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的噪音夠大,篝火也噼噼啪啪作響,卻不足以擋住這清晰的一喚。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轉過頭來,所有的女士——雖然明白是誰的聲音——仍要回頭確認一下,還有一道不知從何方傳來的嘆息:“可憐的賀蘭——”
真是眾目睽睽。皮皮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旁邊有人捅瞭捅她,悄悄地問:“哎,皮皮,八卦一下,誰是傢麟?”見皮皮一臉想要上吊的表情,吞聲瞭。
過瞭好幾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著人群,偷偷觀察賀蘭靜霆的動靜。心裡悄悄地想,這下賀蘭可是糗大瞭,會不會暴怒之下,一口將她吞瞭?
還好,還好。看不出很生氣的樣子。
他很鎮定地擰開礦泉水的瓶蓋,一飲而盡。將空瓶往回收桶裡一扔,繼續上場打球,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可是,他心裡一定很不高興吧!
所以,那場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開始還知道哪一邊在換發球,哪一邊得瞭多少分。看著看著,視線飄過球場,停到遠處一望無際的湖面上。
她想起瞭傢麟更多的往事,無一不是甜蜜的,除瞭那個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細回憶每個細節,回憶傢麟說過的每一句話,傢麟從沒對不起她。恰恰相反,傢麟對她太好瞭,好到讓她以為除瞭“天造地設、命中註定”沒別的解釋。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憤怒、傷心重現眼前,卻令她感覺萬分無力,就好像又回到瞭高中時代,同學們說的一切都應驗瞭。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運,她永遠得不瞭第一名,爸爸永遠也不會發財,傢麟永遠不可能愛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瞭的,她想發生的事,都不會成功,都不會如願。所有的結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面目向她壓來,就像一道墓碑將她死死地釘在地下,除瞭接受,別無他路。是這樣嗎?永遠是這樣嗎?她就不能擺脫,也不能改變嗎?她腦中一團混亂,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質問自己。直到球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才驟然驚醒,忙隨著人群使勁鼓掌。
有人搶著收拾餐桌,皮皮撿起地上散落的幾個空瓶和餐巾紙,將它們一一投入回收桶。觀眾漸漸散開瞭,隻剩下賀蘭靜霆獨自留在場中折疊球網。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著他。
月光下的賀蘭是那麼的不真實,就像一道孤影,風一吹便會羽化登仙,變成滄海一粟。她怔怔地站著,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聽見賀蘭靜霆說:
“怎麼樣,剛才的雞翅好吃嗎?”
“挺好吃的,謝謝。”她咬瞭咬嘴唇,訕訕地道,“對不起,剛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錯瞭。真是不好意思。”
賀蘭靜霆“嗯”瞭一聲,嘴角溜出一道譏諷的笑:“沒關系。其實我和傢麟還挺有緣的。”
“……”皮皮瞪大瞭眼睛,“有緣?”
“你發現沒?傢麟、靜霆,這四個字,又雙聲又疊韻,難怪你記錯。一次兩次不要緊,老這樣可不行,沒準以後你一提起靜霆就想起瞭傢麟,那就更糟瞭。要不我幹脆改個名字吧?”
呵呵,她在心裡苦笑,這狐貍挖苦起人來,還真是不動聲色。當下趕緊解釋:“真的隻是口誤,你不要當真,好不好?何況剛才我拼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將功補過瞭吧?”
賀蘭靜霆很窩火地看瞭她一眼,想說什麼,終於忍住。過瞭一會兒,他嘆瞭一口氣:“我去篝火那裡彈吉他,你想來聽嗎?”
皮皮連忙說:“好啊好啊!”
到篝火邊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邊,附耳過來說:“皮皮,你和賀蘭有仇啊?”
皮皮搖頭:“沒有哇!”
“那他的球打輸瞭你還拼命鼓掌?”
“啊?”皮皮窘出一腦門的汗。完瞭,這下完瞭,有她關皮皮來攪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幾百年的聲望今宵可算是毀於一旦瞭!
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賀蘭靜霆拿起吉他,撥弄瞭一陣,彈出一段悠揚的前奏,然後用很低沉的聲音唱道:
離酒榷須眉長,
見鬥茶掩鼻忙。
數說朝市屈伸量,
睨窺衣履皂白狀,
撩撥左右浮沉望。
鬻繒絹晨釣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動聽,低緩而富有磁性,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浪漫。這像是很古老的曲子,歌詞也令人費解。皮皮卻聽得心頭一震,不禁抬起頭來,久久凝視賀蘭靜霆,癡癡呆呆的,直到自己臉上的顏色頓失。
然後她聽見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說再來一個,有人推瞭推她:“皮皮,大傢都等著呢!你來唱個《十索》吧!”
皮皮忙問:“什麼是《十索》?我不會啊?”
那人說:“怎麼可能呢?是個女的都會啊!”
皮皮心裡想,我還是別再繼續給賀蘭丟臉瞭。當下站瞭起來,走到賀蘭靜霆的身邊,大大方方地向四座拱瞭拱手,朗聲說道:“諸位盛情相邀,我關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獻上,僅供取樂,希望大傢不要見笑!”
她這麼一大方,倒讓在場的人愣住瞭,過瞭一秒,又齊刷刷地鼓掌:“關皮皮,來一個!關皮皮!來一個!”
皮皮說:“我給大傢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當下也不囉唆,抱拳揮掌,踢腿推背,一招一式地打瞭起來。
這還是皮皮在散打班時學的副產品。教散打的教練其實是位南派拳師,同時開著武術課。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會讓學生們去他的武術班補課。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補課時學來的。有段時間早鍛煉天天打,被幾位練氣功的中年婦女看中瞭,要求跟她學,所以皮皮打得渾熟,幾乎是不假思索,一氣呵成。
眾人看罷,嘩啦啦地鼓掌。音樂又起,大傢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圍著篝火跳起瞭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瞭,深知自己舞戲之狀,如同獼猴,便識趣地走到一邊的桌子旁,假裝要休息,給自己倒瞭一杯汽水。一轉身,正好碰上賀蘭靜霆。
“皮皮,這七星蟑螂拳是從哪裡學的?打得還真不錯。”他說。
皮皮差點把汽水嗆到肺裡:“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確信你學對瞭?”
“確信。”她說,“我打得真那麼難看嗎?”
“不難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噴瞭一地的水。
過瞭片刻,她忽然問:“你唱的那首歌是從哪裡聽來的?”
賀蘭靜霆說:“是我自己寫的。怎麼啦?”
“那你以前經常唱嗎?或者說,也像《朱雀街》那樣流行過?”
“沒有。”他不解地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唱,絕對沒在外界流傳。”
“不對,”皮皮輕輕地說,“這首歌我以前聽過。很小很小的時候。”
“不可能。”
“是真的。這首歌我從小就會,是我奶奶教給我的。”
賀蘭靜霆愣瞭愣:“你奶奶?”
皮皮點點頭:“我不大記得歌詞,但調子就是這樣的,絕對沒錯。我奶奶還說,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這是詞牌名,是叫《寄生草》。”賀蘭靜霆想瞭想,又問,“你確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給你奶奶的?”
皮皮笑瞭:“我怎麼可能教給我奶奶?這麼古老的歌,這麼怪的歌詞,就算你寫給我看,我也不明白。”
賀蘭靜霆神情古怪地看瞭她一眼,繼而一言不發,低頭喝水,顯然想回避這個話題。
皮皮偏要追問:“既然是你寫的,你能告訴我德生堂是哪裡,甜水巷又是哪裡嗎?我從沒聽說過這兩個地名。小時候還問過我奶奶呢,我奶奶說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說。
“你知道,這曲子是你寫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記瞭。”
“你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性。”皮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話是你說的。”
“好吧,我知道。”他說,“可我偏偏不告訴你。誰讓你剛才把我的名字叫錯瞭呢。”
“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去一個地方。”皮皮說。
“去什麼地方……”
她轉身向桑林跑去。
身後傳來眾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飛快,賀蘭靜霆卻在桑林的邊際一把攔住瞭她,淡淡地說:“皮皮,咱們今天不去桑林。”
“為什麼不去?”她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處,“這裡多浪漫啊!”
她走瞭一百多步,發現賀蘭靜霆一直跟著她,卻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離。
“啊!”她恍然大悟,“賀蘭靜霆,是不是一到瞭桑林,你就會現出原形?變成一位大狐貍?”
“皮皮,跟我出去!”他厲聲喝道。
“我不出去,”她說,“除非你告訴我什麼是德生堂,什麼是甜水巷,為什麼我會知道這首歌?難道你從我小時候就盯上我瞭?賀蘭靜霆,你想要我的肝,由來已久,是嗎?”
“如果我真的變成瞭狐貍,你怕嗎?”他冷笑。
“我不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群什麼人!也許你不是狐貍,是狼,是蛇,是任何一種動物,隨便你說,除非你在我面前顯現原形,別想讓我把你當成一個人!或者狐貍!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樣東西!因為我不知道你的本質!”
“本質!”賀蘭靜霆笑瞭,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怎麼?關皮皮同學,你被愛情嚇破瞭膽,終於關心起人的本質來瞭?告訴你,我可以騙你,可我從來不騙你!我是狐貍,這就是我的本質。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這也是我的本質。好吧,皮皮,你這麼質問我,好像你的本質很充分似的。那麼你的本質是什麼?說來聽聽?”
皮皮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走到她面前,發現她站在一個樹樁上,他們幾乎是同一個高度瞭。
月光如雨,從葉隙間灑落,在他光滑的面頰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註意到他有一張十分性感的嘴唇,飽滿的唇峰,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純凈,混合著憐愛和期待。她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忽然吻瞭他。
皮皮曾經想象過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會是什麼樣子。有好幾次她和傢麟也站得有這麼近,她也像這樣循循善誘地鼓動過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說裡說的技巧都用上瞭,幾乎是侵略性地吻瞭他。可是賀蘭靜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點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的腦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帶著芬芳的花香。看得出他很渴望,卻不是很有技巧,他渾身發抖,比皮皮還緊張!皮皮在心裡悄悄地打賭,此時他的心跳絕對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不過是數秒,她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已迅速地起瞭化學反應,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幾乎跳到瞭他的身上。賀蘭靜霆的身子卻猛然一震,緊接著,便將她強行推開瞭。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事,“剛才你,是不是……吻瞭我?”
皮皮很大方地點點頭,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滑稽:“嗯。你都幾百歲瞭,這總不會是第一次吧?”
可是,聽瞭這話,他臉上的神情何止是震驚,簡直是恐懼瞭。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顫聲說:“皮皮,我們得馬上去一個地方!”
緊接著,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往林子外面跑,跑得飛快,皮皮幾乎跟不上。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什麼事這麼急啊!我……我跑不動瞭!”
他們已經跑出瞭桑林,賀蘭靜霆將她打橫一抱,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車場,將她塞到車上,扣上安全帶,便發動瞭引擎。
汽車飛快地出瞭公園,上瞭高速公路。賀蘭靜霆幾乎是一腳將油門踩到瞭底,當中有好幾個轉彎都沒有減速。皮皮緊張得將雙手緊緊扣住扶手,車窗大開,外面的樹影水波般地向後倒退,風在車門外呼嘯。她看瞭看儀表盤,時速已超過瞭一百八十邁。
在這樣驚險的速度下,賀蘭靜霆還隻是用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居然在撥手機!
皮皮想提醒他,卻老實地閉住瞭嘴。這種時候,稍有閃失便是粉身碎骨,她隻能相信開車的人是狐貍大仙瞭。
手機響瞭幾下,似乎有人接瞭,皮皮聽見他說:“寬永,是我,賀蘭。”
——“我有麻煩。”
——“嗯。我正往你這兒趕。”
——“沒那麼嚴重……不敢說……隻是一個吻。”
——“時間?”
他回頭問皮皮:“我們吻瞭多少時間?”
“……”皮皮瞪他,“你說什麼啊!你豬頭啊!幹這種事我會按秒表嗎!”
他不理她,對電話裡的人說:“我覺得,可能超過瞭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間。”
——“是的。”
——“好的。”
賀蘭靜霆的神色很不鎮定,掛掉瞭這個號碼,又去撥另一個號碼。顯然那個號的主人不在,對方半天也沒有動靜,似乎留言機響瞭。皮皮聽見賀蘭靜霆說:“嗨,休閑。是我,賀蘭靜霆。起來接下電話,有急事找你。”
他等瞭一下,那邊電話通瞭,皮皮聽見他說:“哦,寬永已經告訴你瞭。那我就不廢話瞭。你現在能馬上去醫院嗎?你們同時在我會比較放心。”
——“謝謝。等會兒見。”
他將話機一放,一言不發,專心開車。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見他雙眉緊蹙,似乎在咬牙切齒,便覺事態嚴重,忙問:“怎麼啦?發生瞭什麼事?為什麼要去醫院?”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說:“皮皮,你有什麼地方感覺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沒有啊。我感覺挺好的啊。”
然後,她打瞭一個哈欠:“就是……有一點點犯困。”
他拍拍她的臉,急切地說:“皮皮,你能向我保證一件事兒嗎?”
“什麼事兒?”
“無論你有多困,都不能閉眼睛。”
“我隻是有點困,但還不至於要睡覺呢。”她笑瞭,很輕松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陣胸悶,眼皮便開始打架:“奇怪,你不提還罷瞭,你一提,現在我想睡覺瞭。我先打個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邊,狠狠地咬瞭一口。
“嗷!”皮皮吃痛,大叫瞭一聲。
“叫你別閉眼睛,聽見瞭嗎?”他吼道。
“我就是困瞭!”
他又咬瞭她一口,是真的咬,她的手背上不但有牙印,還出瞭血:“你若敢閉眼睛,我就繼續咬你。”
皮皮也火瞭,叫道:“你神經啊!我招你惹你瞭?”
“皮皮,你不可以隨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們得先做計劃。”
“什麼?”皮皮傻掉瞭,這輩子隻聽說過計劃生育,沒聽說過計劃接吻啊,“你說什麼?”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瞭:“是不是我吻瞭你,就會有……就會有生命危險?”
對於這個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放心,我認識兩個很好的醫生。”
她不敢再問下去瞭,因為賀蘭靜霆現在的車速已超過瞭兩百邁,她不敢打擾他,便努力地和漸漸襲來的睡意做鬥爭。艱難地鬥爭瞭二十多分鐘,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渾身不斷地流汗,那感覺就好像虛脫瞭一樣,身子不禁一歪,頭靠在瞭賀蘭靜霆的肩膀上。
“賀蘭靜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瞭?”她忍不住抽泣起來,“為什麼我老是這麼倒黴?老是做錯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事先沒告訴你。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
“那你告訴我,趁我還活著,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告訴你。因為你肯定能活著。”他的話音忽然變冷瞭,緊接著,車速忽降,皮皮抬頭往窗外一看,汽車停在瞭一傢醫院的入口處。
可是,等她一看到醫院的牌子,腦袋又要炸掉瞭——千美醫院。
這是C市最大的一傢整形專科醫院,據說無論是設備、技術還是醫療團隊在全國都數一數二。不少知名的影視歌星都曾慕名到這裡來整容,就連張佩佩都曾帶著她的兩個表妹到這裡來拉過雙眼皮。
皮皮覺得自己病得再怎麼厲害,也不需要整形。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聲音都哆嗦瞭:“賀蘭靜霆,你該不是病急亂投醫吧?這是一傢整形醫院!”
“我知道。”他說。說罷,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下車。早有三個醫務人員推著一輛車趕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放到車上,蓋上一張薄毯,再用皮帶捆好。
為首的醫生三十出頭,身材頎長,白面微須,儀容英俊,一臉鎮定的笑。他過來拍瞭拍賀蘭靜霆的肩,道:“阿西。”
“寬永。”賀蘭松瞭一口氣。
皮皮微微一怔,原來他還有別的名字,叫“阿西”,似乎還是昵稱。
寬永的樣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瞭握皮皮的手,說:“你好,我是趙寬永,這裡的主治醫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見她一臉驚恐的樣子,他的語氣變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經及時地將你送來瞭,你不會有事的。不過,我得先檢查一下。”
他翻瞭翻皮皮的眼皮,又摸瞭摸她頸上的動脈,對手下的人說:“送她去手術室。”
皮皮本已困得不行,頭一垂,發現瞭一件怪事。
那個趙醫生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潔凈,卻光著腳,穿著一雙和賀蘭靜霆一樣的沙灘涼鞋,露出一雙白凈的足。
這是專業人員嗎?穿著這樣的鞋子能進手術室嗎?皮皮不覺頭皮一陣發麻。
緊接著,她就發現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醫生的右踝上系著一根黑色的絲帶,絲帶裡穿著一顆湛藍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個十七八歲的叛逆青年,這樣的打扮當然不算太詭異。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個很成熟穩重的男人,而且也是個事業有成的專傢,再穿這麼一雙不專業的鞋子,就實在太奇怪瞭。
而且,那珠子的顏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顆很不一樣,但形狀和大小卻極類似。
那是一顆魅珠。
在手術室的門口她遇到瞭另外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漂亮男人,面白似雪,神態高貴,有一頭絲緞般光滑的垂肩長發。皮皮覺得,那人看上去比賀蘭靜霆還要好看,有一股陰森森的媚態。他更隨便,連涼鞋都不穿,穿著一雙拖鞋,左踝上也系著一顆湛藍色的魅珠。顯然他在醫院裡的地位很高。推車的護士看見他,立即停下來,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面前,用一雙如夢似幻的眼睛打量她,半晌,輕蔑地哼瞭一聲,道:“怎麼又是你?”
皮皮受不瞭他的語氣,眉頭一挑,問:“你認得我?”
“當然。”
皮皮說:“請問閣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閑。”
“休閑,”她打瞭一個大大的哈欠,“這名字有趣啊。”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養的修。也不是悠閑的閑,是那個閑字再加一個鳥字旁。”
“也就是說,你是一隻閑鳥?”
“對瞭。”
他不再說話,因為推車已經進瞭手術室。皮皮看見他和那個白面微須的人一起尾隨而至。然後,修鷴轉瞭一個身,打開抽屜,似乎要拿什麼器械。
皮皮看瞭他的背影,又嚇瞭一跳。
他西服的背面用白色的塗料畫著一隻鳥。
皮皮的心中有數不清的疑問,可是,眼前的那隻白鳥忽然飄動起來,接著那件西裝也飄動起來瞭,好像變成瞭一面旗幟。旗幟越變越大,向她頭頂蓋來,她隻覺一陣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鷴求救,可她全身發軟,根本抬不起一根指頭。就在頃刻間,她昏迷瞭過去。
那是一種半夢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時又是清醒的。她聽得見四周有模糊的說話聲,話音在耳間回響,好像進入瞭一個鬧哄哄的電影院。有人將她的上半身抱瞭起來,替她脫掉瞭衣服,將某種冰涼的液體塗在她的胸口上。有針頭刺入瞭她的手背,不知為什麼,很痛,針頭仿佛將她的整隻手都穿透瞭。緊接著,一股冰涼的液體輸入到她的體內,令她寒徹肺腑。
她徹底地失去瞭意識。
醒來的時候,皮皮發現自己躺在另外一間屋子裡,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單,屋子裡飄著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她的手上掛著點滴,一整瓶藥水已快滴完瞭。窗外是黑色的,不見一點星光,大約是深夜的光景。
頭頂的光很亮。她的眼睛對光線還不是很適應,等她看清瞭房中的一切,她發現賀蘭靜霆並不在她的身邊,坐在她身邊的是那個叫修鷴的大夫。
他正埋頭寫病歷,聽見瞭床上的動靜,抬頭看瞭她一眼,飛快地寫瞭一行字,放下筆,來到她身邊,替她拔掉瞭手背上的針管。
修鷴的身上也散發著一股神秘的香氣,他的臉龐有一副比賀蘭靜霆更深的輪廓,濃眉深目,雙頰瘦削,鼻子異常堅挺,有點像外國人。他熟練地將點滴架移開,用聽診器聽瞭聽她的心臟和肺,然後又埋頭在病歷上寫開瞭。
看樣子,他隻是例行公事,並不怎麼想理睬床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瞭一口氣,道:“請問,賀蘭靜霆在哪裡?”
“在門外。”
雖然賀蘭靜霆也不是很熟,聽見他在門外,皮皮還是松瞭一口氣。她的好奇心又來瞭:“為什麼你們叫他‘阿西’?你們很熟嗎?阿西是他的小名嗎?”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難道不是賀蘭靜霆?”
“他叫賀蘭西,靜霆是他的字。”
“哪個西?西方的西?”
修鷴抬起頭,臉上露出瞭神秘的笑:“不是。這樣吧,我給你十次機會,如果你猜中瞭他是哪個‘西’字,我輸你五百塊錢。”
好玩哦,這個人。皮皮心裡想,你不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吧,新聞系和中文系靠得很近呢。十次機會我都猜不中,這個研究生我也不要考瞭。
“你說話算話嗎?”
“當然。”
鑒於賀蘭比她年長八百多歲,她決定從比較古雅的字猜起。然而猜瞭十次,修鷴均說不是,便給瞭她最後一次機會。
她想出來一個怪字,以前看古文時查過一次字典,隻知道它讀作“西”,但不知道會和什麼詞一起用:“那個……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麼是芬腹肸肸,顯然修鷴也很有學問:“那個肸是月字旁嗎?”
“是的。”
“那我猜對瞭?”
“不是。”
“好吧,”皮皮嘆瞭一口氣,很氣餒,“我放棄,你告訴我吧,究竟是哪個‘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給你一個線索。他的‘西’字,無論是在同音字還是在自己的那個偏旁裡,都是筆畫最多的。”
兜瞭那麼大的一個圈子還沒有問到答案,皮皮覺得自己被戲弄瞭。頓時想找他的碴:“我昏迷的時候你沒在我身上幹什麼吧?如果你要替我做手術,改變我身體的結構,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哦。”
修鷴冷冷地盯瞭她一眼:“小姐,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嗎?”
皮皮臉不紅心不跳:“怎麼就救命瞭?我不過是頭昏瞭一下,想睡覺而已。”
緊接著她想坐起來,臉色陡然變瞭。因為她想動一動手指頭,發現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手指頭抬瞭一下就軟瞭下去。她又想抬抬腳,發現兩條腿像灌瞭鉛一樣,沉甸甸的,不能舉動。她頓時有些驚恐。
修鷴端起手邊的一杯茶,懶洋洋地喝瞭一口,看著她徒勞無益地在床上掙紮,輕輕一笑,道:“竟敢擅自親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麼?也就是這個朝代,若是擱到九百年前,在狐族,無論是你還是他,都是殺身之禍。”
“自由戀愛,國傢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著嗎?”
修鷴的手中忽然多瞭一把又細又薄的手術刀,他完美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隻是拿著那把刀在她的臉上來來去去地比畫,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道:“關小姐,既然來瞭一趟,不如我替你做個整形吧。就你這副臉配阿西,太寒磣瞭。”
她一時無語,被他陰森森的神態嚇著瞭。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從各個角度研究著。然後,他伸出冰涼的手指,在她的臉上畫著各種草圖:“怎麼說呢,你的眼睛不夠大,如果開個眼角,去掉內眥贅皮,會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點低。墊個鼻梁,再取自體耳軟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術會在鼻孔內切口,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瞭正面又看側面:“嘴長得還行,就是下頜角太寬,下巴有點短,做個下頜角切除術吧。順便用取出來的骨頭墊墊下巴。”然後他掀開瞭毯子,眼睛繼續往下瞟,“身材也不怎麼樣,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來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譏:“難怪你的臉看上去那麼好,大概是做過一千次手術吧。”
“沒有,我從沒做過手術。”他說,“我是天然美。”
“我的臉蛋雖然不夠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歡人工美。”
修鷴看瞭她一眼,沒有接話,好像和女人搶白很讓他丟面子。
沉默瞭半晌,皮皮忽然說:“我以前來過這裡,是嗎?”
他拒絕回答。
這個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醫院的前身是一傢著名的肝病專科醫院,成立瞭幾十年,不是什麼百年老店。
“是多少年以前?”
他沒有回答,冷冷地看瞭她一眼,說:“請你遠離阿西。”
“為什麼?”
“你早晚會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凜,繼而咚咚地亂跳起來:“為什麼?我從來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會傷害!”
“等會兒他進來,會要求帶你走。你要堅持留下來,留在這個醫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證這十天你會受到很好的照顧,十天之後,身體完全康復。”
這又是為什麼?她不能和賀蘭靜霆在一起嗎?
皮皮的嗓子有點痛,她想讓自己盡量顯得很理智:“修醫生,你我初次相識,我為什麼要信任你,將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裡?”
“因為我是醫生,而且,我救瞭你的命。”
“你以為我真的相信親吻瞭一下賀蘭我就會死掉?”她躺在床上,挑釁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傻子,無論你告訴我什麼故事我都會相信?”
修鷴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傻子,那就是賀蘭靜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聰明。”他還想說什麼,但很快地閉住瞭嘴。因為門開瞭,賀蘭靜霆進來瞭。
修鷴很自覺地站起身來,向他點瞭點頭。
賀蘭靜霆說:“我需要和她單獨待一下。”他的神色凝重,卻是充滿權威的。修鷴無聲無息地退出瞭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發現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瞭很多胡楂。他還穿著那件白襯衣,卻皺得很厲害,領口不對稱地耷拉著,好像在哪個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瞭一夜似的。床邊明明有張椅子,他沒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將它拿到唇邊輕輕吻瞭一下,然後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覺得好些瞭嗎?”
皮皮迷惑瞭,虛弱地哼瞭一聲,她一輩子也沒聽見過這麼溫柔的聲音。
“挺好的,就是渾身發軟,沒力氣。”她輕輕地說道。
說話的時候,賀蘭靜霆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從那雙深情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憐惜幾乎要將她吞沒瞭。他摸瞭摸她的臉,問道:“皮皮,你信任我嗎?”
她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很爽快地點瞭點頭。
“從現在開始,十天之內,請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傢人一樣,可以嗎?”他誠懇地問道,神色非常鄭重,目光堅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皮皮覺得,被這種目光審視,自己的靈魂都無法遁形。
“出瞭什麼事嗎?”她嚇到瞭,“我……我會死掉嗎?”
“不會。”他的聲音很能撫慰人心,幾乎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你隻是不能動,需要我照顧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說出瞭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我吻瞭你,你就……就自動地吸掉瞭我的元氣?”
他遲疑瞭片刻,點點頭:“原理很復雜,不過簡單地說,就是這樣。”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氣……還給我嗎?”皮皮急忙懇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氣,隻是我最近正在準備考試,我很需要元氣的!”
他笑瞭,嘴角並沒有動,是那種淺淺的笑意,埋在眼光裡:“你的元氣一旦進瞭我的身體,就變成瞭我的。我沒法還給你,不過我會用我自己的元氣替你療傷。會有些麻煩,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覺得,十天並不是很長。因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瞭兩個月。但她迅速想到瞭修鷴的話,連忙說:“如果很麻煩的話,不如我就住在醫院裡吧,也不要動用你的元氣瞭。修醫生說他能治好我。”她盡量讓自己的話音顯得很堅決。
“小丫頭,你是在擔心我嗎?”他的眼光一晃,摸瞭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氣一定很多,隻是……隻是……”大約是昏迷的時間太久瞭,皮皮覺得自己的腦子不是很好使,平時她看上去很木訥,一到關鍵時刻就變得寸土必爭,伶牙俐齒。現在,她想找個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甸甸的,見她支吾瞭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終於說:“皮皮,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為瞭救你,他們給你輸瞭一種藥,會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聽這話,皮皮立即覺得頭皮發麻,喘不過氣來瞭:“什麼……什麼副作用?”
“你會掉頭發。”
她松瞭一口氣:“不要緊,我天天都掉頭發,掉一點沒關系,我頭發多著哪。”
“是會掉光的。”
“什麼?什麼?”她大叫瞭起來,“這是什麼藥啊?早知道我會掉頭發,你也不攔著點?知道頭發對女人有多麼重要嗎?”
賀蘭靜霆輕輕掩住瞭她的口:“如果你跟著我,十天之後,頭發會漸漸地長回來。如果你跟著修醫生,頭發就長不回來瞭。你究竟是跟我,還是跟他?”
To be, notto be .這還有的挑嗎?
皮皮看著他,怔瞭半天,沒有作聲。過瞭一會兒,她問:“他們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賀蘭西,對嗎?”
他點點頭:“我有名,也有字。靜霆是我的字。”
“是哪個西?”
他掏出圓珠筆,在她的手心上寫瞭一個很大的字。很大,是因為那個字的筆畫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從來也沒見過這個字。
賀蘭觿。
她一向自詡學識淵博,這下可有點窘,隻好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這是古代人用來解結的錐子,有用骨頭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後,她就看見瞭他頸上吊著的那塊玉,一頭尖,一頭圓:“就是這個東西嗎?”
“是的。”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是我父親起的。”
皮皮看著他的臉,神情很古怪:“你……你還有父親?”
“我不是孫悟空,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那你父親還健在嗎?”
皮皮悄悄地想,賀蘭靜霆都九百多歲瞭,那他父親會有多少歲呢?
賀蘭靜霆遲疑瞭一下,說:“他大概還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親健在不健在?”
“嗯。”
“你從來不和你父親聯系?”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勉強,似乎極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那你……母親呢?”
“很早就去世瞭。”
“你不是說你是狐仙嗎?狐仙是長生不老的,對吧?”
“如果我們一直都有元氣的話。”他果斷地中斷瞭這個話題,“你別問個不停瞭,還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後一個問題,”皮皮鍥而不舍,“賀蘭觿——”
“我喜歡你叫我靜霆或者賀蘭。再說,以前你……”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瞭什麼,連忙改口,“你一向喜歡簡單的東西。什麼東西一復雜,你就糊塗瞭。”
皮皮是喜歡簡單,所以討厭數學。她喜歡簡單的顏色、簡單的式樣、味道簡單而濃烈的菜,甚至人與人之間,一旦變得復雜,變得充滿陰謀,她就覺得不可理解。
“這麼說來,賀蘭,我們……以前認識?”
他笑瞭笑,輕輕地拍瞭拍她的臉:“不認識。如果認識,你怎麼會不記得我?”
“那麼,告訴我,那兩位醫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這個問題他顯然很樂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們,誰的年紀更大?”
“嗯……我比他們大。”
“可是,為什麼昨天他們沒有去那個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瞭一整天瞭。”
“哦……是嗎?”皮皮繼續問,“那他們為什麼不去party呢?”
“首先,他們不是在這裡出生的。修鷴來自意大利,寬永來自英國。有人將他們從國外帶瞭過來,因為他們是種狐。換句話說,他們有非常優良的血統。有人希望他們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
凌天笑先生應邀為此文特撰《寄生草》一詞,作者在此深表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