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青幹班”的訓練營設在贛州城郊的梨芫村。這裡依山傍水,古木參天,就像是個遠離戰爭的世外桃源。薑泳男每天在小祠堂前的操場上教授學員們槍械與格鬥,有時也會去隔壁的保育院,充當孩子們的保健醫生,或是坐在村口那株老榕樹下,為鄉親們義診。
然而,最難熬的還是那些月華如水的夜晚。風貼著西北湖的水面刮過樹梢,發出一種狼嚎般的嘯聲。薑泳男就是在這種淒然的聲音裡迷上喝酒的。他常常一個人沿著古城墻步行到城裡,在一傢也叫華清池的澡堂裡,每次都要喝到今宵不知酒醒何處。
自從蔣經國在贛南推行新政,贛州城裡的妓院、煙館與賭坊早已被蕩滌一空,就連酒肆也在夜間禁止營業。
這裡就像中共的延安。一次對飲時,江若水湊在薑泳男耳邊說。
他是南郊機場的英語翻譯,在重慶時,曾跟隨美軍顧問團到訪過延安。薑泳男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與他有過一面之交。這個面貌清秀的南方人根本不像個軍人。他把機場上的飛行員與機械師帶到這裡泡澡、喝酒,把他們用飛機私運來的洋酒、香煙與牛肉罐頭堆放在後面的地窖裡,接著又辟出半間更衣室,砌瞭個桑拿房,專供留守在機場的美軍官兵。江若水不僅把澡堂變成瞭地下的空軍俱樂部,也快速地使自己成為這裡的合夥人。
有一次,他看著薑泳男獨自地盤坐在角落裡,用當地的米酒兌上美國產的伏特加,搖制成雞尾酒的表情如同是個憂鬱的藥劑師。江若水一下想起瞭自己的許多往事,不禁拿著酒杯坐過來,問,她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薑泳男搖瞭搖頭,往他杯裡倒滿乳白色的液體,說,我覺得它就是一杯液化的氰化鉀。
我說的是你心裡在想的那個。江若水誇張地一指薑泳男的胸口,眼睛環顧屋裡那些半裸的男人,說,你看他們,一個個不是想傢,不想傢裡的女人,有誰願意每晚來這裡買醉?
我沒有傢,更沒女人可想。薑泳男碰瞭碰他的酒杯後,一飲而盡。
江若水跟著一口吞下酒,臉馬上漲得通紅,張著嘴往外呼瞭好幾口氣,才說,這是化學反應。薑泳男笑瞭,又搖瞭搖頭,說,是基酒不對,我再也喝不到它原來的味道。
那就忘瞭她。江若水以過來人的口氣,說,找一個新的女人,試試新的味道。
江若水新近的女人是州立中學裡的美術教師。南昌淪陷時跟著以畫為生的丈夫一路南逃,到瞭贛州城外,畫傢失足掉進章江淹死瞭。江若水用兩雙玻璃絲襪與幾盒美國罐頭就把她摟進瞭懷裡。
薑泳男第一次在這個叫淑芬的女人傢裡見到沈近朱,是江若水刻意安排的一次聚餐。四個人圍著八仙桌推杯換盞,話不捅破,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熱戀中的男女總是樂於撮合別的男女,其實隻是為瞭讓自己的歡娛裡多一對玩伴。
第二次,江若水帶著她倆出城踏青。在梨芫村外的樹林裡野炊時,望著兩個女人坐在西北湖邊的背影,他由衷地說,抗戰夫人也是夫人嘛,她們需要男人,她們更需要得克薩斯的牛肉罐頭。
沈近朱是個嬌小而不幸的女人。新婚不久,丈夫便隨部隊開拔,一去不返。兩年後,她收到那封陣亡通知書時,剛剛晉升為緝私專員的父親正因貪贓與枉法受到公審。就在他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的當晚,日軍的飛機空襲瞭贛州城。沈近朱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妹妹被壓在一根橫梁下活活燒死的。
一天夜裡,薑泳男在女人的抽泣聲中驚醒,發現沈近朱蜷縮在被子裡緊捂著嘴巴,冰涼的淚水卻早已滲透瞭床單。薑泳男找不出可以慰藉的話,隻能伸手環摟住她。嬌小的女人很知趣地抹幹凈眼淚,翻身上來。她的性欲從來都是那麼的激蕩,亢奮中還帶著點遷就的意味。
很多時候,薑泳男仰視著這個在他身上馳騁的女人,總覺得自己就是她那個陣亡的丈夫。
淑芬匆匆趕到梨芫村那天,薑泳男正在給學員講解湯姆森機槍的構造。
江若水被捕瞭。保安司令部的警衛隊昨夜闖進淑芬傢裡,把他從床上押走的同時,他們還查抄瞭華清池。淑芬氣喘籲籲地說完這些,人已搖搖欲墜。她使勁地抓著薑泳男的衣袖,說,你得幫幫他,你是他在這邊唯一的朋友。
事實上,江若水自己就曾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對薑泳男說過,等他再賺到一些錢,就帶著淑芬離開這裡,找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去過一種鄉村野夫的生活。薑泳男說過那種日子根本用不著錢。江若水笑瞭,說戰爭遲早會結束,他所有的準備都是為瞭那一天。
可是,江若水再也等不到這一天瞭。他跟華清池的老板在被捕後的第二天,未經審判就被當眾處決,就在澡堂門前的那塊空地上,一顆步槍子彈擊得他腦漿四濺。
薑泳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收屍。雇人把他葬在贛州城外的一處土坡下。
第二天一早,沈近朱去看望淑芬。人還沒走進她那間貼滿工筆花鳥的屋子,就見大門敞著,淑芬挽著衣袖正在大掃除。江若水的許多遺物都被堆在屋外的廊簷下。
人走茶涼,何況是人死瞭呢?當晚,陪著薑泳男躺在床上時,沈近朱悲從中來,說完這句話又忍不住落淚瞭。
薑泳男腦袋枕在自己的雙手上,忽然說,你嫁給我吧。
沈近朱一下張開嘴巴,半天才無力地說,算瞭,我已經嫁過一個當兵的瞭。
薑泳男想瞭想,說,那我脫瞭這身軍裝。
沈近朱把冰涼的臉埋到他的腋下,說,你會被槍斃的。
三天後,他們的婚禮在梨芫村的小祠堂裡舉行,簡單而隆重。到場的除瞭“青幹班”的教員與學員,還有隔壁保育院裡的孩子們。最後,婚禮在童聲齊唱的《赴戰歌》裡結束。
婚後的沈近朱辭去州立中學教工的工作,搬進梨芫村,成瞭保育院裡的一名保育員。春天來臨時,夫妻倆在他們屋子後面的山坡上開墾瞭一塊荒地,在裡面種上各種蔬菜與瓜果。兩人吃不完,就用它們跟村民交換糯米,再用糯米在傢裡釀酒。
隻是,薑泳男再也找不到那種烈性的美國伏特加。一滴都沒有。江若水死的同時也滅絕瞭整個贛南地區私販洋酒這個行當。
一天黃昏,薑泳男顯出一種少有的興致。他親自下廚,用瞭許多種蔬菜、辣椒與黃豆醬,再加上一點從湖裡撈來的河蜆,用淘米水煮瞭一鍋醬色的湯。
沈近朱從未嘗到過這樣的味道。隔著桌子,她用一種驚喜的眼神看著丈夫。
這叫大醬湯,以前在老傢時,我們每天都喝這個。這頓飯吃到後來的時候,薑泳男第一次對妻子說起他的身世。從他出生的濟州島,一直說到漢口的巖田外科診所。
說完這些,天色已經黑盡。沈近朱這才恍若從夢中驚醒,找出火柴,劃著。她在跳動的燈火裡看著丈夫那雙狹長的眼睛,俏皮地說,反正我是你的人。
第二年夏汛時節,贛江河水暴漲,整個“青幹班”的師生都被抽調進城,投入到防洪抗澇的江堤上時,一個拄著竹杖的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進梨芫村,一路打聽著,敲開瞭薑泳男傢的門。沈近朱手把著門框,一直到來人摘下鬥笠,才看清他的臉,驚得如同見到瞭鬼,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男人就是她死而復生的首任丈夫。他並沒有戰死,而是被俘瞭,一直關在上饒的日軍集中營裡,後來被押解到江西各地的戰場上充當勞工。他以為會像無數同伴那樣,死在自己開挖的壕溝裡,但是沒有。遊擊隊的一場突襲戰解救瞭他們。男人坐在堂屋的一張板凳上,仰臉張望著魂牽夢繞的妻子,說他在贛州城裡已經找瞭兩天。他去過他們當年的傢,去過已經燒成瓦礫的他嶽父的傢,最後才找到州立中學,他都等不及雨停就趕來瞭。最後,歷經磨難的男人流下兩行熱淚,說,近朱,我最害怕的是我會死在來見你的路上。
沈近朱沒有回應。她雖靠在一面墻上,卻像早已癱倒在地一樣,看上去比男人更加的虛弱。這時男人站起來,拄著竹杖一瘸一拐地在堂屋裡轉瞭一圈後,走到裡屋門口看瞭一眼,就把什麼都看明白瞭。他拿起地上的鬥笠,最後看瞭一眼沈近朱,一瘸一拐地回到雨裡,朝著來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精疲力竭的薑泳男回到傢裡,卻沒能休息。他默默地用冷水洗幹凈身體,默默地打開他的診療箱,與保育院的一名護士一起,在小祠堂的門板上做瞭一次成功的截肢手術。
原來,男人在回傢的路上一直發著高燒,走出沈近朱的視線不久就昏倒在地。村民們把他抬進小祠堂裡,扒掉濕透的衣服時才發現,他的一條腿早已血肉模糊,上面長滿瞭蠕動的蛆。連續下瞭一個多星期的雨終於停瞭,天空中掛著一條彩虹。薑泳男讓人把男人抬回他的傢裡,放在他的床上。這天傍晚,他在屋外的空地上生瞭一堆火,用以烤幹那些洗滌後的繃帶。在吱吱直冒的汗水裡,薑泳男說,我想好瞭,我把這個傢還給他。
這個傢不是他的,這個傢是我們的。沈近朱說完,眼中閃爍出火焰一樣的光芒。她忽然又說,我們離開這裡,我跟你回濟州島。
你沒發現嗎?薑泳男把目光停在沈近朱的臉上,說,你就是他的傢……你在哪裡,他的傢就在哪裡。
沈近珠眼中的光芒是一點一點變得暗淡的。她默默地起身,步履艱難地走回屋裡。
這天晚上,薑泳男整晚都坐在火堆前,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火堆燃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