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達什伍德太太非常信任她丈夫的判斷,第二天就去拜訪詹寧斯太太和她女兒米德爾頓夫人。她對丈夫的信任沒有白費,因為她發現,就連與她兩位小姑住在一起的那位太太,也不是不值得搭理的人。至於米德爾頓夫人,她覺得真是世上最迷人的女人之一!
米德爾頓夫人也同樣喜歡達什伍德太太。她們兩人都冷漠自私,難免惺惺相惜。加上都舉止得體卻乏味,缺乏常識,於是就更加脾性相投。
不過,約翰·達什伍德太太的舉止雖然贏得瞭米德爾頓夫人的好感,卻並不合詹寧斯太太的意。在她看來,這個女人態度傲慢,少言寡語,見到丈夫的妹妹不僅沒有半點熱情,反而幾乎沒跟她們說話。她在光臨伯克利街的十五分鐘裡,至少有七分半鐘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埃莉諾雖然沒開口詢問,但其實很想知道愛德華是否在倫敦。可是,范妮無論如何都不願在埃莉諾面前主動提起弟弟的名字,除非她能夠告訴埃莉諾,弟弟同莫頓小姐的婚事已經談妥,或者她丈夫對佈蘭登上校的期望變成瞭現實。她相信埃莉諾和愛德華仍然深愛著彼此,所以她必須隨時保持警惕,以免在其中一人面前提到另一人,或者讓兩人的行為產生交集。然而,她不肯提供的消息卻很快從另一個人嘴裡冒出來。沒過多久,露西來找埃莉諾,想獲得她的同情,因為愛德華和達什伍德夫婦一起到瞭倫敦,而她卻見不到他。愛德華不敢去巴特利特大樓,生怕被人發現。雖然他們急於相會,卻不能當面互訴衷腸,目前隻能靠寫信聊寄相思。
時隔不久,愛德華本人就兩次來伯克利街拜訪,表明他確實在倫敦。有兩次她們上午出去赴約,回來時便發現他的名片擺在桌上。埃莉諾很高興他能來訪,更高興自己沒有見到他。
達什伍德夫婦非常喜歡米德爾頓夫婦,以至於這對素來沒有請客習慣的夫婦決定舉行一次晚宴招待他們。於是,兩傢人結識不久後,達什伍德夫婦便邀請米德爾頓夫婦到哈利街吃飯。他們在那裡租瞭一幢上等的房子,租期三個月。他們還邀請瞭兩個妹妹和詹寧斯太太,約翰·達什伍德還特意約上佈蘭登上校。佈蘭登上校一向樂意與兩位達什伍德小姐相處,獲得這番熱情的邀約,雖說也感到幾分驚訝,不過更多的卻是欣喜。他們還將在晚宴上見到費拉斯太太,但埃莉諾不確定她的兩個兒子是否會到場。不過,她倒是很期待見到費拉斯太太,所以對這次宴會也頗感興趣。換作是從前,去見愛德華的母親肯定會讓她忐忑不安,但她現在已經可以十分坦然地面對費拉斯太太,完全不介意後者對她的看法。話雖如此,結識費拉斯太太的渴望,以及瞭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的好奇心,卻一如既往地強烈。
之後不久,她又聽說兩位斯蒂爾小姐屆時也會到場,盡管心裡不怎麼高興,對赴宴的興趣又大大增加瞭。
雖然露西實際並不文雅,她姐姐甚至連有教養也說不上,但她們對米德爾頓夫人百般殷勤,博得她的歡心,所以她同約翰爵士一樣,非常樂意邀請她們到康迪特街住上一兩個星期。湊巧的是,達什伍德夫婦請帖中定下的宴會日期,就在斯蒂爾姐妹到康迪特街做客後的幾天,這對她們當然特別有利。
她們之所以能得到約翰·達什伍德太太垂青,獲得她晚宴上的兩個席位,倒不是因為她們是曾經關照過她弟弟多年的那位先生的外甥女,而是因為她們是米德爾頓夫人的客人,必須同樣受到歡迎。露西早就盼望愛德華的傢人見見自己,近距離觀察他們的人品,同時也認清自己面臨的困難,並趁機盡力討好他們,所以接到約翰·達什伍德太太的請帖時,她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樂。
埃莉諾的反應則大不相同。拿到請帖後,她立刻斷定,既然愛德華與母親住在一起,那就必定會同母親一起應邀參加姐姐的晚宴。在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與露西一起見到愛德華!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承受!
她的這些憂慮或許並非完全建立在理智上,當然也根本不是建立在事實上。這些憂慮後來也消除瞭,但不是因為她讓自己冷靜瞭下來,而是多虧瞭露西的好意。露西告訴埃莉諾,愛德華星期二肯定不會去哈利街。她認為這樣說會讓埃莉諾大失所望。為瞭增加埃莉諾的痛苦,她甚至還說,愛德華之所以避而不見,是因為愛她太深,擔心見面之後掩藏不住。
至關重要的星期二終於來瞭,兩位小姐就要見到那位可怕的婆婆瞭。
“可憐一下我吧,親愛的達什伍德小姐!”她們一起上樓時,露西說道。詹寧斯太太一來,米德爾頓夫婦也跟著到瞭,於是大傢同時跟著仆人朝樓上走去。“這裡也就你還能同情我,體諒我的心情。我簡直快站不穩瞭。天啊!我馬上就要見到決定我終身幸福的人啦—— 我未來的婆婆!”
埃莉諾本來可以告訴她,她們要見到的人,可能會成為莫頓小姐的婆婆,而不是她的,好讓她能馬上鎮定下來。但埃莉諾沒有這樣做,隻是真心誠意地保證說,自己的確很同情她。這使露西大感意外,雖說她確實很不自在,但至少希望自己能成為埃莉諾嫉妒不已的對象。
費拉斯太太是個瘦小的女人,身板挺得直直的,甚至都有點拘謹。她神情嚴肅,似乎很不高興。臉色蠟黃,五官偏小,算不上好看,自然也毫無表情。幸虧她眉頭一皺,透出一股子傲慢與兇狠,使她免於蒙受表情空洞的惡名。她不怎麼說話,因為同一般人不一樣,她是有多少想法就說多少話。在偶爾說出的隻言片語中,也沒有一個字是關於達什伍德小姐的。從她瞅埃莉諾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這位小姐。
埃莉諾如今絕不會因為她的這種態度而不高興。若是換作幾個月前,這肯定會深深地傷害埃莉諾。不過,現在費拉斯太太已經無法讓埃莉諾感到任何痛苦瞭。而她對斯蒂爾小姐迥然不同的態度—— 似乎在故意貶損後者—— 隻是讓埃莉諾覺得可笑。她看到她們母女倆對露西彬彬有禮的樣子,不禁笑瞭,因為她們竟然對露西青睞有加。其實,她們若是像埃莉諾一樣瞭解露西的話,一定會迫不及待地羞辱她。而埃莉諾自己呢,雖然相比之下不大會傷害她們的感情,卻明顯遭到母女倆的冷落。看到母女倆的熱情完全用錯瞭對象,她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隻能怪她們既氣度褊狹又愚昧無知。她還看到斯蒂爾姐妹也在大獻殷勤,力圖繼續博得母女倆的歡心,不由得對這四人鄙視到極點。
見自己蒙受如此厚愛,露西不禁榮幸之至,欣喜若狂。斯蒂爾小姐隻消聽到別人拿她與戴維斯博士開玩笑,便會無比高興。
宴會辦得非常盛大,仆人不計其數,一切都表明女主人很想炫耀,而男主人有能力滿足她的虛榮心。雖然諾蘭莊園還在進行改造和擴建,雖然諾蘭莊園的主人為瞭湊出幾千英鎊差點虧本拋售股票,他也試圖以此說明自己經濟拮據,但從這頓晚宴看,卻一點受窮的跡象都沒有。
除瞭談話,這裡什麼都不缺。最缺的就是談話。約翰·達什伍德本就沒什麼值得一聽的話,他太太的話就更少瞭。不過,這還算不上特別丟臉,因為他們的大多數客人也是這樣。他們有的缺乏理智(或先天愚鈍,或不學無術),有的優雅不足,有的全無活力,有的不夠沉著,說起話來幾乎全都讓人不舒服。
用完晚餐,女士們回到客廳,談話的貧乏就更為明顯瞭。先前男士們還提供瞭雜七雜八的談資,什麼政治啦,圈地啦,馴馬啦,可現在這些都談完瞭,於是直到咖啡奉上來為止,女士們都在討論一個話題:年齡相仿的哈裡·達什伍德和米德爾頓的二兒子威廉,究竟哪個更高一點。
如果兩個孩子都在場,馬上量一下,問題就輕松解決瞭。可偏偏隻有哈裡在場,兩傢人隻好憑空猜測,每個人都有權表明自己的意見,而且可以不厭其煩地一再重復。
各方觀點如下:
兩位母親實際上都相信自己的兒子高一點,但出於禮貌,卻說對方的孩子更高。
兩位外祖母雖然與做母親的一樣偏心,但比她們更坦率,都在一個勁兒地說自傢的外孫更高。
露西對兩位母親都想討好,於是說兩個孩子年齡雖小,個子卻特別高,她簡直分不出誰高誰矮。斯蒂爾小姐則更加油滑,隻是連珠炮似的將兩個孩子一通猛誇。
埃莉諾曾發表過意見,說威廉高一點,這不僅惹惱瞭費拉斯太太,范妮更是生氣,於是她識趣地閉上嘴,不再堅持己見。瑪麗安呢,別人問她意見,她卻說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看法,這一下把大傢全得罪瞭。
搬離諾蘭莊園之前,埃莉諾曾給嫂嫂繪制瞭一對非常漂亮的隔熱屏風[78]。現在這對屏風剛剛裝在畫框裡拿回傢,擺在客廳裡做裝飾。其他男賓進來時,約翰·達什伍德看見這對屏風,便殷勤地拿給佈蘭登上校欣賞。
“這都是我妹妹埃莉諾畫的,”他說,“你這麼有品位,我敢說你一定會喜歡。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見過她的作品,不過大傢普遍認為她畫得十分出色。”
上校雖然極力否認自己是什麼鑒賞傢,卻對這兩幅屏風大加贊賞。他對達什伍德小姐的畫作向來不吝溢美之詞。這當然引起瞭其他人的興趣,於是爭相傳看。費拉斯太太不知道這是埃莉諾的作品,還特意要求給她看看。待米德爾頓夫人發表瞭一番心滿意足的贊賞之後,范妮便把屏風呈給母親,還體貼地告訴她,這是達什伍德小姐畫的。
“嗯,”費拉斯太太說,“非常漂亮。”其實她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屏風還給瞭女兒。
也許范妮一時也覺得母親實在太無禮,因為她臉一紅,馬上說:
“很漂亮,對吧,媽媽?”但她又擔心自己說得太客氣太恭維,便當即補充說,“媽媽,您看這畫是不是有點像莫頓小姐的畫風?她確實畫得好極瞭。她最近完成的那幅風景畫多美啊!”
“確實漂亮!不過她做什麼都很優秀!”
瑪麗安再也聽不下去瞭。她對費拉斯太太本就非常不滿,現在又聽後者這麼不合時宜地稱贊另一個人,貶低埃莉諾,雖說她不明白她們主要意圖何在,但頓時火冒三丈,激動地嚷道:
“你們的誇獎還真夠特別的!莫頓小姐幹我們什麼事?誰認識她?誰在乎她畫得好不好?我們現在想的說的都是埃莉諾。”
說著,她從嫂嫂手裡一把奪過畫屏,自顧自地大加稱贊起來。
費拉斯太太看起來惱怒至極,身板挺得比先前更直,惡聲惡氣地反駁道:“莫頓小姐是莫頓爵士的女兒。”
范妮也很氣憤,她丈夫則被妹妹這種膽大妄為的行為嚇壞瞭。埃莉諾剛才受委屈的時候還沒那麼難過,現在看到瑪麗安氣沖沖地替自己打抱不平,反倒痛苦得多。不過,佈蘭登上校一直註視著瑪麗安,仿佛在說,自己隻看到她善良的一面:瑪麗安有一顆熱情的心,無法容忍姐姐受到絲毫輕蔑。
瑪麗安的憤怒並沒有就此打住。費拉斯太太居然如此冷酷無禮地對待姐姐,瑪麗安幾乎可以預見埃莉諾將來的生活必定充滿苦難。一想到這裡,她那受傷的心靈就一陣驚恐。在強烈情感的驅使下,她走到姐姐的椅子旁,一隻胳膊摟住姐姐的脖子,側臉緊貼住姐姐的側臉,熱切地低聲說道:
“我最最親愛的埃莉諾,別理她們。不要讓她們搞得你不高興。”
她再也說不下去,難以自持地一頭撲在埃莉諾的肩上,痛哭起來。這引起在座每個人的註意,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流露出關切的神情。佈蘭登上校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朝她們走去。詹寧斯太太會心地喊瞭一聲“唉,可憐的姑娘”,就趕緊把嗅鹽拿出來給她聞。約翰爵士對這場精神痛苦的始作俑者極度憤恨,馬上換到露西·斯蒂爾小姐身邊的座位,將那件萬分可惡的事情簡要地向她低聲講述瞭一遍。
過瞭幾分鐘,瑪麗安好歹算是平靜下來,這場騷亂才告結束。她又同大傢坐到一起,但這件事之後,她整晚的情緒都受到影響。
“可憐的瑪麗安!”她哥哥一引起佈蘭登上校的關註,便低聲對他說,“她的身體沒有姐姐那樣好—— 太神經質瞭—— 沒有埃莉諾那樣的體質。一個年輕的姑娘,原本是個美人兒,後來卻喪失瞭個人魅力,這當然會讓人非常難過。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瑪麗安幾個月前確實非常漂亮—— 簡直同埃莉諾一樣漂亮。可現在你瞧瞧,全都煙消雲散瞭。”
[78]當時英國室內取暖的唯一熱源就是爐火,所以火通常很旺,特別是在大房間。隔熱屏風擋在爐火與人之間,以免靠近爐火的人感覺太熱。隔熱屏風有大小之分,大的帶基座,小的帶把手。埃莉諾畫的應該是後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