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怕發出聲音,躡手躡腳地走著。走到主臥室門前他先駐足側耳聽瞭聽,房間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有些遲疑,不知道拉拉睡著還是醒著。猶豫瞭一下,他還是伸出手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看到拉拉平靜地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王偉的緊張一下落瞭地,既然拉拉醒著,就不用擔心吵醒她。
“昨晚睡得好嗎?”王偉一面問,一面觀察著拉拉的臉,拉拉沒有露出煩躁之色,這多少讓王偉放心瞭一些。通常,如果拉拉經歷瞭一個無眠之夜,她會非常焦慮,並且不願意別人離她的身體靠得太近,這時候王偉就得特別註意不碰到她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比如不小心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就會抱怨王偉的手臂太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拉拉歪瞭一下腦袋示意王偉靠近一點。等王偉挨著她躺下,她很有熱情地說,王偉,我做瞭個夢,說給你聽吧。王偉聽她這麼說徹底松瞭一口氣,人隻有睡著的時候才會做夢,既然拉拉做夢瞭,那麼她一定睡著瞭。
於是拉拉開始描述她的夢,夢不短,她把很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
拉拉的父母育有多個子女,具體數字夢中不詳,她是夾在當中的一個。他們全傢住在一棟舊式的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裡,有些擁擠。拉拉很幸運,勉強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角落,那是樓梯旁邊的一個小房間,恰好能橫放下一張小床,床上鋪著藍白的格子床單,床邊立著一個古樸莊重的五鬥櫃,此外就幾乎放不下什麼瞭。五鬥櫃的臺面上有一個臺式鬧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還立著一面鏡子,一個小化妝盒和幾本書。馬路上的聲音隔著薄薄的壁板傳進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外面的動靜越發聽得真切,幸好他們門前的這條馬路不是大馬路。在墻上一人多高的位置有一扇木窗,光線從那裡照進拉拉的角落。窗口開得那麼高,開關窗戶就不太方便瞭,不過,因為臨街,為瞭隱私的緣故,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遇到天氣不適合開窗的日子,拉拉的小房間裡光線就很暗瞭。
拉拉繪聲繪色的描述,讓人毫不懷疑她就是在那個小樓裡長大的。她說她的父親杜先生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中等個子,戴著近視眼鏡,夏季在傢裡總穿著圓領的老頭衫,搖著蒲扇看書。母親自然不是李工那樣的職業女性,而是一個勤快麻利的傢庭婦女,終日忙著操持傢務,穿著屬於短打,又忙得沒有時間發表任何超出柴米油鹽的見解,所以猜不出她到底受沒受過教育。
為什麼靠一個公務員的收入就能養活這麼多孩子,似乎令人有點琢磨不透,但是拉拉居然接受瞭完整的高等教育,而且成為一傢美國公司的審計員,她的工作是到那些代工的外包工廠檢查是否侵犯人權,比如是否雇傭瞭童工,是否非法要求工人加班等,如果工廠做得不合規矩,就會被停止代工的資格。
拉拉的總監王偉是一個已婚的男人,大她十歲。王偉身材高大,英俊儒雅,言談舉止頗有紳士風度,據說在大學裡學的是天體物理專業,天體二字讓拉拉感到很不可思議,不是因為天體本身,而是因為王偉學瞭天體卻沒有去研究宇宙。
但是這個夢裡真正奇異的事情是王偉到拉拉所在的城市出差,並且當晚留住在拉拉的傢中。據說是外面在打仗,不太平,交通斷瞭,旅館裡都是滯留的旅客,沒有房間瞭。
這個傢太擁擠瞭,隻能在樓梯下的位置放瞭一把躺椅提供給王偉。這個位置恰好正對著拉拉的小床,隻要她敢於敞開她的房門。拉拉借口天氣太熱半掩著房門,她躺在自己的位置上,度過瞭一個有無數念頭卻沒有任何行動的夜晚。
天蒙蒙亮的時候,拉拉悄悄起身,想去問候總監。總監在黎明淡青的天光裡俯身看瞭拉拉一下,忽然短促地親瞭一下她的頭發。拉拉渾身過電一樣一顫,但兩人隨即一下分開瞭,因為頭頂傳來有人下樓梯的聲音。
下樓的是拉拉的父親杜先生,王偉連忙向杜先生道擾,拉拉借機走開去打水。杜先生笑呵呵地請王偉原諒傢中局促,又說拉拉平時倒不用受這個苦,因為她大部分時候並不住在傢裡,她住在男朋友傢。
拉拉打水回來,在門口撞上王偉,驚訝地問他要去哪裡。王偉匆匆說瞭句有點急事要辦就走瞭。
拉拉剛放下水桶,杜先生就喊她過去。拉拉心虛地在父親面前站定,杜先生直截瞭當地說,拉拉我告訴你,王偉是有傢的男人,你別想和他搞在一起。拉拉辯解道,我沒有。杜先生說,沒有最好。拉拉不安地看瞭看門外,杜先生說,你不用看瞭,他不會回來瞭。拉拉驚訝地問,為什麼?杜先生說,我跟他說你平時住在你男朋友傢。拉拉氣急敗壞道,您怎麼胡說!我明明是住在傢裡的,您為什麼要壞自己女兒的名聲。杜先生哼瞭一聲說,好讓他死心。
夢到這裡並沒有結束。按照拉拉的性格,她當然是很快就沖到馬路上去找王偉。街上一片混亂,有幾個老外居然踩著滑輪在拼命蹬,就像哪吒踏著風火輪。望著四下奔跑的人群,拉拉驚慌地意識到命運的無常,她也許就要憑那短促的一吻留給她的感覺,去找一輩子王偉。因為以拉拉的人生經驗,一份滿意的愛情,不容易找到。
夢說到這裡,拉拉喃喃地說,我肯定有英雄情結,我在夢裡總是暗戀英俊的首長,首長肯定還是學理工科的,首長當然指點江山揮斥方遒,言語卻並不粗魯,首長的頭銜沒準,有時候是總監,有時候是總裁,還當過總統呢。首長的心裡居然愛我,可每次我都隻是短暫地得到那一下印證,然後就和首長失散瞭,然後我就開始在茫茫人海中開始找尋,也不知道這輩子能否找到。
王偉知道,每當拉拉這樣做夢,就是她對他不高興瞭。兩人一時無言以對。
過一會兒,拉拉轉瞭個話題:“前幾天有個記者來采訪點事兒,最後人傢順便問我最近在讀什麼書,我跟他說我在讀《普羅旺斯的一年》。他問我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什麼。我說是關於法國人的無序和隨意,而且,我有個有趣的發現,原來法國人和意大利人頗有相似之處,比如脾氣都比較大,對人還都特別熱情。”
“你說的不是真話吧?”王偉說。拉拉一下沒弄明白他是指拉拉讀的不是那本書,還是拉拉對法國人另有評價。
拉拉說:“關於對法國人的評價?那倒是我的真心話。隻不過《普羅旺斯的一年》的確不是我最近在看的,書一直擺在安眠藥的旁邊,我本來每天晚上臨睡前看幾頁,看瞭有一多半,又停瞭下來—這書好,我不想糟蹋,等退休瞭再找時間好好讀吧。”
“怎麼,你現在就開始想退休的事情瞭?有計劃嗎?”王偉有些意外。
“沒有計劃。不過,我高興退就退。你呢?”
“我還早。我覺得我還能好好幹上二十年。”
“好好幹二十年?那陸寶寶可有福瞭,連帶張東昱都跟著沾光。”
“能不能不要那麼刻薄?”王偉有些哭笑不得。
“太能啦。”拉拉咧嘴一笑,“其實,我最近讀的是《伊索寓言》。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則寓言是關於人類的壽命。據說宙斯創造瞭人類,但是隻賦予瞭人類很短的壽命。人很聰明,蓋房子給自己遮風擋雨。冬天來瞭,馬凍得受不瞭,求人讓它進屋避寒,人便要求馬用一部分壽命作為交換,馬同意瞭。後來,牛也來要求避寒,人於是要求牛用一部分壽命作為交換,牛同意瞭。最後,狗也凍得受不瞭瞭,向人請求進屋避寒,人又要求狗用一部分壽命作為交換,狗也同意瞭。人在自己的歲月裡,活得善良而單純;然後人活到瞭馬給他的歲月,他變得像馬一樣自高自大;後來人活到瞭牛給他的壽命,他像牛一樣沒完沒瞭地幹活;最後,人活到瞭狗給他的壽命,他成天不住地叫喚指責,看啥都看不慣。”
王偉看看拉拉,不由想起在DB的時候,每次開會,老外的PPT上總會有一張總結用的片子,What抯 our learning?(我們學到瞭什麼?)王偉就問拉拉,這則寓言說明瞭什麼?
拉拉笑道:“每一則寓言都說明瞭某些道理,對於我這樣既患得患失又心胸狹隘的人,寓言總是很好用的工具,因為我既忍受不瞭有事兒不說,又害怕人傢真槍實彈地跟我談,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一則寓言來說事兒—我覺得我現在活得比一頭牛更像一頭牛!可要說到我的過去,我單純過,或者說傻叉過,卻沒有自高自大過。”
“我倒,別說臟話,一點兒也不淑女。”王偉攬過拉拉,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
“我沒想說臟話,就是覺得這些詞兒特帶勁兒,特有力量。”拉拉嘟囔道,她的眼中湧出瞭淚光。淚水中兩人再一次像戀愛時那樣緊緊擁抱,拉拉拼命感受著王偉的體溫和呼吸。“我愛你!”她說,又半是命令半是懇求道,“說你愛我。”“我,”王偉發現拉拉盯著他看的眼神裡含著焦急,他不由也焦慮起來,一時語塞說不出口,接著他忽然沒由來的覺得鼻子有些發酸。“我也愛你。”王偉說。拉拉卻不滿意王偉的“也”字,她要求他把“也”字拿掉。王偉辯解說,老外不都是一個說 I love you!另一個說 Me too。拉拉方才作罷。
拉拉坐直身子,鄭重地對王偉說:“你今天就準備準備,抓緊回北京吧,好好陪陪你媽。”王偉很意外,一下子有點轉不過彎來,他還有些擔心拉拉是在試探他。幾年來,在經歷瞭岱西、杜拉拉、陸寶寶們一個又一個的教育後,王偉就算再晚熟,也已經明白女人是一種言不由衷的動物,如果一個女人無比誠懇地對你說她錯瞭,你千萬別傻乎乎的以為你可以就此得意洋洋,省得後悔莫及。王偉忙表態說:“我昨晚想瞭想,這都已經十一月瞭,再過三個月就春節瞭,沒必要非現在急著回北京,傢裡又沒有什麼要緊事兒。”
“不!”拉拉像個激進的女學生那樣堅決,“你都已經快兩個月沒回北京瞭,要是等到春節,那也間隔太久瞭。”
王偉還是推辭說,不急這一時,實在春節前要回去,我也可以等到元旦再說。
拉拉一手按在胸口,表白似的說:“你是怕我找你別扭?我不會的。你看,我是誠心認錯的,昨晚確實是我不對。”
王偉趕緊說:“不是。我就是真覺得沒必要這麼著急。再說,我剛回來……”王偉本來要說想好好陪陪你—他是真這麼想的,他也知道拉拉喜歡聽,可終究沒說出口,就是覺得太肉麻,話都到瞭嘴邊,在舌頭根打瞭一圈,又叫他給改瞭:“時差還沒全倒過來呢,我懶得動彈。”
“真的?”拉拉狐疑地問。“真的!”王偉保證說,“跟自己的老婆有什麼好客氣的!”
拉拉放心瞭,她本來生怕不讓王偉回北京會招他記恨,才強作大方的,這下好瞭,她也表態瞭,王偉也想通瞭。拉拉眉開眼笑地跳下床說:“那這事兒咱們回頭再說,我得趕緊準備上班瞭。”
王偉跟在後面問她:“那個大區經理的事情你還沒搞定?”
“早呢!”拉拉一邊刷牙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這兩天,萬方動不動就找我談心,在我辦公室一待就是兩個小時,害得我耽誤瞭好些活兒,又不好意思把她往外轟。”
王偉說,你讓陳豐自己也使點兒勁,畢竟是幫他炒人嘛,他也別什麼都推給你。
拉拉漱漱口,說:“讓他使勁?想得美呢!他現在躲得遠遠的不說,還埋怨我動作太慢。其實,我已經跟萬方說瞭,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跟你的老板陳豐多溝通。可她說瞭,她就信任HR。人傢盯上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