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阿歸的演唱會

愛情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沒人想象得出這一系列的意外對一個女孩子的沉重打擊。皮皮的臉上先是長瞭一層雀斑,緊接著牙齦莫名其妙地腫瞭,疼得吃不下飯,怎麼消炎也不管用。然後是體重驟減,頭發脫落,食欲下降,雙眼發黑。走起路來輕飄飄,像跳舞的海帶。

失戀的消息傳遍友人及同事,傢人自然也全知道瞭。門不當戶不對,小戶人傢對這樣的愛情隻是投機,有夢想但不抱過多希望,該打鐵的時候加油,該熄火的時候抽薪,是喜劇是悲劇任其自然,破滅也就破滅瞭。倒是皮皮的奶奶很替孫女難過瞭一陣子,想陪她多聊幾句,都被她輕描淡寫地擋瞭回去:“其實我和傢麟本來就是好朋友啦,隻是好朋友而已。”“傢麟一直就是我的大哥,很鐵的那種。”“他和田欣的事兒我早就知道,懶得告訴你們。”

為瞭證明傢麟揮揮手沒帶走一片雲彩,皮皮甚至心平氣和地當著全傢的面接瞭傢麟從洛杉磯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並友好地詢問瞭以下問題:

A .是否一路平安。

B .時差倒得如何。

C .加州的氣候怎樣。

D .飲食是否習慣。

最後她一本正經地祝福傢麟和田欣婚姻美滿、早生貴子、白頭到老、琴瑟和諧,並在全傢目瞪口呆中神情爽快地掛斷瞭電話。

窮人傢的孩子到底皮實,父母先是對皮皮承受打擊的能力嘆為觀止,進而懷疑她有如此度量是否已另覓新歡,並警告她此時不要輕易墜入愛河以免重蹈覆轍。皮皮連忙說,這當然是沒有的事!於是全傢人都放心瞭,這孩子一夜之間成熟瞭,多麼令人欣慰啊。

皮皮趁機宣佈自己的近期目標是盡快完成夜大的學業,爭取在最短時間內當上一名新聞記者。

雄心壯志隻是掩護,皮皮貓在宿舍裡神思恍惚,沉浸在悲傷之中,一日比一日頹廢,整月整月地不回傢。

她在宿舍裡安裝瞭網線,下班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訪問傢麟所在的加州大學經濟系的網站。看看那裡都開瞭些什麼課,教授長得什麼樣,猜測哪一位會是傢麟的導師。那網站倒也更新得快,來瞭訪問學者,開瞭講座,某人出書,都廣而告之。系裡的研究生還有自己的論壇。她很快猜出瞭傢麟的馬甲,大約還是新來的,且不習慣寫英文,傢麟很少發帖,也很少發言。不過他常去的是一個叫作“夢回唐朝”的中國留學生論壇,幾乎隔不瞭幾天就能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他在那裡討論過足球和電影,買過二手的電視機和自行車,還幫助過當地兒童醫院募捐。

皮皮做得最離譜的事是用Google Earth找到瞭傢麟租住的房子。那是一幢學校附近的白色小洋房,在一個寬闊的高爾夫球場旁邊,有一道小河緩緩流過,背後是停車場。有一次皮皮甚至看見瞭幾個人影,其中的一個極像是傢麟。

那一刻她不知不覺流出瞭眼淚,繼而越想越傷心,哭瞭整整一夜。她一面罵自己沒出息,把時光耗在偷窺別人這種事上,比間諜還可恥;一面繼續動用所有的引擎搜索傢麟,得到的也就這麼幾條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消息。但搜索傢麟竟成瞭皮皮每日必做的功課,指點逗留在滑鼠上,無窮無盡的鏈接點下去,一晚上就過去瞭。

這正是事情的滑稽之處。其實皮皮大可不必這樣辛苦。

傢麟每隔一個月都會給皮皮發一封郵件,問候她的傢人,順便提幾句自己的近況。比如正在學開車啦,比如參加瞭學生會的籃球隊啦,比如每門功課都拿A啦,比如學會烤排骨啦,等等。每封郵件的結尾他都會說一句對不起,絕口不提田欣,也不做更多的解釋。

皮皮從不回信,也從不主動打電話。

這世界並不允許皮皮這麼快地墮落。

就在她辭別賀蘭靜霆後的第二周,報社出瞭一件大事。一位臨時記者利用職權變相向采訪單位索要金錢和貴重禮物一事被媒體曝光。社長勃然大怒,為防止此事再次發生,他果斷地取消瞭臨時記者的采訪權。皮皮視若拱璧的記者證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被吊銷瞭。衛青檀隻得親自出馬約見賀蘭靜霆,可是接待她的卻是當地一位著名的律師。律師禮貌而又嚴正地重申瞭賀蘭先生拒絕采訪的意願。雖然心不甘情不願,此事就這樣不瞭瞭之瞭。

備受打擊的皮皮不得不向衛青檀詢問自己的出路。

“坦率地說,臨時記者轉正的先例的確有,但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那時報社缺人手,地方宣傳部裡卻有一批非常活躍的青年,雖然沒有記者證,也缺乏專業訓練,卻和基層有著緊密的聯系,所以寫出瞭很多優秀的報道。報社雇他們做臨時記者,不少人很快就轉瞭正。”衛青檀看著皮皮殷切的目光,嘆瞭一口氣,“可是,現在情況不同瞭。新聞系的畢業生供過於求,連地方上都塞滿瞭,誰還來稀罕一個沒有過硬文憑的臨時記者呢?

“如果你真的想當記者,隻有一條路,”她最後說,“考研,提升你的出身。”

C城大學有全國一流的新聞學院,競爭強度也是全國一流的。為瞭具備考試資格,皮皮需要有一個新聞本科的文憑。這個她總算在報名以前嘔心瀝血地做到瞭。根據招考大綱,她買瞭所有的必考書,還花瞭一千塊錢買瞭各種輔導教材和練習題。她參加瞭兩個考前班,日以繼夜地背書做模擬題。在考試之前,她拒絕想如下事實:

——C大新聞系研究生那年隻有二十三個招生名額。其中十五個是保送生。需要考試錄取的僅有八人。而報名人數超過三百,其中不乏往屆畢業生和本地新聞界送來深造的記者。

因此,第一次參加考研,雖然各科都過瞭分數線,有幾科還大大地超過瞭平均值,皮皮還是落榜瞭。

雖敗猶榮,皮皮被自己的分數嚇到瞭。她承認這一年她天天五點起床背單詞,除瞭吃飯就是看書。為瞭考好政治,她認真看報紙,睡覺前還要將當天的新聞復習一遍。她對世界經濟與政治有瞭前所未有的瞭解,對新聞、傳播、廣告、輿論、網絡有瞭理論上的把握。她用瞭百分之五百的力氣來備考,雖沒考上,卻給教授們留下瞭印象。有位老教授很和善地鼓勵她說如果再接再厲,下次大有希望。

這一年皮皮過得很累,也很充實。考試讓她暫時忘記瞭很多事。考完試後,她決定好好放松一下,買瞭兩張NK演唱會的票,約瞭佩佩一起看演出。為瞭見到這位著名的搖滾歌星,皮皮特地找出瞭他所有的專輯,指望佩佩能利用職權給她弄個簽名。

不料臨到出發佩佩卻被臺裡的一個臨時采訪拖住瞭,怎麼也趕不來。皮皮忙給對搖滾完全不感興趣的辛小菊打電話,卻被告知晚上另有安排。

她隻好提前半小時趕到C城體育館退掉瞭一張票。買票的人鍥而不舍地跟她砍價,她三文不值二文地賣掉瞭。

正嗟嘆中,一抬頭,看見瞭一個久違的人。

賀蘭靜霆。

並非心有靈犀,皮皮隻是隨隨便便地往人群裡一看,就發現瞭站在一棵松樹下低頭打電話的賀蘭靜霆。左臂打著石膏,吊著吊臂,看上去有點慘。早春二月,天暖風輕,他穿著件褐色的風衣。上身是柔軟潔凈的針織衫,灰藍相間的條紋,配一條深紅色的棉佈圍巾。下身是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很寬松,很隨意,很閑適。

皮皮覺得,如果男人也可以用“風情萬種”這個詞來形容,賀蘭靜霆就是瞭。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既不光鮮也不亮眼,路過的女人全都忍不住回頭看他。

但這並不能改變賀蘭靜霆在她心中的基本印象。那就是,他是一隻毛茸茸的大狐貍,而且是一隻長滿胡須的老狐貍。狼和狗是他的同類。無論看上去多麼英俊可愛、財色迷人,他隻對皮皮的肝臟感興趣。

腕上的紅珠似乎跳動瞭一下,雖然相隔百米,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一定是發現她瞭。但他的臉上毫無異態,仍然專心地打著電話,那隻打瞭石膏的手也不閑著,居然拿著一杯咖啡。

看著看著,皮皮忽然覺得自己應當過去打個招呼。畢竟賀蘭靜霆也算是個熟人,畢竟他曾經救過她。無論他屬於哪一類野獸,畢竟,他沒碰過皮皮。

她甚至對他產生瞭一點同情。莫大的世界,漫長的時光,他就這麼孤零零地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屬於他的世界裡,忍受著寂寞與黑暗。是人是妖,都不容易。

離演唱會開始還有一刻鐘,皮皮想,過去打個招呼不會耽誤她什麼,便直直地走過去,大大咧咧地拍瞭拍他的肩:“嗨。”

“嗨。”賀蘭靜霆掛掉手機。

“手受傷瞭?摔跤還是車禍?”她問。

“骨折,快好瞭。”他淡淡地說,向她微微皺瞭下眉,“我最近有點倒黴。”

“我不記得你還喜歡喝咖啡。”

“裡面裝的是冰水。”他笑笑,向她揚瞭揚手裡的杯子,“是不是很酷?”

皮皮失笑:“酷斃瞭。”

賀蘭靜霆將手機調成振動,然後漫不經心地問道:“近來過得好嗎?”

顯然他隻是寒暄,皮皮卻當瞭真,站在那裡眉飛色舞地談起瞭自己考研的經過,講瞭足足十分鐘。賀蘭靜霆倒也不煩,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還不時地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後他說:“所以你今天來這裡面,是想放松一下?”

皮皮點點頭,問道:“你呢?你來這裡幹什麼?也是來放松的嗎?”

“我是來修煉的。”

“修……煉?”皮皮詫異地看著他,壓低嗓音,“賀蘭靜霆,你該不是想在這裡幹什麼非法的勾當吧?”

“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連忙解釋,“我隻是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練習吐納。最理想的場合是大型球賽,氣場好,男人多,陽氣旺盛。搖滾歌星的演唱會、學校的食堂、火車站或地鐵站是第二選擇。我偶爾也去餐館或迪斯科舞廳。”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誠實?”皮皮忍不住堵住耳朵。

“誠實是一種優良的品質。”

“可是你修煉的時候,會打擾……或者說會損害他人的健康嗎?”

“人多的時候不會。我很小心,我是個遵紀守法的狐貍。”

皮皮撲哧一下笑瞭:“那你就好好修煉吧。我先走瞭。”

“等等,我身邊正好有空位,你願意陪我一起看嗎?”賀蘭靜霆忽然說。

“不願意。”皮皮搖頭,指瞭指自己的頭,“我要考試,近來我非常需要一個完整的大腦。”

“那好,不打擾你,再見。”他很瀟灑地揮瞭揮手。

看來和人聊天是有必要的。隻是簡單地聊瞭幾句,皮皮的心情頓時變得很輕快。

走到檢票口時她回頭看瞭賀蘭靜霆一眼,卻怔住瞭。

他一直站在原地,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盲杖,辨認瞭一下方向,也慢慢地向檢票口走去。體育館的大門口站滿瞭人,即使憑著盲杖賀蘭靜霆也走得很謹慎。他不想撞到人傢,偏偏有不少人在他的身邊擠來擠去,他一向自信的臉露出瞭不耐煩的神態。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情景,皮皮的心頭閃過一絲尖銳的痛。她明明記得日落之後,賀蘭靜霆是可以視物的。現在明明是夜晚,日頭早已落盡瞭,為什麼他還看不見呢?雖然他嗅覺靈敏聽力強大,可在這人聲鼎沸、氣息混亂的地方,他會迷路嗎?

想到這裡,她驀然轉身,撥開人群來到賀蘭靜霆的身邊,一把牽住瞭他的手,低聲說:“賀蘭,往這邊來。這邊人少。”

他微微一怔,站住瞭。

“現在已經是晚上瞭,為什麼你還是看不見?”她輕輕問。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嘴邊掠過一絲揶揄:“皮皮,你的同情心是不是有點太強瞭?”

“你的手受的是很重的傷嗎?嚴重到影響瞭你的視力嗎?”她繼續問。

“這個你關心嗎?”他眉頭一挑,硬生生地放開她的手。

“我當然關心啦!”她大聲地說,“怎麼著我也算是認得你,如果你受瞭傷,怎麼著我也得管管你,對吧,賀蘭靜霆?”

“既然你想管我,何妨一口氣管到底?”賀蘭靜霆笑得更加詭異,“你嫁給我,好不好?”

“呸!”她踢瞭他一腳,“我叫你貧嘴。”

她很生氣,下意識地按瞭一下他受傷的手臂,他痛得直咬牙。她趕緊松開手:“說說看,你是怎麼受傷的?和人打架瞭?”

他答非所問:“演唱會你還看嗎?已經開始瞭。”

“你怎麼知道?”

“我聽力好。”

“那就別磨蹭瞭。”她嘟囔瞭一句,牽著他的手,帶他進瞭露天體育館。

想不到有錢的賀蘭靜霆買的票居然比皮皮的還差,在最後一排。入場的人已進瞭大半,他們倆在人群中穿梭,一步一級地往上走,找到座位坐定。皮皮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坐在瞭半空當中,恨不得要帶個氧氣瓶。往下一看,舞臺隻有巴掌那麼大,裡面的人變成瞭圖釘那麼大的點。所幸館內裝有先進的音響,舞臺上還有一個巨大的屏幕。

NK樂隊的主唱是個藝名叫作“阿歸”的性感男生,聲線淳厚細膩,帶著濃重的古典腔調。四十歲以下的女人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皮皮自然也不例外。

阿歸的第一曲才唱到一半,她就跟著下面的粉絲團一起尖叫:“阿歸阿歸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邊叫邊將手裡的圍巾舞來舞去,又唱又跳,一副發燒級狂熱粉絲的模樣。

第二首《朱雀街》是慢曲,由阿歸獨自抱著吉他清唱。這是他的成名作,富有深情,飽含滄桑,像他的嗓音,清純而憂傷,高音飆到極致,微微一轉,翩翩躚躚地折下來,真是一唱三嘆的纏綿,掏心掏肺的熨帖。皮皮百聽不厭,曾創下一夜間聽瞭八十五遍的紀錄。曲好,詞更好:

寐裡霓裳飄帶,太液歌飛桃花。露上秋千架。

絲路天涯,風舉寒衣亂,青影裡紅線綿,纖手成霞。

一羽鴻書衾邊斜,聽胡笳。

夜漏聲催霜華,點點蹄鈴踏夢,踏夢歸來,長安月下。

長安月下,是誰傢。

而人群中的賀蘭靜霆卻坐得很安靜,他摘掉瞭眼鏡,一向半閉著的雙目完全睜開瞭,全神貫註而又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從頭到尾,整整兩個小時,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任關皮皮在他身邊如何地跳躍尖叫,他隻當是沒看見。

演唱會行將結束,皮皮從包裡拿出光碟擠到最前排,伸出長長的手,索要簽名。可是無論她怎麼擠都被更前排的人擋住瞭。其中還有個粉絲很不客氣地推瞭她一下,正好將她推出阿歸臂力所及的范圍。

皮皮怏怏地走回座位,一邊喘氣一邊嘆息。賀蘭靜霆站起來,說:“你沒拿到簽名嗎?”

“沒。人太多瞭,根本擠不進去。”

他淡淡一笑:“明知如此,你還湊什麼熱鬧。”

“人傢是歸歸的粉絲嘛!我最喜歡他的《朱雀街》,還喜歡新專輯裡的那句‘一點疼一點愛,一路都問你在不在’。”

賀蘭靜霆失笑:“你不覺得那句很肉麻?”

皮皮靡靡地說:“要的就是那份肉麻。”

歌手已經退場,聽眾漸漸地散瞭。皮皮心情甚好,牽著賀蘭靜霆的手,一路引著他走出瞭大門。還很關心地問他:“你需要我替你叫輛出租嗎?”

“不用,我還要見一位朋友,自己散步回去就好。”

“可是,這裡離你的住處很遠呢。”

“那你願意陪我走一段嗎?”

“你不是要見朋友嗎?”

“是他想見我,就說幾句話而已。”

皮皮心裡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說今晚她也沒有別的事,便欣然答應。

她依然牽著他的手,慢慢地沿著街邊散步。默默地走過一個夜市,路上行人很多,街頭的小店不時傳來叫賣聲。賀蘭靜霆的手很溫暖,指腹有些硬,細細撫摸可以感覺到上面的紋路。他的身上仍然飄著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越是靠近越是清晰可聞。

“你的朋友說好在哪裡見你嗎?”走瞭大約十五分鐘,賀蘭靜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接到任何電話,他好像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賀蘭靜霆說:“他來瞭,就在我們的背後。”

果然,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在離他們不遠處停下來,走出一個戴著墨鏡的青年。

皮皮一下子呆住瞭,揉瞭揉自己的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

是那個阿歸。金碧輝煌的阿歸,閃閃發光的阿歸。皮皮頓時心跳加速,面色緋紅。

他沒有穿亮晶晶的演出服,而是換瞭一件灰色的套頭衫,走路一晃一晃的,和街頭的小青年沒什麼兩樣。皮皮本來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他,但每張CD上都有阿歸巨大的頭像,她不可能認錯。

“嗨,阿歸。”賀蘭靜霆上前打瞭個招呼。

“先生。”

皮皮覺得阿歸的語氣很奇怪。他在歌壇以叛逆出名,搖滾的歌詞裡滿是粗話,見瞭賀蘭靜霆,神態卻像學生見瞭老師那樣畢恭畢敬。

“這位是關小姐。”賀蘭靜霆介紹道。

“關小姐,您好。”阿歸向皮皮笑瞭笑,笑容很靦腆。

“小姑娘想要你的簽名。現在方便嗎?”賀蘭靜霆說。

“當然當然,”他掏出筆,殷勤地問,“小姐,您需要我簽在哪裡?”

皮皮立在那兒,一直很花癡地看著他,半晌才回過神,忙從包裡掏出預先準備好的CD遞上去。阿歸大筆一揮,在每張CD上都簽瞭字,還寫瞭長長的祝福。

皮皮激動得雙腿發軟,看著他簽完,掏出相機,得寸進尺地說:“阿歸哥哥,那……請問……我可以和您合個影嗎?”

“沒問題。”

她拉瞭一個路人給他們照相,咔咔咔,不同的角度,一連拍瞭三張。

“恭喜你,演唱會開得很成功。”賀蘭靜霆說。

“過獎瞭。”阿歸垂首,低聲道,“先生,需要我送您回傢嗎?”

“不用。”

“下次的演唱會在北京,先生您有空光臨嗎?”

“嗯……恐怕我去不瞭。”

阿歸沒有堅持,隻是說:“先生,阿歸需要您的祝福。”

賀蘭靜霆伸出手,摸瞭摸他的頭:“祝你一切順利。”

“先生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瞭。”

“那麼,阿歸告辭瞭。”

“請等一下,”皮皮趕緊說,“阿歸哥哥,我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嗎?”

阿歸看著她,很溫柔地說:“請講。”

“《朱雀街》那麼美,那麼動聽,請問您是從哪裡獲得的靈感?”

阿歸想瞭想,道:“那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哦?”

“也許您得問一問您身邊的人。”阿歸道,“詞和曲都是他寫的。”

青石板的路上是晦暗的燈光。轉過一條街,頓時冷清瞭,隻有他們自己的足音。

不知為何,當知道是賀蘭靜霆寫瞭那首《朱雀街》時,皮皮忽然有一點點失望。本來有很多問題想問,一下子都吞回瞭肚子裡。這種感覺就像你很喜歡一本書,因此喜歡上瞭那本書的作者,結果他卻突然告訴你那書不是他寫的一樣。皮皮喜歡阿歸就是因為那首《朱雀街》,然後就成瞭他的鐵桿粉絲。她做過所有鐵桿粉絲都會做的事:收集C D,收集海報,收集新聞和照片。知道他的生日,知道他的口味,知道他最喜歡的顏色和電影。其實阿歸不是經典意義上的美男。除瞭那性感的臉和聲線,他的個子有些矮,學生氣也很重。但他有一雙憂鬱多情的眼睛,皮皮對他的喜歡就如一江春水脈脈遠山,滔滔不絕連綿不斷。喜歡的女歌手她換過很多個,但男歌手隻此一位,別無分號。所以,一聽見《朱雀街》不是阿歸寫的,皮皮對他頓時感覺全沒瞭,有點像失戀。

一路上她都提不起精神說話,隻是默默地牽著賀蘭靜霆往前走。她不敢走得太快,畢竟賀蘭什麼也看不見,隻是盲目地跟從她。步子一快就顯得自己不耐煩瞭。她小心翼翼地選擇平坦、沒有坑窪的大道,避開充滿行人和地攤的夜市,為此寧肯繞道。結果轉瞭幾彎之後她有點迷路,步子禁不住緩下來,東張西望,尋找標志。

賀蘭靜霆這才說:“往右轉,走出去應當是東門街。”

皮皮一頓,停下來:“你怎麼知道?你能看見啊?”

“東門街有個清真牛肉館,氣味在右邊不遠處。”

“這城裡至少有一百傢清真牛肉館吧?”

“是東門街的那傢,我肯定。”

賀蘭靜霆超凡的嗅覺,她當然相信,便拉著他向右轉,拐進瞭一條黑魆魆的小街。左邊臨著馬路,右邊是一排安靜的辦公大樓。後面大約是住宅區,皮皮聽見瞭幾聲狗叫。

“這裡有狗。”皮皮捏瞭捏他的手。

“拴著呢。”

“這狗真聰明,老遠都能嗅出你來。”

賀蘭靜霆轉身看瞭她一眼,面寒似鐵。皮皮趕緊閉嘴。

走瞭幾步,她終於忍不住問:“那首《朱雀街》真是你寫的嗎?”

“嗯。”

“曲子也是你寫的?”

“嗯。”

“你會很多樂器嗎?”生怕他覺得自己問得太多,皮皮又說,“我什麼樂器也不會,不過我很喜歡音樂。尤其是流行音樂。”

“我曾經喜歡過音樂。”他答非所問。

“那你會彈古箏嗎?七根弦的那種?”皮皮忽然想起高一時候的一次文藝表演,汪萱穿著古裝彈過一次古箏,那優雅的樣子把全班的女生都羨慕壞瞭。皮皮於是回傢吵著也要學古箏,奶奶帶著她找瞭位老師一打聽,一個小時一百塊,且不談古箏本身的價錢。不用奶奶暗示,皮皮就自動放棄瞭。

“那是古琴。箏一般是十二根弦,瑟是二十五根弦。”

“為什麼要寫那麼憂傷的曲子?你有什麼傷心事嗎?”

“女士,你是在打聽我的過去嗎?”

“嗯,說出來,我好開導開導你。”她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他。

他的反應有些奇怪,轉過頭去,避開瞭她的目光。顯然這不是他喜歡的話題,便一字也不答。

“你們狐族……嗯……和人一樣,也談戀愛嗎?”越是神秘越是有料,皮皮對他更感興趣瞭。

“談啊,”他說,“現在正是季節。”

“你是指Mating Season(交配季節)嗎?”不好意思說中文,皮皮差點把笑嗆到喉嚨裡。

他看瞭她一眼,說:“是的。這很好笑嗎?”

“倒也不是……”皮皮窘到瞭。

“人類也有發情期,隻不過為瞭文化的需要,都壓抑到潛意識裡去瞭。”

“這是弗洛伊德說的吧。”

“他說得挺有道理。”

“那你們,信仰什麼?”

“我是修仙的狐貍,當然信道。”

“道?是道傢的道嗎?”

“‘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我很喜歡這句話。”

“就是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嗎?”皮皮慶幸自己總算認真學過大學語文,讀過一點《老子》。

“不是,”賀蘭靜霆搖頭,“正好倒過來。我們所說的道從來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世界是根狀的,像爬滿墻壁的青藤,又像水中交纏的水草,沒有主莖,也沒有支莖。每一條莖都可以變成一個獨立的主莖,每一條根也可以發展成另一個根系——我們可不像人類那樣把什麼都想成一個統一的。”

這幾句話很費咀嚼。皮皮頓時覺得賀蘭靜霆很深奧:“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們狐族人人都接受的想法?”

“怎麼想是自己的事,為什麼要人人接受?”他揚瞭揚眉,摘下眼鏡,插入褲子口袋。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陰影,令他的眉宇更加分明,顯示出雕刻般硬朗的直線。那股若有若無的木蕨香氣驟然間濃鬱起來。

“今夜的月光很好,曬瞭這麼久,你是不是覺得好些瞭?”皮皮問。

“什麼好些瞭?”好像沒聽清她的問題,他側耳過來。

“你的手,還有眼睛。”

“沒有。”

那條街越來越窄,也越來越暗,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幾個雜亂的腳步聲。她頓時警惕起來,拉著賀蘭靜霆快步向前走,想甩掉身後的人。

那幾個腳步聲也加快瞭,幾乎是小跑,離他們越來越近,且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皮皮低聲說:“糟瞭,賀蘭,我們有麻煩。”沒等他回答,她又說,“快把你的錢包給我,看樣子他們是要錢。”她掏出瞭自己的錢包,裡面有三百塊錢,她抽出兩百放到口袋裡。

賀蘭靜霆的手卻沒有動:“我為什麼要把我的錢包交給別人?再說我也沒有錢包。”

皮皮這才想起賀蘭靜霆憎惡一切皮制品,自然就沒有錢包。他的錢和卡就塞在口袋裡,還抱怨說既然人類發明瞭口袋,又何必發明錢包。

可是,這是討論問題的時候嗎?

“聽著賀蘭,你手臂有傷,眼睛也看不見,後面有三個人來意不善,咱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好吧。”他想瞭想,很老實地從兜裡掏出瞭一沓紙幣,塞到皮皮手中,同時晃瞭晃手機,“我們是不是應該報警?”

“來不及瞭,肯定是忙音。如果真打起來,你自己先跑。我會一點散打,估計可以抵擋一陣。”皮皮很英勇地拍瞭拍他的肩。

賀蘭靜霆的嘴角抽動瞭一下:“對不起,我沒聽清。你是說——你保護我?”

“當然啦。哪次不是我保護你,賀蘭同學?”

“我好像有點感動。”他說,“這是要還的人情嗎?”

“不用還,免費的。”

這半年的時間裡,除瞭準備考研,皮皮還參加瞭一個散打班。起因是佩佩給瞭她一張體育中心的年卡,最低級別的那種。除瞭健身和遊泳,隻能參加一些初級學習班,比如舞蹈、瑜伽、武術、散打之類。皮皮本來想報瑜伽,發現早已滿額,隻有女子散打班還有幾個名額,便去報瞭名,一周兩次地學瞭起來。師傅說她進步很快,打算讓她代表全班參加全市的女子業餘散打表演賽。因為這個表演賽,皮皮練習得很認真,沙袋都讓她踹破瞭好幾個。可是實戰經驗嘛……一次也沒有。

等她轉過身去看見瞭後面的三個人,心裡的那點膽子頓時縮成瞭一個點。

來的是三個男人,個子都不高,而且很瘦,很有肌肉的那種瘦。可怕的是每一個人的手上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在距離兩米的地方,雙方都站住瞭。

“喂,你們兩個,借點錢給兄弟們買煙吧。”當中的一人粗著嗓門嚷道。

二話不說,皮皮將自己的錢包扔瞭過去。

其中的一個大胡子指瞭指賀蘭靜霆:“小子,你的錢包呢?”

皮皮大聲說:“難道你們沒看出來他是個盲人?他能有什麼錢?”

“嗬,小丫頭還挺護著他的。怎麼,你的心上人啊?”大胡子向她走瞭兩步,叼著煙,噝噝地笑道,“他是瞎子嗎?眼睛睜得挺大的嘛。”

說罷,很猥瑣地將一口煙噴到她臉上。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一股嗆人的酒肉之氣。皮皮忍不住咳嗽瞭一聲,被他色迷迷的樣子惡心到瞭。

“他不用錢包,這是他的錢。”她將手中的紙幣卷成一團,扔瞭過去。

那人掃瞭一眼紙幣的厚度,將它扔給旁邊的人,忽然一笑,說:“嗯,這小子錢不少嘛,銀行卡裡的錢應該更多吧!這附近正好有個提款機,你的銀行卡呢?”

賀蘭靜霆扔給他一張卡,頃刻間,又被他扔瞭回來。

大胡子突然將皮皮一拉,拉到自己的懷中,將刀子往她的脖子上一比,獰笑:“卡裡有密碼,還是你自己去取,我們要兩萬塊。先扣著你的女朋友。”他的手臂牢牢地圈在皮皮的頸上,濃密的胡子發出一股難聞的酸味。他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她的腰,還不懷好意地扭動瞭一下。

雖然近在咫尺,賀蘭靜霆並不知道他做瞭些什麼,眼睛卻漸漸地瞇瞭起來。

就在此時,皮皮的身子猛然一轉,右手扣住瞭那大胡子拿刀的手,一腳踹過去,將他踢瞭個趔趄!那人也不遲疑,拿著刀就向她撲過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誰也沒有料到。一切都進行得太快,誰也沒看清。隻見大胡子的身子連同他的刀忽然間便飛瞭出去,越過一人多高的路欄,落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從各個方向傳來緊急的剎車聲,接著便是一聲慘叫,那人似乎被撞瞭,身子在地上打瞭幾個滾,便一動不動瞭。

剩下的兩個人完全呆住瞭,怔怔地望著賀蘭靜霆,張大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想,你們的朋友剛剛出瞭車禍。”賀蘭靜霆淡淡地道,“兩位是不是也想出點車禍?”

兩個人如同大白天見瞭鬼一般,扔下錢和卡,拔腿就跑。

直到此時,皮皮才感到頸上火辣辣的有點痛。用手一摸,摸到一些血,那個人的刀還是劃傷瞭她。

可是令她納悶的是,賀蘭靜霆的左臂仍然吊在吊臂裡。難道他隻用一隻手就把那一百多斤的人扔瞭出去?太不可思議瞭!武俠小說也不是這樣寫的啊。

她拾起地上的錢和卡交給他,認真地說:“剛才的事,謝謝你。”

“你受傷瞭?”他轉過身來,正對著她的臉,問道。

“一點小傷。不要緊。”她到錢包裡找創可貼,找來找去找不到。

“你介意我來幫你止血嗎?”

“哦?你會?當然不介意。”皮皮笑瞭笑,“你身上有煙嗎?煙葉能止血。”

“我有更好的辦法。”他拉著她走到一個墻角。

然後,他雙手托著她的腮,頭低瞭下去。冰涼的嘴唇劃過她的鼻尖,停留在她的傷口上,在那裡輕輕地吮吸。他的動作很輕柔,卻是來來回回的,好像一隻貓在舔一碗蜂蜜。

皮皮渾身一震,幾乎發起抖來。不禁懷疑面前的人究竟是狐貍還是吸血鬼。

這是什麼?是療傷嗎?

她的傷口本來有點痛,被他芳香的氣息一吹,立時變得癢酥酥的。他們的身體挨得更近,近到可以感覺到他塊狀的胸肌。而且,他幾乎是擁抱著她的。

皮皮心裡一陣慌張,手無處可放,死死地抓住他的頭發。

“哦……是這樣啊……”她面紅耳赤,渾身發軟。

“動物嘛,不都是這樣……”

“需要……需要很長時間嗎?”

“一會兒就好。”

此詞《朱雀街》是我的好友龍空網站散文版版主凌天笑先生所作,特此註明,並深表感謝。

《結愛:異客逢歡(結愛:千歲大人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