓我喝下極苦的藥汁。
然後永娘問我,可想要吃點什麼。
我搖瞭搖頭,我什麼都不想吃。
現在我還吃得下什麼呢?
永娘還是命人做瞭湯餅,她說:“湯餅柔軟,又有湯汁,病中的人吃這個甚好。”
我不想吃湯餅,挑瞭一筷子就放下瞭。
湯餅讓我想到李承鄞。
其實東宮裡的一切,都讓我想到李承鄞。
我隻不願再想到他。不管從前種種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見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過去的,李承鄞來看我的時候,永娘剛剛將湯餅端走,他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就像從前一樣,隻有我知道,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瞭。我們有著那樣不堪的過往,忘川的神水讓我忘瞭一切,也讓他忘瞭一切,我們渾渾噩噩,竟然就這樣成瞭親。而我渾渾噩噩,在這裡同他一起過瞭三年……沒有等我想完,李承鄞已經快步走到我的床邊,然後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將臉一側就避過去瞭。
他的手摸瞭個空,可是也並沒有生氣,而是說道:“你終於醒過來瞭,我真是擔心。”
我靜靜地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個陌生人。他終於覺得不對,問我:“你怎麼瞭?”
他見我不理睬他,便說道:“那日你被刺客擄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門洞開……”
我隻覺得說不出的不耐煩。那日他站在城樓上的樣子我早已經不記得瞭,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樣子,隻怕我這一生一世都會記得。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他還想用甜言蜜語再騙我麼?他就這樣將從前的事都忘記瞭,可是我記起來瞭,我已經記起來瞭啊!
他說道:“……城中尋瞭好幾日不見你,我以為……”說到這裡他聲調慢慢地低下去,說道,“我以為再見不著你瞭……”
他伸出手來想要摸摸我的肩頭,我想起父王迷離的淚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後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我推上馬背……我突然抽出綰發的金釵,狠狠地就朝著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盡瞭全力,他壓根兒都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瞭,直到最後的剎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釵釵尖極是鋒銳,一直紮透瞭他整個掌心,血慢慢地湧出來,他怔怔地瞧著我,眼睛裡的神色復雜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瞭這樣的事情。
其實我自己也不信,我按著自己的胸口,覺得自己在發抖。
過瞭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釵,就將它拔瞭出來。他拔得極快,而且哼都沒有哼一聲,隻是微微皺著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軀似的。血頓時湧出來,我看著血流如註,順著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紅的血跡像是蜿蜒的猙獰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著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釵瞧著我,我突然心裡一陣陣發慌,像是透不過氣來。
他將金釵擲在地上,“鐺”的一聲輕響,金釵上墜的紫晶瓔珞四散開去,丁丁東東蹦落一地。他的聲音既輕且微,像是怕驚動什麼一般,問:“為什麼?”
叫我如何說起,說起那樣不堪的過去?我與他之間的種種恩怨,隔著血海一般的仇恨。原來遺忘並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運。像他如此,遺忘瞭從前的一切,該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轉開臉,他卻說:“我知道瞭。”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麼,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來並不想問你,因為你病成這樣。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問一句,你是怎麼從刺客那裡逃出來的?是阿渡抱著你回來,如何問她,她也不肯說刺客的行蹤,更不肯說是在哪裡救瞭你。她是你們西涼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總得告訴我,刺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著這個男人,這個同我一起墜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經將一切都忘記瞭,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是他殺死瞭阿翁,我不會忘記是他讓我傢破人亡,我不會忘記,我再也回不去西涼。我張瞭張嘴,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隻是幾近譏誚地看著他。他竟然來問我刺客是誰?難道刺客是誰他會不知道?還是他墜下忘川之後,連同顧劍是誰都忘記瞭?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過瞭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對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著那對羊脂玉的鴛鴦佩,我認出來這對玉佩,我曾經拿著它在沙丘上等瞭三天三夜。那時候他還叫顧小五;那時候我歡天喜地,一直等著我以為的良人;那時候他手裡拿著這對玉佩,對我促狹地微笑;那時候,在西涼王城的荒漠之外,有著最純凈的夜空,而我和他一起,縱馬回到王城。
那時候,我們兩個都不像現在這般面目猙獰。我還是西涼無憂無慮的九公主,而他,是從中原販茶來的顧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還在流血,他抓著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頭都發疼。他逼迫我抬起頭來,直直地望著我的眼睛,他問:“為什麼?”
他又問瞭一遍,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命運會如此地捉弄我們,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兩個,逼入那樣決絕的過往。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難以言喻的痛楚,猶帶著最後一絲希冀,似乎盼著我說出什麼話來。
我張瞭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手上的血沾到瞭我臉上,溫涼的並不帶任何溫度,他說道:“為什麼你會安然無恙地從刺客那裡回來,為什麼阿渡就不肯告訴我刺客的行蹤,為什麼你手裡會有這麼一對鴛鴦佩……鴛鴦鴛鴦……我拆散瞭你們一對鴛鴦是不是?”
他手上的勁力捏得我肩頭劇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難道隻是為瞭對我說那句話?那句我根本就聽不懂的中原話?我早就忘瞭那句話說的是什麼。我隻記得裴照最後的驚呼,他一定也驚駭極瞭。畢竟李承鄞不是顧小五,可是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在瞭亂軍之中。我終於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的眸子漆黑,裡面倒映著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誰呢?是那個替我捉螢火蟲的顧小五?還是在婚禮上離我而去的愛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著我決絕地割裂腰帶,他臉上的痛悔,可會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個男人騙,直到現在,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騙我?他對著刺客折箭起誓,說得那樣振振有詞,可是一轉眼,他就同趙良娣站在承天門上……我的顧小五早就已經死瞭,我想到這裡,隻是心如刀割。我的聲音支離破碎,可怕得簡直不像我自己的聲音。我說:“你拆散瞭我們,你拆散瞭我——和顧小五。”
他怔瞭怔,過瞭好一會兒,反倒輕蔑地笑瞭:“顧小五?”
我看著他,他手上還在汩汩地流著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時候,我覺得心如灰燼,可是此時此刻,我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瞭。我覺得疲倦極瞭,也累極瞭,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殺瞭顧小五。”
我的顧小五,我唯一愛過的人,就這樣,被他殺死瞭。被他殺死在突厥,被他殺死在我們未完的婚禮之上,被他殺死在西涼。
我稀裡糊塗,忘瞭從前的一切,然後到這裡來,跟李承鄞成親。而他——我把一切都忘瞭,我甚至都不知道,顧小五已經死瞭。
他怒極反笑:“好!好!甚好!”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轉身就走瞭。
永娘回來的時候十分詫異,說:“殿下怎麼走瞭?”旋即她驚呼起來,“哎呀,這地上怎麼有這麼多血……”
她叫瞭宮娥進來擦拭血跡,然後又絮絮地問我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我不願意讓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將我折騰來,折騰去。我該怎麼辦呢?我還能回西涼去嗎?就算回到西涼,顧小五也已經死瞭啊。
永娘以為我累瞭要睡瞭,於是沒有再追問。她讓阿渡進來陪我睡,阿渡依舊睡在我床前的厚氈之上。
我卻睡不著瞭,我爬起來,阿渡馬上也起來瞭,而且給我倒瞭一杯茶,她以為我是要喝水。
我沒有接她手裡的茶,而是拉著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寫字。
我問她,我們回西涼去好不好?
阿渡點點頭。
我覺得很安心,我到哪裡,她就會跟我到哪裡。我都不知道從前她吃過那樣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心甘情願,跟我到這裡來的。我拉著她的手,怔怔的忽然掉下瞭眼淚。阿渡看我哭瞭,頓時慌瞭神,她用衣袖替我擦著眼淚,我在她的手心裡寫,不要擔心。阿渡卻十分心酸似的,她將我摟在她懷裡,慢慢撫摸著我的頭發,就像撫摸著孩子一般。她就這樣安慰著我,我也慢慢闔上眼睛。
其實我心裡明白,我自己是完瞭。從前我喜歡顧小五,我忘瞭一切之後,我又喜歡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竟然還是愛著他。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凡是浸過神水的人,都會將自己經歷過的煩惱忘得幹幹凈凈。我忘瞭他,他也忘瞭我,我們兩個,再無前緣糾葛。可是為什麼我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再一次愛上他呢?他對我從來就不好,可是我卻偏偏喜歡他。這三年來,我們一次次互相推開對方,可是為什麼還是走到瞭今天?天神曾經聽從瞭我的祈求,讓我忘記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與煩惱。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懲罰我嗎?讓我重新記起一切,在又一次愛上他之後。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瞭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簷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瞭,而中庭裡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粉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瞭。庭院裡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簷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裡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瞭許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成被彈劾賣官,然後聽說誅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瞭他不少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為“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愛她,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傢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她為皇後,因為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裡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瞭。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傢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瞭心硬血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望著庭中的雨絲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瞭。”
我病雖然好瞭,可是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太醫開瞭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瞭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受一點涼氣。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成瞭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裡的櫻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瞭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濕透瞭,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傢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瞭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便響起隱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瞭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她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她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精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瞭從前的事情,我想有些事情,我自己獨自承受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瞭衣裳,東宮裡也換瞭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瞭。永娘叫人在中庭裡新做瞭一架秋千,從前我很喜歡蕩秋千,但李承鄞認為那是輕薄率性,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為著我叫人新做瞭一架,可是我現在根本就不玩那個瞭。
裝秋千架子的時候我看到瞭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瞭。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瞭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瞭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范。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找尋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瞭不少人,我這裡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隻命永娘收過罷瞭。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隻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隻不過拳頭般大小,全身雪白的絨毛,好像一隻粉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叫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
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傢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瞭。”
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叫,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著我的手指。柔軟酥癢的感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受又好受,我頓時喜歡上這隻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松瞭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露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漏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色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
小貓“喵”地叫瞭一聲,舌頭再次舔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癢,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點點頭。我叫永娘去取牛乳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麼名字。
我問阿渡:“叫小花好不好?”
阿渡搖瞭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隻小貓全身純白,一根雜毛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叫小花。
“那麼就叫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麼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瞭這隻小貓,我在東宮裡也不那麼寂寞瞭。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巴就能玩半晌。庭院裡桃李花謝,亂紅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可是廊橋上積落成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粉蝶飛過,那就更不得瞭瞭,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亂跳,蝴蝶飛到哪裡,它就躥到哪裡。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貍精還要淘氣。”
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看庭院裡的花開瞭,花又謝瞭,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時光好似禦溝裡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瞭。晚上的時候我常常坐在臺階上,看著一輪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露,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叫著,我摸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裡。我靜靜地等待著,我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精致的牢籠裡逃走。
本來因為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裡儀註從簡,許多事情都不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面上還是由我主持,我病瞭這麼些日子,連宮裡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瞭。等我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瞭。
她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不是永娘說走瞭嘴,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瞭。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去看她。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麼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裡,服侍她的兩個宮女早已經又換瞭人。巫蠱的事情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瞭借口,待她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她少瞭照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她說不定不會病成這樣。
她瘦得像是一具枯骨,頭發也失去瞭光澤,發梢枯黃,像是一蓬亂草。我隱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時候還是在宮裡,她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她的憔悴,是鮮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她就像是殘在西風裡的菊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瞭。
我喚瞭她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瞧瞭瞧我,視線恍惚而迷離。
她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隻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瞭幾日瞭。
她今年也才隻得十八歲,少女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獸,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美好。像鮮花一般的少女,隻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她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瞭。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才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瞭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瞭馬,隻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裡很亂,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地到我那裡去,為瞭亂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面瞭,也不吵架瞭。
我其實一直躲著他。在我想起從前的事之後,我明明應該殺瞭他,替所有的人報仇。
也許,今天去看緒寶林,也隻是為瞭給自己找尋一個,來見他的理由。我看著他騎馬過來,心裡突然就想起,在大漠草原上,他縱馬朝我奔來,露出那樣燦爛的笑容。
他從來沒有那樣笑過吧?畢竟那是顧小五,而不是太子李承鄞。
內侍上前來伏侍李承鄞下馬,他把鞭子扔給小黃門,踏上臺階,就像沒有看到我。
我站起來叫住他,我說:“你去看一看緒寶林。”
他終於轉過臉瞧瞭我一眼,我說:“她病得快要死瞭。”
他沒有理睬我,徑直走到殿中去瞭。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初夏的風吹過我的臉頰,帶著溫潤的氣息,春天原來已經過完瞭。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和他吵架,逼著他去看緒寶林,哪怕綁著他,我也要把他綁去。
可是現在呢?我明明就知道,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今日要咽下最後一口氣又如何,他怕已經早就忘瞭她。忘瞭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忘瞭他們曾經有過血肉相連的骨肉,忘瞭她曾經於多少個夜晚,期盼過多少寂寞的時光。就像他忘瞭我,忘瞭我曾經恨過他愛過他,忘瞭他曾經給我捉過一百隻螢火蟲,忘瞭我最後決絕的一躍,就此斬斷我和他之間的一切。
這一切,不正是我求仁得仁?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緒寶林陷入瞭昏睡,她一天比一天更虛弱,到最後連滴水都不進瞭。我每天都去看她,永娘勸說,她認為我剛剛大病初愈,不宜再在病人身邊久做逗留,可是我根本不聽她的。我照顧著她,如同照顧自己心底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
我守在緒寶林身邊,那些宮人多少會忌憚一些,不敢再有微詞。比起之前不管不顧的樣子,要好上許多。可是緒寶林已經病得這樣,一切照料對她而言,幾乎都是多餘。
黃昏時分天氣燠熱,庭院裡有蜻蜓飛來飛去,墻下的芭蕉葉子一動也不動,一絲風都沒有。天色隱隱發紫,西邊天空上卻湧起濃重的烏雲,也許要下雨瞭。
緒寶林今日的精神好瞭些,她睜開眼睛,看瞭看周圍的人,我握著她的手,問她:“要不要喝水?”
她認出瞭我,對我笑瞭笑。
她沒有喝水,一個時辰後她再次陷入昏迷,然後氣息漸漸微弱。
我召來禦醫,他診過脈之後,對我說:“寶林福澤過人,定可以安然無恙。”
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知道禦醫說這種話,就是沒得救瞭。
永娘想要說服我離開,我隻是不肯。永娘隻得遣人悄悄去預備後事,天色越發暗下來,屋子裡悶熱得像蒸籠,宮娥腳步輕巧,點上紗燈。燭光暈開來,斜照著床上的病人。緒寶林的臉色蒼白,嘴角一直微微翕動,我湊到她唇邊,才聽到她說的那兩個字,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原來是“殿下”。
我心裡覺得很難過,或許她臨終之前,隻是想見一見李承鄞。
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勸說他到這裡來。
這個男人,招惹瞭她,卻又將她撇下,孤伶伶地將她獨自拋在深宮裡。可是她卻不能忘瞭他。
縱然薄幸,縱然負心,縱然隻是漫不經心。
她要的那樣少,隻要他一個偶爾回顧,可是也得不到。
我握著緒寶林的手,想要給她一點最後的溫暖,可是她的手漸漸冷下去。
永娘輕聲勸說我離開,因為要給緒寶林換衣服,治喪的事情很多,永娘曾經告訴過我。還有冠冕堂皇的一些事,比如上書給禮部,也許會追冊她一個稍高的品秩,或者賞她傢裡人做個小官。我看著宮娥將一方錦帕蓋在緒寶林的臉上,她已經沒有瞭任何聲息,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瞭,短暫的年華就這樣戛然而止。
遠處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永娘留下主持小斂,阿渡跟著我回寢殿去。走上廊橋的時候,我聽到隱約的樂聲,從正殿那邊飄揚過來。音樂的聲音十分遙遠,我忽然想起河畔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那裡,遠處飄來突厥人的歌聲,那是細微低婉的情歌,突厥的勇士總要在自己心愛的姑娘帳篷外唱歌,將自己的心裡話都唱給她聽。
那時候的我從來沒有覺得歌聲這般動聽,飄渺得如同仙樂一般。河邊草叢裡飛起的螢火蟲,像是一顆顆飄渺的流星,又像是誰隨手撒下的一把金砂。我甚至覺得,那些熠熠發光的小蟲子,是天神的使者,它們提著精巧的燈籠,一點點閃爍在清涼的夜色裡。河那邊營地裡也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火光,歡聲笑語都像是隔瞭一重天。
我看著他整個人都騰空而起,我看他一把就攥住瞭好幾隻螢火蟲,那些精靈在他指縫間閃爍著細微的光芒,中原的武術,就像是一幅畫,一首詩,揮灑寫意。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舞蹈一般,可是世上不會有這樣英氣的舞蹈。他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追逐著那些飄渺的螢火蟲。他的衣袖帶起微風……
那些螢火蟲爭先恐後地飛瞭起來,明月散開,化作無數細碎的流星,一時間我和顧小五都被這些流星圍繞,它們熠熠的光照亮瞭我們彼此的臉龐,我看到他烏黑的眼睛,正註視著我……歌聲隔得那樣遠,就像隔著人間天上。
我的血一寸一寸湧上來,遠處墨汁般的天上,突然閃過猙獰的電光,紫色的弧光像是一柄劍,蜿蜓閃爍,劃出天幕上的裂隙。
我對阿渡說:“你先回去。”
阿渡不肯,又跟著我走瞭兩步,我從她腰間把金錯刀連同刀鞘一塊兒解瞭下來,然後對她說:“你去收拾一下,把要緊的東西帶上,等我回來,我們就馬上動身回西涼去。”
阿渡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她不解地看著我,我連聲催促她,她隻得轉身走瞭。
我決心在今天,將所有的事情,做一個瞭斷。
我慢慢地走進正殿,才發現原來這裡並沒有宴樂,殿裡一個人都沒有,值宿的宮娥不知道去哪裡瞭,李承鄞一個人坐在窗下,吹著簫管。
他穿著素袍,神色專註,真不像以往我看慣的樣子。眉宇間甚是凝澹,竟然像變瞭一個人似的。我忽然想起顧小五,當初我們剛剛相識的時候,他好像就是這般穩重。可是那時候他神采飛揚,會對著我朗聲大笑。
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吹簫。
我不知道他吹奏的是什麼曲子,但曲調清淡落泊,倒仿佛悵然若失。
他聽到腳步聲,放下簫管,回頭見是我,神色之間頗是冷漠。
我心裡挾著那股怒氣,卻再也難以平抑。我拔出金錯刀就撲上去,他顯然沒想到我進來就動手,而且來勢這樣洶洶,不過他本能地就閃避瞭過去。
我悶不做聲,隻將手中的金錯刀使得呼呼作響,我基本沒什麼功夫,但我有刀子在手裡,李承鄞雖然身手靈活,可是一時也隻能閃避。我招招都帶著拼命的架勢,李承鄞招架得漸漸狼狽起來,好幾次都險險要被傷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喚人。
這樣也好。我的刀子漸漸失瞭章法,最開始拼的是怒氣,到瞭後來力氣不濟,再難以占得上風。我們兩個悶不做聲地打瞭一架,時間一長我就氣喘籲籲,李承鄞終於扭住瞭我的胳膊,奪下我手裡的刀,他把刀扔得遠遠的,我趁機狠狠在他虎口上咬瞭一口。腥咸的氣息湧進牙齒間,他吃痛之餘拉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滾倒在地上,我隨手抓起壓著地衣的銅獅子,正砸在他腿上,精致的鏤雕掛破瞭他的衣褲,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痛得蹙起眉來,不由得用手去按著腿上的痛處,我看到他腿上的舊疤痕,是深刻而醜陋的野獸齒痕,撕去大片的皮肉,即使已經事隔多年,那傷痕仍舊猙獰而可怕。我突然想起來顧劍說過的話,那是狼咬的,是白眼狼王咬在瞭他的腿上。他為瞭娶我,去殺白眼狼王。可是他根本不是為瞭娶我,他隻是為瞭騙阿翁,為瞭跟月氏一起裡應外合……我胸中的痛悔愈發洶湧,可是這麼一錯神的工夫,他已經把我按在地毯上,狠狠地將我的胳膊擰起來瞭。
我用腳亂踢亂踹,他隻得壓著我,不讓我亂動。我頸子裡全是汗,連身上的紗衣都黏在瞭皮膚上,這一場架打得他額頭上也全是汗珠,有一道汗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一直淌到下巴上,眼看就要滴下來,滴下來可要滴到我臉上,我忙不迭地想要閃開去。李承鄞卻以為我要掙紮著去拿不遠處的另一尊銅獅子,他伸手就來抓我的肩膀,沒想到我正好擰著身子閃避,隻聽“嚓”一聲,我肩頭上的紗衣就被撕裂瞭,他的指甲劃破我的皮膚,非常疼。我心中惱怒,弓起腿來就打算踹他,但被他閃瞭過去。外頭突然響起沉悶的雷聲,一道紫色的電光映在窗紗上,照得殿中亮如白晝。我看到他臉色通紅,眼睛也紅紅的,就像是喝醉瞭一樣,突然搖搖晃晃地又向我撲過來。
這次我早有防備,連滾帶爬地就躲瞭過去,可是裙子卻被他扯住瞭,我踹在他的胳膊上,但他沒有放手,反倒用一隻手抓住瞭我的腰帶。本來我的腰帶是司衣的宮娥替我系的雙勝結,那個結雖然看上去很復雜精巧,實際上一抽就開瞭。他三下兩下就把腰帶全扯瞭下來,我還以為他又要把我綁起來,心中大急,跟他拉著那條帶子。外頭的雷聲密集起來,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劈開夜空,風陡然吹開窗子,殿中的帳幔全都飛舞起來。他突然一松手,我本來用盡瞭全力跟他拉扯,這下子一下就往後跌倒,後腦勺正磕在一尊歪倒的銅獅子之上,頓時痛得我人都懵瞭,半晌也動彈不瞭。李承鄞的臉占據瞭我整個視野,他兇狠地瞪著我,我覺得他隨時會舉起手來給我一拳,可是他卻沒有。外頭的雷聲越來越響,閃電就像劈在屋頂上,他突然低頭,我原以為他要打我,可是他卻狠狠咬住我的唇。
他把我的嘴唇咬破瞭,我把他的舌頭也咬瞭,他流血瞭還不肯放開我,反倒吸吮著那血腥的氣息。他的聲音幾近兇狠,他的面目也猙獰,他狠狠地逼問著我:“顧小五是誰?顧小五是誰?說!是不是那個刺客!”
顧小五是誰?我拼命掙紮,拳打腳踢,他卻全然不在乎,拳腳全都生生挨下來,就是不管不顧地扯著我的衣服。我最後哭瞭:“顧小五就是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比你好一萬倍!”我說的都是實話,誰也比不上我的顧小五,他曾經為我殺瞭白眼狼王,他曾經為我捉瞭一百隻螢火蟲,我本來應該嫁給他,可是在我們婚禮的那天,他就死瞭……我哭得那樣大聲,李承鄞像是被徹底激怒瞭,他簡直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帶著某種痛恨的劫掠。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哭著叫顧小五救我,救我……我心裡明明知道,他是永遠不會來瞭。李承鄞的眼睛裡全是血絲,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沙漠中的孤狼,那樣可怕,那樣兇狠,他終於將我的嘴堵瞭起來,咸咸的眼淚一直滑到我的嘴角,然後被他吻去瞭,他的吻像是帶著某種肆虐的力道,咬得我生疼。外頭“刷拉拉”響,是下雨瞭。片刻間轟轟烈烈的大雨就下起來,雨柱打在屋瓦上,像是有千軍萬馬挾著風勢而來,天地間隻餘隆隆的水聲。
我眼睛都哭腫瞭,天快亮的時候雨停瞭,簷角稀疏響著的是積雨滴答答的聲音,還有銅鈴被風吹動的聲音。殿裡安靜得像是墳墓,我哭得脫瞭力,時不時抽噎一下,李承鄞從後頭摟著我,硬將我圈在他的胳膊裡。我不願意看到他的臉,所以面朝著床裡,枕頭被我哭濕瞭,冰涼地貼在我的臉上。他輕輕撥開我頸中濡濕的頭發,灼熱的唇貼上來,像是烙鐵一樣。
我還因為抽噎在發抖,隻恨不能殺瞭他。
他說:“小楓,我以後會對你好,你忘瞭那個顧小五好不好?我……我其實是真的……真的……”他連說瞭兩遍“真的”,可是後面是什麼話,他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他或許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我猛然就回過頭,因為太近,他本能地往後仰瞭仰,像是我的目光灼痛瞭他似的。
我對他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顧小五。”
我想,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他的臉色。他整張臉上都沒有血色瞭,他本來膚色白皙,可是這白皙,現在變成瞭難看的青,就像是病人一般透著死灰,他怔怔地瞧著我。我痛快地冷笑:“顧小五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你永遠都比不上他。你以為這樣欺負瞭我,我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你嗎?這有什麼大不瞭,我就當是被狗咬瞭。”
那一刻他的臉色讓我覺得痛快極瞭,可是痛快之後,我反倒是覺得一腳踏虛瞭似的,心裡空落落的。他的眼睛裡失瞭神采,他的臉色也一直那樣難看,我原本以為他會同我爭吵,或者將我逐出去,再不見我。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
東宮裡都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瞭,因為我受瞭傷,手腕腳腕上都是淤青。而李承鄞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不是被我抓傷的,就是被我咬傷的。宮人們不禁竊竊私語,永娘為此覺得十分尷尬,一邊替我揉著淤青,一邊說道:“娘娘應當待殿下溫存些。”
沒有一刀殺瞭他,我已經待他很溫存瞭,如果不是我武功不夠,我會真的殺瞭他的,我甚至想過等他睡著的時候就殺死他,可是他沒有給我那樣的機會。就在永娘替我揉手的時候,一個宮娥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訴我說,小雪不見瞭。
小雪甚是頑皮,老是從殿裡溜出去,所以永娘專門叫一個宮娥看住它,現在小雪不見瞭,這宮娥便慌張地來稟報。
永娘遣瞭好幾個人去找,也沒有找到。我沒有心思去想小雪,我隻想著怎麼樣替阿娘報仇。現在我覺得一刀殺瞭李承鄞太痛快,他做瞭那麼多可惡的事,不能這樣便宜地就輕易讓他去死。我早就說過,我會將他加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點一滴,全都還給他。
第二天是端午節,東宮裡要采菖蒲,宮娥突然瞧見池中浮起一團白毛,撈起來一看竟然是小雪。
它是活生生被淹死的。
我覺得非常非常傷心,在這裡,任何生靈都活得這樣不易,連一隻貓,也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我想李承鄞也知道瞭這件事情,因為第二天他派人送來瞭一隻貓。
一模一樣的雪白毛,一模一樣的鴛鴦眼,據說是特意命人去向暹羅國使臣要來的,我瞧也沒瞧那貓一眼,隻是懨懨地坐在那裡。我還沒想到小雪的死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有人瞧見趙良娣的宮女將小雪扔進瞭湖中,李承鄞聽見瞭,突然勃然大怒,便要責打那幾個宮女四十杖,四十杖下去,那些宮人自然要沒命瞭。永娘急急地來告訴我,我本來不想再管閑事,可是畢竟人命關天,我還是去瞭麗正殿。
果然麗正殿中一派肅殺之氣,李承鄞已經換瞭衣服,卻還沒有出去。殿角跪著好幾個宮娥,在那裡嚶嚶哭泣。我剛剛踏入殿中,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小黃門已經通傳,趙良娣來瞭。
趙良娣顯然也是匆忙而來,花容慘淡,一進門就跪下,哀聲道:“殿下,臣妾冤枉……臣妾身邊的人素來安守本分,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臣妾委實冤枉……”一語未瞭,就淚如雨下。
我瞧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得嘆瞭口氣,對李承鄞說:“算瞭吧,這又不關她的事。”
雖然我很傷心小雪的死,但總不能為瞭一隻貓,再打死幾個人。
李承鄞恨恨地道:“今日是害貓,明日便是害人瞭!”
趙良娣顯然被這句話給氣到瞭,猛然抬起頭來,眼睛裡滿是淚光:“殿下竟然如此疑我?”
我本來是來替那幾個宮人求情的,趙良娣竟然不領情。她尖聲道:“是你!定然是你!你做成現成的圈套,你好狠毒!你除去瞭緒寶林,現在竟又來陷害我!”
不待我說話,李承鄞已經大聲呵斥:“你胡說什麼!”
趙良娣卻拭瞭拭眼淚,直起身子來:“臣妾沒有胡說,太子妃做瞭符咒巫蠱臣妾,卻栽贓給緒寶林。緒寶林的宮女是太子妃親自挑選的,太子妃指使她們將桃符放在緒寶林屋中,巫蠱事發,太子妃卻拖延著不肯明察,意圖挑撥臣妾與緒寶林。太子妃這一招一石二鳥,好生狠毒!殿下,緒寶林死得蹊蹺,她不過身體虛弱,怎麼會突然病死?必然是遭人殺人滅口!”
我氣得連說話都不利索瞭,大聲道:“胡說八道!”
趙良娣抬頭看著我,她臉上淚痕宛然,可是眼神卻出奇鎮定,她瞧著我:“人證物證俱全,太子妃,今日若不是你又想陷害我,我也原想替你遮掩過去。可是你如此狠心,殺瞭緒寶林,又想借一隻貓陷害我,你也忒狠毒瞭。”
我怒道:“什麼人證物證,有本事你拿出來!”
趙良娣道:“拿出來便拿出來。”她轉身就吩咐人幾句,不一會兒,那些人就押解瞭兩個宮女前來。
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緒寶林的兩個宮女供認是我指使她們,將桃木符放在緒寶林床下。
“太子妃說,她不過是想除去趙良娣……如果趙良娣真的能被咒死,她一定善待我們寶林,勸殿下封寶林為良娣,共享富貴……”
“太子妃說,即使被人發覺也不要緊,她自然能替寶林做主……”
我聽著那兩個宮女口口聲聲的指控,忽然覺得心底發寒。
這個圈套,趙良娣預備有多久瞭?她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將我引入圈中?我從前不過覺得,她也許不喜歡我,也許還很討厭我,畢竟是我搶走她太子妃的位置,畢竟是我橫在她與李承鄞之間。可我沒有想過,她竟然如此恨我。
趙良娣長跪在那裡,說道:“臣妾自從發現巫蠱之事與太子妃有關,總以為她不過一時糊塗,所以忍氣吞聲,並沒有敢對殿下有一字怨言,殿下可為臣妾作證,臣妾從未在殿下面前說過太子妃一個不字,還好生勸說殿下親近太子妃,臣妾的苦心,日月可鑒。直到緒寶林死後,臣妾才起瞭疑心,但未奉命不敢擅查,不過暗中提防她罷瞭。沒想到她竟然借一隻貓來陷害臣妾,臣妾為什麼要去害一隻貓?簡直是可笑之極,她定然是想以此計激怒殿下,令臣妾失寵於殿下,請殿下做主!”
李承鄞瞧著跪在地上的那兩個宮女,過瞭片刻,才說道:“既然如此,索性連緒寶林的事一塊兒查清楚,去取封存的藥渣來。”
召瞭禦醫來一樣樣比對,結果緒寶林喝剩的藥渣裡,查出有花梅豆。緒寶林的藥方裡一直有參須,花梅豆這種東西雖然無毒,可是加在有參須的藥中,便有瞭微毒,時日一久,會令人虛弱而死。負責煎藥的宮女說,每次太醫開完藥方,都是我這個太子妃遣人去取藥的。煎藥的宮人不識藥材,總不過煎好瞭便送去給緒寶林服用,誰知藥中竟然會有慢毒。
百口莫辯。
我是個急性子,在這樣嚴實的圈中圈、計中計裡,便給我一萬張嘴,我也說不清楚。
我怒極反笑:“我為什麼要殺緒寶林?一個木牌牌難道能咒死你,我就蠢到這種地步?”
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瞭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瞭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為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松瞭:“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瞭,廢就廢吧。”
廢瞭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瞭掖庭令,我的罪名一樁接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性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隻有兩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軟禁在康雪殿,那裡是東宮的最僻靜處,從來沒有人住在那裡,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
當初廢黜皇後的時候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廢瞭我這個太子妃,也是個很復雜的過程。需得陛下下詔給中書省,然後門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胡子的老臣並不好說話,上次皇後被廢就有人嚷嚷要死諫,就是一頭撞死在承天門外的臺階上。後來還真的有人撞瞭,不過沒死成。陛下大大地生瞭一場氣,但皇後還是被廢瞭。
其實我想的是,也許這裡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會比較容易脫身逃走。
月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種花。
我兩隻手上全是泥巴,月娘先是笑,然後就是發愁的樣子:“陛下遣我來看你,怎麼弄成這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宮中陛下新近的寵妃,被稱為“娘子”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著月娘的樣子,她穿著宮樣的新衣,薄羅衫子,雲鬢額黃,十分的華麗動人。我淡淡地笑著,說:“幸好李承鄞不要我瞭,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虧瞭。”
月娘卻連眉頭都蹙起來瞭:“你還笑得出來?”她也打量著我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你瞧瞧你,你還有心思種花?”
月娘告訴我一些外頭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趙良娣的傢族在朝中頗有權勢,現在正一力想落實我的罪名,然後置我於死地。陛下十分為難,曾經私下召李承鄞,因為屏退眾人,所以也不知道說瞭些什麼,隻是後來陛下大怒,李承鄞亦是氣沖沖而去。現在連天傢父子都鬧翻瞭,月娘從旁邊婉轉求情,亦是束手無策。
月娘說:“我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是現在情勢逼人,我求瞭陛下讓我來看看你,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想見什麼人?”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見什麼人。”
月娘知道我沒聽懂,於是又耐心地解釋瞭一番。原來她的意思是想讓我見一見李承鄞,對他說幾句軟話。隻要李承鄞一意壓制,趙良娣那邊即使再鬧騰,仍可以想法子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瞭,畢竟死掉的緒寶林沒什麼背景,而巫蠱之事,其實可大可小。
月娘道:“我聽人說宮裡寶成年間也出過巫蠱之事,可是牽涉到當時最受寵的貴妃,中宗皇帝便杖殺瞭宮女,沒有追查,旁人縱有些閑言碎語,又能奈何?”
要讓我對李承鄞低頭,那比殺瞭我還難。
我冷冷地道:“我沒做過那些事,他們既然冤枉我,要殺要剮隨便,但讓我去向他求饒,萬萬不能。”
月娘勸說我良久,我隻是不允。最後她急得快要哭起來,我卻拉著她去看我種的花。
我在冷宮裡種瞭許多月季花,負責看守冷宮的人,對我和阿渡還挺客氣,我要花苗他們就替我買花苗,我要花肥他們就替我送來花肥。這種月季花隻有中原才有,從前在鳴玉坊的時候,月娘她們總愛簪一朵在頭上。我對月娘說:“等這些花開瞭,我送些給你戴。”
月娘蹙著眉頭,說道:“你就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心?”
我拿著水瓢給月季花澆水:“你看這些花,它們好好地生在土中,卻被人連根挖起,又被賣到這裡來,但還是得活下去,開漂亮的花。它們從來不擔心自己,人生在世,為什麼要擔心這些那些,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有什麼好杞人憂天的。”
再說擔心又有什麼用,反正李承鄞不會信我。從前的那些事,我真希望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幸好,隻有我想起來,他並沒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我想瞭結一切,然後離開這裡,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隻得回宮去瞭。
我覺得冷宮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除瞭吃得差瞭些,可是勝在清靜。
從前我明明很愛熱鬧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時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我揉瞭揉眼睛,問:“怎麼瞭?”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將我拉到東邊窗下,指瞭指墻頭。
我看到濃煙滾滾,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錯愕。怎麼會突然失火瞭?
火勢來得極快,一會兒便熊熊燒起來,阿渡踹開瞭西邊的窗子,我們從窗子裡爬出去,她拉著我沖上瞭後墻。我們還沒在墻上站穩,突然一陣勁風迎面疾至,阿渡將我一推,我一個倒栽蔥便往墻下跌去。隻見阿渡揮刀斬落瞭什麼,“叮”的一響,原來是一支鋼箭,阿渡俯身沖下便欲抓住我,不知從哪裡連珠般射來第二支鋼箭、第三支鋼箭……阿渡斬落瞭好幾支,可是箭密如蝗,將墻頭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我眼睜睜看著有支箭“噗”一聲射進瞭她的肩頭,頓時鮮血四濺,我大叫瞭一聲“阿渡”,她卻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傷勢,掙紮著飛身撲下來想要抓住我的手。風呼呼地從我耳邊掠過,我想起我們那次翻墻的時候也是遇上箭陣,阿渡沒能抓住我,是裴照將我接住瞭。可是現在不會有裴照瞭,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終於拉住瞭我的胳膊,她的金錯刀在墻上劃出一長串金色的火花,堅硬的青磚簌簌往下掉著粉末,可是我們仍舊飛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瞭傷,使不上力,那柄刀怎麼也插不進墻裡去,而箭射得更密集瞭,我急得大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們兩個隻有一塊兒摔死瞭。這麼高的墻,底下又是青磚地,我們非摔成肉泥不可。
阿渡的血滴在我臉上,我使勁想要掙開她的手,她突然用盡力氣將我向上一掄,我被她拋向瞭半空中,仿佛騰雲駕霧一般,我的手本能地亂抓亂揮,竟然抓住瞭墻頭的琉璃瓦。我手足並用爬上瞭墻頭,眼睜睜看著阿渡又被好幾支箭射中,她實在無力揮開,幸得終於還是一刀插進瞭墻上,落勢頓時一阻,可是她手上無力,最後還是松開瞭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放聲大哭,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羽箭紛紛射在我旁邊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的碎屑濺在我臉上,生疼生疼,我哭著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場急雨,鋪天蓋地將我籠罩在其中。我從來沒覺得如此的無助和孤獨。
有人擋在瞭我面前,他隻是一揮袖,那些箭紛紛地四散開去,猶有丈許便失瞭準頭,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著模糊的淚眼我看到他一襲白袍,仿佛月色一般皎潔醒目。
顧劍。
他揮開那些亂箭,拉著我就直奔上殿頂的琉璃瓦,我急得大叫:“還有阿渡!快救阿渡!”
顧劍將我推到鴟尾之後,轉身就撲下墻去,我看到夜色中他的袍袖被風吹得鼓起,好似一隻白色的大鳥般滑下墻頭。底下突然有顆流星一般的火矢劃破岑寂的夜色,無數道流星仿佛一場亂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著顧劍射去,我聽到無數羽箭撞在墻上,“啪啪”的像是夏日裡無數蛾子撞在羊皮蒙住的燈上一般,半空中燃起一簇簇星星點點的火光,又迅速地熄滅下去,顧劍身形極快,已經抱起阿渡。但那些帶火的箭射得更密瞭,空氣裡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帶著尖利的嘯聲,曳著火光的尾從四面八方射向顧劍。我從鴟尾後探出頭,看到一層層的黑甲,一步踏一步,那些沉重的鐵甲鏗然作響,密密地一層接一層地圍上來,竟然不知埋伏瞭有幾千幾萬人。
顧劍一手抱著阿渡,一手執劍斬落那些亂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層殘箭,仍舊熊熊燃著,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飄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後。那些箭紛紛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難以闖出箭陣包圍。他白色的袍子上濺著血跡,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還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雖然被他抱著,可是手臂垂落,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傷勢如何。再這樣下去,他和阿渡一定會被亂箭射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道這裡埋伏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我忽然想這些人皆身著重甲,又在東宮之中明火放箭,這樣大的動靜,一定不會是刺客。我想到這裡,不由得猛然站起身來,背後卻有人輕輕將我背心一按,說道:“伏下。”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後殿頂的琉璃瓦上,密密麻麻全是身著輕甲的羽林郎。他們全無聲息地伏在那裡,手中的弓箭引得半開,對準瞭底下的包圍圈,這些人居高臨下,即使顧劍能沖出包圍,他們定然齊齊放箭,將他逼回箭陣之中。
我心中大急,對裴照說:“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低聲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殲滅刺客,請恕末將不能從命。”
我抓著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著的人是阿渡,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臉色甚是為難,可是一點一點,將手臂從我的指間抽瞭出來。我氣得大罵:“就算顧劍曾經行刺皇帝,又沒有傷到陛下一根頭發。再說你們要抓顧劍就去抓他,阿渡是無辜的,快快令他們停下。”
裴照聲音低微,說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現身,無論如何立時將他殲滅於亂箭之下,絕不能令其逃脫。請太子妃恕罪,末將不能從命。”
我大怒,說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顧劍抓著我,你們也放亂箭將我和他一起射死麼?”
裴照抬起眼睛來看著我,他眸子幽暗,遠處流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裡,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小小火花,可是轉瞬即逝。我說道:“快命他們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們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說道:“末將失禮!”我隻覺得穴位上一麻,足一軟就坐倒在那裡,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動彈分毫。他竟然點瞭我的穴,令我動彈不得。我破口大罵,裴照竟不理會,回頭呼:“起!”
殿宇頂上三千輕甲鏗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將手中的硬弓引得圓滿,箭矢指著底下火光圈中的兩人。
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瞭,我尖聲大叫:“裴照!今日你若敢放箭,我一定殺瞭你!”
裴照並不理我,回頭大喝一聲:“放!”
我聽到紛亂的破空之聲,無數道箭從我頭頂飛過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顧劍騰空而起,想要硬闖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退回去。我淚眼朦朧,看著鋪天蓋地的箭矢密不透風,顧劍白袍突然一揮,將阿渡放在瞭地上。他定是想獨自闖出去,箭越來越密,到最後箭雨首尾相聯,竟然連半分間隙都不露出來,將顧劍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沒不見。我急怒攻心,不停地大罵,裴照似乎充耳不聞。到後來我哭起來,我從來沒有哭得這樣慘過,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隻是無動於衷。
也不知過瞭多久,裴照終於叫瞭停,我淚光模糊,隻看底下亂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連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著重甲的羽林郎沉重地退後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執長戈,將長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後齊心合力,將整座箭山幾乎掀翻開去。
我看到顧劍的白袍,浸透瞭鮮血,幾乎已經染成瞭紅袍。
我張大瞭嘴,卻哭不出聲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臉頰上滑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裡,又苦又澀。阿渡,我的阿渡。
這三年來一直陪著我的阿渡,連國恨傢仇都沒有報,就陪著我萬裡而來的阿渡,一直拿命護著我的阿渡……我竟然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她被亂箭射死。
不知道什麼時候裴照將我從殿上放下來,他解開我的穴道,我奪過他的劍指著他。他看著我,靜靜地道:“太子妃,你要殺便殺吧,君命難違,末將不能不從。”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包圍圈外,那些人阻在中間不讓我過去,我看著裴照,他揮瞭揮手,那些羽林郎就讓開瞭一條縫隙。
阿渡臉上衣上全是鮮血,我放聲大哭,眼淚紛紛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身子還是暖的,我伸手在她身上摸索,隻想知道她傷在何處,還能不能醫治。她身上奇跡般沒有中箭,隻是腿上中瞭好幾隻箭,我一邊哭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她的眼珠竟然動瞭動。
我又驚又喜,帶著哭腔連聲喚著她的名字。她終於睜開眼來,可是她說不瞭話。最後隻是拼盡全力,指著一旁的顧劍,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可是她的眼睛望著顧劍,死死攥著我的衣襟。
“你要我過去看他?”我終於猜到瞭她的意思,她微微點瞭點頭。
我不知道阿渡究竟是何意,可是她現在這樣奄奄一息,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定是會做的。
我走到顧劍身邊,他眼睛半睜著,竟然還沒有死。
我十分吃驚,他眼神微微閃動,顯然認出瞭我,他背上不知插瞭有幾十幾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蝟一般,竟無一寸完好的肌膚。我心下甚是難過,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救過我。在天亙山中是他救瞭我,適才亂箭之中,也是他救瞭我。我蹲瞭下來,叫瞭一聲他的名字。
我並不知道李承鄞在此設下圈套埋伏,是我連累他。
他嘴角翕動,我湊過去瞭一些,裴照上前來想要攔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傷人。”我怒道:“他都已經這樣瞭,難道還能暴起傷人?”
我湊近瞭顧劍的唇邊,他竟然喃喃地說:“阿渡……怎樣……”
我萬萬沒料到他竟然記掛著阿渡,我說:“她沒事,就是受瞭傷。”
他嘴角動瞭動,竟然似一個笑意。
他受的傷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傷全在腿上,要害處竟然半分箭傷都沒有。我忽然不知怎麼地猜到瞭:“你將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並沒有回答我,隻是瞧著我,癡癡地瞧著我。
我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他救瞭阿渡,本來他走得脫,明明他已經將阿渡放下瞭,隻要他撇下阿渡,說不定能硬闖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瞭阿渡。他為什麼要救阿渡?我幾乎是明知故問:“你為什麼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聲音輕微,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走,我不得不湊得更近些。隻聽他喃喃地說:“你會……會傷心死……”
我心中大慟,他卻似乎仍舊在笑:“我可……可不能……讓你再傷心瞭……”
我說:“你怎麼這麼傻啊,我又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傻啊……”
他直直地瞧著我:“是我……對不住你……”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不成瞭,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睛卻望著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貍……”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剎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麼想,更不管那些羽林郎怎麼想,我心裡隻覺得十分難過,我記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續唱著歌,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調,我唱著唱著,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著我,含笑瞧著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都發冷瞭,冷透瞭……他的手才落到瞭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到他衣襟裡半露出一角東西,我輕輕往外拉瞭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瞭,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拔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裡。
我半跪半坐在那裡,聲音淒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瞭怔,但仍舊將我硬拉瞭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著他,“你們……你們……”我反復瞭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瞭。
都是因為我,為瞭我。
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隻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隻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瞭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瞭命。
他們殺瞭阿翁,他們殺瞭阿娘,他們殺瞭赫失,他們又殺瞭顧劍……
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著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盡瞭……
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著他,裴照並不回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啊,上次她受瞭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瞭她,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瞭,還斷瞭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桿,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藥,阿渡便昏沉沉睡去瞭。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雙臂抱著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帶她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發亦是披散糾結,他皺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瞭金錯刀,冷冷地盯著她。
李承鄞揮瞭揮手,屋子裡的人全都退瞭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發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紮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下來,瞧著我。
我直直地瞧著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制君王,於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瞭,隻是淡淡地看著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傢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傢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傢翻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陷害你……我隻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瞭……”
他說的話太復雜瞭,我聽不懂。
他又講瞭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借著月娘傢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傢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傢亦已經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被逐出東宮,羞憤自盡……高傢以前是擁護皇後的勢力,皇後被廢後,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後位。趙傢更是蠢蠢欲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後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復著這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瞭仇,他將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麼高相,什麼趙傢,什麼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瞭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
他與之恩愛瞭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從前我很討厭趙良娣,尤其她誣陷我的時候。可是這一刻,我隻覺得她好生可憐,真的是好生可憐。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頭刻成的吧。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貓,一隻狗,養瞭三年,也不忍心殺死它吧……我以為三年瞭,事情會有所改變,可是唯一沒有變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經跳進忘川裡,不管他是不是忘瞭一切,他都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權力,他的陰謀。他總是不惜利用身邊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後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瞭伸手,想要摸我的臉。
我覺得厭惡:“走開!”
李承鄞道:“他們不會傷到你的,他們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親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邊,不會有一支誤傷到你。我不該拿你冒險,其實我心中好生後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著他,“阿渡若是同顧劍一起死瞭……”
他又怔瞭怔,說道:“小楓,阿渡隻是個奴婢……”
我“啪”一聲打在他臉上,他亦沒有閃避,我氣得渾身發抖:“她拿自己的命護著我,她千裡迢迢跟著我從西涼來……阿渡在你眼裡隻是個奴婢,可在我心裡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顧劍,想到他為瞭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說,他說他可不能再讓我傷心瞭。連顧劍都知道,如果阿渡死瞭,我也會傷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來,抱著我,他說:“小楓,我喜歡你。那天我生著病,你一直被我拉著手,直到發麻也不放開,那時候我就想,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丫頭,可是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這個傻丫頭。你被刺客抓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瘋瞭……那時候我想,若是救不回來你,我該怎麼樣……我從來沒有怕過……可是你回來瞭,你說你喜歡顧小五,我知道顧小五就是顧劍,我嫉妒得快要發瞭狂。對,我不願留他性命,因為他不僅僅是刺客,還是顧小五。現在顧小五已經死瞭,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殺他,可是小楓,我是不得已,從今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向你保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麼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隻想永遠地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瞭,我隻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著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裡,說著那樣癡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瞭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不是顧小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瞭。”
李承鄞怔怔地瞧著我,過瞭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瞭,你還要怎麼樣?”
我覺得疲倦極瞭,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瞭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國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聲聲要休瞭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瞭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瞭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瞭心硬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我終於明白瞭。
一個人朝著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屏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會不會殺瞭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瞭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瞭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著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唱著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瞭。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隻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仍舊看著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著我跳下忘川。
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瞭。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瞭她,這次沒有瞭。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著病瞭一場。
那天本來下著暴雨,我自己端著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果腳下一滑,狠狠摔瞭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瞭額頭,可是到瞭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瞭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瞭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瞭,拿著金錯刀守著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瞭,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裡去瞭,我被關在內殿裡頭,我沒力氣再鬧瞭,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裡瞭。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著藥來,我拼盡瞭力氣打翻瞭她手中的藥碗,我隻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瞭,我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瞭一整天,一直做著噩夢。我夢見阿娘,我夢見自己流瞭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發頂,他對我說:“孩子,委屈你瞭。”
我不委屈,我隻覺得筋疲力盡,再不能掙紮。像是一條魚,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背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說:“阿渡回來瞭。”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瞭,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會改瞭主意。
我摸著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發著高燒,可是隻要她在這裡,我能陪著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說什麼,隻說:“阿渡回來瞭,太子妃吃藥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瞭,真是苦啊,我連壓藥的杏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瞭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瞭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麼瞭?”
永娘卻沒有說話,隻是柔聲道:“太子妃頭發亂瞭,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發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著頭發,一邊慢慢地說道:“記得那時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原話還說得不好,夢裡一直哭著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裡的阿娘。”
我都忘瞭,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發挽起來,“一晃三年就過去瞭。”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著我笑瞭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瞭,殿下也忘瞭,今天娘娘十八歲瞭。”
我真的忘瞭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日。宮裡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說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妃出瞭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隻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發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就是大人瞭,再不能任性胡鬧瞭。”
任性胡鬧?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鬧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瞭。三年前她就死在瞭忘川的神水中,而我,隻是借著她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瞭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都忘記,跟著仇人,過瞭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瞭。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瞭。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著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怎麼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顧劍為此折損瞭一半的內力。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劃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裡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著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瞭。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著對人。
從阿渡那裡,我知道瞭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後派出來的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瞭。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人,那麼皇後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著人去潑墨鬧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脫不瞭幹系?
他到底做瞭什麼?李承鄞他,到底做瞭些什麼……
阿渡一筆一劃在紙上寫著,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沒有殺她,隻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將她救瞭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麼將我藏在破廟裡,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讓顧劍去挾制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傢舊案。誰知我會沖出來自願換作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隻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李承鄞現在於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人,一個可怕的陌生人,我永遠也想不出他還能做出什麼事來。三年前他做過的一切那樣可怕,三年後他更加可怕。他設下圈套殺顧劍,是不是想殺人滅口?顧劍明明是他的表親,替他做瞭那麼多見不得光的事情。李承鄞連阿渡都不顧惜,是不是永遠也不想讓我知道一些事情。
我覺得心裡徹底地冷瞭,他到底在做什麼?我第一次覺得,這世上的人心這樣可怕,這東宮這樣的可怕,李承鄞這樣的可怕。
可怕到我不寒而栗。
我和阿渡仍舊被半軟禁著,現在我也無所謂瞭。在這寂寞的東宮裡,隻有我和她相依為命。
月娘來看過我幾次,我對她說:“你一個人在宮裡要小心。”
帝王的情愛,如何能夠長久。皇帝將她納入宮中,隻是借著她的名頭替陳傢翻案,宮裡的美人那樣多,是非隻怕比東宮還要多。高貴妃急病而卒,私下裡傳說她是因為失勢,所以吞金自盡。宮裡的事情,東宮裡總是傳得很快。
我知道月娘的處境很微妙,皇帝雖然表面上對她仍舊寵愛,但是她畢竟出身勾欄,現在朝中新的勢力重新形成,陛下又納瞭新的妃子。大臣們勸說他冊立一位新皇後,但陛下似乎仍沒拿定主意。
如果有瞭皇後,不知道月娘會不會被新皇後忌妒。永娘對我說過前朝蘭妃的事,她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被皇後陷害而死的。我實在不想讓月娘落到那樣的下場。
月娘嫣然一笑:“放心吧,我應付得來。”
她彈瞭一首曲子給我聽。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月娘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柔軟的霧,又像是荷葉上滾動的清露,更像是一陣風,吹過瞭高高的宮墻,吹過瞭秋千架,吹過瞭碧藍的天,吹過瞭潔白的雲……那碧藍的天上有小鳥,它一直飛,一直飛,往西飛,飛回到西涼去,雖然西涼沒有這樣美的蓮塘,亦沒有采蓮的美人,可是西涼是我的傢。
我想起從前在鳴玉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多麼快活,無憂無慮,縱情歡歌。
我嘆息:“不知道下次聽你唱曲,又是何時瞭。”
月娘說道:“我再來看你便是瞭。”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決心回西涼去瞭。
阿渡的傷好瞭,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走瞭。
李承鄞命裴照選瞭好些人跟隨在我左右,名義上是為瞭保護我,其實是看守罷瞭,那些人看守得十分嚴密,如果我同阿渡硬闖出去,我想是不成的。所以隻能見機行事。
七月初七的乞巧節,對宮中來說是個熱鬧的大日子。因為陛下的萬壽節也正巧是這一天,所以從大半個月前,宮中就張燈結彩,佈置苑林,添置新舟。這天的賜宴是在南苑池的瓊山島上,島上有花萼樓與千綠亭,都是近水臨風、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宮去瞭,我比他稍晚一些。萬壽節陛下照例要賜宴群臣,所以承德殿中亦有大宴。而後宮中的宴樂,則是由陛下新冊的賢妃主持的,安排得極是妥當。我從甘露殿後登舟,在船上聽到水邊隱隱傳來的樂聲,那些是被賢妃安排在池畔樹陰下的樂班,奏著絲竹。借著水音傳來,飄渺如同仙樂。
正式的宴會是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南苑池中種滿瞭千葉白蓮,這些蓮花花瓣潔白,千層重疊,就是沒有香氣。賢妃命人在水中放置瞭荷燈,荷燈之中更置有香餅,以銅板隔置在燭上,待燭光烘焚之後香氣濃烈,遠遠被水風送來,連後宮女眷身上的熏香都要被比下去瞭。臨水的閣子上是樂部新排的凌波舞,身著碧綠長裙的舞姬仿佛蓮葉仙子一般,凌波而舞。閣中的燈燭映在閣下的水面波光,流光瀲灩,輝映閃耀得如同碎星一般。
陛下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他誇獎賢妃心思靈巧。尤其是荷燈置香,賢妃笑吟吟道:“這哪裡是臣妾想出來的,乃是臣妾素日常說,蓮花之美,憾於無香。臣妾身邊的女官阿滿,素來靈巧,終於想出法子,命人制出這荷香燈來,能得陛下誇獎,實屬阿滿之幸,臣妾這便命她來謝恩吧。”
那個叫阿滿的女官,不過十六七歲,姍姍而出,對著陛下婷婷施一禮,待抬起頭來,好多人都似乎吸瞭口氣似的,這阿滿長得竟然比月娘還要好看。所有人都覺得她清麗無比,好似一朵白蓮花一般。陛下似乎也被她的美貌驚到瞭,怔瞭一怔,然後命人賞瞭她一對玉瓶,還有一匣沈水香。我還以為陛下又會將她封作妃子,誰知陛下突然對李承鄞說道:“鄞兒,你覺得此女如何?”
李承鄞本來坐在我的對面,他大約是累瞭,一直沒怎麼說話。現在聽到皇帝忽然問他,他方才瞧瞭那阿滿一眼,淡淡地道:“是個美人。”
陛下道:“你身邊乏人侍候,不如叫阿滿去東宮,我再命掖庭另選人給賢妃充任女官。”
李承鄞說道:“兒臣身邊不缺人侍候,謝父皇好意。”
我忍不住動瞭動,陛下問:“太子妃有什麼話說?”
我說道:“父皇,殿下臉皮薄,不好意思要。阿滿長得這麼漂亮,他不要我可要瞭,請求陛下將阿滿賞賜給我吧。”
陛下哈哈一笑,便答允瞭。
我知道李承鄞瞪瞭我一眼,我可不理睬他。賢妃似乎甚是高興,立時便命阿滿去到我案邊侍候。半夜宴樂結束之後,出宮之時,她又特意命人備瞭馬車相送阿滿,隨在我的車後。
宮中賜宴是件極累人的事,尤其頂著一頭沉重的釵鈿。車行得搖搖晃晃,幾乎要把我的頸子都搖折瞭,我將沉重的釵鈿取下來,慢慢地籲瞭口氣,但願這樣的日子,今後再也不會有瞭。
最後車子停下來,車帷被揭開,外頭小黃門手提著燈籠,放瞭凳子讓我下車。我剛剛一欠身,突然李承鄞下瞭馬,氣沖沖地走過來,一腳就把凳子踢翻瞭。嚇得那些小黃門全都退開去,跪得遠遠的。
“你幹什麼?”我不由得問。
結果他胳膊一伸,就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我從車裡抓出來瞭。
阿渡上前要來救我,裴照悄無聲息地伸手攔住她。李承鄞將我扛在肩上,我破口大罵,然後看到阿渡跟裴照打起來瞭,裴照的身手那麼好,阿渡一時沖不過來。我大罵李承鄞,亂踢亂咬,使勁掐他的腰,把他腰帶上嵌的一塊白玉都摳下來瞭,他卻自顧自一路往前走,將我一直扛進瞭麗正殿裡。
“砰!”
我的腦袋撞在瞭瓷枕上,好疼啊!李承鄞簡直像扔米袋子似的,就把我往床上一扔。我馬上爬起來,他一伸胳膊又把我推倒瞭。隔瞭好幾個月沒打架,果然手腳遲鈍瞭不少。我們兩個隻差沒把大殿都給拆瞭,內侍曾經在門口探頭探腦,結果李承鄞朝他扔瞭個花瓶,“砰”地差點砸在他身上,那內侍嚇得連忙縮瞭回去,還隨手帶上瞭門。這一場架打得我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到最後我終於累癱在那兒瞭,一動也不想動。我不再掙紮,李承鄞就溫存瞭許多。
李承鄞還是從後面抱著我,他似乎喜歡這樣抱人,可是我枕著他的胳膊,總覺得硌人。
其實他可能也累極瞭,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脖子裡,癢癢的。他喃喃地說著什麼話,大抵是哄騙我的甜言蜜語。
我沒有吭聲。
過瞭好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慢慢地回頭看,他竟然歪著頭睡著瞭。
我伸手按在他的眼皮上,他睡得很沉,一動不動。
我小心地爬起來,先把襦裙穿好,然後打開窗子。阿渡悄無聲息地進來,遞給我一把剪刀。
我坐在燈下,開始仔細地剪著自己的指甲。
小心翼翼地不讓指甲裡的白色粉末被自己的呼吸吹出來。
這種大食來的迷魂藥粉果然厲害,我不過抓破瞭李承鄞胳膊上的一點兒皮膚,現在他就睡得這樣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瞭手,確認那些迷藥一點兒也不剩瞭,才重新換上夜行衣。
阿渡將刀遞給我,我看著熟睡著的李承鄞,隻要一刀,隻要輕輕地在他頸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
他睡得並不安穩,雖然有迷藥的效力,可是他眉頭微皺,眼皮微動,似乎正做著什麼夢。我輕輕地將冰涼的刀鋒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無知覺,隻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開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動,似乎夢裡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著力,血絲從刀刃間微微滲出來,已經割破他薄薄的皮膚,隻要再往下一分……他在夢裡似乎也感受到瞭這痛楚,臉上的肌肉開始扭曲,手指微動,像是要抓住什麼。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實發出的聲音極其輕微,輕得我幾乎聽不清。
我的手一顫,刀卻“咣當”一聲落在瞭地上,阿渡以為李承鄞醒瞭,急急地搶上來。我卻用手掩住瞭自己的臉。
我終於想起來,想起三年前墜下忘川,他卻緊跟著我跳下來,他拉住瞭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隻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
我一次一次在夢中重逢這樣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夢見,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卻並沒有能想起,耳邊風聲掠過,他說的那句話。
原來隻是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涼的碧水湧上來淹沒我們,我在水裡艱難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來想要抓著我,最後卻隻對我說瞭這樣一句話。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難萬險,所有的一切,他原來也知道,他也覺得對不起我。
在忘川之巔,當他毫不猶豫地追隨著我跳下來的時候,其實也想同我一樣,忘記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顧小五已經死瞭,同我一樣,淹死在忘川裡。
我們都是孤魂野鬼,我們都不曾活轉過來。我用三年的遺忘來茍活,而他用三年的遺忘,抹殺瞭從前的一切。
在這世間,誰會比誰過得更痛苦?
在這世間,遺忘或許永遠比記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遞到我手中。
我卻沒有瞭殺人的勇氣。
我凝睇著他的臉,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一樣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個小王子,活得那樣可憐,如今他仍舊是那樣可憐,在這東宮裡,沒有他的任何親人,他終究是孤伶伶一個,活在這世上,孤獨地朝著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熱忱,所有的憐憫與珍惜,都統統舍去。或許遺忘對他而言是更好的懲罰,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那樣愛過他。
我拉著阿渡,掉頭而去。
本來李承鄞讓裴照在我身邊安排瞭十幾個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動靜實在太大,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遠遠的,我和阿渡很順利地就出瞭麗正殿。
混出東宮這種事對我們而言,一直是傢常便飯。何況這次我們計劃良久,不僅將羽林軍巡邏的時間摸得一清二楚,而且還趁著六月伏中,東宮的內侍重新調配,早將一扇極小的偏門留瞭出來。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閃閃,沿著宮墻七拐八彎,眼看著就要接近那扇小門,忽然阿渡拉住瞭我。
我看到永娘獨自站在那裡,手中提著一盞燈,那盞小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不時地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叢翠竹之後,過瞭好久,永娘還是站在那裡。
我拉瞭拉阿渡的衣袖,阿渡會意,慢慢拔出金錯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時永娘忽然嘆瞭口氣,扶著膝蓋坐瞭下來。
阿渡倒轉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頓時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我伸出胳膊,抱瞭抱她發僵的身子,低聲說道:“永娘,我走瞭,不過我會想你的。”
在這東宮,隻有永娘同阿渡一樣,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
永娘的嘴角微張,她的啞穴也被封瞭,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又用力抱瞭抱她,發現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包金葉子。永娘的眼珠子還瞧著我,她的眼睛裡慢慢泛起水光,對著我眨瞭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瞭,她原來是在這裡等我。
這包金葉子,也是她打算給我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從前她總逼著我背書,逼著我學規矩,逼著我做這個做那個,逼著我討好李承鄞……
所以準備逃跑計劃的時候,我曾經十分小心地提防著她。
沒想到她早就看出來瞭,卻沒有去報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訴瞭李承鄞,我們就永遠也走不瞭瞭。
在這東宮,原來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著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含著眼淚,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後拉著阿渡,悄悄遛出瞭那扇小門。
這扇門是留給雜役出入的,門外就是一條小巷,我們翻過小巷,越過好些民宅,橫穿東市各坊,然後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瞭,才鉆進瞭米羅的酒鋪。
米羅正在等著我們。她低聲告訴我們說:“向西去的城門必然盤查得緊,隻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隊高麗參商的馬隊正要出城去,他們原是往東北走,我買通瞭領隊的參商,你們便跟著他們混出城去。那些高麗人身材矮小,你們混在中間,也不會令人起疑。”她早預備下瞭高麗人的衣服,還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裝扮起來,換上高麗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後戴上高麗人的帽子,對著銅鏡一照,簡直就是兩個身材矮小的高麗商人。
這時候天已經漸漸亮起來,街市上漸漸有人走動,客棧裡也熱鬧起來,隔壁鋪子打開鋪板,老板娘拿著楊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打著呵欠,跟米羅搭訕說話。那些高麗人也下樓來瞭,說著又快又繞舌頭的高麗話。自從驍騎大將軍裴況平定高麗後,中原與高麗的通商反倒頻繁起來,畢竟商人逐利,中原有這樣多的好東西,都是高麗人日常離不瞭的。
我們同高麗商人一起吃過瞭餅子做早飯,便收拾瞭行裝準備上路。這一隊高麗商人有百來匹馬的馬隊,是從高麗販瞭人參和藥材來,然後又從上京販瞭絲綢茶葉回高麗。馬隊在院子裡等著裝貨,一箱一箱的貨物被駝上馬背。那些馬脖子上掛的銅鈴咣啷咣啷……夾在吵吵鬧鬧的高麗話裡,又熱鬧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騎著一匹馬,夾雜在高麗商人的馬隊裡,跟著他們出城去。城門口果然盤查得非常嚴,有人告訴我們說城中天牢走失瞭逃犯,所以九門都加嚴瞭盤查,最嚴的當然是西去的城門,據說今天出西門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瞭下來,送到京兆尹衙門去瞭。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謂的走失逃犯,大約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為每個人都要盤問,城門口等著盤查的隊伍越排越長,我等得心焦起來。好容易輪到我們,守城的校尉認真驗瞭通關文牒,將我們的人數數瞭一遍,然後皺起眉頭來:“怎麼多出兩個人?”
領隊的高麗人比劃瞭半晌,夾著半生不熟的中原話,才讓守城門的人明白,他們在上京遇上傢鄉的兩個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羈留在上京的,現在聽說戰事平靖瞭,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隻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個。”
我突然靈機一動,指瞭指自己和阿渡,學著高麗人說中原話的生硬腔調:“我們兩個,留下。他們走。”
那校尉將我們打量瞭片刻,又想瞭想,將文牒還給領隊,然後指瞭指我們身後的另兩個高麗人,說:“他們兩個,留下。你們可以走。”
領隊的高麗商人急瞭,比劃著和那人求情,說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幫著懇求,那人被我們怪腔怪調的中原官話吵得頭昏腦漲:“再不走就統統留下思密達!”
我們猶是一副不死心的樣子,圍著那人七嘴八舌,這時後面等候的隊伍越來越長,更多人不耐煩瞭,紛紛鼓噪起來。本來天朝與高麗多年交戰,中原人對高麗人就頗有微辭,現在更是冷嘲熱諷,說高麗人最是喧嘩不守規矩。
那些高麗商人氣得面紅耳赤,便欲揎拳打架。校尉看著這些人就要打起來,怕鬧出大事來,更怕這裡堵的人越來越多,連忙手一揮:“就剛才我指的那兩個高麗人不準出城,其他的轟出去!”
我們一群人帶馬隊被轟出瞭城門,那兩名高麗商人無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內。我心中好生愧疚,領隊卻悄悄拉瞭拉我的衣袖,朝我伸瞭伸手。
我沒弄懂他的意思,領隊便捻著胡子笑起來,用不甚熟稔的中原話說:“給錢!”
我大是驚詫:“米羅不是給過你錢瞭嗎?”
那領隊的高麗人狡猾地一笑:“兩個人,城裡,加錢。”
我想到他們有兩個同伴被扣在瞭城內,便命阿渡給瞭他一片金葉子。
後來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麗人看到金葉子,眼睛裡差點沒放出光來。後來一路上,那高麗人時時處處都找借口,吃飯的時候要我們給錢,住客棧的時候要我們給錢,總是漫天要價。我雖然不怎麼聰明,可是這三年來幾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頭混,什麼東西要花多少錢買,我還是知道的。尋常兩片金葉子就可以買下一間宅子,那高麗人卻吃一頓飯也要我們一片金葉子,把我們當冤大頭來宰。我想反正這些錢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來一點兒也不心疼,再說他們確有同伴被攔在城裡,讓那些高麗人占點便宜也不算什麼,於是隻裝作不懂市價而已。那些高麗人雖然貪婪,不過極是吃苦,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日落才歇腳。每日要行八九個時辰,我三年沒有這麼長時間地騎馬瞭,顛得我骨頭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腳的客棧,我頭一挨著枕頭就能睡著。
這天夜裡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瞭。她單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裡的亮光,我連忙爬起來,低聲問:“是李承鄞的人追上來瞭?”
阿渡搖瞭搖頭。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還是她沒猜出來。
我們伏在夜色中靜靜等候,忽然聽到“嗤”的一輕聲響,若是不留意,根本聽不到。隻見一根細竹管刺破瞭窗紙,伸瞭進來。阿渡與我面面相覷,那隻細竹管裡突然冒出白煙來,我一聞到那味道,便覺得手足發軟,再也站不住,原來吹進來的這白煙竟然是迷香。阿渡搶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隻聽一聲低呼,外頭“咕咚”一聲,仿佛重物落地。我頭暈眼花,阿渡打開窗子,清新的風讓我清醒瞭些,她又喂給我一些水,我這才覺得迷香的藥力漸漸散去。阿渡打開房門,走廊上倒著一個人,竟然是領隊的那個高麗人,他被那迷香細管戳中瞭要穴,現在大張著嘴僵坐在那裡。阿渡拿出刀子擱在他頸上,然後看著我。
我唯恐另有隱情,對阿渡說:“把他拖進來,我們先審審。”
阿渡將他拖瞭進來,重新關好門。我踢瞭那人一腳,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甚是倔強:“要殺便殺,大丈夫行走江湖,既然失手,何必再問。”
“哦,原來用迷香這種下三濫招數也算是大丈夫?”
那人臉上卻毫無愧疚之意,大聲道:“為瞭贏,不擇手段!”
我說:“現在你可是輸瞭!”
那人還待要犟嘴,阿渡在他腿上輕輕割瞭一刀,頓時血流如註。他便殺豬似的叫起來,再問他什麼他都肯說。原來這個高麗人看我們出手大方,愈加眼紅,便起瞭殺人劫財之意,原是想用迷香將我和阿渡迷倒,沒想到剛剛吹進迷香,就被阿渡反戳中瞭穴道。
“原來是個假裝成商人的強盜!”我又踢瞭他一腳,“快說!你到底害過多少人?”
那人涕淚交加,連連求饒,說他真的是正當商人,不過一時起瞭貪念,所以才會這樣糊塗。從前從來沒有害過人,傢中還有七十歲的老母和三歲的幼子……
是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貪得無厭?這個高麗人想要更多的錢財,官員想要當更大的官,而皇帝永遠想著要更大的疆域。所以年年征戰,永無止息。
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
我又想起瞭李承鄞,那個小王子,終究是一步一步,走到瞭今天。他的父皇用皇位誘惑著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瞭今天。
而我,其實隻不過想要一個人,陪我在西涼,放馬、牧羊。這樣簡簡單單的欲望,卻沒有辦法達成瞭。
阿渡輕輕地用刀柄敲在高麗人的頭上,他頭一歪就昏過去瞭。我和阿渡將他綁在桌子底下,然後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劃著問我要不要殺他,我搖頭:“這個人醒過來也不敢報官,畢竟是他先要謀財害命。就把他綁在這裡吧,我們不能再跟他們一路瞭,正好改向西行。”
我們怕露瞭行跡,天沒亮就離瞭客棧。騎馬走瞭好一陣子,太陽才出來,到瞭下午,在一處集市上將馬賣瞭,又買瞭一架牛車,我和阿渡扮成是農人與農婦的樣子,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還是有的,很多時候大隊人馬從後頭直追上來,我們這樣破舊的牛車,他們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風馳電掣般過去瞭。每到一城就盤查得更嚴,可是我和阿渡有時候根本就不進城,繞著鄉間的小路而行。一路行來自然極是辛苦,也不知道走瞭有多久,終於走到瞭玉門關。
看到兩山之間扼守的雄關,我終於振奮瞭起來。
隻要一出關,就是西域諸國的地界,李承鄞哪怕現在當瞭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關去,隻怕也會讓西域諸國嘩然,以為他是要宣戰,到時候真打起仗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玉門關內亦張貼瞭緝拿欽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樣子赫然被畫在上頭,不過名字可不是我們倆的。
說實話,那畫畫得可真像,李承鄞隻見過一次我穿男裝,難為他也能命人畫得出來。
不過現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裝,海捕文告上通緝的江洋大盜可是男人,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瞭過關的隊伍裡。隻是我們沒有過關的文牒,怎麼樣混出關去,卻是一樁難事。
我並不緊張,我包裡有不少金銀,阿渡武功過人,真遇上什麼事,先打上一架,打不贏我們再用錢收買好瞭。
沒想到這次我們既打不贏,也沒法子收買。
我瞧著關下的將軍。
裴照。
我覺得李承鄞真是狡猾,我便是繞著全天下跟他兜個圈子,仍舊得從玉門關出去,才能回去西涼。現在他派裴照來守住玉門關,挨個挨個盤查,就算是阿渡武功過人,試圖硬闖,這玉門關常年駐著數萬人的大軍,真要打起來驚動瞭大軍,我和阿渡隻怕插著翅膀也飛不出去。
我對裴照笑瞭笑,裴照也對我笑瞭笑。
我說:“裴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裴照道:“末將受殿下差遣,來這裡追捕逃犯。”
我竟然還笑得出來:“裴將軍乃是金吾將軍,統領東宮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驚動瞭將軍,一直追到玉門關來。”
裴照不動聲色,淡淡地道:“自然是欽命要犯。”
我又笑瞭兩聲:“欽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動,關隘上頭的雉堞之後,便出現瞭無數兵甲,他們引著長弓,沉默地用羽箭指著我們。
我嘆瞭口氣,對裴照說道:“反正我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出關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將我亂箭射死在關門之下吧,反正這樣的事你也不止幹瞭一次瞭。”
裴照卻道:“太子妃誤解殿下瞭,殿下待太子妃,實在是一片癡心。”
我道:“什麼癡心不癡心,我和他恩斷義絕,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門失火,並不是燈燭走水。”
我微微一驚。
“上元萬民同歡,實在沒有辦法關閉城門,殿下憂心如焚,唯恐刺客將太子妃挾制出城,再難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燒瞭承天門。”裴照語氣仍舊是淡淡的,“殿下為瞭太子妃,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為何太子妃,卻不能原宥殿下。”
這消息太讓我震驚,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承天門乃是皇權的象征,自從承天門失火,朝中議論紛紛,皇帝為此還下瞭罪己詔,將失德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做夢也沒有想過,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下身為儲君,有種種不得已之處。那日射殺刺客,誤傷阿渡姑娘,乃是末將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見罪,末將自然領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錯怪瞭殿下。”
我雖然沒什麼心機,卻也不是傻子,我說道:“你休在這裡騙我瞭。”
裴照道:“末將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不是君命難違麼?沒有他下令,你敢調動羽林軍圍殲?沒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將這些事全攬到自己身上,不過是想勸我回去,我再不會上你們的當。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縱身一跳,那時候我以為我再不會見到你們。這三年我忘瞭一切,可是你大約從來不曾想過,我竟然會重新想起來。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你今日不放我出關,我便會硬闖,要殺要剮隨你們便是瞭。”
裴照神色震動地看著我,他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想起一切事來,他怔怔地看著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將我整個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這個人對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會怎麼做呢?
裴照沉默瞭好久,忽然道:“不會。”
我覺得莫名其妙:“什麼不會?”
他抬起眼睛來看我:“那日太子妃問,若是刺客抓著您,末將會不會也命人放亂箭將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將現在答,不會。”
我突然地明白過來,我朝阿渡打瞭個手勢,阿渡拔出刀來,便架在我脖子裡。
我說:“開關!”
裴照大聲道:“刺客挾制太子妃,不要誤傷瞭太子妃,快快開關。”
關門被打開,沉重的門扇要得數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動,外頭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進來,白晃晃的,曬在人身上竟微微發疼。
玉門關外的太陽便是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著玉門關外策馬奔去。
突然聽到身後馬蹄聲大作,一隊騎兵正朝這邊奔馳過來。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幟上赫然繡著的龍紋,來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馬蹄踏起的揚塵劈頭蓋臉而來,我瞇著眼睛看著這隊越馳越近的人馬,才發現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馬已經奔向瞭關門。
我聽到遠遠傳來大喝:“閉關門!殿下有令!閉關門!”
那些士卒又手忙腳亂開始往前推,想把關門給關上。
眼看著沉重的關門越來越近,中間的亮光卻越來越少,那些人拼命推著門想要關上,越來越窄,越來越近,隻有一匹馬的縫隙瞭,眼看著來不及瞭。阿渡的馬奔在前頭,她回過頭想要將我拉上她的馬,我卻揚起手來,狠狠地抽瞭她的馬一鞭,那馬兒受痛,長嘶一聲,終於躍出瞭關門。
關門徐徐地闔上,我看到阿渡倉惶地回過頭來看我,她兜轉瞭馬頭想要沖回來,可是沉重的關門已經闔上,她的刀本來已經插進門裡,但是什麼也改變不瞭瞭。關門關瞭,鐵栓降下來,我聽到她拼命地想要斬斷那鐵栓,徒勞的削砍隻是濺起星星點點的火花,她不會說話,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看著那刀尖在門縫裡亂斬著,可每一刀,其實都是徒勞。
大隊的羽林軍已經沖上來,我轉身朝著關隘奔去,一直奔到瞭城樓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彎腰看到阿渡還在那裡孤伶伶捶打著城門,那樣固若金湯的雄關,憑她一人,又如何能夠撼動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無聲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將我托付給瞭阿渡,又何嘗不是將阿渡托付給瞭我。如果沒有我,阿渡也許早就活不下去瞭,正如同,如果沒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經死瞭。
突厥已滅,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萬倍,二十萬族人死於月氏與中原的合圍,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她卻為瞭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隻對不起她一個人。
羽林軍已經奔到瞭關隘之下,無數人簇擁著李承鄞下馬,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雜沓,他們登上瞭關樓。
我倒沒有瞭任何畏懼,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承鄞的頸中還縛著白紗,其實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點點,或許他就不能夠再站在這裡。
他獨自朝著我走過來,而他每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一直退到瞭雉堞之上。西風吹起我的衣袂,獵獵作響,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巔。我站在懸崖的邊上,而我的足下,就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李承鄞看著我,目光深沉,他終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不情願做我的妻子?”
我對他笑瞭笑,並沒有答話。
他問我:“那個顧小五,到底有哪裡好?”
我的足跟已經懸空,隻有足尖還站在城堞之上,搖搖欲墜。羽林軍都離得非常遠,沉默地註視著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著錯綜復雜的痛楚,仿佛隱忍,亦仿佛淒楚。
我仿佛做瞭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裡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瞭:“可惜他已經死瞭。”
是,可惜他已經死瞭。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隻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瞭笑,我說:“隻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情也沒有,隻是問:“什麼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忘川的神水讓我忘瞭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瞭,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就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瞭。”
我回轉身,就像一隻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隻蝴蝶撲向花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裡再無忘川,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揚手卷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沖的慣性,直墜到城堞邊。他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裡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並沒有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湧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瞭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斷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綻開最後一個笑顏:“我要忘瞭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情,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似乎整個人受到什麼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血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似乎想要挽住我,可是隻差瞭那麼一點點,他的指尖隻能挽住風,他淒厲的聲音回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五……”
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瞭,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三年前他主持的那場殺戮,湮盡我們之間的情感;三年後我便以此,斬斷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我看到他合身撲出,也許他想像三年前一樣跟著我跳下來,可是這裡不是忘川,跌下來隻有粉身碎骨。我看到裴照拉住瞭他,我看到他反手一掌擊在裴照的胸口,他定然用盡瞭全力,我看到那一掌打得裴照口吐鮮血,可是裴照沒有放手,更多人湧上去,死死拖住瞭他。
天真藍啊……風聲呼呼地從耳畔響過,一切都從我眼前漸漸恍惚。
我仿佛看見自己坐在沙丘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漸漸地沉下去,到瞭最後,太陽終於不見瞭,被遠處的沙丘擋住瞭,再看不見瞭。天與地被夜幕重重籠罩起來,連最後一分光亮,也瞧不見瞭。
我仿佛看見圍觀的人都笑起來,好多突厥人都不相信白眼狼王真的是顧小五殺的,所以他們仍舊存著一絲輕蔑之意。顧小五捧著那張弓,似乎彈琴一般,用手指撥瞭撥弓弦。弓弦錚錚作響,圍觀的人笑聲更大瞭,他卻在那哄笑聲中連珠箭發,射下一百隻蝙蝠。
我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我們指端掠過,天神釋出流星的時候,也就是像這樣子吧。成千上萬的螢火蟲環繞著我們,它們輕靈地飛過,點點螢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劃破夜幕。我想起歌裡面唱,天神與他眷戀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這一樣華麗璀璨。
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忘川之上,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山崖下的風吹得我幾欲站立不穩,搖晃著隨時會墜下去,風吹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斷拍打著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來逼迫,我對他說道:“我當初錯看瞭你,如今國破傢亡,是天神罰我受此磨難。”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生生世世,我都會永遠忘記你!”
我仿佛看見當初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蓋頭一掀起來,我隻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瞭很多精致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紝熏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日韋,大帶,素帶不朱裡,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那個時候,我以為我是第一次見到他。卻不知道,我們早就已經見過,在西涼蒼茫的月色之下。
我最後想起的,是剛剛我斬斷腰帶的剎那,他眼底盈然的淚光。
可是遲瞭,我們掙紮瞭三年,還是愛上瞭對方。這是天神給予的懲罰,每個飲過忘川之水的人,本來應該永遠遠離,永遠不再想起對方。
我安然閉上眼睛,在急速的墜落之中,等待著粉身碎骨。
下落的力道終於一頓,想像中的劇痛還是沒有來臨,我睜開眼睛,阿渡清涼的手臂環抱著我,雖然她極力躍起,可是世上卻沒有人能承受這樣巨大的下挫之力,我幾乎能夠清晰地聽見她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硬生生地用她自己的身軀,當成瞭阻止我撞上大地的肉墊。我看到鮮血從她的耳中、鼻中、眼中流出,我大叫瞭一聲:“阿渡!”我雙腿劇痛,根本沒有辦法站起來,我掙紮著爬起,手足無措地想要抱起她,可是些微的碰觸似乎便是劇痛,她神情痛苦,但烏黑的眼珠看著我,眼神一如從前一般安詳,絲毫沒有責備之意。就像看到我做瞭什麼頑皮的事情,或者就像從前,我要帶她溜出去上街。我抱著她,喃喃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西涼早就回不去瞭。我明明是想要她先走,可是我對不起她,我明明知道,她不會將我獨自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而我也知道,我不會獨自將她撇在這孤伶伶的世上。阿渡已經闔上瞭眼睛,任憑我怎麼呼喚,她也不知道瞭。
我聽到城門“軋軋”打開的聲音,千軍萬馬朝著我們沖過來,我知道所有人都還是想,將我拉回那痛苦的人世,將我帶回那座冷清的東宮。可是我再也不願受那樣的苦楚瞭。
我對阿渡說:“我們一起回西涼去。”
我拾起阿渡的金錯刀,剛剛阿渡拿著它砍削巨大的鐵栓,所以上面崩裂瞭好多細小的缺口,我將它深深插進自己的胸口,卻一點兒也不痛。也許這世上最痛苦的一切我都已經經歷,死亡,還算什麼呢?
血汩汩地流出來,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握住阿渡的手,慢慢伏倒在她的身旁。我知道,我們終究是可以回傢去瞭。
一切溫度與知覺漸漸離我而去,黑暗漸漸籠罩。我似乎看到顧小五,他正策馬朝我奔來,我知道他並沒有死,隻是去給我捉瞭一百隻螢火蟲。
現在,我要他給我系上他的腰帶,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瞭。
我帶著些微笑意,咽下最後一口氣。
大地蒼涼,似乎有人在唱著那首歌:
“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著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一隻狐貍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原來那隻狐貍,一直沒能等到它要等的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