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有一棟像模像樣的寫字樓,許多設計上的細節,當初都是由何查理本人親自拍板決定的。何查理每次站在門口,目光逐一掃視過辦公室裡的各個角落,心裡就充滿瞭自豪。他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初到中國大陸打江山的日子,那時候,辦公室設在簡易房裡,就像貨櫃車的車廂,沒有員工食堂,雇瞭一個年輕女孩管著大傢的午餐,當然,當時辦公室一共就那幾個人,午餐的供應量不大。曾幾何時,傢大業大,要不瞭多久員工人數就要從兩千擴到三千,誰能否認這是名副其實的大公司。
還是這棟寫字樓,李衛東和杜拉拉看到的卻是種種的對付湊合。入職沒幾天,李衛東就私下跟拉拉嘀咕過,說是發現在過去的幾年裡,SH的培訓種類居然隻有一種,那就是不得不做的入職培訓!其中三分之一強的篇幅用於吹噓SH的歷史,另三分之一強的篇幅用於絮叨SH的全球大事,剩餘不足三分之一的篇幅才輪到介紹企業的核心文化、SH中國的組織架構和業務模式,相比前兩個篇幅的自戀以及喋喋不休,最重要的第三部分反而講得最倉促,生怕惹人嫌似的縮手縮腳,整個一個本末倒置。
李衛東對拉拉解釋說:“我說的自戀和喋喋不休,不是指培訓師,而是指PPT的內容,你知道的。”拉拉會意地笑瞭一下,兩人同時想到黃國棟親自給他們做的那個入職培訓,一個腔調,講起SH 的歷史,明明不足百年卻沒完沒瞭,連最長命最古老的羅馬帝國都要自愧不如。
李衛東搖搖頭說:“這麼些年他們居然就這麼過來瞭,真是怪異。憑這個培訓系統,我就能斷定,SH根本就沒有為今年的擴招培訓好足夠的管理人員!對瞭,說到這個大擴招,我就更佩服他們的敢想敢幹瞭—哪怕再看好中國市場,至少得分兩年完成招聘吧?這可是從兩千人加到三千人呀,市場上有那麼多合用的勞動力供應嗎?又不是招民工!民工也沒那麼好招,沒聽說珠三角到處都鬧民工荒麼!我還從沒見識過這樣缺章少法的五百強!咱們算是跳進瞭一個大坑,這兒比什麼都沒有也強不瞭多少,從頭收拾吧,先得建制度搭系統。”
拉拉沒好意思像李衛東那樣大放厥詞,可在她眼裡,C&B的狀況又何嘗不是一副因陋就簡便宜行事的腔調,隻怕還多瞭幾分雜亂無序。這方面,讓拉拉體會最深的就是pay structure(薪酬框架)帶來的煩惱。
在DB的時候王宏看得嚴,拉拉無福得見DB的薪酬框架,但她確知王宏手上有這麼一頁紙,上面列著共九個級別的工資范疇,最低多少,最高多少,一目瞭然。而DB實施的是寬帶薪酬制,依據的是著名咨詢公司那一套國際通行的方法論,甭管您是什麼部門的什麼職位,從操作工到副總裁(總裁除外,美國總部說瞭算),都在那九個級別中規定有對應的位置—這就等於實行瞭標準化作業,不僅在內部不同部門的價值可橫向比較,還很方便和市場上同類崗位的薪酬行情進行比對。如此,任憑誰來做C&B經理,拿起那一張“薪酬框架”,就知道該出人傢多少工資。
但SH沒有寬帶制,它實行的是多層制,而且是一個無比復雜的多層制。首先,它的級別體系是按職能來區分建立的,於是在DB一頁紙能表述清楚的東西,在SH得用十幾頁紙才行,而且級別分得太細,光是銷售就分出十三個等級;其次,各職能又有各自的一套工資范圍,銷售有銷售的規矩,財務有財務的章法,銷售的六級和財務的六級壓根兒不是一回事兒。總之,不但內部沒法進行跨部門的價值互比,跟市場上的同行也不便互比。
拉拉很快就發現,沈喬治對薪酬框架看似侃侃而談,其實他自己也沒法記清所有的遊戲規則,難免出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尷尬。因為實在不好用,這套薪酬框架多半時間被束之高閣,實際上幾成擺設。
那麼SH是怎麼給新人定工資的呢?拉拉觀察瞭幾天,發現主要靠經驗傳承,而承擔者非沈喬治莫屬,別人都不行。
沈喬治能記住各部門所有重要員工的工資,還知道某甲的表現比某乙好,他甚至記得這些員工的大致服務年限,一言以蔽之,具有代表性的員工的薪資都在他腦子裡裝著,他是最瞭解情況的人。這些寶貴的歷史資料,作為既成事實,成瞭錄用新人時該給多少工資的依據,弄得跟英美判案似的,法官們拿過往著名案例的裁定作為現今的判案依據。
這樣一來,離瞭沈喬治,拉拉還真拿不準該怎麼給人傢定工資瞭,因為她離記住眾多的歷史資料,路程還很遠。偏偏碰上大擴招,幾乎每天都要出五六張offer(錄用通知,內容含薪資),拉拉感到很被動。
另一個問題是,就算沈喬治一天也不離開,這種經驗傳承式的運作還是會出現問題。比如某個部門的經理就曾經挑戰過另一個部門的工資:我們的工作難度不比他們的低,為什麼我們的工資比他們的低?人傢這是從根上就質疑作為定薪依據的歷史數據,歷史也許就不對,現在復制歷史豈不是在復制錯誤。沈喬治設法把這次挑戰應付過去瞭,但是拉拉在旁邊看出來,他應付得有些勉強。
拉拉認為李衛東說的很對,C&B的這種被動源於“這兒比什麼都沒有也強不瞭多少”,她回傢跟王偉學舌,王偉問她,你自己怎麼看?
拉拉一時還搞不清在全球范圍內SH和DB的區別到底有多大,但她已經看得很明白,SH中國和DB中國的區別很大。小氣什麼的就不說瞭,關鍵在於它缺乏DB那樣嚴謹的制度。古人都知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打無準備之戰麼,SH卻在幹部培養和流程完善都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就匆匆忙忙地超常規擴張,搞得顧頭不顧尾。難怪麥大衛來瞭處處看不慣,老把“不專業”掛在嘴邊。
王偉幫拉拉分析道,從你說的情況看,SH的HR確實缺乏嚴謹的制度和系統,但是,其他部門的情況也如此嗎?現在你們在中國拼命擴張拼命招人,顯然是生意做得好呀,要不美國總部哪肯這麼砸錢!如果何查理在銷售市場和供應鏈上沒有好的系統和策略,生意做不到今天的規模吧?
拉拉一下張口結舌,幹瞪著眼答不上來。王偉說,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
王偉都走開瞭,拉拉還在使勁兒地想,過一會兒,她跑過去一把抓住王偉的胳膊嚷道,我承認銷售和供應鏈都比較正常,可他們確實也沒有為擴張準備好足夠的幹部,缺幹部肯定是大問題!王偉被拉拉的較真兒給逗笑瞭,說,你還在琢磨著怎麼還擊我。
同樣面臨著打造流程搭建系統的任務,杜拉拉滿心焦慮,李衛東卻胸有成竹。
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熟手,李衛東的大腦裡和電腦裡都存儲著豐富的索引,他知道第一步要做的是甄別培訓需求,確定瞭培訓內容後,他馬上就能告訴你有哪些合用的外部講師,哪傢貴,哪傢性價比高他都瞭如指掌,此外,他還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來培訓內部講師。總之,李衛東隻需要在自己的索引裡靈巧地一翻,就能抽出最合適的方案,漂亮地摔出來給大傢看。
拉拉卻不能。她和李衛東的差別在於,她也知道問題在哪裡,該做什麼,但是她隻有理論,而沒有具體成型的工具能抄起來就用。
李衛東很快就設計好瞭一套用於收集培訓需求的問卷,問卷設計得很聰明,既專業又簡潔,李衛東發給各部門後馬上就挑逗起瞭大傢的好奇和熱心,這就等於一挑簾子亮相就得瞭喝彩。麥大衛感到臉上有光,大為高興。
很快,李衛東從各部門收回瞭調查問卷,他迅速就確定瞭培訓需求並提交瞭年度培訓計劃。何查理和麥大衛雖然經常不對付,在李衛東的培訓計劃上卻一致給予瞭好評。人嘛,多半是你越激勵他,他越來勁兒,李衛東也不例外—身為培訓經理,他主動攬瞭一個黃國棟並沒有讓他幹的活:整頓招聘流程。
說起來,相比薪酬福利、培訓和組織發展,SH的招聘算是運作得比較常規的,當然,問題也不少,比如偌大個公司卻沒有JD(任職說明書)—麥大衛曾對此表示過不滿,黃國棟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盡快整頓招聘流程。但是考慮到當年HR的任務已經太重,一些更急迫的問題尚未解決,黃國棟就裝傻充愣沒接麥大衛的話。 麥大衛素來不太體諒下屬難處,雖然沒有再催促,心裡多少有點兒不高興,認為黃國棟怠慢。如今李衛東主動請纓,麥大衛龍顏甚悅,特發郵件表揚一次。
所謂表揚,自然是表彰先進,如果讀者稍微認真一點兒,不難發現其中還含瞭“激勵”或者說是“鞭策”後進的意思。馬萊讀瞭郵件沒啥感覺,拉拉卻急瞭,她知道自己屬於被劃拉到後進那一撥裡的。
說實在的,以拉拉的C&B功底和C&B團隊的現狀,她還真不太在乎且當幾個月後進,俗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麼。拉拉著急是因為她從麥大衛的郵件中嗅出瞭一股“不容後進”的味道。
競爭的產生,不僅是因為資源不足,有時候,為瞭維持現狀也得參與競爭。比如杜拉拉無意和李衛東爭搶未來總監的位置,她也不想爭寵,可她要是再不積極投身到爭當先進的集體活動中去,她的經理位置沒準就要晃悠。
可拉拉既沒有現成的絕活可以亮出來獻寶,也沒有精力馬上趕一個絕活出來,因為當時有個火燒眉毛的任務正壓著她—年度加薪。薪水不比貨款,沒得拖欠的,說好瞭什麼時候加薪就得什麼時候加,兩千雙眼睛在盯著,公傢也容不得她杜拉拉有半點差池。
拉拉隻得把擺脫後進的想法先放到一邊,埋頭做起瞭年度加薪,這活兒沒兩個月她做不完。一個月後,她又開始為參加“翰威特”和“美世”(兩傢著名的咨詢公司)的年度薪酬調查準備數據,這事兒沒兩個月也弄不完。
薪酬調查和年度加薪都是C&B經理的重要任務,屬於硬指標,當事人簽字畫押,年終要逐項考評的,做不好就得卷包袱走人,這和亮不亮絕活、做不做先進的後果不是一個數量級的。拉拉這年的硬指標有五條,年度加薪,年度薪酬調查, HR系統上PeopleSoft(軟件名稱),來年薪酬預算,以及完成年度大擴招。比較搞笑的是,這五條不是黃國棟給她規定的,而是她憑著職場常識,再東問西問弄明白的,歸置出來五條後交給黃國棟,黃國棟看過沒問題簽字瞭事。
應該說,麥大衛肯定知道杜拉拉正在忙什麼,因為這時候,SH在亞太各國的C&B經理都在忙於做年度加薪和薪酬調查。如果杜拉拉頭腦發昏沒在做這兩樣,黃國棟勢必饒不瞭她。
可是,麥大衛是不滿足於僅僅知道下屬在幹什麼的。比如像李衛東這邊,一會兒是問卷調查,一會兒是年度培訓計劃,每次他發郵件給各部門的時候,都會抄送給麥大衛、黃國棟和何查理。李衛東過硬的專業技術,他和業務部門有來有往的互動,都熱熱鬧鬧地隨之抄送給瞭麥大衛。不到兩個月的工夫,李衛東已經安排瞭一場卓有成效的培訓,是特為嗷嗷待哺的中層經理設計的課程。
相比之下,杜拉拉這邊的沉寂讓麥大衛有些不耐煩,雖然沒有證據表明她做得不好,但是她至少沒有做到恰當地溝通進程。 麥大衛嫌棄杜拉拉慢熱,嘴上愈發一個勁兒地誇李衛東,光表揚的郵件就連發瞭兩封。
黃國棟有些看不過眼瞭,找瞭個機會旁敲側擊地跟麥大衛說,杜拉拉也很辛苦,同時在做薪酬調查和年度加薪忙得夠嗆,一千人的擴招她的組得負責完成其中百分之六七十。
麥大衛這才收聲,卻並沒有感到冤枉瞭人的內疚。黃國棟說的是事實,可麥大衛就是對杜拉拉喜歡不起來,有心挑剔吧找不到給力的事由,刻意閉嘴呢,又仿佛哈欠打瞭一半被打斷似的心有不甘。也許這就叫磁場不對吧。
話說杜拉拉又不傻,熱熱鬧鬧地和大傢互動,再聰明得體地寫郵件報告進程,這個她會。可是她對要報告的東西不像李衛東那麼勝券在握,與其迫不及待地顯擺沒有把握的成果,不如多琢磨幾遍想好瞭再說。另一方面,一些有把握的東西她躊躇再三還是沒發給麥大衛,而隻給瞭黃國棟和何查理,她覺得如果黃國棟認為有必要發給麥大衛,他自然會做主轉發。結果黃國棟沒有轉發,他認為不是很有必要。李衛東那些自作主張抄送給麥大衛的郵件,黃國棟則隱約感到有越級之嫌,至少是好出風頭愛表現。
杜拉拉讀得懂麥大衛那兩封一語雙關的郵件。她咬咬牙,下定決心要在那五條硬指標以外再攬一個活—她要做薪酬寬帶制!
這不僅將是一個重量級的獻寶,還能把她從尷尬的局面中解脫出來。拉拉憧憬著,有瞭寬帶制,她就能自己給新員工定工資瞭,而不是像眼前,非沈喬治不行。
年度加薪方案一完成,拉拉馬上提出瞭做寬帶制的申請。這次她抄送給瞭麥大衛,隻是抄送得比較含蓄,她先給黃國棟吹瞭吹風,然後巧妙地利用瞭麥大衛一封有些沾邊的郵件,在回復的時候順帶提出瞭申請。
麥大衛接到申請後,既意外又高興。他喜歡改革,喜歡先進事物,喜歡一個又一個的項目像春天的響雷那樣挨著個兒地滾滾而來。麥大衛甚至因為杜拉拉的這個申請松瞭一口氣,看來杜拉拉也算是個可造之材,能挑選寬帶制這樣先進的好玩意兒來進攻,起碼說明她有眼光。
杜拉拉入職後一連兩個月的靜默曾讓麥大衛暗自惱火,坦率說,既然當初做主用瞭杜拉拉,麥大衛也不希望她是個慢熱的平庸貨色。剛巧拉拉的年度加薪方案順利地被亞太一次通過。兩件事情碰到一起,麥大衛以為,也許杜拉拉喜歡後發制人。
黃國棟本來對寬帶制還有些猶豫,他是個保守的人,總擔心變化會帶來不安。另外,他也擔心拉拉的精力,年度加薪雖然順利完成瞭,可系統上PeopleSoft的事情又開始瞭,加上進行中的年度薪酬調查,拉拉手頭上還是同時有兩件大事。後來見麥大衛一力贊成,黃國棟也就爽快地投瞭支持票。
至此,杜拉拉的薪酬寬帶制和李衛東的招聘流程整頓,就像兩匹鉚足瞭勁的馬開始瞭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