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生送走來拜年的沙當當,轉身往回走的時候,看到前臺的桌面上堆著好些包裝紙,花團錦簇的煞是好看,海倫正起勁地包著禮品,看來她又在助人為樂。海倫做這種事兒手非常巧,大百貨公司裡最專業的營業員手藝也不見得比她強,施南生自己要送客人禮物的時候,也常央求她幫忙包裝。施南生見海倫抿著嘴幹得很投入,忽然心生一念:她要逗逗這個牛逼的小紅帽,讓她認識到她的八卦是沒救的—隻要引誘足夠大,她的好奇心就會不斷刷新底線。
“海倫,有好東西,想不想看?”施南生上前挑逗。
“隨便!”
施南生這回沒計較海倫的牛逼,她耐心地給海倫指瞭條路:“叫聲好聽的,我就給你看。”
“你要是張凱,我就叫你‘哦罷’(韓語‘哥哥’的發音)。”海倫說。
“張凱他沒有我這樣的好東西。”
“那我寧願不要好東西,兒不嫌母醜。”海倫斬釘截鐵地宣佈自己不嫌棄張凱。
“我靠!你這都哪兒跟哪兒?沒文化就別瞎打比喻。”
海倫不說話瞭,一門心思地沉浸在做手工的快樂裡。施南生胸有成竹地笑一笑,飛快地把手機屏幕在海倫眼前晃瞭一道。如她所料,海倫忽地瞪大瞭眼睛:“讓我看清楚一下!”她伸手去奪施南生的手機。
“叫好聽的!乖乖認個錯!”施南生把手機舉得高高的不讓海倫搶到,一邊厲聲命令。
“南生姐,我錯瞭!上回你問的那帥哥叫程輝,是公司請來報道校園招聘的記者。”海倫急得抓耳撓腮,肚子裡那點兒貨馬上交待瞭。
“喲,看來你心裡明鏡兒似的嘛!上回不是不肯說嗎?”
“這不是都告訴你瞭嘛!”海倫笑嘻嘻地求和。
“還有!”
“他是拉拉的大學學長。就這麼簡單,沒你想得那麼八卦。”
“我八卦?”施南生提示海倫。
“我八卦。”海倫馬上自我糾正。
施南生高興得嘎嘎笑瞭起來:“既然你已經認識到自己的本質,我就給你看一眼。你別動我手機,我來拿著,你就用眼睛看,手不許碰!”
海倫眼巴巴地就著施南生的手看瞭一眼,施南生就把手機收回去瞭。“轉發給我一份吧,南生姐。以後我不敢在你面前牛逼瞭。”
施南生舒服瞭,她一邊眉開眼笑地轉發給海倫,一邊逗海倫玩兒:“我靠海倫!認錯這活兒對你簡直易如反掌!哪天把你推薦給陳豐讓他培養你做小區經理吧,你絕對是高潛力人才,一心認準目標,前進道路上的任何障礙都會被你毫不猶豫地踢開!”
海倫緊張地看著施南生的動作,生怕她半道變卦不肯轉發瞭。對施南生刺激的玩笑,她並不往心裡去。
聽到自己的手機發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海倫趕緊點開,證實成功下載,她才松瞭一口氣,問施南生:“這照片你哪兒來的?”
“問那麼多幹嗎?”
“我知道是誰給你的。”海倫瞟瞭施南生一眼說。
“誰?”
“你說呢?”
“我靠,你又牛逼瞭是吧?”施南生笑道,“這女的漂亮吧?”
“看不清,又不是正面照。”
“至少你得承認她很氣派,身材超好!”
“還行吧。沒你吹的這麼玄。”
“你懂什麼,人傢拿的是德國護照。”
“是老外?”海倫驚訝地問。
“這叫德籍華人。懂嗎?”
“說得跟親眼看到似的。”海倫不屑地說。
“你還是想試探這照片哪兒來的吧?”施南生一眼看穿瞭海倫的小伎倆,“自己慢慢琢磨吧。”施南生用最後這話暗示自己將確保完勝,得意洋洋地去瞭。
海倫緊緊握著手機,裡邊裝著那樣一張照片,她像懷揣瞭個燙手的山芋,坐立不安,還沒法兒找人說,憋得百爪撓心,難受死瞭。
拉拉正對著電腦屏幕查收郵件,海倫推門進來。拉拉抬起頭來看瞭她一眼,頓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海倫一進門就反手關上門,然後,她像一團柔軟無形的火球,不是走過來,而是滾動過來的。
海倫把手機遞給拉拉,拉拉莫名其妙:“什麼事兒?”等低頭一看,她知道自己的臉色變瞭。
李斯特曾善意地提醒過拉拉,說她什麼都露在臉上,不高興、不同意、不情願、不相信、不忿、尷尬、反感、委屈……總之,她心中所有負面的情緒,本來不該露出來的,別人都很容易從她臉上看得一清二楚,不要說李斯特那樣的老薑,就連海倫這樣的嫩薑,要想猜到她的心事並非難事兒。
拉拉本以為自己在DB也忍瞭很多事情,明明十二萬分的不痛快,還不是照樣好聲好氣,做瞭、受瞭、吞瞭,還得盡心盡力,沒有一個字的抱怨。結果被李斯特一說才知道,原來自己心裡那點兒真實想法,旁人早洞若觀火。拉拉原先沒有把握的,隻是有時候她會臉紅,這點讓她很無奈,她控制不住這種生理反應。現在臉上熱辣辣的感覺讓她不需要鏡子就能感覺到她的臉又無可救藥地紅瞭。
手機上是一張照片。偷拍的痕跡很明顯,兩人均沒有照到正面,不過看得出女子似乎在神采飛揚地說著什麼,而王偉在安靜地聽,嘴角似有淡淡的笑意。他這種表情拉拉很熟悉,類似的場景拉拉也很熟悉:王偉話少,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經常如此—拉拉說得眉飛色舞,王偉安靜地聽著,微笑—不同的隻是女主角換瞭人,而拉拉不得不承認:新人威風凜凜氣象萬千,她是自如的怒放的,活得比杜拉拉霸道舒展。
在大腦對照片影像完成掃描後,哪兒拍的、什麼時候拍的、什麼場景下拍的,這些都不是拉拉首先想到的問題。她最直接的反應是:海倫在窺探她,而不是在關心她。即使其中有那麼一點兒關心的成分,也根本無法與窺探的部分相比。
拉拉不由想到瞭夏紅對此的態度。
夏紅何嘗沒有意識到她的感情出瞭大問題,但夏紅一個字都沒有試探過她。要做到這一點,夏紅並不需要多麼努力地去克制自己,她隻需要對杜拉拉善良一點兒,或者稍微保持一下風度。
感慨在拉拉心中如波濤萬頃:我知道你海倫聰明又好奇,沒指望瞞得過你的大黑眼珠子,也沒奢盼你肯裝傻。可你明知道我難受,為什麼非要當面觀察我的反應讓我尷尬?我的裝模作樣醜態百出對你真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拉拉內心對海倫的強烈不滿和反感在那一瞬間達到峰值,雖然她隻字未吐,但照例根本掩飾不住。但拉拉感到,這一次,這種流露救瞭自己。因為她寧願海倫看到這種強烈的不滿,也不願意流露出的是另一種情緒:那是關於她和王偉的各奔前程—他已經有瞭新的生活,她也將如此—這遠為更加痛苦而激烈,而她希望永不為人所知。
那一分鐘,拉拉體會瞭痛入骨髓的絕望。她曾以為,經歷瞭種種諸如炒股、社交等人為的努力,借助於時空的力量,當這樣的時刻到來時,一切都能和緩一些。
房間裡靜悄悄的,拉拉感到自己的靈魂似乎離開瞭身軀。她幾乎感覺不到海倫在這一分鐘裡都幹瞭些什麼。後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有點兒奇怪但還算平靜,她知道自己的肉體正在試圖展示一種不冷不熱的事不關己,也知道這種試圖將完全是徒勞:“這怎麼瞭?”
“施南生發給我的,她不肯說哪兒來的。今天沙當當來找過她,人剛走,她就給我看照片,所以我覺得是沙當當給她的。她要是早有這照片,才忍不住。”海倫連解釋帶分析,非常熱心。她當然一下看出瞭拉拉的反感,隻是反感的震級大大超出瞭預料,她不由有些慌瞭,本能地想補救一下。
雖然拉拉的強烈反感已經間接地證明瞭她和王偉的傳聞,但是海倫本來期待看到更直接的反應,比如掩飾、尷尬、妒忌。從這一點講,施南生在海倫身上已經獲得瞭她所期待的完勝—海倫太好奇瞭,她輕率地跳下瞭施南生的坑,為此破瞭自己的底線:通常,她八卦,但對頂頭上司的隱痛則一貫小心克制,不論人後更毋提當面。
“在哪兒照的?”
“可能是在客戶那裡遇上的,看這兩人穿的衣服,估計就是最近照的……聽說那女的是德籍華人。”
拉拉感到“德籍”一說確乎無疑,張凱也說過王偉要去德國,來自兩個不同渠道的信息雖然各有局限,重疊後,一些東西就對上號瞭。本來嘛,人活著總得吃飯做事兒,王偉也不外如此,他要活動,就會在世上留下痕跡。作為他的同行,張凱施南生這些做銷售的比她杜拉拉更容易地獲得瞭他的蹤跡。
“拉拉,我把照片轉發給你吧?”為瞭表示友善,海倫主動提議。
“不用瞭。”拉拉這麼說,海倫也就沒敢發,雖然她心裡認定拉拉是很想要這張照片的。
“我得趕緊回個郵件,要沒事兒你先出去吧。”把海倫打發出去,拉拉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在簌簌顫抖。
“也好,以後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她面色慘白,恍恍惚惚地這麼想。
海倫的情緒從興奮的懸崖跌入沮喪的深谷。以海倫的性格,她會懊悔,甚至不排除會有稍縱即逝的反思,但她會把更多的註意力放在眼前的補救上。
當天接下來的時間裡,海倫絞盡腦汁企圖示好,但是拉拉辦公室的門一直關著,午休時間她人也沒出來,不知道她怎麼對付午餐的。下午的情況依然如故。都快下班瞭,海倫還想不到有效的和解方案,感到很發愁。直到程輝出現她才看到瞭轉機。
程輝給拉拉帶來一份當天的報紙,上面有他為DB寫的報道。拉拉接過去舉在手裡看瞭起來。
程輝在拉拉對面坐下。剛開始他沒有說話,好讓拉拉專心地閱讀,可坐瞭兩分鐘,他忽然敏感地意識到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兒。隔著中間那層報紙,程輝看不到辦公桌另一邊的拉拉的臉,他試探地問:“你今天怎麼瞭?”
“什麼怎麼瞭?”報紙後傳來甕聲甕氣的反問,拉拉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
“到底怎麼瞭?”他笑著問她。她沒有回答。他耐心地等瞭幾秒後,伸出手去輕輕把她舉著的報紙按到桌面上,她的臉露瞭出來,看上去像是在為他打斷瞭她的閱讀而生氣。他溫和地對那張生氣的臉說:“剛才在外面就發現海倫情緒不高,進來一看,你也不對。”
拉拉仍然一言不發,冷著臉望著程輝,似乎他才是讓她生氣的根源。兩人大眼瞪小眼,程輝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
“……別不高興……能說說嗎?”幾秒後,還是程輝先開口。
拉拉掉頭看向側面的窗外——水霧漫上瞭她的眼睛,都是因為他這樣反復地問她。她覺得丟臉,不想讓他發現。
程輝見勢也不好再問瞭,有心把紙巾盒遞給拉拉,又怕讓她尷尬,隻好無所作為地坐著不動。他耐心地等瞭一會兒,見拉拉的情緒似乎漸漸平穩,才又問她:“很嚴重嗎?”
拉拉忽然轉過頭來,沖口而出:“沙當當可真是精力充沛呀!吃飽瞭沒事幹撐的吧!”
程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還是申請職位那事兒出瞭什麼風波。又一想,不對呀!沙當當給他打過電話,說是拿瞭不少獎金要請客,說的時候她情緒很好,明顯在新公司已經安下心來,按說,應該不至於再糾纏拉拉。“她做瞭什麼?”
“……”拉拉一想,這事兒還真沒法說,隻好含糊嘀咕瞭一句:“都不是DB的人瞭,三天兩頭往這兒跑什麼!”
“為這你不至於生這麼大氣。”程輝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海倫的大腦有點奇怪。她這人小聰明瞭得,人際關系上也挺滑頭,可她明知道有的事情犯我忌諱,偏就要窺探!窺探也罷瞭,還要當面來試探,你說她是不是大腦長得和我們不一樣?”拉拉說著又生氣起來。
程輝放心地笑瞭,他原本擔心出瞭什麼大事兒—他大致能想到拉拉和海倫之間的鬥爭類型:“是有點兒招人煩。不過你也別往心裡去,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嘛。”
“不能忍著點兒嗎?總得看看對象吧。”拉拉和海倫是直線上下級關系,觸犯她的隱私對海倫是一種風險,起碼對兩人的關系會有所傷害。海倫不可能忽略或者不在乎這樣潛在的損失,那麼她行動之前就不考慮後果嗎?這是拉拉不能理解海倫的地方。
“年輕女孩子嘛,就這樣—好奇心上來憋不住瞭,就控制不住自己瞭。”程輝幫海倫打圓場,其實有一點他倒是說到點子上瞭:以海倫的小聰明,利害關系她都算得明白,可她的自我控制力不行。
“得瞭!海倫在DB都待瞭快十年瞭,還年輕女孩子!”拉拉冷冷地搶白程輝,“照你的尺度,我也是年輕女孩子。”
“我就覺得你是年輕女孩子,你和上學那會兒差別不大。”程輝說。拉拉意外地瞥瞭他一眼,他眼裡含著笑意,但也不像是在信口開河地玩笑。
“你能這麼想,可真是大齡女青年的福音。”拉拉說。
快一整天瞭,那把死死地嚙咬著她的靈魂的鉗子,不知不覺地松開瞭,饒過瞭她。拉拉立刻意識到瞭這一點,如此容易地得到解救,使她對自己有點兒失望。你的痛苦和快活都來得挺容易嘛,她刻薄地評判自己。
但她實實在在地感到瞭一種輕快,她需要輕快。
“你今天能準點下班嗎?”
拉拉看看表:“能。時間差不多瞭,一會兒一起走吧?”
陳豐和施南生一起來找拉拉談事兒,意外地發現,主人不在辦公室裡,倒是孫建冬和程輝兩人正站著聊天。這兩人籃球打得都好,相談甚歡之下,孫建冬想到瞭員工俱樂部組織的周末籃球賽,熱情邀請程輝加入。程輝被慫恿得技癢難忍,但還有點兒遲疑,打算問過拉拉再說。孫建冬說來吧!我們球隊一向歡迎五湖四海的親朋好友!
陳豐見有客人,就說你們聊我們回頭再來。孫建冬叫住他們說,拉拉馬上回來,你們等一等好瞭。他問程輝:“程先生,一會兒和拉拉一起下班吧?”孫建冬聽拉拉說過,程輝和她是鄰居,又見快到下班的點兒瞭,故而有此一問。
程輝笑瞭笑:“是打算一起走。”
“上我辦公室去坐一會兒吧。”孫建冬邀請道,“回頭拉拉談完事情,打電話過去叫你就行瞭。”孫建冬引著程輝走瞭。
不一會兒拉拉回來,一看程輝不見瞭。施南生說,孫建冬把人帶走瞭,讓你一會兒完事兒打個電話過去。
施南生組裡有個空缺,他們面試瞭一輪下來,已經有瞭目標人選。討論瞭一會兒,三個人很快達成瞭一致。因為程輝還在等著,拉拉著急下班,一有定論,她就迫不及待地宣佈“收工”。陳豐和施南生沒走出兩步,就聽到拉拉在他們身後“砰”地一聲帶上瞭門,她得趕去孫建冬那兒和程輝碰頭。
施南生回身對著拉拉咯咯地笑瞭起來:“拉拉這麼著急是要去和程先生約會。”
拉拉也笑:“沒錯兒!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半道上拉拉瞧見海倫正眼巴巴地瞅著她,就沖海倫揚瞭揚手:“還不下班?”
海倫呼出一口長氣,心說幸好今天程輝來瞭。施南生走過來逗她:“海倫,你老板心情很好,約會去瞭。”海倫已經知道她的厲害瞭,立馬服軟:“南生姐,你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