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4章

費拉斯太太似乎一向就怕別人說自己心慈手軟,為瞭免遭非議,她先是很有分寸地拒不同意,話說得十分堅決,十分肯定,然後才允許愛德華來到跟前,宣佈他又成瞭她的兒子。

她傢裡最近鬧得天翻地覆。多年來,她一直有兩個兒子。但就在幾周前,愛德華因為私自訂婚的可恥行徑,被她趕出瞭傢門。接著,羅伯特又因為類似的原因而遭到驅逐。於是,兩個星期之內,她一個兒子也沒有瞭。現在,愛德華浪子回頭,她又有瞭一個兒子。

盡管愛德華重新獲得瞭當兒子的權利,但在透露目前的訂婚之前,他覺得自己的地位並非萬無一失。他擔心自己公佈瞭這件事,便會立刻喪失已經擁有的權利,像上次那樣被掃地出門。所以,他帶著誠惶誠恐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講瞭自己訂婚的事。但聽到這個消息,他母親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一開始,費拉斯太太擺事實講道理,費盡口舌苦苦相勸,讓他不要娶達什伍德小姐。母親告訴他,莫頓小姐是個更高貴、更有錢的女人。為瞭增強說服力,她特別指出,莫頓小姐是貴族的女兒,有三萬英鎊財產;而達什伍德小姐隻是個無名紳士的女兒,財產絕不會超過三千英鎊。可是她發現,盡管愛德華完全承認她指出的事實,卻根本不想改變心意。根據之前的經驗,她斷定最明智的辦法還是依從兒子。於是,在憤憤不平地拖延瞭一陣之後—— 這都是為瞭維護她的面子,免得別人懷疑她心腸太軟—— 她終於宣佈,同意愛德華與埃莉諾結婚。至於如何幫助兒子兒媳增加收入,則是她下一步要考慮的問題。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愛德華現在雖然是她唯一的兒子,卻不能享受長子的待遇,因為一方面,她已經承諾要贈給羅伯特一年一千英鎊;另一方面,她也不反對愛德華為瞭頂多兩百五十英鎊的年收入去當牧師。除瞭送給愛德華和范妮一人一萬英鎊,她對現在和將來沒有做出任何別的許諾。

不過,愛德華和埃莉諾所想要的也不過如此,而且還超出瞭他們的期望。費拉斯太太一味推諉卸責,似乎隻有她在為自己沒有多給感到驚訝。

這樣一來,愛德華和埃莉諾得到瞭足以滿足他們需要的收入。愛德華正式就任牧師之後,他們隻差新房便能結婚瞭。佈蘭登上校熱切盼望埃莉諾入住牧師寓所,正在對房屋進行大幅修繕。不過,工人們照常拖拖拉拉,讓他們經歷瞭無數次失望和延期。在等待瞭一段時間之後,房子仍然未能完工。於是,埃莉諾就像所有焦急的新娘一樣,臨時改變最初的決定,不再等一切就緒之後才結婚,入秋不久就在巴頓教堂舉行瞭婚禮。

婚後的第一個月,他們是在德拉福德莊園跟他們的朋友一起度過的。住在這裡,他們可以監督牧師寓所的改造進展,隨時到現場指揮一切。他們可以選擇墻紙,規劃灌木叢,設計通往房門口的車道。詹寧斯太太之前的預言雖然弄錯瞭人,但其他方面大體都應驗瞭。因為她終於趕在米迦勒節前到牧師寓所拜訪瞭愛德華夫婦,而且正如她所確信的那樣,埃莉諾和她的丈夫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對夫妻。實際上,他們沒有別的奢望,隻盼著佈蘭登上校和瑪麗安能締結良緣,還有他們的奶牛能吃到更好的牧草。

他們剛安好傢,幾乎所有的親友都來拜訪瞭。費拉斯太太前來視察,看到這對小夫妻幸福的模樣,自己當初批準他們的婚事時還感到慚愧呢。就連達什伍德夫婦也不惜破費,從薩塞克斯郡遠道而來,向他們道喜。

“我的好妹妹,我不想說我感到失望。”一天早晨,一道在德拉福德莊園門前散步時,約翰說道,“那樣說太過分,因為事實上你當然是世上最幸運的姑娘之一。不過,坦白說,我要是能管佈蘭登上校叫妹夫,那我會感到無比開心。他在這裡的財產、地位和宅邸,一切都是那樣體面,那樣優越!還有他的樹林!現在生長在德拉福德陡坡叢林的那種樹木,我在多塞特郡的其他地方還從未見過呢!也許瑪麗安不像是那種吸引他的姑娘,但我想你們現在最好讓他倆常常同你們待在一起。佈蘭登上校似乎常常在傢,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他們兩個老湊在一起,身邊又沒有旁人—— 而且,你們總有辦法讓瑪麗安的優點凸顯出來……總而言之,你們不妨給她一個機會。你懂得我的意思。”

雖然費拉斯太太確實來看望過他們,而且總是擺出一副非常喜歡他們的樣子,但是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她的歡心與偏愛。這都要拜羅伯特的愚蠢和露西的狡詐所賜。他們婚後沒幾個月,就成功贏得瞭費拉斯太太的寵愛。露西的自私與精明,當初曾令羅伯特陷入窘境,後來又成為解救他的主要手段。因為她終於逮到一絲機會,發揮她那恭敬謙卑、百般殷勤和阿諛諂媚的本領,讓費拉斯太太認可瞭羅伯特的選擇,並徹底恢復瞭對他的喜愛。

所以,露西在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以及最終獲得的成功,可以拿來充當最鼓舞人心的榜樣,說明隻要堅定不移、鍥而不舍地追求私利,不管表面上會遇到多大的障礙,都會吉星高照,好運連連,唯一的代價不過是時間和良心。羅伯特第一次見她,私自去巴特利特大樓找她的時候,本是受哥哥所托,勉為其難去的。他隻打算勸她放棄婚約。因為這種事,隻要壓制雙方的感情即可,所以他本以為談上一兩次就能解決問題。但在這一點上,也隻是在這一點上,他錯瞭。雖說露西很快就讓他充滿希望,覺得憑自己的伶牙俐齒,遲早都會說服她。但每次談完之後,卻總是需要再談一次,才能達到說服她的目的。每次分別的時候,露西心裡總是殘留著一些疑慮,隻有同他再談半個小時才能消釋。就這樣,他成瞭她的常客,後來的事便水到渠成瞭。他們漸漸不再談論愛德華,轉而隻談羅伯特。對於這個話題,羅伯特總是特別健談,露西也馬上表現得興致勃勃,那熱乎勁兒幾乎不亞於羅伯特本人。總之,兩人立即發現,羅伯特已經完全取代瞭哥哥的位置。他為自己征服瞭露西而得意,為戲弄瞭愛德華而驕傲,為不經母親同意秘密結婚而倍感自豪。緊接著發生的事,大傢都知道。他們在道利什非常快活地度過瞭幾個月,因為露西同許多親戚舊交都斷絕瞭關系,羅伯特則畫瞭幾幅豪華鄉舍的圖樣。他們從那裡回倫敦後,在露西的慫恿下,羅伯特隻是張瞭張嘴請求原諒,便取得瞭費拉斯太太的寬恕。當然,一開始得到寬恕的隻有羅伯特。露西對羅伯特的母親本來就不負有義務,也就談不上什麼冒犯。過瞭好幾個星期,她還是沒有得到寬恕。但她持之以恒地伏低做小,對羅伯特的罪過深自愧責,對她受到的冷遇深表感激。最後,高傲的費拉斯太太終於理睬她瞭,這份天大的恩賜簡直令她承受不起。此後不久,她便迅速獲取費拉斯太太的萬般寵愛,兩人之間的關系無比親密。對費拉斯太太說來,露西變得像羅伯特和范妮一樣必不可少。愛德華因為曾想娶她而一直得不到真心諒解,埃莉諾在財產和出身上又要勝她一籌,卻還是被當成這個傢的闖入者,而無論是從各種待遇看,還是從費拉斯太太的公開聲明看,她都成瞭這個傢裡最受寵的孩子。他們在倫敦住下來,得到費拉斯太太極其慷慨的資助,而且與達什伍德夫婦的關系好得超乎想象。如果不考慮范妮和露西之間依然存在的嫉妒和敵意—— 她們的丈夫之間當然也有份—— 也不考慮羅伯特和露西之間常常爆發的傢庭矛盾,那可以說,他們這群人相處得再和諧不過瞭。

愛德華究竟為什麼失去瞭長子的權利,這個問題可能使許多人迷惑不解;而羅伯特又憑什麼繼承瞭哥哥的權利,這個問題就更令人莫名其妙瞭。不過,這種安排的原因雖然不明不白,但其結果卻令兄弟倆各得其所。從羅伯特的生活方式和說話派頭來看,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的巨額收入問心有愧—— 既不為給哥哥留得太少而後悔,也不為自己占得太多而慚愧。而從愛德華時時處處恪盡職守,與妻子感情日篤,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來看,他似乎同樣對自己的命運心滿意足,決不肯同弟弟互換。

結婚後,埃莉諾巧做安排,既讓自己與傢人盡量減少分離,又讓巴頓鄉舍不至於荒廢,因為她母親和妹妹有大半時間跟她住在一起。達什伍德太太之所以常來德拉福德做客,既是為瞭母女團聚的快樂,也是為瞭她的小算盤—— 她想把瑪麗安和佈蘭登上校撮合到一起的願望同約翰一樣強烈,盡管她的心胸要寬廣得多。現在,這已成為她夢寐以求的目標。有瑪麗安陪在身邊,這固然可貴,但她更願意把這種樂趣永遠讓給她敬重的朋友。而且,愛德華和埃莉諾也一樣希望見到瑪麗安住進上校的宅邸。他們都感受到瞭上校的悲傷,也知道自己肩負著對上校的責任。他們一致認為,瑪麗安必將報答上校付出的所有深情厚誼。

面對這樣一群共謀者,又如此瞭解上校的美德,加上深信上校對她的鐘情—— 這份感情早就人所共知的,現在終於突然向她噴湧而出—— 瑪麗安到底該怎麼做呢?

瑪麗安·達什伍德生來命運就與眾不同。她命中註定會發現自己的看法是錯誤的,會用她的行動否定她最鐘愛的準則;她命中註定會克服直到十七歲才形成的戀愛觀,主動將自己的手交到另一個人手裡,而她對這個人隻抱有強烈的尊敬和誠摯的友誼!而這個人在上一次戀愛中遭受的痛苦並不比她少。就是這個人,兩年前瑪麗安還認為太老瞭,不能結婚;就是這個人,現在還要穿著法蘭絨背心保護身體。

不過,事情就是這樣。瑪麗安沒有像她曾經盲目相信的那樣,淪為不可抗拒的感情的犧牲品;也沒有像她後來頭腦冷靜下來時決定的那樣,終身守在母親身邊,唯一的樂趣就是幽居學習。在十九歲的年紀,她發現自己已經順應瞭新的情感,擔負起新的職責,安居在一個新傢裡,成瞭妻子、傢庭的女主人,還有村莊的女保護人。

佈蘭登上校現在非常幸福,所有最喜愛他的人都認為這是他該享有的。瑪麗安撫平瞭他過去的所有創傷。在她的關心與陪伴之下,他的精神恢復瞭活力,心情重新歡快起來。每個明眼的朋友都高興地看到並且堅信,瑪麗安給他帶來瞭幸福,也從中找到瞭自己的幸福。瑪麗安絕不會在愛情中有所保留,她把整顆心都獻給瞭丈夫,就像從前完全獻給威洛比一樣。

威洛比聽到瑪麗安結婚的消息,不可能不心如刀割。沒過多久,他又受到史密斯太太的終極懲罰—— 她主動寬恕瞭他,表示他與正派女人結婚乃是她厚待他的前提。這讓他有理由相信,當初他若能公正地對待瑪麗安,原本可以同時得到幸福與財富。威洛比的不當行為讓他自作自受,他對此懊悔不已。這份悔恨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的。同樣肯定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隻要一想起佈蘭登上校就妒火中燒,一想起瑪麗安就萬般懊悔。但是,可千萬別以為他會永遠自怨自艾,逃避遁世,患上習慣性精神憂鬱癥,或者心碎而死,因為他根本不會。他活得很頑強,也常常很快樂。他的妻子並不總是鬱鬱寡歡,他在傢裡並不總是如坐針氈!他在馴馬養狗和各種遊獵活動中找到不少傢庭快樂。

他就靠著這種粗野的方式,熬過失去瑪麗安後的痛苦期,但他明顯一直對瑪麗安戀戀不舍,對她身上發生的每件事都深感興趣,並暗中將她奉為完美女人的典范。在以後的歲月裡,他身邊也出現過許多青春正好的少女,但他全都看不上眼,因為她們根本無法與佈蘭登太太相比。

達什伍德太太很慎重,仍然住在鄉舍裡,並不打算搬到德拉福德莊園。對約翰爵士和詹寧斯太太來說,幸運的是,瑪麗安出嫁之後,瑪格麗特到瞭非常適合跳舞的年齡,就算找個情人也不是那麼有悖常理瞭。

由於深厚的傢族感情,巴頓鄉舍與德拉福德莊園之間自然往來不斷。而在埃莉諾和瑪麗安的諸多優點和幸福之中,有一點絕不能等閑視之:她們雖說是姐妹,而且近在咫尺,彼此之間卻能和睦相處,毫無齟齬,她們的丈夫之間也從未冷淡疏遠。

《理智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