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問居沐兒,為何要對丁妍香說那句話。居沐兒答:“明明是心腸歹毒之人,偏偏要把自己想得悲情淒楚。我是真不歡喜,不讓他們難過我心裡不痛快。”
龍二哈哈大笑。這小氣巴拉的做派,他真喜歡。他對居沐兒道:“你不用歡喜他們,歡喜我便好。”
居沐兒卻是一笑:“我歡喜二爺也沒用,我又被休瞭呢。”
龍二的笑頓時僵在臉上。
居老爹遇到瞭一個難題。按說女兒已被休離龍傢,那他該把女兒接回傢裡住的,可是他每次去龍府領人都沒領上。
龍二爺嚴防死守,就是不讓他把人帶走。
這實在是於理不合啊。
居老爹原本也不是這麼講究,但這和離是皇上親自說的,籍簿司那裡還貼過皇榜。別人傢和離都隻貼普通榜公示而已,科舉中第才有皇榜。而他傢沐兒可算好,這種事都能惹來張皇榜。
居老爹雖然莫名覺得人生中經歷過一次上皇榜的機會也不錯,可又實在覺得這事不光彩。
反正呢,總之呢,居老爹得瞭龍二爺的保證,說他肯定會再把沐兒娶過門的。且又說瞭好多淒楚之言,讓他不要狠心拆散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居老爹其實也嫌接來送去的麻煩,可是皇上親口說離,他不接,這算不算違抗皇命呢?這違抗瞭皇命,後果嚴重嗎?
所以居老爹很苦惱。
隻是居老爹不知道,龍二也很苦惱。
龍二去見瞭皇上,先是就皇上強拆他們這對全天下最般配的有情人的惡劣行徑進行瞭譴責,然後他給瞭皇上機會,讓皇上收回成命,讓他倆再為夫妻。
皇上壓根兒沒答理他,隻埋頭看棋盤。
龍二擺事實講道理,說什麼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雲雲。說瞭好半天,皇上終於抬眼看他:“你小子把朕也算計瞭進去,一樁冤案你不能好好跟朕說?非得把朝廷內外整得個天翻地覆?敢利用朕,沒治你大罪便是大恩瞭。再者說,那日情形你也是見著瞭,雲青賢要查抄你龍傢雖說過瞭些,但那也算是有憑有據的,朕若不將你那夫人與你龍傢剝清楚關系,怕是你到現在還焦頭爛額。你沒謝恩便罷,還在這裡唧唧歪歪的,想來是朕平日裡對你太客氣。”
“皇上想要草民謝恩,就再賞個大的吧。再給指個婚如何?”
“不如何。君無戲言,朕讓你們和離,現在再指回去,朕的顏面何存?”
聽那意思,這事不可能幫他辦瞭。龍二很不高興:“皇上就是擺明瞭非得毀我姻緣。”
“朕如何毀瞭?朕隻說剝瞭她的龍府籍,又沒說她不得再入籍。你不是本事挺大的嗎,你不是小小草民把皇上百官都擺佈得妥妥帖帖的嗎,再娶就是瞭,難道她不願意?她若不願,那是你沒本事,與朕無關。”
皇帝這話說得一肚子酸氣,他是確實惱瞭龍二,這設的局一套接一套,把他逼得也不得不跟著一起演。
真是虧得沒讓龍二做官,這傢夥要做瞭官,不得把大傢夥兒玩得人仰馬翻的?這口氣皇上是沒那麼痛快咽下,所以當日順著情勢教訓瞭龍二一把,氣死他!
看皇上那小氣巴拉的樣!龍二心裡腹誹著,鄙夷著。
但他確實很頭疼。因為沐兒也生他的氣瞭。他佈局良久,什麼都沒告訴她,而且他還設計讓她被誣告坐牢。
用她的話說就是,居然忍心讓一個瞎子去坐牢,這心腸怎的這般狠?
她說她坐牢受瞭苦,她還天天受驚嚇,吃不好睡不香,她還為他擔驚受怕,她還這樣那樣。總之,他在她心裡的罪狀一件件一樁樁,多瞭去瞭。
她是還住在龍府,是還跟他一屋一床睡,是還時不時讓他得逞親熱,但她就是不松口再嫁他。
他煩啊煩,一天不讓這女人的名字再寫到龍傢籍簿上他就一天心裡不能舒坦。
這就是鬥爭!他傢沐兒跟他較上勁瞭,他偏不信,他會鬥不過她?
好吧,來硬的確實不行,那來軟的。
可龍三拒絕幫他,鳳舞壓根兒沒想過要幫他,寶兒不知道該怎麼幫,龍大和安若晨遠在邊關,餘嬤嬤和鐵總管都說二夫人確實是受苦瞭,她高興怎樣,你就順著她吧。
順著她?怎麼不來順著他呢?
龍二心裡不痛快。他左思右想,硬的不行,軟的不行,他利誘還不行嗎?
那日龍二聽得居沐兒與鳳舞聊天,兩人說到夢中所求,求之不得的好物。鳳舞說是江湖中的一把神器利劍,而居沐兒說的卻是朗音閣裡的那臺“龍鳳合鳴”—那臺她從學琴始便仰慕已久的傳世好琴。
龍二知道那臺琴,就是八萬八千兩金的那臺。
他掙紮猶豫數日,終於忍著心痛走進瞭朗音閣。
“掌櫃的,那破琴,不,那臺絕世好琴是怎麼賣的?”
“不賣。”掌櫃的連眼皮都沒有抬。
不賣?龍二臉黑瞭一半:“不是八萬八千兩金嗎?”這數字他記得牢牢的,再問隻不過是想砍砍價而已。
“八萬八千兩金是賣給居沐兒姑娘的。”掌櫃慢吞吞地道,“我這琴乃無價之寶,從未想過要賣。隻居姑娘妙語妙琴,起手仙音,我輸得心服口服,這才勉強開瞭八萬八千兩的價。但當時龍傢不要這琴,遣瞭我回來,我心裡實在欣慰。如今再有人問,自然是不賣。”
勉強?欣慰?
一個賣琴的要不要這麼囂張?
龍二咬著牙道:“買賣人講一個信字,既是當初說好瞭價,怎能出爾反爾不賣瞭?”
掌櫃抬頭,終於正眼看向龍二:“龍二爺,我賣琴,隻賣知音人。無論是幾兩銀的普通琴,還是萬兩金的傳世琴,隻有知音人才會彈。更何況那臺“龍鳳合鳴”天下獨一無二,非懂琴惜琴之人又如何能用得起它?金銀有價,琴卻無價。龍二爺,莫要用你的金子糟蹋瞭這琴。”
這下龍二的臉全黑瞭。
金子糟蹋瞭琴?到底是什麼糟蹋什麼啊!
那塊破木頭,用金子換還敢說是被糟蹋?
龍二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果然這些迷琴的都是瘋魔的。這琴掌櫃簡直就是被師伯音附身瞭,還道什麼賣琴隻賣知音人,什麼破規矩歪道理!
龍二積著一肚子氣回瞭傢。還未進屋,就聽得居沐兒的笑聲。龍二大踏步走進去,隻見居沐兒靠在軟榻上,一旁小竹正捧著一本書在給她念。
見得龍二進來,小竹忙起身施禮:“二爺回來瞭。”
居沐兒滿臉笑容,站起來向龍二伸出手,被他握住瞭手掌,笑道:“小竹送瞭我一本書。”
龍二掃眼一看,是本坊間流行的閑書,講些野史故事、狐妖書生之類的。龍二當下更不高興,這破書值多少錢銀,小竹這個偷奸耍滑的,這般便將他傢沐兒逗得如此開心,而他想花錢銀買些好的卻是買不到。
龍二瞪瞭小竹一眼,小竹莫名遭殃,不敢久留,慌忙告退。
龍二搶瞭那書,拉著居沐兒坐下瞭:“爺比小竹識字多,爺給你念,定是比她念得有趣。”他清清嗓子,真的開始念瞭。
居沐兒不好擾瞭他的興致,也沒好告訴他他念的這篇小竹已經念過瞭,於是便由他去。龍二念著念著,居沐兒笑瞭起來,不是故事有趣,實在是她傢二爺用那種板板的腔調,把個好端端的才子佳人故事弄得苦大仇深,她真的是忍不住,太好笑瞭。
龍二見她笑得開心,趁機哄道:“沐兒,你與我一起歡不歡喜?”
居沐兒點頭,還在笑。
“那我們更歡喜一點,挑個日子成親如何?”
居沐兒搖頭。
龍二把書冊一丟:“你莫要拿喬,當初明明說好瞭,待師伯音一案解決,你便嫁我的。”
“那回的已經嫁過瞭。”居沐兒不慌不忙地答,“這回是因為你誣我入獄,皇上為保龍傢才將我休棄的,與上回說的無關瞭。”
龍二一噎,她道交貨呢,還分上回這回?
但其實說起這事他心裡是有愧疚,確是讓沐兒受瞭許多苦楚,雖然這法子最終將雲青賢伏法,但他狠心對她也是事實。
如今報應來瞭。他對她心疼,自然也得把這口氣咽瞭。
“那你究竟如何才能允?”
“如今這般也挺好,不著急想呢。”
報復,這絕對是在報復。龍二心裡那個堵啊!為何他偏偏就瞧上瞭這麼一個小氣巴拉的婦人?她要是有他的一半胸懷,他們倆早就能和和美美、相親相愛的瞭。
不對,他們現在也是和和美美、相親相愛,隻是缺個名分。
名分!他要名分!
龍二忍瞭兩天,又去瞭朗音閣。
“掌櫃的,那琴你如何才肯賣?”
掌櫃抬眼看他:“龍二爺為何想買此琴?”
“既是琴中聖品,自然值得好好收藏。”龍二覺得自己的語氣相當誠懇。
“不賣。”掌櫃答得幹脆利索。
過瞭一日,龍二又去瞭。
“我能湊齊八萬八千兩金,這世上怕是再沒人能出得起這價瞭。掌櫃的你再考慮考慮,有瞭這錢,你後半輩子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不賣。”
五天後,龍二又去瞭。
“那個,掌櫃的,我雖不識琴,算不得知音人,但我傢沐兒卻是懂琴的。你當初不也是服氣她,才願意賣她的嗎?我買琴,便是要給她的。”雖然丟臉,但為瞭把琴弄到手,龍二厚著臉皮說瞭。
“我服氣她,卻不服氣你。”這回掌櫃的終是沒再說“不賣”二字,但說的話也相當不中聽。
龍二忍著氣,硬著頭皮問:“那要如何才能讓掌櫃的服氣?”
那掌櫃看著龍二,道:“龍二爺為師先生的冤案平反,這事我是聽說瞭。就為這個,我才樂意與龍二爺說上幾句。如若不然,我這小店,是不招待琴盲的。”
龍二頭頂開始冒煙。
掌櫃接著說:“龍二爺既是為師先生平瞭冤,那也一定知道,師先生說過,非知音人面前不彈琴。我對師先生極是仰慕,所以我的琴,非知音人不賣。二爺可知何謂知音人?”
龍二咬牙不語。何謂知音人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那絕對不會是琴盲便是瞭。這掌櫃說瞭半天廢話,是想羞辱他嗎?
“當初史大人在師先生門前彈琴,終得師先生肯定。我的要求也不高,若是龍二爺也能把琴彈得令人動容,我便算服氣瞭。”
動容?魔音入耳,讓人想死算不算?
龍二話都說不出來瞭。這時候真該請出寶兒,讓她好好傳授一下撥弦就是彈琴的氣勢出來。
掌櫃的完全無視龍二的臉色,又道:“若是龍二爺並非此琴的知音人,便不用再來瞭。”
龍二灰頭土臉地回瞭龍府。
其實龍二心裡明白,沐兒此生,非他不可,就如同他對她一般。他們共同經歷瞭這許多,彼此之間不會再有間隙。她再嫁他也是必然,總不可能沒名沒分一輩子。
但龍二如今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他讓沐兒吃瞭這麼多的苦頭,他就是想讓她歡喜開懷,他期待著她摸到那把琴的驚喜表情。
他就是想要那琴,非要不可。
不就是撥撥弦彈個琴嗎,就像是有節奏地撥個算盤罷瞭,算盤他閉眼都能打得好,撥個琴算什麼?連寶兒都能鬥琴去,他乃龍府當傢人,難道還比不上個娃娃?
龍二決定要拼上一拼。
首先,他得找個彈琴的先生。沐兒是不能找的,被她知道瞭他的秘密便沒有驚喜瞭。坊間的那些琴師也是不能找的,他們那些碎嘴的,不多時全京城都知道他龍二爺在學琴,那他的面子往哪兒擱?龍二想瞭半天,終是想到瞭一個人選—陳良澤。
自打發現陳良澤與柳瑜感情和睦,龍二心裡頭勉勉強強對他改觀瞭少許。加上這人頗為老實,不張揚不碎嘴,又算是熟人,龍二覺得找他學琴應該隱秘又安全。
陳良澤一聽龍二要學琴,雖然意外,但也還是認真教瞭他,並守口如瓶。
可龍二穩住瞭陳良澤,卻忘瞭還有一個柳瑜,他忘瞭柳瑜與他傢沐兒那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於是他到陳傢偷偷學琴的事,經柳瑜的嘴,傳到瞭居沐兒耳裡。
“我從來沒有見過彈琴姿勢這麼難看的。”這是柳瑜對龍二爺彈琴的評價。
“我也從來沒有聽過誰人學琴,能把每一下節律都彈不到點子上的。”這是柳瑜對龍二爺琴藝的總結。
於是這天居沐兒跟著柳瑜悄悄地去瞭,她站在門外,聽著龍二那“慘不忍聽”的琴音,濕瞭眼眶。
居沐兒沒驚動龍二,她悄悄回瞭趟娘傢,找瞭居老爹,寫好瞭庚帖,立瞭份婚契,然後帶回瞭龍傢。
龍二這日學完瞭琴,巡完瞭鋪子,晚上還在外頭應酬瞭頓晚飯,入瞭夜,這才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傢裡。他進得屋來,卻見居沐兒躺床上睡瞭。龍二有些奇怪,過去看瞭看她,又摸瞭摸她的額頭,擔心她是否身體不適。
出瞭屋子問瞭小竹夫人今日做瞭什麼,聽聞無甚異常,他又回瞭房。
這一次,他終於看到瞭桌上擺著的帖子。
紅紙包著的封帖,喜氣洋洋。
龍二心頭狂跳,兩個箭步沖過去,打開一看,竟是居沐兒的庚帖婚契。龍二大喜過望,撲至床上,對著居沐兒一陣狂親。
居沐兒本就是裝睡,被他這麼一鬧,裝不下去瞭。
龍二主動自覺地扯開衣裳:“來來,我們要好好慶賀。”
居沐兒撫著他的臉龐笑:“都依瞭你瞭。日後別再辛苦操勞,早些回傢。”
龍二沒想其他,歡天喜地地應瞭。
這一夜龍二爺分外生龍活虎。第二日歇瞭一日未出門,隻與居沐兒膩在傢裡。居沐兒松瞭口氣,龍二去學琴她心裡著實是心疼的,定瞭婚書讓他踏實瞭便好。
怎知第三日開始,龍二又開始瞭早出晚歸的日子。居沐兒鬧不明白,她打聽瞭一下,那婚書龍二擱在手裡,還未去籍簿司辦入籍之事。可他之前左磨右求,又為這去學琴,怎麼婚書到手,他反倒不著急瞭?
居沐兒問瞭龍二,龍二道:“待辦瞭婚禮之後再去入籍。”
居沐兒驚得張大嘴:“辦婚禮?還辦?”
龍二理直氣壯:“爺堂堂龍府當傢人,怎麼能做賊似的悄無聲息入籍瞭事?自然是要好好操辦一番。”
居沐兒漲紅瞭臉:“二爺,三次瞭呢!”
“三次怎麼瞭?三次就不能辦瞭?哪條律法定的,還是皇上下旨瞭?”
居沐兒閉瞭閉嘴,最終還是沒忍住,道:“二爺,人傢送禮的心裡肯定抱怨瞭。”
“他抱怨他的,禮到就成。”
居沐兒終於不說話瞭,她能說這樣她也會覺得丟臉嗎?
可龍二卻將她抱在懷裡,誓言旦旦:“這第三次婚禮,定是我倆的最後一次瞭。我一定要將它辦得無比熱鬧,更勝從前。”
更勝從前?這聽著還真是讓人心驚。
“我一定要為你掙足顏面,讓你風風光光地再嫁進來。”
還掙足顏面?居沐兒欲哭無淚。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心軟的,應該再拖他一拖,拖得他再沒心思想什麼婚禮才算罷瞭。
可如今婚契在他手裡,後悔已是不及。
居沐兒越想越虧,她覺得她是中計瞭。不然龍二怎麼突然失心瘋似的去學琴,還偏偏找上陳良澤?定是故意這樣讓她得到消息,然後被他感動。
虧瞭,虧瞭,她上當瞭。
可居沐兒沒想到,讓她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頭。
那一日,龍二又去瞭朗音閣。
掌櫃的見得他來,微微一笑。
龍二還沒說話,便覺臉有些臊。他咳瞭幾聲,終是道:“我會彈琴瞭。”
掌櫃點點頭:“若是二爺有天賦,學個三年五載的,該是會有所成。”
天賦?龍二決定他聽不見這詞:“我等不瞭這許久。這琴,我要用來做聘禮的。”
“龍二爺又要成親瞭?”
“又要”這兩個字咬得重。龍二開始生氣瞭。
“不知這回要娶哪傢姑娘?”
龍二頭頂冒煙,這掌櫃定是故意的。
“你說知音人便能買琴,我會琴瞭,算知音瞭吧。我出得起八萬八千兩金,沐兒喜歡這琴,你也曾願意賣琴給她,如今我買瞭贈她,也不算壞瞭你的規矩。”龍二一口氣說完,盯著掌櫃。
那掌櫃也看著龍二,兩人大眼瞪小眼。過瞭一會兒掌櫃道:“二爺,會彈琴瞭並不叫知音人。”
龍二咬牙。
掌櫃又道:“我當初說瞭,你若能彈出動人琴聲,便將琴賣你。”
龍二繼續咬牙。
掌櫃看著他的神情,笑道:“這世上好物千千萬,能做聘禮的也不止這一件。二爺何必執著。”
“可隻這一件,在沐兒心中獨一無二。”龍二還記得當初沐兒抱著他哭喊,說她很喜歡,這琴是世上僅有的,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卻並非非有不可。居姑娘雖對這琴愛不釋手,但未曾聽說沒它不行。”
是不曾沒它不行,但他就是想給她買。
是他疏忽沒顧好她的安全,使得酒鋪被燒,她從前的琴譜藏本和收藏的琴全被毀於一旦。又是他害得她嘗瞭牢獄之苦,提心吊膽過瞭這麼些日子。他不懂琴,不能陪她享這琴之趣。他從前行徑惡劣,在坊間傳瞭她不中聽的話。他害得她明明品行端莊卻得三嫁,落下瞭不好的名聲。他希望能補償她,他希望她開心。
雖然她那麼容易滿足,念個小故事便能讓她笑,可他還是想買這臺琴。
這世上僅有的,獨一無二—那便是他的沐兒該有的東西。
龍二僵直地站著,不說話,卻也賴著不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掌櫃的這個要求他辦不到。窮極一生,他怕是也彈不出什麼動人琴音來。
掌櫃見龍二就這般站瞭許久,忽嘆口氣,道:“二爺可知道仙音谷?”
“知道。”仙音谷是北郊的一處山谷,谷中有一自然形成的平整高臺,三面環山,面朝低谷,在那臺上撫琴,整片山谷都能聽到回響,故名仙音谷。那正是師伯音行刑的地方。
掌櫃的道:“若二爺真有誠心,敢在仙音谷裡撫上一曲,我便把這琴給你。”
龍二的臉瞬間綠瞭。
他再不識琴,也知道仙音谷是琴者聖地。師伯音在那裡留下絕世一曲之後,那裡更是成為琴者較技之所。讓他去那裡撫琴,無異於當眾羞辱他。
“十日後,我會廣邀琴者賞琴,這臺‘龍鳳合鳴’也會拿去給大傢開開眼。如果二爺想要琴,便來吧。”
龍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府裡的。
他愁眉不展,茶飯不思,他真的很想要那臺琴,他想送給他的沐兒。若是他的沐兒有瞭那臺琴,在京城裡該得多神氣!
婚禮上把那琴一擺,可是都把那些富傢顯貴的寶貝比瞭下去。想想就讓人歡喜。
可真要去仙音谷自取其辱嗎?
仙音谷賞琴會的事傳得很快。居沐兒也收到瞭消息。她興高采烈地與龍二說瞭這事,她說她想去看一看,聽一聽“龍鳳和鳴”的聲音。
“你沒聽過嗎?”
“聽過,但這等好琴,多聽一次便是多一次福氣瞭。”居沐兒一臉向往,向龍二撒嬌,“二爺,你陪我去嘛。”
“不陪。”龍二越發堵心。
“那你讓我去嘛。”
“不許。”她要是去瞭,那他還怎麼去?要他在沐兒面前丟這個臉,他可丟不起。
居沐兒不高興,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為何不讓去?
“反正你不許去。”龍二丟下這話,扭頭走瞭。
仙音谷賞琴會,這一日終於還是來瞭。
龍二確定瞭居沐兒這日會乖乖待在傢裡,這才放心地出瞭門。
他先去鋪子裡坐瞭會兒,猶豫掙紮瞭半天,最後還是獨自騎馬,去瞭仙音谷。
仙音谷這天熱鬧非凡,許多琴鋪的琴師都攜琴前往,參加這賞琴大會。“龍鳳和鳴”的琴音,可不是隨隨便便能聽到的。
龍二到瞭那兒,看得琴師一個接一個地炫技,而他兩手空空,又是全城知名的琴盲,惹來不少目光。
朗音閣的掌櫃也看到瞭龍二,他笑著過來招呼:“龍二爺,彈琴嗎?”
龍二咬著牙反問他:“十萬兩金,賣嗎?”
那掌櫃搖搖頭,走開瞭。
龍二又站瞭許久,終是忍不住走到那掌櫃身邊。他問:“你一言九鼎,言而有信?”
掌櫃點點頭。
“隻要我上去彈瞭,這‘龍鳳和鳴’琴便歸我?”
“彈完一首完整曲子便行。”
龍二黑著臉,兇巴巴地道:“借我一臺琴。”
掌櫃很爽快地借給龍二一臺琴—龍鳳和鳴。
龍二傻乎乎地站在臺上,瞪著那塊爛木頭。
底下黑壓壓一片人,卻是安靜無聲。
“龍鳳和鳴”終於出場瞭,可為何是龍二爺站在上面?
龍二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他終於坐瞭下來。他眼睛瞪著琴,完全不敢瞄向別的地方。他的手撫上瞭琴,卻沒有開始彈,他竟然不知道怎麼開始好。他隻學瞭兩個月,雖然每日偷偷苦練,但他如今確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咚的一聲,他開始彈瞭。他的腦子也跟琴弦一般,嗡嗡作響。
不是說這是一臺好琴嗎,為何聲音這麼難聽?
咚的一下,龍二又撥響瞭琴。
下面沒有聲音,他想大傢應該都是目瞪口呆吧。龍二又撥瞭弦,他要彈的是《鳳求凰》,他隻學瞭這一首,可他現在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麼。
他想他這輩子最難堪、最出醜的,應該便是這一回吧。他有些後悔,但已騎虎難下。他撥著弦,心一橫,管它三七二十一,反正就是彈琴而已。
這全是為瞭那個不會討歡心的女人,那個狡猾的、聰明的、會撒嬌、愛鬧他的女人。龍二把琴弦撥啊撥,已經不管不顧瞭。
他決定回去後就把那女人按在膝上狠揍一頓,她要是問為什麼,他就答“爺就是想揍你”。然後他要把這琴送給她,他想看到她驚喜的笑,也許她還會歡喜得落淚,也許會抱著他給他一個吻。
龍二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麼,他聽不出來好壞,他就按著陳良澤教他的,死記硬背地彈著。
這臺琴是他給那女人的聘禮,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婚禮,他發誓,他們絕不會再和離分開。他要給她一個最風光的婚禮,他要讓她做最開心的新娘。
龍二的腦子裡似乎塞滿瞭東西,又似乎空空如也。他覺得他聽到瞭琴聲,卻不是他的。他心裡一動,抬眼一看。
是沐兒。
她還是來瞭。
他就知道,她從來都不會聽話,“乖”這個字眼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這麼愛琴,怎會甘心錯過這個賞琴大會?
她來瞭,聽到瞭他的琴音。
可她沒有笑話他,她哭瞭。
此刻她席地而坐,就坐在離他不遠處。她膝上擺著也不知打哪兒來的琴,她正在彈,一邊落淚一邊陪著他彈。
龍二有一瞬間的愣神,但他很快回過神來繼續彈。他不能停,說好瞭是要彈完一整首曲子這琴才能歸他,此刻若是停瞭,前功盡棄。
居沐兒也在彈,她跟著龍二的節奏,配合著他亂七八糟的琴音。龍二眼眶有些熱,他這個“妙手仙音”的媳婦啊,這怕是她彈得最丟人的一次琴吧。
下面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大傢似乎在傳發生瞭什麼事。緊接著,一位琴師坐下,開始撫琴,跟著龍二的琴音,彈起瞭《鳳求凰》。
另一位琴師也坐下瞭,再一位,緊接著再一位……
滿谷的琴師坐瞭下來,大傢一起在彈《鳳求凰》。
龍二的琴音早被壓瞭下去,但他不在乎。他一邊看著居沐兒一邊起勁地彈著琴,這曲子彈完瞭,琴便是他的。
此時此刻,什麼羞辱什麼難堪什麼尷尬統統都拋到瞭九霄雲外,龍二很開心,非常開心。
八萬八千兩呢,白得瞭,還是金子!
保值保價,還能哄媳婦開心!
這塊爛木頭,他太喜歡瞭!
那一日,《鳳求凰》的曲音,響徹瞭整個仙音谷。
師伯音曾經說過,彈琴隻彈與知音人聽。
朗音閣的掌櫃也曾經說過,好琴隻賣給知音人。
什麼是知音人?
龍二不懂琴。但他懂情。
自某日一個盲眼姑娘拄著杖走進他的茶鋪,提瞭無禮要求還潑瞭他一身茶後,他就開始與情有緣瞭。
撥算盤的手,也是能握緊彈琴的手的。
正月十八是個好日子,但龍二爺再不願於這日成親瞭。
他選瞭正月十六。隻因這日子比十八早瞭兩日,他便高興瞭許久。
居沐兒第三次嫁給瞭龍躍,成為瞭龍二夫人。
婚禮極其盛大,那臺“龍鳳和鳴”擺在瞭喜堂正中。
賓客絡繹不絕,賀禮收到手軟,龍二爺喜笑顏開。
朗音閣的掌櫃也來瞭。他與眾賓客說,這琴,他從不想賣。當日師伯音回蕭國,曾與他說,他為史大人解開琴譜後,就要回西閔國成親去。掌櫃當時想著,要把這琴送給師先生做新婚賀禮。在他心裡,唯有師先生才配得此琴。
但師先生枉死,這琴也就繼續擺在瞭他的店裡。
掌櫃說,他願與龍二爺賭琴,是因為看出他有情。他不但有情,他還有義。他解開瞭師先生的冤案。
正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琴悅耳,情悅心,缺一不可。
自那天起,在京城開始卷起以琴為禮的風潮。而男女示情,都要彈上一曲《鳳求凰》。這曲子不能好好彈,要彈得別別扭扭、亂七八糟方能顯出誠意。
而龍傢除瞭居沐兒,依然是一傢子琴盲,無甚改變。
但也有一樁變化。這變化是在很久很久之後。
某日龍二夫人醒來,忽對枕邊的龍二爺道:“相公,雖然看不清,但你比我想象的要俊些。”
龍二爺的反應是愣瞭好一會兒,然後突然叫道:“你看見我瞭?”再然後,他繼續叫,“龍居氏,在你心裡究竟是如何糟蹋爺的相貌的?”
坊間傳,龍二夫人的復明是因其俠義心腸,感動天地,是以賜下神跡。
也有人說,那是因為龍二爺癡心以待,神明垂憐,是以降下奇恩。
但無論如何,盲女三嫁,隻嫁一人,這個故事流傳瞭下去,成為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