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北鬥祿存

他們不是奔著霍傢堡去的嗎?為什麼會到華容來?

沖誰來的?

謝允正在翻人傢當鋪的存貨,當鋪不大,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大多是衣物、傢用品,少量品相不太好的首飾珠寶,兵刃基本沒幾樣,還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可能是哪個傢道中落的富貴人攢的裝飾品。他看瞭半天找不到滿意的,便跟老板比畫道:“您這裡有沒有那種大約這麼長,背很窄,刃很利的刀?”

“刀?”老板打量瞭謝允一番,說道,“這您得找匠人做,我們這裡是沒有的,要說佩劍嘛,還算常見……恕我冒昧,公子買刀做什麼?”

謝允坦然道:“送女孩子。”

老板:“……”

他覺得這位公子這輩子可能也就隻能打光棍瞭。

這時,一隊官兵忽然飛也似的從門口沖瞭出去,這當鋪開在鬧市,兩邊好多鋪面攤販,還有幾個小孩在路邊玩。他們在鬧市縱馬,還大聲喝罵,頓時一片混亂,大人叫罵聲與小孩啼哭聲混作瞭一團。老板顧不上招呼謝允,忙指揮小夥計出門查看有沒有人受傷,口中絮絮地說道:“作孽,這些人作孽啊。”

謝允緩緩皺緊瞭眉頭,他心裡忽然生出瞭不祥的預感,刀劍都不看瞭,轉身往客棧跑去。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尖唳,像是猛禽。謝允驟然抽瞭口氣,倏地抬頭,見幾隻獵鷹呼嘯著盤旋而至。

北鬥“祿存星”仇天璣,好熬鷹,出入必有猛禽隨行。

他們不是奔著霍傢堡去的嗎?為什麼會到華容來?沖誰來的?

不待謝允多想,北鬥的黑衣人已經旋風似的現身,所到之處宛如烏鴉開會,黑壓壓的一大片,往一處會聚。

這時,有人帶著哭腔嘶聲哭叫道:“失火啦!失火啦!”

謝允一轉頭,見一處升起濃煙,哭號喊聲叫人不忍卒聽,他愣怔瞭片刻,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他們客棧的方向!

謝允狂奔起來,滿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他艱難地逆著人流往前沖。

客棧已經燒起來瞭,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北鬥黑衣人,每個黑衣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弩,上面裝的不是尋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木管。

一匹馬不管不顧地從客棧後院中跑出來,剎那間六七根木管對準瞭它,同時發出毒蛇似的黑水,那水濺在地上“刺啦”一聲,將泥土地面燒出一大塊斑,跑動中的馬哀哀地一聲嘶鳴,身上同時有多個地方皮開肉綻,三步之內跪在瞭地上,抽搐兩下,竟不動瞭!

謝允被互相推搡的老百姓擠在中間,一腦門熱汗。幾隻獵鷹盤旋而落,一個身穿漆黑大氅的男人落在街角,伸出胳膊,接住自己一隻愛寵,輕輕地撫摸著那鷹的腦袋。那人長著鷹鉤鼻子,一張臉叫人望而生畏,目光往人群中一掃,低低地開口道:“閑雜人等,不要礙事。”

話音未落,他驀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撲面而來,將擠成一團的人往後推去,好幾個人當場站不住撞到墻上,立刻便頭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別人好歹還都是往外逃,隻有謝允要往裡走,他正好當胸撞上那人的掌風,身邊都是人,躲閃已經來不及,謝允眼前當即一黑,什麼都不知道瞭。

此時,周翡正陪著吳小姐在醫館,這醫館地處偏僻,好不容易才找到,裡面隻有一個老大夫,老眼昏花,說一個字要拖半炷香的光景,在那兒絮絮叨叨瞭半天“通則不痛”。開藥方的時候可算要瞭他老人傢的老命瞭,恨不能把腦袋埋進紙裡。

周翡在旁邊等得腳都麻瞭,見他可算寫完瞭,立刻大大地松瞭口氣:“我去抓……”

“藥”字未出口,她耳根一動,聽見瞭尖厲的鷹唳。周翡往外掃瞭一眼,疑惑地問道:“老先生,你們這兒平時還有大老鷹嗎?”

老大夫顫巍巍道:“不曾有。”

周翡將藥方折起來揣進袖中,一把推開窗戶,隻聽見不遠處傳來雜亂的人聲,而後竟有股火油的味道,她當即道:“我出去看看。”

吳楚楚早成瞭驚弓之鳥,不敢一個人待著,不由分說地也跟瞭上去。兩人一前一後跑出瞭兩條街,突然,周翡一把拽住吳楚楚的手腕,強行將她拉進瞭旁邊一條小巷中。

吳楚楚:“怎……”

周翡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周翡的臉色實在太難看瞭,吳楚楚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瞭,一動不敢動地縮在周翡身邊。片刻後,隻見兩個人緩緩往這邊走來,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癆病鬼似的,面色蠟黃,一隻手一直撫在胸口,不時停下來咳嗽幾聲。

正是北鬥沈天樞!

沈天樞旁邊還跟著個人,腰彎得比那癆病鬼更甚,滿面堆笑,又討好又畏懼地說著什麼。周翡的目光幾乎要將那人釘在地上——這瘦小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她方才見過的四十八寨暗樁!

那人特意拜會瞭吳夫人一傢,吳楚楚自然也認得,她手腳本就冰涼,這會兒更是整個人如墮冰窟,劇烈地哆嗦瞭起來。

周翡心中的驚駭比她隻多不少,然而身邊有個人要照顧,逼得她不得不鎮定。

那小個子男人察覺到瞭什麼似的,往四下東張西望瞭一下。周翡一把捂住吳楚楚的嘴,緊緊地按住她,將她往小巷深處拖瞭幾步。

四十八寨發生過三寨主叛亂的事,那時候周翡還小,除瞭她二舅那刻骨銘心的一個後背,其他事都記得不清楚瞭。這會兒,她腦子裡一時亂成瞭一鍋粥,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噎得咽不下也吐不出。

待那兩人走遠,吳楚楚無助地抓住周翡的手:“周姑娘……”

她的手太涼瞭,像一塊冰坨,頃刻將周翡沸騰的腦漿熄成瞭一把灰,她拼盡全力定瞭定神,低聲道:“沒事,不用怕,跟著我,晨……晨飛師兄向來都……還有謝允……”

周翡幾乎語無倫次起來,她閉瞭嘴,在自己舌尖上輕輕一咬,拉起吳楚楚,避開大路,一頭鉆進小巷裡。

謝允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不是說遭遇木小喬這樣舉世罕見的大魔頭一次,回去能走三年的好運嗎?

這連三天都沒有呢!

她們倆從客棧走到醫館足足用瞭一刻的工夫,回去卻簡直如轉瞬,周翡帶著吳楚楚幾乎是飛簷走壁。

眼見客棧濃煙滾滾,周翡的心從無限高處開始往下沉。

而及至她親眼看見一片火海,周翡就是再自欺欺人,也說不出“沒事”兩個字瞭。

吳楚楚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周翡生生捂回去瞭,她情急之下沒控制手勁,吳楚楚又太過激動,竟被她捂暈過去瞭。女孩蒼白而冰冷的身體壓在她的肩上,周翡突出的肩胛骨緊靠著身後青苔暗生的墻,從躲藏的縫隙中,她看見外面群鴉呼嘯、獵鷹橫行,視野所及之處,盡是一片紅,熱浪撲打在她臉上……

那火不知燒瞭多久,方才人來人往的街道早已經空空如也,隻有焦灰與血跡狼藉滿地。

端著獵鷹的男子一仰下巴,黑衣人訓練有素地分成兩批,一批依然拿著毒水戒備,另一批提著兵刃闖進已經是一片廢墟的客棧中搜尋。然後一具一具屍體從裡面抬瞭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空蕩蕩的街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身首分離——想必是客棧中人遭到突襲,先是拼死反抗,死傷瞭一些人,然後實在無處突圍,隻好退回客棧,將門封住……

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醒瞭,眼淚打濕瞭周翡一條袖子。

穿大氅的男人將獵鷹放飛,負手而立,朗聲道:“諸位鄉親聽好,近日不大太平,有些匪人冒充商隊,混入城中,欲圖不軌,幸有良民機警,看出不對,及時報官,現匪人已伏誅!為防有漏網之魚,請諸位鄉親夜間閉戶,不要隨便收容陌生來客……”

周翡以為按照自己的脾氣,她得沖出去,不管不顧地跟那些人拼命,就算要把小命拼掉,也先痛快瞭再說。

但是她居然沒有。

她還覺得自己可能會大哭一場,畢竟,從小沒人教過她要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她從來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她居然也沒有。

一瞬間,天上可能降瞭個什麼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無師自通瞭。

這時,一個黑衣人點清瞭地上的屍首,上前一步,與那穿大氅的人說瞭句什麼。

那男人冷笑一聲:“哦,真讓我說中瞭,還真有漏網之魚?”

周翡一把拽起吳楚楚,低聲道:“快走!”

吳楚楚哭得站不起來,周翡強行拽住她的腰帶,將她從地上拎瞭起來。她湊近吳楚楚的耳朵,低聲道:“想給你娘和你弟弟報仇嗎?”

吳楚楚捂著嘴,拼命抑制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抽泣,臉色通紅,快要斷氣瞭似的。

“那就不要哭瞭。”周翡冷冷地說道,“死人是沒法報仇的。”

吳楚楚閉上眼,指甲掐進瞭自己的掌心裡,整個人抖得像一片寒風中的葉子。仇恨就像一團火焰,能以人的五臟六腑為引,燒出一團異常的精氣神。不過片刻,吳楚楚居然真的止住瞭哭,連呼吸都比方才平緩瞭不少。

周翡冷靜地想:這麼大的動靜,城門應該已經關瞭,我們沒有車馬,即便成功出城,這時候也十分顯眼,不知他們來瞭多少人,說不定已經在城外守株待兔瞭。

滿城百姓個個如驚弓之鳥,全都閉戶不出,隨便躲進什麼人傢裡看來也不容易,何況周翡剛被“蛇”咬完,雖然不至於十年怕井繩,一時也是不敢隨便相信別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吳楚楚的手腕:“跟我來。”

隨著那北鬥一聲令下,滿城的黑衣人開始四處搜索,倘若是個老江湖,未必不能避開他們,但周翡自覺沒那個能耐,要是沒頭蒼蠅似的亂鉆,迎頭撞上對方的可能性比較大。她沒有貿然亂走,閃身鉆進瞭一條小巷子,掀開一處民居門口裝東西的藤條筐。

主人傢可能比較拮據,筐裡東西不多,擠兩個不怎麼占地方的小姑娘沒問題。周翡從裡面鉤住藤條筐的上蓋,虛虛地掩住,兩根手指扣在蓋子上,閉上眼默默數瞭幾遍自己的呼吸,將自己的想法從頭捋瞭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悄聲對吳楚楚道:“過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慌。”

吳楚楚用力點點頭。

周翡深吸瞭一口氣,想瞭想,又道:“就算隻剩我一個人,也能把你安全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這話是說給吳楚楚聽,也是說給自己聽,仿佛這一口唾沫一顆釘的承諾出口,她便能給自己找到某種力量的源泉——還有人指望著她,還有人的命懸在她身上,她得盡全力去思考平時不曾想過的,做平時做不到的事,也就沒有時間去應對額外的悲傷與憤怒。

吳楚楚正要說什麼,周翡豎起一隻手掌,沖她搖瞭搖。吳楚楚屏住呼吸,足足過瞭半晌,她才聽見一陣非常輕微的腳步聲,透過藤筐的細小縫隙,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轉眼搜到瞭這裡,正朝小巷走來。

小巷子是一條死胡同,一眼能看到頭,他本不必進來,但不知是不是她們倆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腳步略遲疑瞭一下,還是十分盡職地走瞭進來,謹慎地四下探查。藤條筐可不是天衣無縫的,扒著上面的窟窿一看,裡面裝的是蘿卜還是白菜一清二楚,更別說躲著兩個大活人瞭,隻要對方走近瞭一低頭,立刻就能發現不對。

眼看那黑衣人緩緩靠近,吳楚楚的心揪到瞭極致,她下意識地去看周翡,卻發現周翡目光垂著,被她那少女式的、纖長的睫毛一擋,像是閉瞭眼似的,臉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寧的。

吳楚楚心道:這是要聽天由命嗎?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將數得上的神佛都拜瞭一遍,同時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沒多久,嘴裡就嘗到瞭血腥味。

可惜,臨時抱佛腳似乎並不管用。那腳步聲越來越慢,忽然停瞭。

吳楚楚心跳“咯噔”一下,也跟著停瞭。她聽見那人低低地笑瞭一聲,緊接著便朝她們藏身之處走瞭過來。

吳楚楚的後背緊繃到極致,絕望地閉上眼睛,心裡狂叫道:他看見瞭,他看見瞭!

那黑衣人一把扣住藤條筐的薄蓋,便要往上掀,一拉卻沒拉動,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卡著。

“還負隅頑抗?”黑衣人冷笑一聲,手上用力,驀地將筐蓋一抽,不料方才卡著筐蓋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瞭,裡面的人反而伸手推瞭筐蓋一把,兩相作用,一下將那輕飄飄的藤條筐蓋掀瞭起來,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門。

黑衣人猝不及防,視線被擋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電光石火間,一隻纖細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過來,狠狠地卡住瞭他的脖子,隨後毫不猶豫地收緊,那黑衣人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出來,喉嚨處“咯”一聲脆響,頓時人事不知。周翡一伸腳,腳尖輕輕挑起將要落地的筐蓋,隨後利索地一拉一擰,那黑衣人的腦袋在她手中偏轉瞭一個詭異的大角度,繼而軟綿綿地垂瞭下來,是絕無可能再活瞭。

吳楚楚嚇得全身僵硬,脖頸生涼。

周翡面無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瞭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對瞭——那客棧這麼囫圇個地一燒,裡面肯定有不少無辜受牽累的,客棧整日迎來送往,又不是隻有他們這一撥人,就算因為奸人出賣,北鬥知道他們的人數,也不可能通過點人數來確定跑瞭誰。

那麼就隻有兩種可能瞭,要麼他們找的不是人,是某樣東西,那東西不在客棧中,被吳楚楚帶出來瞭;要麼是吳楚楚本人身上有什麼秘密,他們找的是她這個人。

她方才推吳楚楚進藤條筐的時候,故意讓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他們出門在外,身負寨中囑托的任務,本該都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短打,但是晨飛師兄疼她,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新衣服,給她和吳傢千金帶的是一樣的長裙……大概到時候上路瞭,也打算讓她借著“陪伴夫人和吳小姐”的名義,和來時一樣坐馬車,少受些風塵。她們倆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一裡一外,即使藏在一個四面是孔的藤條筐裡,對方也不容易註意到她。

吳楚楚實在是個很容易讓人掉以輕心的女孩子,無論那些黑衣人是找人還是找東西,看見她,大概都會隻顧又驚又喜,才好叫周翡一擊得手。

周翡問道:“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吳楚楚一臉茫然。

周翡暗嘆瞭口氣——感覺她們倆的情況可能差不多,晨飛師兄沒有跟她細說過接走吳傢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吳夫人想必也沒有告訴過嬌嫩的小女兒一些秘密。

“算瞭。”周翡趁四下無人,三下五除二地將黑衣人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剝下來自己換上,好在她雖然纖細,卻並不像謝允戲言的那樣“不足五尺”,穿著雖然大瞭一圈,但將該紮緊的地方都紮好後,倒也不十分違和。接著,她又從死人身上搜出瞭一把佩刀、一柄匕首與一塊令牌並一些雜七雜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瞭刀背稍微寬瞭一點,居然還算趁手,令牌正面是一個北鬥七星圖,背面刻著“祿存三”。

“祿存。”

周翡將這兩個字掰開揉碎瞭刻進腦子裡,然後把屍體塞進墻角,用一堆破筐爛石頭蓋住,轉頭對吳楚楚說道:“你信不信我?”

吳楚楚不信也得信,連忙點頭。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這裡從一數到一百……還是二百吧,等我回來。”

吳楚楚立刻面露驚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確實手無縛雞之力,一條野狗都能威脅她的性命,周圍滿是虎視眈眈的冷血殺手,她隨時可能被人抓出來,而躲在這麼個陰森森的窄巷裡,身邊隻有一具尚帶餘溫的屍體陪著。

周翡說完,自己想瞭想,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正要再補充句什麼,卻見吳楚楚帶著這一臉顯而易見的驚慌,竟認真地點瞭點頭,聲音又顫又堅定地說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瞭她一眼,覺得這個大小姐有點瞭不起,平心而論,倘若易地而處,她自己若是沒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丟給她,又抓瞭些黃泥,在手中搓瞭搓,搓成細細的末,將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臉、脖頸都抹瞭一遍,對吳楚楚道:“你放心,我說瞭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飄回來。”

說完,她飛快地轉身出瞭小巷。

吳楚楚蜷縮在寬敞瞭不少的藤條筐中,將那筐蓋子撿瞭回來,也學著周翡的樣子,用兩根手指扣著虛掩的蓋子,她將臉埋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時而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兩百下。

吳楚楚從一開始數起,數著數著,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瞭,隻剩下她自己無根無著、形單影隻,忍不住悲從中來。可她不敢哭出聲,隻是默然無聲地流眼淚,流完,繼續數……竟然還能跟剛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響起。

誰?

吳楚楚的五官六感沒有習武之人那麼靈敏,她聽見的時候,那人已經到瞭近前。她一口氣高高吊到瞭嗓子眼,鉤著藤蓋的手指吃勁到瞭極致,指尖已經麻木得沒瞭知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瞭周翡留給她的匕首。

“是我。”來人小聲道。

吳楚楚倏地放松瞭下來,臉上露出瞭一個短促的微笑,眼淚卻又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周翡掀開藤筐,丟給她一套皺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先湊合一下。穿好我們換地方。”

吳楚楚問道:“去哪兒?”

周翡道:“去他們窩裡。”

“我……我裝不像。”片刻後,吳楚楚局促地拉瞭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著胸。

美人首先在氣韻,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後在衣冠。吳楚楚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教養很好的女孩,溫良賢淑四個字已經烙在瞭骨子裡,就算讓她在泥裡滾上三圈,滾成個叫花子,她也是個美貌溫婉的叫花子。

“愛像不像吧,沒事。”周翡輕描淡寫地將另一塊令牌在手中掂瞭掂,吳楚楚註意到這塊牌子上寫的是“貪狼一”,周翡又沖她說道,“你用黃土抹把臉,看起來不要太顯眼就行。”

吳楚楚依言學著她的樣子抹瞭手和臉,還是很沒底,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幹什麼,便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樣,近看肯定會露出破綻,要怎麼混進他們中間?”

“咱們不混,”周翡從身後一托她的腰,吳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凌空帶瞭起來,好在這一路上已經被周翡帶著飛簷走壁習慣瞭,她及時將一聲驚呼咽進瞭肚子裡,便聽周翡聲音幾不可聞地說道,“咱們殺進去。”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瞭,她們倆換瞭黑衣,跟滿城的黑衣人一樣,遠看並不打眼,但吳楚楚還是忍不住忐忑。她偏頭一看周翡平靜的表情,便覺得不可思議,認為周翡這個小姑娘肚子裡的心肝腸胃恐怕都隻有一點點,一顆膽就得占去半壁江山。

兩人雖然悄無聲息專門翻墻走小巷子,還是很快撞上瞭“同僚”,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瞭呼吸。

那黑衣人遠遠地看見兩個“同伴”,覺得這條巷子應該已經搜過瞭,便原地轉瞭身。然而走出瞭兩步,他突然間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猛一扭頭,一柄鋼刀在這一剎那悄無聲息地從他脖頸上掃過,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湧噴瞭出來,黑衣人震驚得張瞭張嘴,卻一聲都沒吭出來,轉眼便抽搐著死瞭。

周翡避開濺出來的血跡,一把揪起黑衣人的頭發,拽著他往小巷深處拖去。

吳楚楚剛開始在旁邊手足無措地幹看著,然後她忽然想起瞭什麼,忙從旁邊蹚來細細的土,盡量蓋住地上的血跡。

她們倆,一個前不久與人動手,還不敢放開手腳傷人,另一個跟陌生男子說話都打結巴。現在卻是一個無師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沒有響動地一刀致命,另一個靈機一動地知道瞭怎麼掩蓋血跡。

接著,周翡又如法炮制,專挑落單的黑衣人下手,殺到第六人的時候,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鷹唳。

此時,天光已暗,周圍房舍屋簷在暗夜中開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時有些辨不清方向,便問吳楚楚道:“看那幾隻鷹,在往什麼地方飛?”

吳楚楚在心裡估計瞭一下,說道:“好像是我們最開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兒的屍體被他們發現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們扒走瞭,這樣豈不是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周翡緊繃瞭一整天的嘴角終於露出瞭一點笑模樣:“你說得對,我們離當地府衙還有多遠?方向對嗎?”

吳楚楚點點頭:“不遠,過瞭這條街就是。”

周翡道:“把外面這身臟皮脫下來。”

吳楚楚依言將身上這件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衣脫瞭下來,周翡飛快地將這兩套黑衣劃成瞭小塊,四下張望瞭片刻,將碎片倒入瞭一戶人傢後院的化糞池裡,然後按照吳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祿存星仇天璣面沉似水地低頭打量著地上的屍體,用腳尖挑起他歪在一邊的脖子,沉著臉道:“竟然還有人護著……而且膽子不小。”

鷹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鳥乍一看頗有共性,簡直是一顆蛋孵出來的。

“想在我這兒渾水摸魚沒那麼容易。”仇天璣冷冷地說道,“所有人聽令,一刻之內,按六人伍,伍長清點令牌,有落單者格殺勿論。”

旁邊有人低聲道:“大人,還有貪狼組的人,您看……”

仇天璣面無表情地看瞭他一眼,那多嘴的黑衣人忙低下瞭頭,不敢再吭聲,悄然退下瞭。

而此時,周翡和吳楚楚耐心地貼在墻角附近等瞭一會兒,見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瞭什麼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陣勢,一撥一撥地聚在瞭一起,好像一張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大網,突然條分縷析地排列整齊瞭。周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機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吳楚楚,靈巧地避開訓練有素地結成一隊一隊的黑衣人,翻進瞭府衙。

她沒有在前面逗留,直奔後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後宅而去。

《有匪1: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