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一從岔道拐入高速公路,立即開始提速。
雖然賀蘭靜霆一向開快車,可皮皮卻覺得這次是因為他生氣瞭。於是她很緊張地坐在旁邊,看著道旁的路燈飛快後退,道道光影雨點般打在車窗上。
這條高速是新修的,竣工時報社還派記者來采訪過。皮皮隱隱覺得這地段眼熟,自己以前似乎來過,尤其是馬路旁邊的那條河以及岸上的垂柳,還有對面工廠的煙囪。
不知是修鷴自己身體的氣味還是灑瞭香水,車子裡面香噴噴的。其實這香味單聞起來並不壞,有股松木的味道,但不知為什麼皮皮聞瞭就覺得頭昏。她悄悄地看瞭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很專註地開車,一直沒說話。
可能就是得罪他瞭吧。皮皮心裡想,不顧祭司大人的叮囑,非要吃那桌子上的菜,祭司大人怎能不生氣呢?不過,祭司大人可能不知道皮皮有低血糖,一餓起來就奮不顧身地要吃東西。食色,性也,皮皮覺得自己剛才的“無禮”是可以被原諒的。
可是祭司大人不理她長達十五分鐘,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就在這時,皮皮忽然說:“其實這地方我來過。”賀蘭靜霆的頭歪瞭一下,露出傾聽的樣子。
“辛小菊的傢就住在這附近。”
這顯然不是他猜到的答案,頭又偏瞭回去,繼續開車。
過瞭一會兒,見皮皮也不說話,他終於問:“辛小菊是誰?”
“我的好朋友,也是中學同學。”皮皮指瞭指河那邊的一片墓地,“小菊總是說她這一生之所以倒黴就是因為她傢住的地方風水不好。後面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這條河的對面就是烈士墓瞭。以前這裡是亂葬崗,埋死刑犯的地方。”
賀蘭靜霆的眼光閃爍瞭一下,“嗯”瞭一聲。
“剛才那頓飯,你為什麼不讓我吃?”皮皮問。
“不是說瞭嗎?你不能吃蛇肉。”
“別騙我瞭,那肯定不是蛇肉。難不成是人肉?”皮皮覺得這話很有趣,幹笑瞭兩聲,心頭一悶,笑不起來瞭。
耳邊傳來賀蘭靜霆若即若離的聲音:“我們狐族有很多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飲食習慣。”
皮皮點點頭:“比如那天晚上的party,很多人都是吃雞肉的。”
“這是大多數。他們非常溫和,專心修煉,與世無爭。有點像蜂巢裡的工蜂。”
“你是指他們負責采集元氣,以供給少數幾個人嗎?階級社會都這樣。”
“不是。”賀蘭靜霆回頭看瞭她一眼,對她的階級敏感性很是吃驚,“我是指,他們沒有繁殖能力。他們可以尋歡作樂,但是不能繁殖。”
“女性也不能嗎?”
“男女都不能。”
“那……”是這樣啊。皮皮心裡開始打鼓:“賀蘭你也是工蜂嗎?”
他的唇邊滑出一絲淺笑:“你希望我是呢,還是不是?”
“嗯……”皮皮嗯瞭半天,答不出來,隻好沖著窗外傻笑。
“對於我們來說,愛情並不指向繁殖。一個人無論可不可以有後代,都可以有愛情。”
這個道理誰不懂啦。皮皮鬱悶地說:“這麼說來,你是工蜂?”
賀蘭靜霆不置可否:“修鷴和寬永不是。在狐族中他們屬於兇猛的肉食類,但他們不吃活食。為瞭便於理解,我暫且稱他們為食屍族吧。”
“也就是說,他們吃的是動物的屍體。”皮皮覺得這不難理解,“我們人類也吃啊。肯德基店裡不是天天賣炸雞嗎?這沒什麼奇怪的。”
賀蘭支吾瞭一下,說:“你能理解就好。”
“所以他們的身體素質和大多數狐仙不一樣,有很強的繁殖能力?”
“我們稱之為BWO。”賀蘭靜霆看著遠處的路燈,聲音有些縹緲,“他們隻有一具身體和一個繁殖器官,沒有內臟。”
皮皮驚訝地看著他,以為他在說一個比喻,這話題越談越抽象。
“難道他們連心肺和腸胃都沒有嗎?那麼,他們怎麼呼吸、怎麼消化呢?”
“皮皮,歡迎你來到狐貍的世界。”他沉穩地打著方向盤,“如果你把我們的身體想象成某種有組織有系統的東西,你根本就想錯瞭方向。”
“可是,一個虛無的身體怎麼可以大量地繁殖呢?”
賀蘭靜霆忽然笑瞭。
“你笑什麼?”
“你不瞭解虛無。”他說,“繁殖本來就是從無到有的過程。正因為什麼也沒有,才可以不停地有。”
“如果什麼也沒有,這個身體怎麼能保證它繁殖出來的東西肯定和原件一模一樣呢?”
“不保證。他們有時候會原樣繁殖,有時候會出現新的完全不同的種類。可是隨著濫用和環境的惡化,他們產生後一種類的情況越來越少。實際上當大傢發現種狐們不能產生全新的種類時,有些人擔心瞭,認為這是狐類衰亡的象征。我就是這些人之一。另有一些人卻認為生存的第一要義就是繁衍。換句話說,這世界要有足夠數量的狐,而不是狐仙。因為繁殖是修煉的大忌,除非他是種狐。千百年來,我們狐類一直把長生和修煉成人當作自己的最高夢想。我們夢想變成人,現在,這種夢想垮掉瞭。於是有人主張我們應當放棄修行,放棄模仿人類。一位狐貍的天年是十二歲,活到十二歲就應當自然地死去。我們生存的首要目標應當是繁衍和擴大生存空間。”
皮皮想起瞭剛才餐館裡的談話:“所以有人開始下令不再批準任何修仙的申請。”
“是的。”
“趙松是誰?”皮皮忽然問。
“他是賀蘭鸘的弟子。狐族一共有兩個祭司,左祭司和右祭司。他是左祭司。”
“你是右祭司?”
賀蘭靜霆點點頭。
看樣子,狐族的政治也很復雜呢。可是皮皮隻關心一個問題:“那你究竟是不是工蜂呢?”
“我們不能和人類繁殖。”
“你應當是半人半狐吧?”
“所以我是個盲人。”
“那麼……嗯……在你身上,是人的部分多一點呢,還是狐的部分多一點?”
“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不過是想更瞭解你嘛。”
“我除瞭長得像人之外,沒有任何地方是人的。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狐貍。”
“你是說……是說……《動物世界》裡播放的,長著毛的那種?”
“嗯。”
這些事實在需要消化,於是,皮皮沉默瞭。
過瞭一會兒,見她半天不說話,賀蘭靜霆摸瞭摸她的頭:“怎麼,皮皮同學,你害怕瞭?”
“這有什麼可害怕的?孔子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皮皮很豪爽很男性地拍瞭拍他的肩膀,“我一點也不怕,至少你沒讓我害怕過。”
話音未落,車子忽然震動瞭一下,既而猛然加速,迅速換向邊道。
皮皮伸長脖子看瞭看車外,發現後面有一輛白色的越野吉普緊緊尾隨著他們,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若不是賀蘭靜霆閃得快,就撞上瞭。就在他們換道的一瞬間,那車子彈般飆瞭出去,很快變成瞭一個點。
“天啊!”皮皮嚇得出瞭一身冷汗,“這司機怎麼搞的,是不是喝醉瞭?”
“多半是。”避過它之後,賀蘭靜霆加速追上去,“我的時速已經一百八瞭,他開得比我還快。”
他們漸漸地追上那輛吉普。賀蘭靜霆謹慎地和它保持著一段距離。那司機果然像是喝醉瞭酒,不但不停地換道超車,有一秒鐘還碰到瞭道旁的欄桿,擦出一道亮眼的火花。
“看樣子要出事。”這場景好像是動作片裡的追車,皮皮的心怦怦亂跳。沒過兩秒,猛聽見“轟”的一聲,那車果然在遠處失瞭控,整個車子在空中連翻瞭好幾個跟頭,越過欄桿,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瞭。
“糟糕!肯定出人命瞭!”皮皮第一反應就是拿起手機撥110。撥瞭半天居然占線,忙對賀蘭靜霆說:“快停車,咱們去看看還有沒有救。”
車很快就停在瞭出事地點。
四周靜悄悄的,沒什麼汽車路過。賀蘭靜霆關掉車燈,說道:“你繼續報警,我下去看看。”
欄桿下面是個斜坡,通向一道極陡的草溝。皮皮下瞭車,往草溝裡一瞧,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見。
皮皮往左移瞭兩步,忽然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定睛一看,那東西不成形狀,隻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皮皮隻覺一陣毛骨悚然,尖叫一聲,不管三七二十一,緊緊抱住瞭賀蘭靜霆的脖子,同時指著地上,半天說不出話。
“賀蘭,那……那個東西是什麼?”
賀蘭靜霆看瞭一眼,沒說話,將她抱回車內,關上門,說:“醉酒開車,還是這種速度,人肯定是沒救瞭。我去看看,你在這裡等著。”
“那你快去快回好不好?”皮皮覺得四周陰森森的,說話都哆嗦瞭。
她在車內發瘋地打手機,過瞭幾分鐘終於接通瞭,便結結巴巴將發生的事說瞭一下。可是她說不清地點,隻知道這是207號高速公路,城西方向,在永和區烈士陵園附近。接話員說馬上派救護車過來,就將電話擱下瞭。
其實車禍地點很好找。馬路上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玻璃,掉下來的車門和保險杠全扭歪瞭,路上還有幾道漆黑的剎車印。
過瞭好一會兒,皮皮才看見賀蘭靜霆從深草中走上來。回到車上,一言不發。
“找到司機瞭嗎?”
“找到瞭。”他開始發動汽車。
皮皮急忙按住他的手:“先別急著走,我報瞭警,接電話的人說請我們留在現場,他們需要采證。”
“人已經死瞭。他沒系安全帶,整個人被甩瞭出去。”賀蘭靜霆拿開她的手,“你也看見瞭,四分五裂,身首異處,一片狼藉。”
“那我們也需要留下來配合警方的調查。”皮皮認真地說。
“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和警察打交道。”
“可是——”她覺得賀蘭的態度很奇怪,不禁詫異地凝視他的臉。車內不是很明亮,路燈的餘光通過車鏡折射到他的臉上。皮皮的心猛然一沉,一直沉到地獄裡。霎時間,肺裡的空氣仿佛被抽空瞭一般,不能呼吸。
賀蘭靜霆的嘴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嗨,”她說,“你這裡濺瞭一點血,我幫你擦擦吧。”
“是嗎?”賀蘭靜霆對著車鏡看瞭一眼,隨手抽出張紙巾將那血痕擦掉瞭。
然後,他轉過身來說:“現在幹凈瞭嗎?”
“幹,幹凈瞭。”皮皮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聲音一陣發澀。
“系上安全帶,我們回去吧。”賀蘭靜霆說。
她一頭冷汗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皮皮,安全帶——”
“賀蘭——”她突然打斷他,“剛才你下去幹什麼瞭?”
仿佛料到她會這麼問,他眉毛微微一挑,說:“沒幹什麼。”
“你是不是把那個司機——給吃瞭?”她很緊張地問道,心裡一陣發毛,渾身都哆嗦起來。
他回頭過來看瞭她一眼,目光有些異樣。張開嘴想說什麼,過瞭半秒,什麼也沒說,又閉上瞭。
皮皮雙目圓睜,狠狠地瞪著他。
過瞭片刻,他才說:“我隻吃瞭我喜歡吃的那一部分。”語氣很淡定,甚至有一點冷酷。他目光緊鎖住她,嘴微微地抿瞭一下,露出一抹戲弄的神態。
他打量她的臉,觀察她的反應,玩味她的一舉一動。皮皮隻覺得頭皮一緊,整個身子都被他神秘的目光凍結瞭:“你,你吃瞭他的肝,肝臟嗎?”
“味道不算好,酒精太多瞭。”他閉上眼,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嘴唇動瞭一下,仿佛在回味著什麼。然後他竟然詭異地笑瞭,一道月光灑在他潔白的牙齒上。
皮皮推開車門,拔腿就跑。拿出瞭百米沖刺的速度,沿著欄桿的方向狂奔。跑瞭不到五分鐘,便重重地撞到一個人的懷裡。
“別碰我!”她尖叫瞭一聲,忽然捂住小腹。
她的臉煞白瞭,胃很痛,便趴到欄桿上對著外面的草溝嘔吐。
她不停地吐,直到吐光瞭胃裡所有的東西,這才筋疲力盡地轉過身,一面憤怒地看著他,一面咻咻地喘氣。
兩人僅隔一尺,目光強有力地對峙著。
過瞭片刻,賀蘭靜霆的視線飄到別處,淡淡地說:“你吐完瞭嗎?”他的聲音很輕柔,似乎含著一絲關切。
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皮皮卻說不出話,隻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
“回車上吧,我們需要馬上離開這裡。”他伸手去攬她的肩,她將身子一擰,掙開瞭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一臉的抗拒。
他原本態度囂張,這一下,竟然失笑瞭:“生氣瞭?”
“你一直在逗我玩嗎?賀蘭靜霆!你也在等我的肝臟是嗎?其實你用不著等,月黑風高,趁著沒人,你盡管來拿!”她不停地喘氣,眼冒金星地對他吼。
她的心在號哭,覺得自己又被騙瞭。一年前雪夜的場景復現眼前,一向溫柔和善的傢麟忽然間變得冷酷無情,而斯文高雅的賀蘭靜霆,竟是茹毛飲血的野獸!為什麼一切人一切事都有可憎的一面?為什麼每次都要輪到她來發現真相?
“我不想嚇到你,皮皮。”賀蘭靜霆不溫不火地說道,“隻是我最近透支過度,需要補充元氣。”
話剛剛說完,他居然摸瞭摸她的頭,又將她的下巴抬起來,不陰不陽地說:“我其實一向很挑食的。”
她推開他的手,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對死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尊重他的屍體?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是要蓋棺而葬、入土為安。你可曾想過他的親人如果看到這一切,會怎樣傷心嗎?”
“你扯得也太遠瞭吧?”他冷笑,“他的親人關我什麼事?我又沒酒後開車。”
“難道你不知道吃人是件多麼骯臟的事嗎?”
“不知道,”他繼續冷笑,眸色一霎時暗瞭下來,“我習慣瞭。誰讓我不是人呢。”
他說得沒錯!錯就錯在她一直不肯相信。不相信他是獸,不相信他把人命看得如此輕賤。閉上眼,她不敢想象賀蘭靜霆吃人是什麼樣子。腦中隻是不斷浮現《畫皮》裡的場面。那個披著人皮的妖怪,血盆大口,鋸齒般錯落的牙齒……
“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她憤怒地喊道。
地上的人影拉長瞭,陰森森地向她壓過來。但他的口裡還保留著調侃的語氣:“這麼說,你終於瞭解瞭我的本質,你恐懼瞭。”
黑洞洞的目光掃過來,同時過來的還有一股殺氣。皮皮隻覺脊背發寒,腳趾也跟著一陣抽搐。但她卻凜然地揚起臉:
“豈止是恐懼,祭司大人。還有厭惡,還有憎恨!我替死者感到惡心!”
“真是這樣嗎?”賀蘭靜霆的目光比月色還要冰涼,“世界這麼大,生物那麼多,你以為隻有你們人類的死才有尊嚴,才配得上葬禮嗎?”
他掉頭而去,幾秒鐘的工夫,人和車都消失在瞭夜色之中。
皮皮獨自坐在路燈下。夜已深瞭,星光暗淡,空氣中飄浮著幾許寒意。
她抱著胳膊哭泣瞭一陣,抬起頭來,又感到一片茫然。隻知道自己在207號高速公路上,離傢還有一半的車程,掏出手機叫出租,手機響瞭一聲就黑瞭。沒電瞭。真是便宜無好貨,這手機需要天天充電,有時恨不得一天充兩次。徒步回傢隻怕要走好幾個小時,就地攔車吧,又擔心遇到歹徒。皮皮想瞭想,決定還是在原地等待比較好。她報瞭警,相信不久警車就會來瞭。
正這麼想著,遠處一輛灰色的轎車忽然減速,連穿兩道車道,戛然停在她面前。
車門打開,下來的卻是兩個她認識的人——修鷴和寬永。
“嗨,皮皮,你怎麼在這裡?”寬永有點吃驚地問,“賀蘭呢?”
“他,他走瞭。”食屍族的來瞭,皮皮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身子僵硬,已經抵在欄桿上瞭。
“不可能,他應當就在附近。”修鷴淡淡地說。
“是賀蘭打電話讓你們來的嗎?”假裝鎮定,皮皮問道。
“沒有。”修鷴氣定神閑地看著她,緩緩地道,“聽說這裡有車禍,我們順路過來看一看。”
“人已經死瞭。”
“阿門。”寬永一臉肅容,“關小姐,請在這裡稍坐片刻,我和修醫生下去檢查一下,然後就帶你回傢,好嗎?”
一面說,一面很專業地將一雙醫用橡膠手套戴在手中。
皮皮這才發現修鷴不知何時又從車上拿出一個鋁合金的盒子,很沉重,裡面似乎裝著醫療器械。他走到欄桿旁邊,忽然停住步,問道:“寬永,你帶電池瞭嗎?”
“我會忘記嗎?”
“等等!”皮皮突然大喝一聲,“他的傢人還沒有來和他道別,請你們放過他好嗎?”
兩人怔住,繼而對視瞭一下。
修鷴淡定地解釋:“我敢肯定,他的傢人絕對不會想知道他最後一面是這種樣子。還是我們來替他收拾比較好。”
“請放心,”他居然拍瞭拍她的肩,語氣如神父般關切,“我保證我們一定是帶著尊敬的心情來完成這件事的。”
說完這話,他們翻過欄桿,消失在深草之中,草叢裡隨即傳來一陣窸窣聲。
皮皮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好奇地往下看。
顯然他們做這些事已駕輕就熟,下面一片漆黑,他們卻不需要手電。她以為自己會聽見咀嚼的聲音,切割的聲音,吞咽的聲音,或者器械觸碰時的響動,可是除瞭喓喓草蟲聲和遠處的車笛聲,夜色如此安詳,仿佛與他們合謀掩蓋這一場罪惡。
正在這當兒,草叢中傳來隱隱的電器聲。在工廠長大的皮皮熟悉這種電器:某種小型電鉆,馬力不是很強,聲音也不刺耳。可是皮皮卻覺得那聲音就是一把電鉆,直接鉆進瞭她的腦袋。
倉皇中,她拔腿就跑,發現不遠處有輛出租車正向著自己的方向駛來。她迎著那車跑去,一邊跑一邊做出搭車的手勢。
那車在前方停瞭下來,車頂亮著“吉運出租”四個字,還有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本市最大的一傢出租車公司,司機資料全部備案,都是有證可查的。皮皮大大松瞭一口氣。
從車窗裡鉆出一張扁平的臉,是個年輕小夥子,三角眼,獅子鼻,板寸的短發。他口裡叼著一根煙,揚起嘴角笑瞭一下,說:“小姐,這麼晚搭車?去哪裡啊?”說到“小姐”這兩個字,聲調微微上揚,目光間有點曖昧。
可是皮皮卻不生氣。因為他說的是本地口音,連哪個區都聽得出來。
“勞駕,我去青年路。”不管答不答應,皮皮拉開車門跳進前座,說,“快走,這裡不安全!”
司機斜睨瞭她一眼,油門一踩,車開得飛快。
風呼呼地往車窗裡灌,皮皮長長籲出一口氣。
“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小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司機問道。
“朋友的車子壞瞭,找人去修瞭,說是來接我,等瞭半天也沒來。”她隨口編瞭個理由。
司機呵呵一笑,搖瞭搖頭,不相信這話,也不想繼續打探,換瞭個話題:“今天天氣——”
話未說完,突然雙手拽住方向盤,猛地踩瞭個剎車。整個車子被強大的沖力擰得橫瞭過去,在馬路當中打瞭一個九十度的大彎。皮皮隻覺身子頃刻間被甩瞭出去,又被安全帶死死勒住。第一反應就是雙手抱頭,彎腰屈膝,保護自己珍貴的頭骨。
隔瞭半晌,震驚中的兩個人才緩過神來。司機“呸”地吐出煙頭,皮皮則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向窗外看去。
夜燈朦朧,車子的正前方依稀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
天啊,皮皮心想,是什麼人這麼想不開啊,這可是高速公路啊!幸虧司機反應快,不然一條命可就交待瞭。
司機一腳踹開車門,伸出半個身子對著那個人吼道:“你小子中什麼邪瞭!不想活找死也不找個好地方!老子的腳再慢一步,就把你軋個粉碎……”
他唾沫橫飛地亂罵,正好左道上有輛卡車開過,車燈直射到那人的臉上。皮皮和司機同時看見瞭一張俊美而蒼白的臉,瘦削挺拔的身影被燈光打成一道斜線。他仿佛亙古時就站在那裡,黑色的風衣在夜風中飛舞,雙目直視如兩道寒芒。
皮皮的呼吸停頓瞭,整個人突然僵住。她感到自己的臉被他的目光牢牢緊鎖,大腦一片虛無。
是賀蘭靜霆。
司機雖然越罵越歡,卻不敢從車裡面出去。賀蘭靜霆忽然上前幾步,修長的手臂向前一探,將他從車窗裡直拖瞭出來,一直拖到路邊,“嚓”的一下,撕掉瞭他的上衣。
冰涼的手指在腹間摸索,似乎在尋找什麼。
任何人到瞭此時都不免魂飛魄散,那司機的腿早已軟瞭,整個都吊在他的手中,皮皮聽見他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你……想幹什麼?想強奸你看對人好不?我是個男的!”開始他還嘴硬,過瞭一秒鐘他的身子就劇烈地晃動起來,在賀蘭靜霆的手中拼命掙紮,嗓音飆成一條直線:“救命呀!有人殺人瞭啊!!”
大約是嚇破瞭膽,他的聲音很細,幾乎是哼哼著的,皮皮一直以為隻有女人才會有這樣淒慘的叫聲。她越急越解不開安全帶,折騰瞭十幾秒鐘才沖出車外,大聲制止:“賀蘭靜霆!住手!”
面前的人腮幫子動瞭一下,一把將司機提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到出租車邊,一腳挑開門,將他往車裡一扔。
過瞭整整一分鐘那司機才緩過勁來,油門“嘎吱”一響,車子猛然掉頭擺直,頃刻間便飆瞭出去,迅速變成一個點。
賀蘭靜霆快步走回來,雙眼瞇成一條縫,審視瞭皮皮片刻,然後,似乎嫌那個人不幹凈,他掏出一條純白的手絹,慢慢地擦自己的手。
莫非是還未吃飽?皮皮驚恐地看著他,心怦怦地亂跳,嗓音近乎呻吟瞭:“祭司大人……您還想幹什麼?”
他驀地伸出手,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的動作很猛,幾乎是粗暴的,她的臉撞在他結實的胸肌上,就好像撞在一面墻上,火辣辣的疼。
“放開我!”她拼命掙紮,反而被他抱得更緊,一時間,自己的每寸肌膚都緊貼在他身上。他一言不發,隻是狠狠地將她往自己的懷裡擠壓,皮皮覺得自己的整個肩和背都被他的雙手環住。自己正在縮成一個小點,簡直無法喘息。
她對著他的胸膛狠狠地一咬。血迸瞭出來,洇濕瞭他的襯衣。
雖然吃瞭痛,他卻根本不放手。
“放開我!”她在他懷裡尖叫。
他的手臂放松瞭一點,卻仍然緊緊地圈著她。忽然間,他開始親吻她的臉。
從他的胸口散發出一團氤氳的香氣,致幻劑般令人心旌搖蕩、神魂俱散。她難以自拔,迅速沉淪,甚至主動去吻他的唇。
他自制地避開瞭,將唇印到她的耳根上。她聽他輕聲地說:“你寧肯跟著那吸大麻的司機,也不肯跟我回傢嗎?”緊接著,她的耳根一片清涼,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慧顏,我怎麼可能傷害你?”
她的心猛地一震,霍地抬起頭,迷惑地看著他。
那已不是她慣見的祭司大人。
面前的男人目光渙散,神態淒楚、氣息凌亂又無限深情地看著她:“跟我回傢吧。”
她的心忽然軟掉瞭。乖乖地點點頭,牽著他的手,跟他進瞭車。
一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進瞭市中心,皮皮忽然道:“請送我回我媽媽傢裡,我好久沒回傢瞭。”
她報瞭門牌地址,他將她送到傢門口,沒有道別,一言不發地離開瞭。
誰是慧顏,她沒有問。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賀蘭靜霆是消失瞭的傢麟;她,是消失瞭的慧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