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事變”後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對前往蘇北的夫妻從吳淞口送上船,趕回傢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這是從沒發生過的事。秀芬每天都會坐在窗前的案板旁繡枕套,繡滿三十對就用床單包著,送到西摩路上百順來被服莊。在仲良眼裡,上海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就是菜市場與西摩路上的被服莊。
仲良在床上躺到後半夜才聽見開門聲。他起身打開燈。秀芬穿著一條他從沒見過的舊旗袍,站在昏暗的燈光裡,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就像一個私娼低著腦袋站在馬路邊。她的胳肢窩裡還夾著一個花佈的坤包。
仲良什麼話都沒說,隻是看著她。秀芬同樣不說話,低頭進瞭廚房,洗瞭很久才出來。她始終沒有看仲良一眼,上瞭床就像睡著瞭。
第二天,秀芬一睜眼就見仲良坐在床頭。他顯然一夜未眠,此時正笨拙地把一支拆開的手槍拼裝起來。
馬牌櫓子?這是高級貨。仲良一直到把槍安裝完畢,推上子彈,才看著秀芬說,你藏得真好,我翻遍瞭廚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奪過槍,下床去瞭廚房。她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你要遲到瞭。
仲良坐在床沿沒動,低著腦袋看著自己的兩條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從廚房裡出來,拿過那頂黃色的帽子遞到他手裡。
仲良抬頭看著她,說,你總該說點什麼吧。
沒什麼好說的。秀芬嘆瞭口氣後,頓瞭頓,說,出去買張報紙你就知道瞭。
報紙上標題最醒目的新聞是發生在昨夜的槍擊案,死者系蘇皖來滬的茶葉商人,地點在四馬路上的一傢酒樓門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張報紙扔在周三面前,直視著他。周三拿著報紙看瞭好一會兒,抬起頭來問,什麼茶葉商人?周三笑著說,胡說八道。
她到底是什麼人?
漢奸。周三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這還用說嗎?
我說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將報紙捋在地上,說,是你把她帶進我傢的。
周三又笑瞭,說,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著他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年瞭,我跟瞭你四年,你就不能對我說一句實話?
周三卻站瞭起來,板著臉說,那你就該明白,不該你知道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但仲良還是知道瞭,就在這天的晚飯過後。秀芬沒像往常那樣忙著起身收拾碗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著仲良,緩緩地說她是抗日除奸隊的隊員,昨天晚上她與同志們用三顆子彈除掉瞭一個蘇北新四軍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慶方面收買,現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條狗一樣死在街上。秀芬面無表情地說,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仲良一句話都不說,他隻是看著秀芬擱在桌上的那雙手。
這是個特殊的夜晚,兩年來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動貼著他,並伸手撫摸他。仲良卻沒有一點反應,他的雙手始終枕在腦後,一動不動地瞪著漆黑的床頂。
秀芬嘆瞭口氣,抽回手,同時也縮回身體。她在黑暗中說,我不該讓你知道這些,我違反瞭組織原則。
仲良隔瞭很久才說,我是在想,有一天你會不會朝我開槍?
會的。秀芬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你出賣組織的話。
這年入秋後的一個深夜,周三戴著一頂氈帽離開郵政所的門房後再也沒有回來。於是,傳言接踵而至。有人說他買彩票發瞭財,回老傢當地主去瞭。也有人說他是誘拐瞭一個小妓女,臨走前還把老相好的細軟席卷一空。不過,大部分郵差都認為他是死瞭,而且是死在哪個妓女的床上,讓人連夜扔進瞭黃浦江裡。這樣的事情在上海灘時有發生。仲良卻一下想起瞭慘死的父親。他顧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著自行車就回到傢裡,一進門對秀芬說,我們得走,去你老傢住幾天。
秀芬停下手裡的針線,問他出什麼事瞭?仲良說周三失蹤瞭。說完,他打開櫃子動手收拾兩個人的衣物。秀芬坐著沒動,說,沒有接到指令,你哪兒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瞭呢?
被捕不等於叛變,他要是叛變,你也已經走不瞭瞭。秀芬說著站起身來,把仲良拿出來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櫃子裡,然後轉身對他說,如果真的被捕,他會給你留下暗號的。
他要是來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隻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門邊,說,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繼續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神在很多時候讓仲良覺得她根本就不像個女人。
三天後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傢旅館的房間裡約見瞭仲良。一見面,潘先生並沒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簡報讓他先看看。簡報上的消息都是外國的,英、美與荷蘭殖民地政府都宣佈瞭禁止向日本運輸戰略物資,特別是鋼材與石油;羅斯福總統也在美國下令,讓艦隊進駐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瞭,才說,從現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號叫鯰魚。
說著,他把一個銀制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面前。
仲良不出聲,拿起十字架仔細看著。這樣的十字架,他在父親生前也看到過,就掛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頭看著潘先生,問,老周怎麼瞭?
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隻手,認真地說,這些年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相信你會勝任。
仲良還是要問,他死瞭?
潘先生這才點瞭點頭,走到窗邊,撩開窗簾的一角,望著外面華燈初上的大街,說周三淹死在黃浦江裡,屍體是昨天早上被一個漁民發現的,打撈上來後就一直放在樂濟堂的停屍房裡,可我們現在還不能去認領。潘先生轉過身來,對他說,你相信他會淹死在黃浦江裡嗎?
仲良低下腦袋又一次想到瞭父親。他說,那我去給他收屍。
潘先生搖瞭搖頭,說,不行。
為什麼?
你的身份不允許。
我隻是個郵差。
現在不是瞭。潘先生說,你現在是我們跟遠東情報部門之間的聯絡員。
但是,仲良每天還是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把收集來的情報破譯、分類,然後再把它們派送到各個需要的交通點。這些曾經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變得更忙瞭,白天幹不完,常常到瞭夜裡還要出去,就像他父親當年。情報比生命更重要,因為有時它能挽救更多的生命。這是潘先生臨別之時握著他的手說的話。潘先生還說,你要跟小德肋撒堂裡的神父交朋友,他是遠東情報站在上海的聯絡人,但你要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仲良總算知道父親是怎麼成為教徒的瞭。他在小德肋撒堂的懺悔室把那個銀制的十字架遞進去,很久,才聽見佈朗神父說,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懺悔室時對佈朗神父說,請你幫我收集國民革命軍第八十八師的情況。佈朗神父說,這種情報不在我們的交換范圍。
你就不能幫我個忙嗎?仲良說,我想知道。
這是蘇麗娜密寫在一封投稿信裡的內容,她請仲良幫她這個忙。現在,蘇麗娜變得像個文學女青年,每天把自己關在秦兆寬的公寓裡,一副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模樣。她寫詩歌也寫散文,然後裝上信封,投進郵筒。這些稿件在被送往報館前,最先到達郵差的手裡。仲良破譯她從秦兆寬身上得來的情報,同時,也讀到瞭一個女人慘淡的心聲。
蘇麗娜有時也會挽著秦兆寬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種應酬。他們經常去的地方是極司菲爾路的七十六號,偶爾也會在虹口的日本海軍俱樂部裡喝喝清酒。秦兆寬說過,他一聞到清酒的味道,就會想起待在日本的那十幾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瞭,摟著蘇麗娜在她耳邊說,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你的婚禮上,當時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我不是那個新郎?
秦兆寬是個溫柔而深情的男人。蘇麗娜看得出,他已經把自己當成瞭妻子。除瞭去南京公幹,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寬就是床上忽然說起鹿兒島的。他從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來,一上床就說原來仲村還有個兒子,在海軍當飛行員,連著一個多月瞭,他們都在鹿兒島練投彈。秦兆寬說不知道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麼地方。蘇麗娜隨口問他鹿兒島是什麼地方?秦兆寬說那是個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邊。說完,他翻上來,壓在蘇麗娜身上,又說,如果你嫁給我,我們就去鹿兒島度蜜月。
蘇麗娜垂下眼睛,說,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倫敦度蜜月。
現在的倫敦還不如上海呢。秦兆寬說,那裡都快炸成廢墟瞭。
第二天,蘇麗娜把這個情況密寫在稿件上,扔進郵筒。又過瞭一天,當仲良受命把這一情況轉告給佈朗神父時,神父第一次領著他去瞭樓上的臥室。
佈朗神父的臥室就像個書房。他從一大堆旅遊地圖裡找出一張,一指,說這就是鹿兒島,我去過那裡。接著,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賓、印尼的旅遊地圖一張一張找出來,一邊笑著說收集這些東西幾乎花掉瞭他大半輩子的時間。神父把所有的地圖都對比瞭一遍後,直起腰對仲良說,你說哪個更像呢?
仲良把手裡翻瞭好一會兒的一本《美國交通地圖》遞給他,指著其中的一頁,說,這個就很像。
佈朗神父看瞭眼,眼睛一下直瞭,說瞭句英語: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