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捕風

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周翡還不知道在敵我雙方眼裡,她已經成瞭個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間被逼著長出個心眼,卻不可能睡一宿覺就七竅皆通。當聽明白仇天璣要幹什麼的時候,她腦子裡一根弦當即就斷瞭,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就想把仇天璣拖過來,一口一口幹嚼瞭,她將一切都置之度外,立刻就要出門行兇。

吳楚楚端個大點的飯碗手都哆嗦,哪裡拉得住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周翡縱身一躍,跳到窗外。

吳楚楚惶急地追瞭過去,雙手撐在窗欞上,玩命試瞭兩次,別說翻出去,她愣是沒能把自己撐起來,又不敢在這地方大喊大叫,隻能絕望地小聲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聽她的,提步便走,不料就在這時,一團姹紫嫣紅突然從天而降。

吳楚楚嚇得“啊”一下失聲叫出來,定睛一看,這院裡的瘋女人居然從房上“飄”瞭下來,落地不驚塵地擋在瞭周翡面前,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周翡眼底泛紅,朝那女人略一拱手,說道:“多謝前輩這幾日收留,多有打擾,來日有命再報。”

說完,她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要從瘋女人身邊繞過去。

誰知那瘋女人就像玩遊戲一樣,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掛滿瞭彩綢的雙手像一隻撲棱棱的大蛾子,陰魂不散地擋在周翡面前。玩著玩著,她還玩出瞭趣味,“撲哧”一聲笑瞭出來。

周翡額角青筋暴起,不想跟她廢話,口中道聲“得罪”,長刀不出鞘,直削向瘋女人肩頭,想逼她躲開。誰知隨即,她手腕便是一震,長刀竟被人傢一把抓在瞭手裡。

瘋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將長刀從刀鞘中拽瞭出來,翻手倒換到刀背一側,用刀背橫掃對方胸腹。瘋女人“哎呀”一聲,整個人往後一縮,周翡逼得她躲開,便趁機躥上房梁,仍是往外沖,誰知還不等她動,腳腕便被一隻爪子抓住瞭。

習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盤要穩,這是從小就開始練的。

周翡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卻覺一股大力襲來,她心裡一沉,當即使出“千斤墜”,卻竟然一點用都沒有,整個人被這瘋女人倒提著從房梁上給“掄”瞭下來!

吳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裡的彪悍仆婦終於被她這一嗓子驚動瞭,扛著大掃帚便跑瞭出來:“什麼人!”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瞭兩尺之外,她一隻腳被女主人攥在手裡,人被拖在地上,後背火辣辣地疼,差點被摔暈瞭。

老仆婦三步並作兩步趕來,低頭一看,驚呆瞭,瞪大眼睛問道:“啊喲,你們是什麼人?”

周翡眼前發黑,實在說不出話來。

瘋女人不笑瞭,面無表情地將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瞭院裡。老仆婦四下看瞭看,機靈地將摔在一邊的長刀撿起來,也跟回瞭院裡,還謹慎地將門閂上。

瘋女人將周翡拖到院裡便松瞭手,周翡立刻下意識地將腳一縮,咬牙切齒地“咔吧”一聲,接上瞭脫臼的腳腕,吳楚楚忙從藏身的小庫房裡跑瞭出來,小心翼翼地擋在周翡面前,嚇得要死還沒忘瞭禮數,矮身一福道:“這位夫人,我們不請自來,實在抱歉,我們沒有惡意的,也沒偷……偷東西,那……那個……”

瘋女人不言不語的時候,看著就跟正常人一樣,隻有那對漆黑的眼珠有些瘆人。她伸手捻瞭捻鬢角,看也不看吳楚楚,隻盯著周翡問道:“小丫頭,破雪刀誰教你的?”

周翡狼狽地坐在地上,聞聲一怔,飄走的理智漸漸回籠,謹慎地回道:“傢傳。”

瘋女人“哦”瞭一聲,又問道:“那麼李徵是你什麼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道:“是我外祖父。”

扛著掃帚的仆婦“呀”瞭一聲,上下打量著周翡。周翡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看起來一點也不瘋的女人,語氣略微好瞭點,問道:“請問前輩是……”

瘋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瞭片刻,登時大怒。她外祖母是生她娘和二舅的時候難產而歿,眼前這瘋女人比李瑾容大不瞭幾歲,分明是胡說八道,占她便宜也就算瞭,還一占要占兩輩人的便宜,且對先人不敬!

周翡忍著腳腕疼一躍而起,冷冷地說道:“前輩,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過你,少不得也要領教一二瞭!”

瘋女人聞言,受驚嚇似的往後退瞭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瞭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兇,後姥姥也是姥姥。怎麼,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頭那個親姥姥美嗎?”

周翡忍無可忍,一掌拍過去,打斷瞭這一串顛三倒四的“姥姥”。

那瘋女人嘻嘻哈哈地笑著滿院跑,好像跟她鬧著玩似的。周翡手中沒有刀,掌法卻與她的刀一脈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對著這個瘋女人,她卻仿佛正拍打著一塊浮在水裡的冰,滑不溜手,沒有一掌能拍實。

周翡怒極,在空中一撈,一把扯住瘋女人身上一根緞帶,狠狠地一帶,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為刀,掌落處“嗚”一聲響。

那瘋女人笑道:“好刀!”

她遊魚似的側身滑瞭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條緞帶上,那緞帶竟好似活的一樣,柔弱無骨地一沉一裹,將她整隻手裹在其中,而後眼前一花,那瘋女人腳下不知走瞭個什麼詭異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瞭一隻五顏六色的大蠶繭。

周翡:“……”

吳楚楚已經嚇呆瞭。

瘋女人十分憐愛似的在她臉上摸瞭一把:“可憐見的小寶貝。”

周翡掙瞭兩下,連條縫也掙不開,她本就被仇天璣激得滿腔憤懣,又叫這莫名其妙的瘋女人三言兩語逗得火冒三丈,心裡悲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殺瞭北鬥給師兄報仇就算瞭,現在卻連個瘋子都奈何不瞭,任憑她口無遮攔,連先人都不得安寧……

她太陽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劇烈地跳著,跳得她半邊腦袋針紮似的疼,周翡心裡突然湧上一個念頭:倘若當時機緣巧合之下逃出來的是晨飛師兄,不,哪怕是隨便哪個師兄,怎麼會這樣沒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時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在原地。隨即喉頭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瞭一口血來,在吳楚楚的驚呼中眼前一黑,失去瞭意識。

不知過瞭多久,周翡恍惚間覺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絲光,接著,仿佛有熱源靠近她的臉。一個聲音說道:“這丫頭功夫很湊合,模樣更湊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個親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雖然有啐那人一臉的心,卻沒這個力。

周翡十歲出頭的時候,李瑾容嫌她腿腳不穩,變著法地摔瞭她三個多月,摔完以後,寨中長輩等閑絆不倒她,卻被那瘋女人一隻“雞爪子”從房梁上拽下來直接掄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她當時就覺得五臟六腑移瞭個位,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便已經是受瞭內傷,後來又被對方出言相激,怒極攻心,吐出口血來,可謂傷上加傷。

不過也幸虧周翡沒力氣回答。

吳楚楚見那瘋女人舉著個十分簡陋的小油燈,在光線昏暗的室內在周翡眼前晃來晃去,說到“像她那個親姥姥”的時候,她竟陡然目露兇光,看起來幾乎就要將那帶油的火按到周翡臉上,讓她回爐重造一番。這位前輩瘋得十分隨便,根本無跡可尋,吳楚楚生怕她說話說到一半兇性大發,忙道:“女兒肖父,女孩自然是長得像她爹爹的。”

瘋女人聽瞭,神色果然就柔和瞭下來,將手中的“兇器”也放在瞭一邊,像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倒是沒見過姑爺,改天應該帶來我瞧瞧。”

吳楚楚戰戰兢兢的不敢答話,後背都被冷汗浸濕瞭,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裡躲黑衣人時還要怕——畢竟那時候有周翡,現在卻要她一個人應付這個厲害得要命的瘋子。她不著痕跡地咽瞭幾口口水,鼓足勇氣問道:“夫人怎麼稱呼?”

瘋女人十分端莊地坐在一邊,伸手一下一下地攏著自己的鬢角,態度還算溫和地說道:“我叫段九娘,你又是誰?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吳楚楚以為自己驚懼交加之下,能順順利利地將“我父母都沒瞭”這句話說出口,誰知壓抑瞭多日的情緒卻一點也不顧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連說瞭兩遍,被一片草席蓋住的記憶卻洶湧地將那許多生離死別一股腦地沖上來,吳楚楚磕巴片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淚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瞭探身,手肘撐在膝蓋上,少女似的托著腮,然而她托的是一張皮膚松弛、嘴唇猩紅的臉,便不讓人覺得嬌俏,隻覺得有點可怖瞭。吳楚楚淚流滿面地盯著她的“血盆大口”,下意識地後退瞭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驚地說道:“爹娘都死瞭有什麼好哭的,天底下有幾個爹娘都活著的?我爹娘都投胎兩回瞭,兄弟姊妹一個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情人,哎呀,也下瞭那黃泉去也——”

“哎呀”後面的一句話,她是捏著嗓子唱出來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詞曲,聽著像是某處鄉間的小調。吳楚楚不防她好好說著話,居然又唱上瞭,一時目瞪口呆。隻見那段九娘扭著水蛇腰站瞭起來,伸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額頭上輕輕一點,似嗔還笑道:“小冤傢。”

說完,她哼哼唧唧地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念叨著冤傢長冤傢短的,自到院裡耍把式去瞭。

吳楚楚:“……”

這人瘋得真是毫無預兆。

周翡是在一陣女鬼似的笑聲裡醒過來的,她周身繃緊,猛地坐瞭起來,一睜眼就要殺人似的目光又把吳楚楚嚇瞭一跳,隨後她又驚又喜道:“你醒瞭!”

周翡低頭瞥見放在自己身邊的長刀,沖她擺瞭一下手,目光瞪向門口。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院裡的老仆婦端著兩個碗走進屋來,徑直放在周翡面前。她將一雙粗糲的手在身上抹瞭抹,有些拘謹地笑道:“這米粥我用小爐子熱過,熱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戒備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這五大三粗的老仆婦大概跟瘋子在一起待久瞭,倒很有幾分耐性,她拉過一個小板凳,在周翡對面坐下,說道:“我說這幾日那些斷子絕孫的狗腿子怎麼好心送瞭不少人吃的食物呢?敢情是托瞭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斷她道:“我不姓李。”

仆婦一愣,繼而又笑道:“對對,瞧我這腦子——呃……我傢夫人啊,瘋瞭可有十多年啦,說話做事顛三倒四、沒輕沒重,姑娘不要跟她計較才好。”

周翡道:“恕我眼拙,沒看出她哪兒瘋來。”

老仆婦嘆道:“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神志,隻是好一陣歹一陣的,有時候看著好好的,不定過一會兒想起什麼來,就又魔怔瞭。”

吳楚楚在一旁輕聲問道:“九娘她是生來如此嗎?”

周翡聽瞭,眉頭稍稍一揚:“什麼九娘?”

吳楚楚便說道:“她說她叫段九娘。”

周翡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心裡將“段九娘”三個字反復念瞭幾遍,幾乎呼之欲出——以她的孤陋寡聞,這種情況實在難得,可見這段九娘必定大大地有名。

周翡仔細回憶瞭半晌,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驀地坐正瞭,脫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麼會是段九娘?”

“段九娘”這個名字,還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爾跟她提起過的。李瑾容難得說起外面的江湖事,斷然不會浪費口舌說些無名小卒,就連“北鬥”,因為是北朝走狗,所以都沒有被她提一提名姓的資格。而這些叫李大當傢覺得“是個人物”的人裡,排出來便是“雙刀分南北,一劍定山川,關西枯榮手,蓬萊有散仙”。

其中,“刀”是兩個人,一南一北,“南刀”說的就是李傢的破雪刀,是老寨主李徵闖出來的名號。李瑾容說,以她的本領,雖然學瞭破雪刀,卻遠遠沒資格領這個“南刀”的名號,現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過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舉她而已。

而與“雙刀、一劍、散仙”並稱的“枯榮手”,其實是一對師兄妹,一“枯”一“榮”,那個“枯”就是段九娘,她師兄退隱後,她便也銷聲匿跡,到如今叫出名來,很多小輩人已經不知道瞭。

段九娘是十幾年前失蹤的,有人說她死瞭,也有人說她殺瞭什麼要緊的人物,為瞭避禍退隱江湖瞭,甚至有謠言說她躲在四十八寨……當然周翡知道寨中沒這個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個縣官的後院裡當小妾!

還是個備受冷落的瘋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臉色重新冷瞭下來,“她是枯榮手?你怎麼不說她是皇太後呢?”

老仆婦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見那方才還在院子裡的段九娘人影一閃,就到瞭門口,以周翡那洞察“牽機”的眼力,居然沒看清她的身法。周翡下意識地一摸,卻沒摸到她身邊的長刀,原來就是這麼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經站在瞭她面前,笑嘻嘻地舉起她的刀,在掌中轉瞭兩圈,說道:“吃瞭飯再玩耍,乖。”

周翡起瞭一身雞皮疙瘩,一半是被惡心的,一半卻是駭然。她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的身法、這樣快的手,一時間真有幾分驚疑不定地想:難道真的是她?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還手之力的,這樣的高手蹍死她不比踩死一隻螞蟻費事到哪兒去,不會閑得沒事在飲食裡做手腳,她頓瞭頓,默不作聲地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圇灌瞭下去。一碗溫熱的米粥下肚,周翡身上頓時暖和瞭起來,她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個謝,那段九娘卻用刀把極快地在她身上點瞭幾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動不能動瞭。

段九娘瘋瘋癲癲地湊在她耳邊說道:“不要亂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瞭你去,啊嗚!”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體會瞭一把什麼叫“七竅生煙”。

段九娘又去看吳楚楚,吳楚楚比較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雙手捧著粥碗,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十分乖巧地沖她笑,好歹沒被一起定住。瘋婆子這才滿意,張牙舞爪地圍著她倆“啊嗚”“啊嗚”地叫瞭幾聲,沖雙眼冒火的周翡做瞭個大鬼臉,跑到小角落裡攬鏡自照去瞭。

吳楚楚看瞭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夫人,怎麼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個簡單,能從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頭也不回地說道,“隻是你們不行的,我的功夫專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試比試?”

最後那一句,她微微抬起頭,聲音壓得又輕又嬌嫩,好像虛空中真有個“李大哥”一樣,吳楚楚不由自主地打瞭個寒噤,驚疑不定地跟周翡對視瞭一眼。

那老仆婦見瞭,便在一旁嘆瞭口氣,說道:“段夫人和李大俠是有淵源的,二位姑娘且聽我細說。”

“那時候南朝尚未建成,舊皇族倉皇逃竄,故都裡北鬥橫行,人心惶惶,我本是一戶清貴人傢的丫頭,我傢老爺原先是翰林院學士,因不肯給偽朝做事,便辭官閉門在傢。誰知大少爺少不更事,跟一幫太學生鬧事,被人五花大綁地押瞭去,朝廷拿他的性命逼著老爺出來受封。我傢老爺為救獨子,假意受封,暗中聯系瞭一些朋友,想舉傢出逃。不料錯信奸人,被人出賣,全傢都喪瞭命,隻有我機緣巧合之下,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小少爺逃瞭出來,沿途遭人截殺,段夫人正巧路過,一掌斃瞭那領頭的,救下瞭我們主仆二人。”

老仆婦看瞭段九娘一眼,那瘋婆子哼著歌梳頭發,好似全然沒聽見。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鬥‘文曲’的親弟弟。段夫人天賦異稟,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瞭,一點遮掩都不屑做,這便引來瞭禍端。北鬥忌憚‘枯榮手’的名號,以為她故意挑釁新政,自然要除去她,我們在平陽遭到瞭北鬥‘廉貞’‘文曲’‘武曲’‘巨門’四人圍攻,一路驚心動魄。段夫人身受重傷,我本也以為自己怕是要交待在那兒,隻恨尚未來得及將小少爺托付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李大俠趕到瞭——原來是段夫人的師兄聽聞師妹惹瞭事,自己又有要緊事脫不開身,便輾轉托瞭李大俠救助。李大俠真是義氣,聽瞭朋友一句話,便從蜀中不舍晝夜地趕瞭來,正好救下瞭我們。”

周翡雖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說話,聽到此處,卻不由得睜大瞭眼睛。

“北鬥”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像是無法逾越的大敵,而她那未曾有幸一見的外祖父當年居然能以一敵四,還能帶著一幫老弱病殘成功脫逃。“南刀”究竟有多厲害?她連想都想象不到,周身的血都跟著微微熱瞭起來。

“我將小少爺交給瞭老爺的一位故交抱養之後,便決心追隨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報大恩。李大俠一路護送我們南下,據段夫人說,李大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該叫一聲‘前輩’的。可他待人一點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氣,細心得要命,也很會照顧人。他自嘲說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雙兒女的緣故,婆婆媽媽的毛病改不瞭。”

老仆婦嘆瞭口氣:“這樣的男子,縱使年紀大一些……誰能不愛呢?”

段九娘頭發也不梳瞭,癡癡地坐在墻角,不知想起瞭哪件虛空的陳年舊事。

吳楚楚忍不住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是怎麼留在華容瞭呢?”

老仆婦尚未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段九娘便自顧自地開瞭腔,輕飄飄地說道:“因為我姐姐……我當年獨自在兵荒馬亂的時候上北邊去,不是沒事找事……我有個雙生的姐姐,我們自小長得一模一樣,隻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歲的時候,我傢鄉遭災,父母活不下去,便將我們姐妹兩個賣瞭。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備,掙開瞭綁在身上的草繩,從那拉牲口的車裡跳瞭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時候,她卻不讓我拉,踩我的手指讓我滾,說她一輩子不見我……她還說,爹娘賣瞭我們,都是因為我不討人喜歡,連累瞭她,她恨死我瞭。

“我從小脾氣刁鉆古怪,常被大人訓斥不如姐姐伶俐討喜,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聽瞭這話,便信瞭她,恨得不行,當場哭著跑瞭。後來長大瞭才想明白,她當時是怕人牙子回來,我也跑不瞭,讓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兒再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與人喝酒,偶然聽一個遠道的朋友提起,說他在北邊見過一個女子,恍惚間以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認錯瞭。據說那人眉目間與我很像,隻是神色氣象又大不相同瞭。”

段九娘方才瘋得厲害,吳楚楚和周翡已經放棄和她交流瞭,誰知她這會兒又好瞭,提起同胞姐妹的時候,口齒清晰,話也說得有條有理,神色甚至有些嚴肅。周翡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脈通暢瞭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沒用多大的力道,一邊留心聽她說話,一邊暗暗運起功來。

“我聽瞭,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瞭我那二十年音書斷絕的姐姐,忙問清瞭他何時何地見的那人。因為過瞭很久,他也隻能說個大概,我隻好一路北上,四處打聽,誰知道遇到姓曹的縱犬傷人,他自己心裡有鬼,見瞭誰都疑心是來跟他作對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惡犬追得好生狼狽……

“沒想到卻遇上瞭他。”

段九娘說到這裡,方才還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來。

吳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瞭起來,好像拿瞭個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隻手才剛有知覺,一動不敢動地垂在一邊。昏暗的小屋靜謐瞭半晌,老仆婦在燒著一壺熱水,兩個女孩屏息凝神地盯著那不知什麼時候會犯病的瘋子。

段九娘年輕的時候也該是好看的,年輕的女孩子,隻要有精神,看起來都是幹凈美好的。這會兒她盯著油燈的火光,仿佛一點也不怕灼眼,眼角細細的皺紋都融化在光暈下,還能看出一點褪瞭些許的顏色來。

她大概全然忘瞭世上還有別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舊日光景裡。

突然,段九娘毫無征兆地大哭瞭起來。

這一嗓子把屋裡其他人都嚇得跟著抖瞭抖。

瘋子不知節制,一張嘴真可謂鬼哭狼嚎,而她單是哭還不算,還發狠似的抓向梳妝臺上的銅鏡。那銅鏡在她掌中簡直像根煮爛的面條,扭成瞭麻花,“嘰嘰”叫著壽終正寢。段九娘還沒發泄完,一掌又拍向瞭墻壁,整個屋子震瞭震,房頂的沙石嘩啦啦地往下落,再挨上幾下,鬧不好要散架。

吳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沒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換瞭另一種瘋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揍進地基裡,經驗豐富的仆婦忙大叫一聲:“夫人,少爺還在屋裡呢!”

這句話裡頭不知有個什麼咒,反正一念出來,那雙目血紅的段九娘立刻跟中瞭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兒。過瞭一會兒,她一聲咆哮,閃身到瞭院子裡。

漆黑的院子裡傳來一連串悶響,不知是石頭還是木頭遭瞭她的毒手。

吳楚楚手裡的空碗差點沒端穩,好懸才沒摔在地上,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道:“對……對不住。”

仆婦搞定瞭大魔頭,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擺擺手道:“放心,她聽瞭那句話,不鬧騰完不會進來的。”

吳楚楚問道:“您說的少爺是……”

老仆婦道:“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這府上的大少爺。”

吳楚楚問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呢?段夫人後來是找到她姐姐瞭嗎?又怎會流落到此地呢?”

老仆婦嘆瞭口氣,不慌不忙地從頭說道:“段夫人一路上對李大俠上瞭心,她的脾氣又一向是直來直去,對誰有情誼就憋不住要說,說給李大俠聽瞭,他卻隻是笑道‘我一個年逾不惑的老菜幫子,閨女都快與你一般年紀瞭,要不是和你師兄同輩論交,托個大,讓你叫聲叔都不妨,快別胡鬧瞭’,段夫人一再剖白,說哪怕他七老八十瞭也不在意,李大俠便又誠心回絕,隻道自己忘不瞭原配,拿她當個晚輩,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傢夫人性子烈,哪裡受得瞭這樣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揚鑣瞭。我們兩人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隻好繼續尋訪她大姐的蹤跡,按理說那豈不是大海撈針嗎,哪裡能找到?可誰知三個多月以後,真那麼巧,跟沿街一個老乞丐問路的時候,那老乞丐指點完瞭路,突然說瞭一句‘華容縣城有個賣酒的娘子,同姑娘長得一模一樣,我乍一看,還當是她呢’。段夫人聽瞭先是大喜,隨後又犯瞭疑心病,拿瞭他再三逼問,那老乞丐才說自己是丐幫弟子,受人之托幫著留心的。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巧,是李大俠不放心,暗中又跟瞭我們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瞭不少消息靈通的朋友幫著留心。”

周翡頭一次這樣詳細地聽說老寨主的事,隻覺得外祖父跟她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分明是個手握極烈之刀的人,性情卻居然這樣溫和。她想著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訣,心道:溫和的人也能無堅不摧嗎?

“就這麼著,段夫人找著瞭她分別瞭多年的親姐姐,那失散親人見面的滋味便不提瞭。很快,段夫人發現她姐姐竟是在給一個富傢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憑自己好惡,頗為離經叛道,知道瞭就知道瞭,也沒覺得怎樣,並不以為恥,反倒見他們兩個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對李大俠的感懷,一時惱一時惦記。她既然找著瞭姐姐,多年的心願瞭卻,便一門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俠的刀法,想要自創一套功夫,專門克他,好把人強搶回來。”

周翡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榮幸聽見大姑娘要強搶自己姥爺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尷尬得坐立不安。

老仆婦仿佛瞧出瞭她的尷尬,便一笑,說道:“她隔上三五個月便要去蜀中挑釁一番,去一次敗一次,敗一次去一次,看來是打算耗一輩子瞭。”

周翡:“……”

段九娘這討人嫌的性子看來跟瘋不瘋沒關系。

“後來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俠,路上無意中與一夥人發生沖突,聽那夥人自報傢門,說是‘北鬥’廉貞手下的人,她一時想起自己在北鬥手下吃過的大虧,氣不過,沖動之下便尋釁動瞭手。誰知這個廉貞與其他人又有不同,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打不過便下毒。段夫人就這麼著瞭他的道兒,眼看要陰溝裡翻船,又是李大俠趕來瞭——原來是她三天兩頭跑去四十八寨,人傢山下暗樁的人早認識瞭,見她跟人爭鬥,便立刻傳瞭消息回去。

“李大俠替她把毒逼瞭出來,頭一次訓斥瞭她。段夫人見他相救,本來滿心歡喜,還來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澆瞭一盆涼水,於是怒氣沖沖地跑瞭。人受瞭委屈,總是要找親人的,不料等她回來,她姐姐正好生產,段夫人還沒來得及道喜,產婦便見瞭紅。”

吳楚楚“呀”瞭一聲。

“祝傢那幫王八羔子——哦,就是與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個敗傢子,現如今當瞭這狗屁縣官——早移情別戀到不知什麼狂蜂浪蝶身上瞭,從親兒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斷氣,竟沒來看一眼。段夫人氣急,要殺那祝傢全傢,她大姐卻不讓,臨死還逼她發毒誓,第一條要護著孩子長大成人;第二條,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煩,更不許傷他,否則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萬剮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脫口道:“她也瘋瞭嗎?怎麼這瘋還是祖傳的?”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喉嚨上的啞穴已經沖開瞭,忙重重地咳嗽瞭兩聲。

仆婦看瞭她一眼,說道:“唉,你這女娃娃,一丁點大,哪裡懂他們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吳楚楚問道:“可是發這種誓也太憋屈瞭,段夫人答應瞭嗎?”

“那怎能不答應?”仆婦道,“過瞭得有十多天吧,等我們都已經將人下葬瞭,祝傢才來人,說自傢血脈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憑子貴,看在孩子的分兒上,願意使一頂小轎將孩子娘也抬進府裡,言語間,竟是連孩子生母已死之事都不曉得。段夫人怒極,反而心生一計,她們姊妹乍一看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便隱瞞瞭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瞭祝傢。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橫著走,沒人占得瞭她的便宜,既然不能傷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將祝傢攪得雞犬不寧。”

周翡聞聽瞭這樣“絕妙”的餿主意,除瞭“有病”,也真是發不出第二句感慨瞭。

老仆婦搖頭道:“她這餿主意一半是自己古靈精怪,另一半卻也是有要激李大俠的意思。她將姐姐多年前便開始縫的嫁衣拿瞭出來,捎信給李大俠,也不提前因後果,隻說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瞭顆珠子,求他幫著找。

“蜀中那邊一直沒有什麼音信傳來。李大俠是個很知禮的人,斷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訊卻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氣吃醋瞭。段夫人便十分得意,打算等著結束瞭祝傢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誰知又過瞭一陣子——就在祝傢來人接她的前一宿,傢裡忽然來瞭個年輕的姑娘,自稱是李大俠之女。”

周翡問道:“那個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婦道,“那姑娘送瞭一袋珠子來,說是她爹臨終時囑咐她要送的賀禮。”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瞭,說道:“傢裡長輩們未曾對我提起過這一段,請婆婆告知詳情。”

“據李姑娘說,李大俠先是遭人暗算,中瞭一種叫什麼‘纏絲’的毒,隨後又被貪狼、巨門、破軍等人率眾圍攻,他一路勉力應戰,往南遛瞭那些走狗數十裡,殺瞭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硬是沒能圍住他,可是這一路也加劇瞭毒發,他強撐著回到寨中,到底還是毒發不治。”老仆婦嘆瞭口氣,半晌,才又道,“我當時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對,等李姑娘走瞭,她便魔怔瞭一樣,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害死李大俠的。”

周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不出在想什麼。

吳楚楚問道:“那為什麼?”

仆婦道:“我也是後來才從她顛三倒四的話裡想明白,原來她最後一次見李大俠的時候,所中的毒就是‘纏絲’,當時北鬥分明帶瞭大批人馬,卻見她跟廉貞沖突而藏著不出來,顯然是蓄謀已久,用她誘出李大俠。那‘纏絲’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俠替她逼毒的時候傳到他身上。李大俠肯定當時就想明白瞭,這才一反常態地罵瞭她一頓,將她趕走,又生生把敵人往南引去。”

吳楚楚“啊”瞭一聲,眼窩一熱。

周翡卻將“廉貞”這始作俑者的名字在心裡念瞭兩遍,想起謝允跟她說過,甘棠先生“在終南山圍困偽帝座下大將,斬北鬥‘廉貞’,頭掛在城樓上三天”,突然覺得周以棠所作所為並非巧合。

吳楚楚悄悄抹瞭一把眼睛,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怎麼樣瞭?”

“段夫人聽說李姑娘要上北都報仇,便將少爺交托給我,也跟著去瞭。李傢人都很感激她,因為李大俠從未跟別人提起過他中毒的真相,他們都隻道她是古道熱腸,仗義相助。但偽帝要是那麼好殺,早就被人碎屍萬段瞭。他們這一去,終於還是無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來以後就恍恍惚惚的,祝傢什麼的,也一概顧不上瞭,好在那姓祝的也沒想過理會她這‘添頭’似的孩子娘,後院裡一直清清靜靜。有一陣子,她發狠練起瞭功,不料將自己逼得太過,竟漸漸走火入魔,一開始還隻是偶爾魔怔,後來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後,連祝傢人都知道這院裡有個瘋婆子,就成瞭現在這番光景。”

油燈跳瞭跳,周翡聽完瞭這麼漫長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裡將幾十年的前因後果隱約串瞭起來,一時五味雜陳,滿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麼時候略略平息下來瞭。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將吳楚楚送回去,結果一時怒氣沖頂就不管不顧,連吳楚楚是哪根蔥都拋在瞭一邊,何止是“食言而肥”“考慮不周”,簡直是說話不如放屁。聽瞭老寨主這故事,她發現自己非但本事不行,連為人上都丟先人的顏面。

老仆婦說完,見夜色已深,就囑咐她們兩人早點休息,自己去廂房睡瞭。那瘋子段九娘不知什麼時候安靜瞭下來,將自己倒掛在院裡的大樹枝上,一動不動,跟蝙蝠一個姿勢。

周翡周身大穴悉數沖開,行動自如瞭。吳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瘋子較勁,但是說也不敢說,勸也不敢勸,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周翡卻頗為過意不去地搓瞭搓自己的下巴,對她說道:“你休息吧,我……那什麼……不惹事瞭。”

吳楚楚表面上點頭,心裡還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裝作睡著瞭,過一會兒就偷偷睜眼瞄著她,生怕她半夜三更不告而別。周翡自然聽得出她在裝睡,心裡平靜下來瞭,便越發覺得愧疚,她想起自己連日來心浮氣躁、胡思亂想些不自量力的事,便覺得很不應該,幹脆也不睡,在旁邊打坐起來,專心致志地用魚老教她的方法,默默練起她的破雪刀來。

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瞭定,將一切喧囂都放在瞭一邊,她心無旁騖,將破雪九式在心中收勢走完一遍,才睜開眼,天邊居然已經泛白瞭。

周翡緩緩吐出一口氣,莫名覺得胸口一松,多瞭幾分領悟,正要站起來走動走動,卻驀地發現段九娘悄無聲息地站在一邊的陰影裡,跟個鬼影似的窺視著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輩……”

段九娘突然躥到她面前,壓低聲音,神神道道地問道:“你方才在練刀嗎?”

周翡詫異地想:她怎麼知道?

還不等她答話,段九娘又溫聲問道:“誰教你練功的?”

周翡老老實實地答道:“傢母。”

“唉,跟著親娘練功能有什麼出息?她怎麼舍得好好錘煉你?”段九娘神神道道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著姥姥練?”

周翡努力地忽視瞭“姥姥”兩個字,便要推辭道:“我……”

還不等她說話,段九娘突然出手如電,又封住她周身大穴。

周翡愕然道:“前輩,你這是做什麼?”

段九娘天真無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沒聽說學功夫還得被定成木頭人,周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饒是她懶得跟瘋子計較,也不想睜眼看著瘋子把她玩死,忙岔開話題道:“前輩不是說有專門克破雪刀的本事嗎?叫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段九娘像煞有介事地說道:“那都是招式,我枯榮手內功為基,鍛體為輔,招式為次,剛入門的時候都得從基礎打起。”

周翡一聽,真是頭皮都麻起來瞭——有道是東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經脈岔瞭氣就不好順,倘若任由這瘋子在她身上胡指亂點,以後鬧不好在院裡耍把式的還得再多一人。她眼下真是寧可段瘋婆子繼續她的“拆房大業”,也不想領教她的一本正經。

周翡情急之下,無端多瞭幾分胡說八道的急智,飛快地拍瞭個馬屁道:“那個不急,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傢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厲害的刀法,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什麼能跟它相克,差點就坐井觀天瞭……呃……前輩還是快讓我見識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時大時小、時老時少,這會兒她有點像小孩,聽說周翡要見識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兩語就被哄得眉開眼笑。她一甩袖子,解開周翡的穴道:“那好吧,你跟我來。”

段九娘十分沒輕沒重,周翡好不容易將一聲嗆咳忍瞭回去,氣都沒來得及順過來,那瘋婆子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連拉帶拽地拎瞭出去,然後把長刀塞進她手裡,又不知從哪裡撿來一根樹枝,笑嘻嘻地對周翡說道:“來,來。”

周翡將長刀在自己手中掂瞭兩下,雖然不怎麼仇恨段九娘瞭,但眼下受制於她,到底還有些不甘心,便說道:“前輩,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畫虎類犬,倘若丟人現眼,是怪我自己學藝不精,可不是刀法不好的緣故。”

段九娘不耐煩道:“你這小女孩,一點年紀,也和李徵一樣囉唆!”

周翡長到這麼大,被人嫌棄過脾氣臭、嘴毒手黑,還從來沒人說過她囉唆,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時惹的這朵爛桃花,好好地爛瞭這麼多年都與世相安,倒是她機緣巧合,非得送上門來給人糊一臉……可能也是命。

“前輩請瞭。”周翡將手中長刀一抖,摒除瞭心頭雜念,長刀在她手中卷起瞭一道旋風。

破雪刀前三式大開大合,乃“劈山”“分海”與“不周風”。

周翡直接將“山海”兩部分略過,使出瞭她在木小喬山谷裡方才領悟的“不周風”一式,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紛繁無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處,能斷鳴音、裂飛影。同時,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戰中,沖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靈機一動,便在走轉騰挪中帶瞭出來。

周翡這一點天賦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凡事不講究路數,特別會抓大放小,看見別人功夫中有什麼讓人眼前一亮之處,有時候不知起瞭什麼古怪的靈感,便能張冠李戴地用在別處。“蜉蝣陣”相傳能以一當萬,“不周風”又最適合對抗群毆,兩相結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風”變成瞭“東南西北風”。

段九娘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圍瞭七八個人,她不由得有些訝異,輕輕“咦”瞭一聲,沒料到周翡這麼一個看起來中規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規矩的一面。像枯榮手這樣的內傢高手,對上小輩是不必拿真刀真槍的,一根破敗的樹枝到瞭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兩人電光石火間走瞭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沒有還手。

直到她看明白瞭周翡這別出心裁的路數,方才輕笑瞭一聲道:“你瞧我的。”

她話音未落,周翡便覺得掌中刀好像被什麼粘住瞭一樣,對方似乎隻是拿著那根小樹枝在長刀身上隨意點幾下,周翡那原本來勢洶洶的刀風頓時中斷,再也找不到方才行雲流水似的暢快感覺。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鋒一被迫減速,驟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跡,一把抓在瞭手裡。她隻伸出瞭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夾住瞭周翡的刀面,虎口懸空,與森冷的鐵刃之間有約莫一指寬,卻是遊刃有餘,連油皮都沒有破一層。

周翡倏地一驚,對上瞭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著她,惡作劇似的悄悄笑,小聲說道:“這個啊,就叫作‘捕風’。”

周翡天生比旁人要遲鈍一些,並不能時常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幽微的愛恨,相較而言,領會刀劍的話比領會人話來得更清晰直白——先前聽老仆婦唾沫橫飛地講那些個故事,周翡基本都沒什麼觸動,她站著聽故事裡的人來回作妖,一點也不腰疼。

直到她親眼見瞭這一招,親耳聽瞭“捕風”二字。

周翡突然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瞬間就設身處地地明白瞭何為“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她愣瞭片刻,眼圈毫無預兆地紅瞭。

段九娘吃瞭一驚,手足無措地收斂瞭得意的笑容,想瞭想,又欲蓋彌彰地將手中的小樹枝背在身後,說道:“哎……你怎麼這樣,輸瞭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氣,將眼淚硬憋瞭回去,皺著眉一低頭道:“誰哭瞭?”

段九娘頗為孩子氣地一彎腰,從下往上覷著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一次被四條惡犬追瞭好幾十裡地,被他們打得滿地打滾,都還沒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瞭揉眼,將長刀插回刀鞘內,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瞭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瞭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瞭。”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讓大當傢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回事地說道:“吃力沒關系,慢點練唄。”

段九娘正經八百地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後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

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註,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然而聽完瞭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麼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兒好像又記串瞭輩分,拿周翡當瞭李徵的女兒,周翡隻好給她糾正過來。

段九娘“哦”瞭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瞭一半,第二年又死瞭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能死人的門派,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跟骨頭要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面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瞭兩年,就隻剩下我和師兄兩人瞭!”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嘆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瞭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瞭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麼?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麼大的閨女瞭?”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麼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瞭,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傢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瞭一會兒,她又變成李徵的“重孫女”瞭。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裡,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兒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裡是一鍋熬瞭十多年的煳粥,同那瘋婆子一聊便聊到瞭天亮。

周翡望著亮起來的天光,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瞭,跟我們回四十八寨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瞭什麼氣。後半句卻明白瞭,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瞭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瞭,便伸手拍瞭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瞭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麼?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瞭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分清瞭活人與死人。

瘋婆子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周翡隻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仿佛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沖直撞,所到之處,便像把人剝皮抽筋似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聲慘叫憋在喉嚨中叫不出來。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面無表情道:“‘枯榮真氣’共有兩路,我師父那老鬼防著我們,不肯皆傳。我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風掃枯葉,在你內息中卻有怒江入海之盛,撐不住就爆瞭,看你的經脈有沒有這個命。”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瞭些什麼。老仆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瞭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麼?”

周翡的穴道隻被段九娘封住瞭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沖開瞭,她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瞭下來,手腳輕輕地抽動著,不知是微弱的掙紮,還是無法抑制的哆嗦。

好不容易睡瞭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方才從美夢裡醒來,未承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瞭院裡,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變質成瞭石頭,又硬又冷又沉,她徒勞地伸瞭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裡,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兒像老妖怪,一會兒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又隱約有瞭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隻是約莫不是十分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有一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麼?”

在場三人,一個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隻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註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等瞭一會兒,見無人回應,隻好寂寞地自說自話,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麼刀槍劍戟?走的什麼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隻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麼‘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耍把式賣藝的有什麼區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瞭,長出瞭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就也是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瞭?夫人,您心裡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麼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瞭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松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瞭,搖頭道:“那我救不瞭,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隻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嗎?

段九娘說著說著,又不近人情瞭起來:“她要真是李傢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瞭。倘若真是這麼廢物,死在我手裡,也比出門在外死在別人手裡強!”

吳楚楚無計可施,隻好默默地等在一邊,不料這一等,她就從天黑等到瞭破曉,又從天亮等到瞭天黑,祝府的下人來送瞭兩次飯,每次在院外重重敲門,她都要好一陣心驚肉跳。每過一刻,吳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無聲無息地死瞭。

枯榮真氣好似一夥不速之客,橫沖直撞地卷過周翡全身,所到之處,皮囊雖然完整,裡面的血肉卻好像都攪成瞭一團,走一路炸一路,繼而那股真氣氣勢洶洶地逼入她氣海中,與她原有的內息分庭抗禮,兩廂來回沖撞,全然沒有一點想要攜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一把好手,這麼復雜的一個過程,她隻用瞭“收服”兩個字就給周翡概括瞭,別說功法,連句口訣都沒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聽信,她著實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腦子裡還能裝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訣。

漸漸地,周翡失去瞭對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還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瞭,微弱的意識幾次險些斷絕,然而終有一線搖搖欲墜地懸在那裡。

她不肯承認自己怕死,隻是不能在仇天璣還氣急敗壞地四處搜捕她的時候,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一個小院子裡。周翡想,她還要送吳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親口告知噩耗,還要回來找北鬥報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瞭山,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爹一面。

周翡將這些無論如何也死不得的緣由反復在心裡念叨,念念如沙,然而沙礫沿著同一個軌跡滾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幾乎成瞭一股能吊命的執念。

傍晚將至,老仆婦燒瞭一壺水,用長簽子穿著硬如鵝卵石的冷饅頭,在火上烤熱瞭遞給吳楚楚:“姑娘,吃點東西吧。”

吳楚楚對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周翡,還有一個端坐在旁邊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瞭一天,沒事好做,隻能胡思亂想,想自己顛沛流離的過去與渺茫艱難的未來,心頭正一片慘淡,沒當場找根長繩吊死已經是心寬瞭,哪裡還有心情啃幹饅頭?她便苦笑瞭一下,擺手推拒瞭,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跟難得安靜瞭一天的段九娘說瞭話。

吳楚楚問道:“夫人,她什麼時候能好?”

段九娘睜開眼,先是迷茫地看瞭她一眼,又看瞭看周翡,吳楚楚的心吊到瞭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脫口一句“你們是誰,這怎麼瞭”。

好在不一會兒,段九娘就艱難地想起來瞭,她端詳瞭一遍周翡的臉色,又似有不解地皺瞭皺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說著,站瞭起來,圍著周翡轉瞭好幾圈,顛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將枯榮手的來龍去脈給吳楚楚念叨瞭一遍。

然而除瞭“此功法非常妖孽,一個鬧不好就要死人”外,吳楚楚這門外漢什麼都沒聽懂。

段九娘抬起頭問她:“多久瞭?”

吳楚楚道:“一整天瞭。”

段九娘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瞭,按理說,頭一次接觸枯榮真氣的人,最多能撐三個時辰,撐不住的也就死瞭,能撐過去的,自然能一點一點將枯榮真氣化為己用,她怎麼一整天瞭還是這樣?”

吳楚楚差點淚流滿面,說道:“我怎麼會知道?”

段九娘自從瘋後,凡事便不去深思量瞭,此時乍一動用塵封的腦子,好似個癱瞭八年的人練習用腿行走——基本使喚不動,隻好驢拉磨一般地原地團團轉。

吳楚楚被她轉得眼暈,用力回憶瞭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雲裡霧裡的話,心裡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便急急地說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師父不肯將枯榮手全部傳給你們?”

段九娘皺著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們,根本是打算拿我們給他練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地教。”

吳楚楚沒太懂什麼叫作“給他練功用”,便忽略過去不去細想,隻說道:“那麼他將‘枯’傳給瞭前輩你,又將‘榮’傳給瞭令師兄,為何不怕你們互相傳功?”

段九娘理所當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榮手乃世上最強橫霸道的內功心法,素來唯我獨尊,不與別傢功夫相容,除非剛開始就修習瞭枯榮二氣,否則三年之後內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榮真氣,豈不是找死?”

吳楚楚不祥的預感成瞭真,頓時臉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瞭?”

吳楚楚緩緩道:“夫人,阿翡練你說的‘別傢功夫’已經十多年瞭。”

段九娘:“……”

其實這道理,換個稍懂些武功的人,一聽就懂瞭,偏偏這裡隻有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瘋子和兩個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卻根本沒機會說話。

段九娘愣瞭一會兒,繼而又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是我疏忽瞭,可這也沒什麼,我瞧她以前的內功練得也是稀松,一點用場也沒有,倘若相沖,廢瞭以前的功法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吳楚楚一聽,心頭立刻更慘淡瞭——按這話說,死瞭重新投胎可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周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被誰挪到瞭床上。她好像一輩子沒合過眼瞭似的,忍不住想陷到床上躺個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瞭不對勁——身上是軟的,手腳都沉重得不像原來長的那副!

周翡愣瞭片刻,腦子裡“轟隆”一下炸瞭,瞬間,百八十條瞌睡蟲都跑光瞭,她用力抓瞭一把床褥,想將自己撐起來,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瞭血,被這一抓又重新崩開。

十指連心,周翡“嘶”一聲,又摔瞭回去。

吳楚楚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困得東倒西歪的,被她這動靜驚動,急忙撲過來:“阿翡,你還好嗎?”

周翡嘴唇微微顫動瞭幾下,沒說出話來。她沒理會吳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瞭門口——段九娘那大禍害正倚著門框站著。

周翡沒吭聲,硬是撐著自己坐瞭起來,緩緩地抓住瞭床頭的長刀——見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義。段九娘察覺到她的敵意,腳步一頓,停在她三尺之外,負手說道:“我以化功之法暫時封住你身上兩股內力……你感覺怎麼樣?”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暫時?”

段九娘點點頭:“不錯,隻是暫時,待你休養兩天,我便可以出手廢去你身上內力,放心,不會損及你的經脈,然後你便能順利投入我門下瞭。”

周翡聽瞭這番強買強賣的話,心口一陣翻湧,急喘幾口氣,感覺那種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卷土重來。她生平未曾畏懼過什麼,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瑟縮瞭一下,唯恐那刻骨銘心一般的疼痛再犯。

不過這一次沒發作起來,很快被什麼截斷瞭似的,隻剩下綿延不斷的悶痛。

周翡頭天夜裡還覺得這瘋婆子可憐中帶點可愛,這會兒卻真是恨不能將段九娘這根攪屎棍千刀萬剮。可惜,她此時約莫也就隻剩下削個蘋果的力氣,便隻好冷冷地說道:“我幾時說要投入你門下瞭?”

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樣,那瘋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榮手獨步天下,投入我門下有什麼不好?再說你現如今這樣,倘若不破舊立新,可就活不瞭啦。”

然而周翡堅而不韌,又正是脾氣沖的年紀,哪裡是什麼能屈能伸的人?四十八寨將門派之別看得不重,要是別人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倒也未必會將“轉投他派,學別傢的功夫”這事看得有多嚴重,可那段九娘都瘋到瞭這步田地,竟還是狂得沒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滿口死死活活地威脅她。

周翡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枯榮手算什麼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學!”

“枯榮手”乃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號,何其自矜自傲,她當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頭:“你再說一遍!”

周翡寸步不讓,脫口道:“我再說十遍又怎麼樣?段九娘,你這一輩子,可曾做過對的事嗎?”

那瘋婆子聽瞭這話,倏地怔住,臉上的表情就仿佛被人捅瞭一刀似的。

吳楚楚低聲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開周翡,喃喃道:“不錯,我這一輩子,果然是一件對的事也沒做過。”

當她頭腦清楚,可來去於天下任何一處時,偏偏任性妄為、一錯再錯。

如今她知道自己當年錯瞭,卻已經老瞭、傻瞭、記不清事情瞭,成瞭個隻會闖禍的廢物。

段九娘癡癡傻傻地轉身就走,吳楚楚忙叫道:“夫人,等……”

“不要管她!”周翡咬牙坐瞭起來,剛想走兩步,便覺得雙腿軟得跟佈條一樣,忙用長刀撐住地面。

吳楚楚問道:“那你怎麼辦?”

周翡感覺自從下山以來,她就好似流年不利一般,沒遇到過一件好事,這會兒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可是此時旁邊已經有瞭一個六神無主的,她也不好再跟著湊熱鬧,隻好強裝出一副“天塌當被蓋”的無所謂的樣子,對吳楚楚道:“你不用管,沒什麼大不瞭的。”

她蹩腳地安撫瞭吳楚楚,勉強在屋裡走瞭幾圈,不過區區幾步,就有些心慌氣短。周翡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恐慌瞭起來,惴惴不安地想道:這回我可變成個沒殼的王八瞭。

周翡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她的底氣多半來自手中刀,可是倘若連提刀的力氣也沒有瞭呢?那她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瞭。

說句光棍的話,廢瞭大不瞭重新練,可內力真的還能恢復嗎?

能恢復幾成?

又得花上多少年?

周翡心裡全然沒底,一時間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起來。她一身的傷,分明疲憊得不行,明知道自己應該躺下養精蓄銳,可是樁樁件件的事都沉甸甸地壓在心裡,無從排解,也不敢跟吳楚楚說。

周翡翻來覆去半晌,無意中從懷中摸到一樣東西,借著房中晦暗的燈光摸出來一看,是那本薄薄的《道德經》小冊子,這東西又薄又輕,當時被她順手揣進懷裡帶瞭出來,竟然“幸免一死”。

周翡盯著它,想到自己身無長物,到頭來居然和它做瞭伴,便自嘲一笑,隨手翻閱,想借著這書“一睡解千愁”。

《有匪1: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