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九娘

寶山十九瞭,她當年千金一諾,至此已經塵埃落定。

好在這會兒外面亂得不行,丟瞭個祝寶山,一時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原來沈天樞走瞭以後,那仇天璣便打起主意,打算要挨傢挨戶搜查,將所有流民統一關押,三個月內接觸過外人的百姓全部要登記在冊,凡是有隱瞞的,左鄰右舍一概連坐獲罪——逼迫他們互相舉報。

仇天璣自以為這樣一來能甕中捉鱉,誰知轟轟烈烈的“掘地三尺”還沒開始,便有屬下在夜間巡城的時候神秘失蹤,屍身都找不到。

仇天璣可不相信四十八寨的“老狐貍”敢在這麼個風口浪尖上冒頭,晚間親自出來巡城,那神秘人物再次出現,他一聲長哨,指揮著獵鷹沖上去,不料來人竟是個意料之外的高手,竟從他眼皮底下逃脫瞭,可是祿存星何等眼力?

隻一眼他就發現,那人正是本該“公幹”離開的沈天樞。

仇天璣大驚,立刻派人出城查看,果然發現瞭貪狼的人留下的眼線和暗樁。他氣得掀翻瞭一張桌子,跳腳大罵道:“姓沈的癆病鬼,我就知道他陰魂不散!先前就放著霍傢堡不管,跑來跟我爭功,你來助拳,好,我沒攔著,你是老大,見面分一半就分一半,我吃瞭這虧也認瞭!可這老王八來說瞭兩句風涼話,眼看對方紮手,居然見煙就卷,想讓我在前面沖鋒陷陣,他在後面坐收漁利!”

祿存星那幾隻老鷹都嚇得飛到院裡,一個個把腦袋藏在翅膀底下假裝自己是鵪鶉,手下的黑衣人全在裝死,聽著仇天璣將沈天樞祖宗八代拉出來鞭瞭一回屍,等他罵夠瞭,一個祿存的黑衣人才上前問道:“大人,怎麼辦?”

仇天璣神色閃爍瞭片刻,低聲道:“四十八寨的那個老耗子出手狠辣,而且至今深藏不露,恐怕是個強敵,咱們不能外有強敵,後院起火,你過來……”

第二日清晨,侍衛甲辰幽魂似的飄進院子,跟正在“卸妝”的白先生打瞭個照面,在謝允房門口說道:“三公子起瞭嗎?祿存派人出城瞭。”

明琛一把將窗戶推開,飛快地說道:“瞧仔細瞭?他果真派人去城外清理貪狼的眼線瞭?看來仇天璣和沈天樞不睦的傳言竟是真的!”

謝允聞聲,從屋裡走瞭出來,他穿戴整齊,一點也不像剛睡醒的樣子,點瞭點頭,說道:“還好,我最擔心的事沒發生。”

他最擔心的事,莫過於那位隱藏的“朋友”見仇天璣搜城,會沉不住氣,不料對方比他想象的還要篤定。

謝允都有點納悶起來,心道:那位到底是誰?

一開始,謝允懷疑躲在暗處的人是張晨飛,現在看來又不像,他將所有認識的人在心裡過瞭一遍,覺得誰都不太可能——當初張晨飛他們中間要是有這麼一個該果斷時果斷、該隱忍時隱忍的人物在,恐怕也不會落到跟他做瞭好幾個月“鄰居”的境地。

那麼……也許當時在客棧中的人確乎是死光瞭,此時藏在暗處的,隻是某個路見不平的神秘高手?

謝允第一次確定那人不是周翡的時候,心就往下沉瞭一寸,此時冒出這麼個念頭,心便又往下沉瞭一寸。隻是他七情不上臉,心就算已經沉到瞭腸子裡,依然面不改色。

明琛在一旁笑道:“這下好,這裡總共這麼淺的一個坑,他們自己掐起來瞭——對瞭,我聽說沈天樞這回拿霍傢堡開刀,是為瞭霍傢腿法,北鬥終於打算要‘收天下之兵’瞭嗎?怎麼曹仲昆也不管管手下的幾條狗?”

白先生說道:“在朝廷眼裡,江湖勢力算什麼東西?湊在一起也不過就是烏合之眾,翻不起大風浪,剿瞭他們,那些個村夫愚婦還得拍著手叫好,說往後就是‘太平天下’瞭呢。霍傢堡和齊門這種,在曹仲昆眼裡也就隻是餿骨頭和鮮肉湯的區別,餿骨頭可不正適合喂狗嗎?”

謝允本來不愛聽他們說話,打算自去找銅壺沏茶,誰知聽到這裡,他動作突然一頓,問道:“齊門?又有齊門什麼事?”

白先生對他的態度又比前幾日還恭敬瞭幾分,見他問,忙回道:“這事說來話長瞭,不知三公子還記不記得,我有個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裡就會‘三隻耗子四隻眼’地瞎打聽小道消息。”

謝允道:“記得,玄先生。”

白先生臉上的笑容便真摯瞭幾分,接著說道:“齊門擅八卦五行陣、精研奇門遁法,這意味著什麼,三公子心裡想必也明鏡似的。”

謝允緩緩地點點頭——拳頭再硬、武功再高的人,也隻是個人,那些江湖高手個個桀驁不馴,獨來獨往的多,哪怕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不成氣候,可陣法不一樣。

陣法是可以用在兩軍陣前的。

“齊門本就是個清靜道門,知道自己懷璧其罪,這些年便幹脆銷聲匿跡,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不出來瞭。據我所知,咱們的人、曹仲昆的人,都在找他們。”白先生說道,“舍弟兩年前得到瞭一條線索,說是燭陰谷附近似乎突然有不少道士活動,您想,這四大道門都數得過來,別傢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觀裡,這深山老林裡突然冒出來的,十有八九就是他們。這消息傳出之後,很快就有各路人馬前去探看,咱們的‘玄字部’自然也不能落後,據說真被他們找到瞭齊門舊址。隻是當時已經人去樓空,至於他們藏得好好的,因為什麼突然四散而出,門派又因為什麼分崩離析,至今人都去瞭什麼地方,到現在也是眾說紛紜,沒個準主意——怎麼,三公子突然對齊門感興趣瞭?”

謝允皺皺眉,不想提自己見過沖霄子的事,又加上憋瞭好些日子的胡說八道病犯瞭,順口道:“打聽打聽在哪兒出傢環境好。”

明琛和白先生聽瞭,齊齊變色,明琛失聲道:“你要幹什麼?”

白先生也忙勸道:“您請萬萬三思!”

謝允:“……”

他感覺自己實在無話好說,便隻是“高深莫測”地笑瞭一下,轉身進屋瞭。這些人滿腦子大事,個個胸中都有桿經天緯地的大秤,稱完瞭言語,還要稱一稱言外之意,一句玩笑話扔上去,也能砸飛一打雞飛狗跳的砝碼,實在無趣。謝允認為自己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還不如跟著丐幫去要飯來得逍遙。

此時華容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幾乎絕瞭人跡。

沈天樞卻終於與童開陽會合瞭,同行的還有用最短的時間調來的一支八千人駐軍,他們幾乎未曾停留,即刻打出“剿匪”的大旗,旋風似的刮往嶽陽。

當年四十八寨也被一面“剿匪”大旗和數萬人馬壓過境,然而剿匪旗倒瞭,一面遊離於南北之外的匪旗卻掛瞭二十多年。如今,霍連濤一直以為自己是李徵第二,也想轟轟烈烈一回,誰知他們沒等“轟”,就先“烈”瞭,並且比沈天樞想象的還要沒骨氣。

沈天樞本以為,霍傢這些年來好歹也是跺一跺腳,地面震三震的一方勢力,至少要負隅頑抗個兩三日。他都想好瞭,到時候用重兵將霍傢堡團團圍住,各處放幾個功夫過得去的手下護陣,不讓他們突圍,耗些時日而已,收拾他們也算容易。誰知剿匪軍離嶽陽尚有二十裡的時候,本該嚴陣以待的霍連濤卻一把大火燒瞭霍傢堡,“四十八寨第二”頃刻間樹倒猢猻散瞭!

那些依附於霍傢的大小門派,活像被大水灌瞭窩的耗子,倉皇間往哪裡逃的都有,到處都是。

大手抓不住散沙,竹籃打不出井水,他們這一跑,便將沈天樞這八千駐軍不尷不尬地撂在瞭原地。沈天樞怒極,命人救瞭火,把一堆沒來得及跑遠的霍傢傢仆綁成一串,又將霍傢堡搜瞭個底朝天,愣是沒翻出一點有用的東西。

霍連濤行動果斷迅捷,顯然是早有準備,他將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全都帶走瞭,除瞭一堆破磚爛瓦,就剩下這一群下人。可見這些人的性命對霍傢而言,遠不如金銀細軟有用處,因此審起來也不費事,連刑都不用上,這些被丟下的傢仆就爭先恐後地招瞭。

“他們早就準備走瞭,前些日子,打華容來瞭個信使,不知送瞭個什麼信,堡主跟著就動身去華容瞭。”

“可不是,我們不知道啊,還當他是要出去辦什麼事。誰知霍堡主他們一去不返,過瞭幾日,又將堡中的東西清點的清點,收攏的收攏,有那機靈的人就說,這回要壞,可是後來霍堡主又讓他那狗腿子大總管辟謠,說這些東西是他要送給朋友的。他親自護送一趟,轉天就回來,叫我們該幹什麼幹什麼。”

“就是他那狗腿子大總管放的火!差點燒死我們!”

“大人,您想想,誰能信堡主能連蒙帶騙地把我們留下呢?再說霍老堡主也還沒走啊!對瞭,老堡主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覷瞭一會兒,突然有人號叫道:“老堡主被燒死啦!我正好在他院裡澆花,見外面著火,要去拉他,他傻啦,不肯走,甩開我的手,把自己關進屋子裡,還上瞭鎖……你說他傻成那樣,一張嘴就流哈喇子,怎麼沒忘瞭怎麼上鎖呢?”

此言一出,便有那早年跟著霍傢的老仆人坐地嗚嗚大哭,給老堡主號起喪來。

沈天樞被他們七嘴八舌灌瞭一耳朵,沒想到霍連濤為瞭讓霍傢堡看起來一切正常,居然頗有“壯士斷腕”的魄力,不但將服侍自己多年的傢仆甚至弟子一起丟下,連親哥都能留下“壓宅”。貪狼星自詡是一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跟這些“豪傑”一比,厚顏無恥上卻總是棋差一著,怎能不七竅生煙?

“大人,”一個黑衣人上前說道,“怕是咱們剛離開,霍連濤就得瞭信。”

沈天樞恨聲道:“趙明琛明知我是奔著他去的,竟敢這樣有恃無恐地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動作,還有仇天璣這個……姓霍的他們真的取道華容?”

“大人別急,”那黑衣人說道,“您當時不是特意防著這手,早在華容佈瞭暗樁眼線嗎?那邊一旦有風吹草動,兄弟們肯定第一時間來報。眼下沒音信,就說明……”

他話音沒落,外面便響起一道尖銳的馬嘶聲,一個黑衣人一路小跑著進來,對沈天樞低聲說瞭句什麼。沈天樞臉色頓時黑如鍋底,大步流星地前去查看,隻見一群人圍成瞭一圈,馬半跪在地上直吐白沫,馬背上的人滾在地上人事不知,一條袖管中空空蕩蕩的,不知怎麼少瞭一條胳膊。

“大人您看,”一個黑衣人遞上一塊貪狼的令牌,那鐵令牌居然好似烤過的熱蠟,煳瞭一角,“是祿存的毒水!”

沈天樞上前將地上人的臉掰過來,見那人一路快馬疾奔而來,居然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已經斷瞭氣,斷臂上的刀口自內而外,顯然是他自己砍斷的——被祿存的毒水沾上,想活命的唯一辦法,就是手碰瞭砍手,腳碰瞭砍腳,腦袋碰瞭幹脆抹脖子,還能痛快點。

他留下當眼線盯著趙明琛動向的人,居然被仇天璣當成爭功的清理瞭。

沈天樞真是恨不能把姓仇的打成肉丸子喂狗吃,哪個要跟他爭那擄掠婦孺的渾蛋功勛?

天狼星眼角“突突”亂跳,童開陽忙上前道:“大哥別急,那霍連濤不見得真敢往華容去,就算去瞭,他也不會說出來給這些傢仆聽,說不定是故意聲東擊西的障眼法。”

沈天樞陰惻惻地說道:“這用得著你廢話嗎?”

童開陽好心被當瞭驢肝肺,從善如流地閉嘴不吭聲瞭。

“兵分幾路追捕霍傢堡的流匪,”沈天樞轉身就走,“我回華容看看。”

“看看”兩個字,他說得真是咬牙切齒,童開陽懷疑他不是去“看看”,而是去挖仇天璣的眼珠。

華容城中,白先生早已經暗暗準備好瞭最好的車馬。

謝允的話卻越來越少,幾乎到瞭非必要時不吭聲的地步,沒事就在一邊將他那把折扇開開合合,不知在想什麼。趙明琛察覺到他情緒不高,便乖巧地湊上去說話,問道:“三哥,你說霍連濤會往這邊來嗎?”

謝允頭也不抬道:“不會。”

明琛問道:“為什麼?”

謝允道:“怕死。”

明琛忙又問道:“那沈天樞為什麼一定會來?”

謝允可能是被他問煩瞭,“啪”一下將扇子一合,冷冷地道:“因為他多疑又睚眥必報——你要是沒事做,就先去休息,還有一場惡戰。”

趙明琛覷著他的神色,很想問“三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然而知道這也是一句“沒意思”的話,隻好又咽回去瞭。

與他們相距不遠的地方,周翡沒有一點要蘇醒的意思,吳楚楚幾乎懷疑她已經變成瞭一塊石頭,被鎖在小庫房中的祝寶山卻已經蘇醒過來,一醒來就開始哀哀哭叫。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老仆婦不忍他吃苦,將最軟和的飯食精心熱好瞭,又泡在熱水裡,端進去喂給他吃。

祝寶山真是快要嚇瘋瞭,見瞭她,話沒來得及說,先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瞭起來:“宋婆婆,我頭疼,脖子也疼,我是不是快死瞭?”

段九娘那瘋婆子正瘋到興頭上的時候,一句“少爺在屋裡”都能讓她自己老老實實地出去撒火去,哪裡會對他下狠手,其實也就是在他後頸上輕輕捏瞭一下,連個印都沒留下。老仆婦心知肚明,想道:人傢那麼個纖纖細細的小姑娘,指甲扒裂瞭,全身上下疼得冷汗從衣服裡透出來,也沒掉一滴眼淚……唉,這個玩意兒,不知隨瞭誰。

可是當面不好和少爺這樣說話,她便隻好勸道:“少爺且忍耐一會兒吧,要麼我給你揉揉。”

祝寶山抻著脖子讓她給揉,眼珠一轉,一邊哼唧一邊問道:“我為什麼要忍耐?婆婆,咱們院裡是不是來瞭外人?”

老仆婦神色閃動,沒吭聲。

祝寶山便說道:“我知道瞭!我爹說外面來瞭一批壞人,先是被祿存大人殺瞭一批,還有漏網之魚,不知躲在哪裡,就在咱們府上是不是?你和娘都被他們劫持瞭是不是?”

老仆婦心說:分明是你“娘”劫持瞭“壞人”。

祝寶山見她不吭聲,忙自作聰明地壓低瞭聲音:“宋婆婆,你放開我,我去找人來救你們。”

老仆婦不言語,輕輕地將他的腦袋在枕頭上放好,仍然隻是讓他忍耐,敷衍幾句,便端起飯碗出去瞭。

祝寶山心裡怒極,想道:吃裡爬外的老虔婆,你別落到我手裡!

他豎著耳朵,拼命聽著外面的動靜,此間房舍老舊,不怎麼隔音,外面說什麼都能聽個隻言片語。可一整天過去,祝寶山沒聽見“匪徒”出過一聲,倒是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和老仆婦說話。

那女孩聲音很低,說話客氣中還帶著幾分嬌怯,分明是個輕聲細語的大傢閨秀。

祝寶山心裡疑惑道:怎麼是個小丫頭?難道這就是祿存大人他們要找的人?

他一轉念,又覺得有道理——倘若真是個高來高去的兇徒,要跑早跑瞭,肯定是跑不出去才偷偷躲起來的。

祝寶山神色陰晴不定,尋思道:好啊,我還道是這院子被匪人占瞭,鬧瞭半天沒有匪人,隻有一個嬌滴滴的小丫頭,她能劫持誰?這瘋婆子和老東西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我傢窩藏逃犯,怕我泄露形跡,還打暈瞭我,將我綁回來——姓宋的老虔婆兇得很,指不定就是她!

他心裡滴溜溜地轉著壞主意,突然,聽見遠處“咻”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瞭,連小庫房的窗戶紙都被映得紅瞭半邊。祝寶山嚇瞭一跳,過瞭片刻,外面不知怎麼的喧囂瞭起來,老偏的院子裡都能聽見。

原來是沈天樞殺氣騰騰地親自帶人疾馳而至,要找仇天璣興師問罪。

仇天璣一看,果然,貪狼的狗尾巴藏不住,知道自己殺瞭他的眼線,他要坐不住瞭。

雙方都覺得自己做得對,對方是為瞭一己私利拖後腿的混賬,一言不合,幹脆在城外動起手來,滿城的官兵與黑衣人到處亂竄,謝允讓人趁機沿街大叫:“來瞭一大幫反賊,城外打起來瞭,大傢快跑!”

一個人叫喚,很快變成滿城都在嚷嚷“快跑”。老百姓們不在乎讓不讓上街,也不在乎沒吃沒喝,就怕“打起來”這三個字。

祝寶山不知道出瞭什麼事,心裡又怕又急,忍不住放聲大哭,叫道:“娘!娘!”

段九娘也聽見動靜,出去查看瞭,此時不在院中。吳楚楚焦急地守在雷打不動的周翡身邊,隻有老仆婦聽見瞭祝少爺的哀號,忙推門進來查看,見他哭得眼淚鼻涕糊成一團,也不由得心疼:“唉,大少爺,你這……”

祝寶山哀求道:“宋婆婆,你給我松松綁,我不亂跑,求求你瞭,從小你最疼我瞭,我……我……”

他羞憤欲絕地往自己下半身看去,老仆婦聞聲一瞧——好,這出息少爺尿瞭褲子瞭!

祝寶山大哭大鬧道:“我不想活瞭,我不想活瞭!”

外面亂哄哄的,老仆婦也是六神無主,見他這樣可憐,心疼得不行,忙上前松瞭他身上的繩子,哄道:“不哭不哭,在這兒老實等著,婆婆給你找一條新褲子去,你等著。”

說完,還給他揉瞭揉手腕,轉身往外走。她一轉身,祝寶山立刻面露猙獰,可憐相一掃而空,從旁邊撿起一條木凳,趁著老仆婦毫無防備,在她背後重重地砸瞭下去!

祝寶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使瞭多大的勁,反正那老仆婦一聲沒吭直接倒下瞭。他喘瞭幾口粗氣,又戰戰兢兢地彎腰去探老仆婦的鼻息,四肢不住地哆嗦,沒探出個所以然來。他茫然失措地在原地站瞭一會兒,一咬牙跑瞭出去,繞到小庫房後面,去翻那不到一人高的矮墻。

小孩都能爬過去,祝寶山卻因為連驚帶怕,狗熊上樹一般頭晃尾巴搖地蠕動瞭半晌,才橫著從另一邊摔瞭下去,手掌蹭破瞭一大片皮,他兜著濕褲子,一瘸一拐地開始狂奔——跑得竟然也不慢!

祝寶山逃走沒多久,段九娘便回來瞭,一眼就看見倒在小庫房門口的老仆婦。她面沉似水地抬頭掃瞭一眼松開的繩子和空無一人的庫房,扶起老仆婦,伸手按瞭一下她的脖頸,見人隻是暈過去瞭,便暫且將她放在一邊,抬手一掌,隔著數丈有餘,拍開瞭吳楚楚她們那屋的房門。

吳楚楚狠狠地激靈瞭一下,來不及反應,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經進瞭屋。

吳楚楚:“您……”

段九娘不由分說地將周翡拎瞭起來。周翡不占地方,即使是女人的一邊臂膀,也夠她靠瞭,搬運起來不比一床被子麻煩到哪兒去。她的臉很小,又被段九娘身上一堆雞零狗碎的破佈遮住瞭一半,十分蒼白,幾乎有些脆弱。

段九娘看著她,心裡忽然柔軟地恍惚瞭一下,想道:這是我的孩子嗎?

然而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又回過神來——哦,是瞭,她沒孩子,她的心上人不肯娶她。

段九娘收斂心神,長袖卷起瞭吳楚楚,隻說瞭聲“走”,吳楚楚便覺得腳下一空,差點被她卷吐瞭,七葷八素地飛到瞭空中。枯榮手不愧是昔日縱橫江湖的幾大絕頂高手之一,所到之處片葉不驚,那段九娘似乎連氣都不換,即便頂著這一身山雞似的瘋婆子打扮,也讓人無端生出由衷的敬畏來。

此時,華容城裡,趙明琛身邊幾個侍衛猝不及防地沖上城門,混亂中,守城的幾個官兵毫無防備,三下五除二便被拿下瞭。白先生朗聲道:“大傢夥一起將城門打開,咱們出城去!”

惶惶的老百姓也沒看出是誰在說話,一個人響應,一幫人都跟著去瞭,愣是人挨人人擠人地將城門撞開,一擁而出。趙明琛出瞭城門翻身上馬,見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沖散瞭,忙回頭去找謝允:“三哥!”

謝允卻仍不緊不慢地回頭張望著什麼,趙明琛大叫道:“三哥,別看瞭,快走!”

這回謝允聽見瞭,他跟白先生與幾個侍衛聚集到趙明琛身邊。謝允說道:“此地不宜久留,亂不瞭多長時間,北鬥們就會回過神來,快走!”

說完,他抬起馬鞭重重地抽在明琛的馬上,趙明琛的馬長嘶一聲,已經不由分說地沖瞭出去。

謝允喝道:“還不跟緊瞭!”

侍衛們和白先生萬萬不敢跟丟自傢主人,根本來不及說什麼,隻好也跟著縱馬狂奔,謝允自己卻一撥馬頭,轉身逆著人流往回走去。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種感覺,催促著他非得回來看一眼才放心——把明琛送走,他已經先放下瞭一半的心,至於自己……反正他的小命也不怎麼金貴。

正如謝允所料,華容城中一亂,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沈天樞立刻便回過神來瞭,他一掌將仇天璣逼退,仇天璣胸前被他撕下瞭一塊,當即成瞭個袒胸露乳的形象,不住地喘著粗氣,顯然比北鬥之首略遜一籌。

沈天樞大罵道:“你這蠢材!人都放跑瞭!”

他說的“人”是指趙明琛,仇天璣結結實實地激靈一下,心道:壞瞭,吳傢人!

兩人腦子裡惦記著南轅北轍的事,目標卻是一樣的,頓時顧不上內訌,各自催逼手下人前去圍追堵截。方才沒頭蒼蠅一樣的黑衣人很快將命令傳瞭下去,立刻又有瞭方向,滿城官兵忙跟著跑,很快便匯聚成流,一路繞到外城圍堵,一路直穿入城中,強行鎮壓亂成一鍋粥的老百姓。

謝允握緊瞭韁繩,心道:那位前輩到底出來沒有?

這時,他身後不遠處有人喊道:“三公子,公子命我保護你,快走!”

謝允回頭一看,居然是白先生又回來瞭。白先生乃趙明琛手下第一高手,此時被派到瞭自己身邊,這兵荒馬亂的,明琛那邊人手也不知夠不夠。謝允眉頭一皺,畢竟不放心他那膽大妄為的堂弟,也不想領明琛的人情,他琢磨瞭一下,認為那位藏在城中的前輩大概自有想法,便撥轉馬頭:“去追你傢公子。”

他話音未落,突然,城中傳來幾聲驚呼,那些黑衣人紛紛打起瞭如臨大敵的呼哨。謝允倏地回頭,看見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山雞”,悍然從那些黑衣人頭頂掠過,所到之處無不人仰馬翻,不過兩三息的工夫,已經到瞭近前。差點擦身而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叫道:“是謝大俠!”

謝允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這聲“大俠”是在叫他,隻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還不等他分辨,一隊黑衣人已經沖上瞭城樓,在上面架起弓弩來。

謝允臉色倏地變瞭——那弓弩上不是箭矢,是祿存的毒水。

不等他叫“小心”,“山雞”倏地一抖袖子,將一樣東西沖謝允扔過來。

原來那“山雞”正是段九娘,聽吳楚楚叫瞭一聲,便知道她碰上瞭熟人,為瞭騰出一隻手對敵,便將吳楚楚當空扔瞭過來。

吳楚楚雖然是個身不過百斤的小姑娘,可被段九娘以推暗器的手法拋出來,所攜的力道可就不止幾百斤瞭,哪兒是柔弱的謝三公子接得住的?

謝允還沒來得及分辨出對方是敵是友就遭此“橫禍”,眼看要被活活從馬上砸下去,心裡不由得苦笑,覺得“大俠”二字著實是受之有愧、無妄之災。好在白先生終於突破重圍趕到他身邊,情急之下拽著謝允的後脖頸用力將他往下一拉,一扯一帶,伴著一聲驚叫,將那“人形暗器”吳楚楚接在手裡。

與此同時,“大山雞”段九娘長嘯一聲,手掌橫空拍出,雨點似的毒水竟沒有一滴能落在她身上,反倒震碎瞭好幾把弓弩,城墻上毒水翻飛,慘叫聲一片。

白先生大吃一驚,見她一出手,便自知不及遠矣,心道:三公子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謝允抹瞭一把冷汗,對一張臉慘白的吳楚楚抱瞭個拳,苦笑道:“見吳小姐別來無恙,真是萬幸,隻是下次勞駕千萬別再叫在下‘大俠’瞭,險些折殺我也。”

吳楚楚先前還不大敢跟他說話,這會兒情急之下卻也顧不上害羞,抻長脖子望向段九娘,叫道:“阿翡!”

謝允一驚:“什麼!”

段九娘料理瞭城墻上一幫陰毒小人,轉瞬便到瞭謝允他們面前。謝允這才看見她手中的周翡,隻見她的頭軟軟地垂著,一動不動,忙要伸手去接:“多謝這位前輩,阿翡……她這是……”

段九娘往旁邊側瞭一下,避開瞭他的手。

謝允:“……”

白先生忙道:“三公子,閑言少敘,先快走。”

謝允立刻便要將馬讓給段九娘,反正他跑得快,誰知還不等他下馬來,那段九娘看瞭他一眼,竟已經飛身在前。謝允與白先生隻好連忙帶著吳楚楚打馬追上前去。這時,一幫黑衣人包抄瞭過來,為首一人雖面如金紙,瘦骨嶙峋,往那兒一站,卻讓人不敢上前,連段九娘都停下瞭腳步——竟是沈天樞先一步趕到。

沈天樞盯著段九娘,開口道:“沈某人上瞭年紀,這對招子越發不頂用瞭,不知尊駕是何方神聖,還請報上名來。”

段九娘沒搭理他,低頭看瞭看周翡,見那女孩一頭長發幾乎都散瞭下來,便將纏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條楓葉紅的小綢子解瞭下來,輕柔地把周翡的頭發攏成一束,在她肩頭用那小綢子打瞭個漂亮的結,然後摸瞭摸她的頭,輕輕地把她放在瞭謝允的馬上。

謝允忙將人接過去,輕輕搖晃瞭兩下,叫道:“阿翡?”

周翡不應,謝允又忙去探她的手腕,隻覺得她身上極冷,脈門處卻熱得幾乎燙手,脈搏快得像是要炸瞭,也不知這是怎麼個情況。他這一番先是希望,而後希望破滅,料想周翡早成瞭亂葬崗中的一具小小焦屍,不料此時猝不及防地重新見到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被這人詭異的昏迷不醒鬧得提心吊膽,心路歷程實在是一波三折。

謝允驚疑不定地抬頭去看段九娘,誰知那“大山雞”幽幽地嘆道:“不是我的孩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

沈天樞乃北鬥之首,說出來要叫小兒夜啼的人物,見那女的瘋瘋癲癲,居然視他如無物,登時怒道:“那我貪狼就來領教一二!”

說著,他便一掌打來,段九娘想也不想便縱身迎上,兩大高手轉眼戰在一起,一招一式都讓人心驚膽戰。

周翡此時其實是有意識的,尤其耳畔喊殺聲震天,她又被人來回換手,隱約還聽見瞭謝允的聲音,有驚有喜,但最多的是急,可是她急也沒用——她身上古怪的內息流轉根本停不下來,剛開始,那本《道德經》後半段每一頁所記錄的內功心法都是中斷的,然而等她都翻過瞭一遍後,卻發現體內真氣莫名其妙地流轉起來,並且繡花一樣一點一點地將她被封住的真氣從氣海往外抽,全然不受她控制,無論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始終是不緊不慢、不溫不火,跟那幫老道士日常言行一脈相承!

白先生見段九娘與沈天樞一時間竟不分伯仲,越發心驚膽戰,又想起後面還有個仇天璣,倘若不能速戰速決,恐怕危險,當即便要上前幫忙,他將吳楚楚放在馬上坐好,自己飛身而下,口中道:“這位夫人,我來助你!”

誰知他人未至,那段九娘竟能從與沈天樞難舍難分的打鬥中分神拍出一掌,喝道:“滾!”

白先生隻覺掌風撲面,竟不敢當其銳,忙錯步閃開。

隻聽段九娘厲聲道:“貪狼是什麼狗東西,老娘揍他還用得著你支手?在我這兒拿什麼耗子!”

白先生雖然被那瘋婆子“狗咬呂洞賓”,但是他八面玲瓏慣瞭,沒什麼脾氣,想瞭想,雖然自己“拿耗子”,但貪狼星也一起成瞭“狗東西”,貪狼星彼狗東西非此狗東西,因為他不但是“狗”,還得挨揍,還不如自己呢,這麼一琢磨,他心裡也就自我解嘲地舒坦瞭。

沒等他舒坦一時半刻,祿存的大批黑衣人隨即趕到。白先生飛身上馬,對吳楚楚道瞭聲“唐突”,對謝允道:“這位夫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僅見,不會有事,我護著您先走。”

謝允帶著個昏迷不醒的,旁邊還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實在也不便逞英雄,點頭一夾馬腹,便沖瞭出去。白先生快他一步,將馬上掛著的一把長戟摘瞭下來,囑咐吳楚楚道:“小姐閉眼。”

說完,他一橫長戟,當場拍飛瞭兩個黑衣人。

他們身後城門大開,無數百姓的哭號聲乍起,隻見一大幫持著毒水弓弩的黑衣人狂奔而出,開始追著他們放箭,這樣一來,前後受阻,白先生武功再高也是左支右絀,一不留神,兩匹馬竟被黑衣人沖開瞭。

白先生急道:“三……”

才喊瞭一個字,他便驚覺不對,唯恐在北鬥面前暴露謝允身份,硬是將“公子”兩個字咽瞭回去,可是沈天樞何等耳力,目光如電一般射向謝允,隻恨被段九娘纏得分身乏術,當即大聲道:“攔下那小子,賞金千兩!”

黑衣人得令一擁而上,謝允身手本來就不行,人在馬上,還不能發揮他的“逃之夭夭”大法,當機立斷要棄馬,還不等他有所行動,一個“重賞之下黃金上頭”的黑衣人迎面撲過來,躥起老高,一刀劈頭蓋臉地便砍瞭下來。謝允來不及格擋,情急之下一拽韁繩,拼命轉過身去,用大半個後背護住周翡。

白先生大駭,瞠目欲裂。

就在這時,謝允突然感覺胸腹間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仰面推開,那人掌心按在他胸口上,將他按平在瞭馬背上,隨後他腰間“當啷”一聲,擺設一樣的長劍被人抽瞭出來,自下而上架住那黑衣人的長刀,而後劍如長虹,一挑一砍,那黑衣人脖子上頓時多瞭個血洞,同時持刀的胳膊自肘部斷瞭個幹幹凈凈。

周翡回手將長劍插回謝允的劍鞘裡,接住斷臂,敲碎手指扔瞭下去,把對方的刀奪瞭過來,這才伸手抹去嘴角方才強沖開氣海震出來的血。她臉頰極白,眼睛卻極亮,揪住謝允的領口將他提起來,笑道:“你又不會使,帶把劍做什麼,嚇唬人用嗎?”

她分明說的是玩笑話,可是自從上次在客棧與謝允一別,雖不過短短數日,卻幾經生死,此時劫後重逢,僥幸命都在,她不及思量,眼眶已經先濕瞭。

謝允方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見她那委屈的表情,便忍不住想像段九娘一樣抬手摸摸她的頭發,可是她不梳那個小丫鬟的頭,垂下來的長發掃在他胸口,樣子便像個大姑娘瞭。兩人同騎一匹馬,本來就坐得極近,謝允忽然有些不自在,抬起的手愣是沒敢落下去。

周翡卻不知道此人在重重包圍下仍有這麼曲折的心路,她從《道德經》中意外得到的功法竟不知怎麼將那股暴虐的枯榮真氣安撫瞭下來。這會兒,她能感覺到兩股真氣並未合二為一,卻能古怪地相安無事,方才她強行沖破氣海禁制,竟沒有大礙,隻是一口淤血吐出來瞭事,反而覺得內息前所未有地豐沛——她以劍為刀,殺人剁手的一招,本是破雪刀中的“破”一式,周翡一直難以領悟“破”字鋒銳無匹之勢,直到這會兒才知道,敢情之前都是氣力不足,手腕太軟的緣故。

周翡憋屈瞭數日,哪裡會善罷甘休?她縱身從馬背上跳瞭下去,謝允吃瞭一驚,一把抓空,見她已經身如散影似的卷入那些黑衣人中間。

八式的蜉蝣陣連同手上的破雪刀就仿佛那鐮刀收麥子一樣,一開始,步伐與刀還有幾分生疏,隨著周遭敵人越來越多,她那刀光卻越發凌厲,腳下步伐也越發熟練,把這些黑衣人當瞭她的磨刀石。

白先生一口氣方才沉下去,險些被周翡的刀晃瞭眼,不由得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啊!”

他還沒感嘆完,便見周翡硬是劈開瞭一條路,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沖著沈天樞的後背削瞭下去!

沈天樞卻如同背後長眼,整個人往前移動瞭半尺,回手一掌拍上瞭周翡的刀背。誰知周翡那一刀根本就是虛晃,刀背順勢從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經不在原位,沈天樞眉頭倏地一皺:“怎麼是你?”

他本就略遜段九娘一籌,又被周翡攪擾得一恍神,話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經探到身前。沈天樞忙大喝一聲,橫起義肢擋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咔吧”一聲硬折瞭下來。

沈天樞錯開三步以外,額角見瞭汗,那段九娘雖然折的是一根義肢,力道卻已經傳到瞭他身上,他一條膀子都在發麻,他盯著段九娘,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枯榮手?”

段九娘聽瞭一笑,將身上亂七八糟的佈條與緞帶一條一條地解瞭下來,她好像忽然回到瞭很多年前,那時她既不瘋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系一人,正張狂得不可一世,認為“天地山澤風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樞神色微微閃動,咳嗽瞭兩聲,低低地說道:“我以為‘雙刀一劍枯榮手’都已經絕跡江湖瞭,不料今日在這窮鄉僻壤,竟有緣得見段九娘,幸甚。”

段九娘負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運?”

沈天樞陰惻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見高山,哪怕撞入雲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聽瞭,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不錯,倘若你不是北鬥,倒是頗對我的脾氣。”

沈天樞見她神色緩和,便抬起一條僅存的胳膊,單手按瞭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禮,繼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們分別讓閑雜人等退開,叫我好好領教領教枯榮手,一較高下,生死不論,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見她恐怕要被沈天樞三言兩語繞進去,便插嘴道:“領教什麼,段九娘,你再廢話,想被兩條北狗包餃子嗎?”

沈天樞瞇起眼睛:“你這小輩好不知禮數。”

周翡立刻冷冷地說道:“我是誰的小輩?你們倆誰配?”

段九娘臉上卻沒什麼慍色,隻說道:“丫頭,你先行一步,到前頭等我,到時候我傳你枯榮手。”

周翡聽瞭這“先行一步”,心裡便開始發急。倘若段九娘是個正常人,周翡絕不會在這兒裹這把亂,早找機會跑瞭。可這人三言兩語就能魔怔,武功再厲害又能怎麼樣?她早已經見識到瞭,殺人又不見得非得用刀。

周翡當下想也不想地將她撅瞭回去:“枯榮手是什麼東西,我學驢叫也不學你的破功夫!”

一邊的白先生聽這小姑娘一張嘴便將兩大高手一並罵瞭,眼睛瞪得簡直要脫眶,對謝允道:“三公子這位小朋友不同凡響。”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卻尤為精深,堪稱舉世無雙。

謝允搖搖頭,悄聲道:“白先生,勞煩你送吳小姐先行一步。”

白先生心說那不是扯淡嗎?他正要開口反對,卻見謝允低頭沖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幫我一回忙,務必將吳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來日我結草銜環……”

白先生倘若不是在馬上,當場能給他跪下,哀求道:“別……別,三公子,折殺我……”

謝允見他惶恐,幹脆變本加厲地耍起流氓,把腰彎得更低瞭些。白先生感覺自己被他活活折去瞭二十年的壽命,別無辦法,一咬牙,隻好跟他對著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違抗,我這就走,隻是求三公子記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歲幼女,倘若三公子有一點閃失,我們這一傢子……可就隻好陪葬瞭。”

謝允瞬間背瞭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白先生意味深長地看瞭他一眼,猛一打馬,長戟橫在胸前,趁著黑衣人被沈天樞下令退開,飛快地沖出重圍,他騎術何等好,轉眼就不見瞭蹤影。

沈天樞對段九娘道:“請。”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掃,見一大幫官兵正擁過來,她看出沈天樞有意拖著段九娘,雖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臉瞭,飛快地對段九娘說道:“慢著,你可想好瞭,是要跟這人比武,還是跟我回傢見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閉瞭閉眼,硬是將自己一身暴脾氣壓瞭下去,捏著鼻子哄她道:“我傢不讓人隨便進,錯過瞭我,往後可就沒人領你去……”

沈天樞一見周翡摻和其中,雖還摸不準她是什麼身份,卻已經斷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滿口瞎話,想起自己還囑咐手下遇見瞭要留她一命,頓時覺得自己被欺騙瞭一個饅頭的感情,此時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搗亂,饅頭之恩也跟著水漲船高——至少還得再加兩個油酥!

他當即大怒道:“臭丫頭!”

說著,沈天樞邁開腳下“棋步”,轉瞬已掠至周翡面前,兩袖高高鼓起。周翡早防著他發難,並不硬接,踩著方才練熟的蜉蝣陣,手中使出瞭四十八寨鳴風一派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時間如在懸崖走鋼絲,從步伐到招數無不險惡,眨眼間接瞭沈天樞七八招。

沈天樞沒料到一別不過幾天,這小丫頭就跟脫胎換骨一樣,竟頗為棘手。他當即大喝一聲,使瞭十成的力道一掌打過去。段九娘卻飛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樞,兩人一掌相接,沈天樞連退瞭五六步,段九娘隻是略略往後一仰,她順勢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戰圈外一推。

這兩大高手短兵相接,殃及池魚,周翡方才從死人手裡拔出來的長刀難當餘威之力,竟然又崩成瞭兩截。周翡習以為常地丟在一邊,懷疑自己前世可能是個吃鐵打鐵的爐子。

段九娘目光轉動,竟也不癡瞭,也不傻瞭,一對眼珠烏溜溜的黑豆似的,掠過一層流光。她長袖轉身一掃,黑衣人就跟大風掃過的葉子一樣,當即躺倒瞭一片。

段九娘硬是開出一條路來,周翡大大地松瞭口氣,發現自己找到瞭對付這瘋婆子的不二法門——擺事實講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爺這尊大佛,才能鎮住這女鬼作祟。

然而她這口氣沒松到底,一聲鷹唳卻乍然而起。

仇天璣也不知被什麼耽擱瞭,晚來瞭一步。周翡餘光瞥去,見那鷹鉤鼻子不是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官老爺打扮的中年男子,旁邊兩個黑衣人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東西”,老遠瞧不清是男是女,那“東西”見瞭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隨即回手一掄,將周翡扔到瞭謝允的馬上,然後又拍瞭一掌,那馬吃痛狂奔,幾個轉瞬就從黑衣人的包圍圈裡沖瞭出去。周翡預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癢,可能沒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瞭段九娘的一頭長發,喝道:“上來!”

傳說中民間有三大絕學——揪頭發、撓臉、扒衣服。

謝允有幸近距離目睹瞭其中之一,頓時一哆嗦,連自己的頭皮都跟著抽痛瞭一下。段九娘卻輕輕松松地綴在狂奔的馬身後,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彈瞭一下,周翡當時便覺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謝允眼明手快地托瞭她一把,她險些直接掉下馬去。

段九娘沖周翡笑瞭一下,說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樣。”

她聲音本來很輕,卻並沒被淹沒在狂奔的馬帶起的風聲裡,反而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人耳。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沒說對過她的輩分瞭,她對上那瘋婆子的目光,卻隻見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清醒瞭似的!

段九娘又道:“你們這些名門正派,就會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瞭,又騙我。”

周翡穴道一時被封,隻能喊叫道:“你他娘的聽得出我騙你,方才為什麼聽不出那癆病鬼騙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找我,一輩子別想進我傢的門!”

段九娘聽瞭,卻隻是笑,而後突然拔下頭上一支舊釵,一下紮在馬屁股上,那馬一聲慘叫,飛也似的奔瞭出去。

她是什麼時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說不清,細想起來,恐怕是老仆婦宋婆子對她說出那一句寶山“虛歲都十九瞭”的時候。

狂風卷走瞭周翡的聲音,兩側的黑衣人當然要追,段九娘一個人守在那裡,竟是萬夫莫開之勢,幾下便將他們都攔瞭回去。眼看那馬已經要絕塵而去,沈天樞與仇天璣同時攻來,段九娘大笑道:“來得好!你們這些廢物,早該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與沈天樞動手的時候,仿佛隻比他高一點,沈天樞倘若用點腦子,還能拖她一時半刻,誰知不過這麼一會兒,那段九娘不知吃瞭什麼大力丸,功力一下暴長,對上貪狼、祿存兩人一時竟不露敗象。

她身負絕學,渾渾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夢中身醒,竟頗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當年的枯榮手,能將生死成敗輪轉不休,號稱能褫奪造化之功,那是何等霸氣?沈天樞方才本就頗耗瞭些氣力,感覺那枯榮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壓力,竟是要將他的真氣都從經脈中壓出來,那女人一雙幹瘦的素手,竟讓他一時間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沒機會目睹什麼是真正的“枯榮手”,否則她一定死也不會說出“破功夫”三個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樞的肩膀,險些將他的腿也按折瞭,同時看也不看,一腳踹中瞭祿存的胸口,仇天璣橫著飛瞭出去。沈天樞心下駭然,他橫行九州,罕逢敵手,就連朱雀主木小喬,在他面前也隻有魚死網破的份兒,何曾遇到過這樣的險境?他心裡發瞭狠,想道:斷然不能讓此人離開。

沈天樞當下從懷中摸出一個長鉤,一卡一扣便裝在瞭他那義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間鉤來。那長鉤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個有手的人,斷然提它不住,而那鉤兩邊都有刃,血槽裡不知塗瞭什麼東西,幽幽地泛著點藍綠色,極其鋒利,沈天樞一抖袖子,那空蕩蕩的長袖已經被這鉤子平平整整地削瞭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瞭對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長長的衣帶柔軟地一卷,頃刻將那長鉤纏成瞭蠶繭,兩人單手為戰,極小的空間裡你來我往地接連拆瞭七八招。忽然,段九娘身後傳來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原來是那仇天璣不知什麼時候爬起來,一把捉住瞭祝寶山。

祿存仇天璣一雙大手分筋錯骨可謂輕而易舉,他將祝寶山的一雙手擰在身後,那骨節“嘎嘣嘎嘣”地響瞭兩聲,祝寶山的叫聲頓時響徹華容城!

祝縣令乃一文官,當場嚇得跪在瞭地上,七八個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璣見段九娘竟真能鐵石心腸到面不改色,當即放聲大笑道:“堂堂枯榮手,漢子死瞭,竟躲在個小縣城裡,給縣官當小妾,可笑,太可笑瞭!這話倘若到南刀李徵的墳頭說,不知他做何感想?”

段九娘的臉色終於變瞭:“找死!”

她轉身要去抓仇天璣,衣帶尚且綁在沈天樞的鉤子上,段九娘隔著衣帶重重地往那長鉤上一按,喝道:“下來!”

便聽沈天樞的臂膀上一聲脆響,那長鉤被她掰瞭下來,沈天樞竟不追擊,縱身一躍,轉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識到不對勁已經來不及瞭,隻聽一聲巨響,那長鉤竟在她手中炸開瞭——那短短的接口處竟然裝瞭雷火彈之類的下三爛玩意兒,沈天樞誘她強行掰開,當即便引爆瞭。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腰腹間一片鮮血淋漓,裹著長鉤的衣帶分崩離析,帶出瞭半截被炸掉的手掌。仇天璣一聲長哨,所有黑衣人一擁而上,無數毒水上瞭弦,將段九娘重重包圍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噴射到她身上。

祝寶山被隨意丟在地上,暈過去又醒來,迷迷糊糊中,他竟隱約想起瞭一點陳年舊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園裡玩,被父親一個沒孩子的小妾瞧見,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雖不過是隻小小的哈巴狗,對小孩子而言卻也如同一隻“嗷嗷”咆哮的怪獸瞭。祝寶山嚇瘋瞭,連哭帶號地往外跑,以為自己要被咬死瞭,然後他一頭撞在瞭一個人的腿上,當時便隻聽一聲慘叫,追著他的哈巴狗竟飛瞭出去,那個人把一隻手放在他頭頂上,很纖細很瘦的一隻手,掌心溫熱……他卻想不起是誰瞭。

恍惚間,段九娘在重圍中回頭看瞭他一眼,祝寶山周身一震,不知怎麼的,小聲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齊鳴,誰也沒聽見他這聲貓叫。

段九娘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像是被困在淺灘中的蟠龍,鱗甲翻飛,幾次難以脫困,似乎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瞭。

沈天樞踉蹌著退出戰圈,不住地喘息,一副要斷氣的模樣。仇天璣見瞭他這副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貪狼大哥,怎麼樣瞭?尚能飯否?”

沈天樞額角青筋暴起,一時說不出話來。仇天璣越發得意,上前一步道:“那麼兄弟我替你報仇,領教領教這枯榮手!”

枯榮手眼看隻剩“枯枝手”,他倒出來逞英雄,沈天樞聽瞭這番不要臉的話,像是要被活活氣死。

那仇天璣人來瘋一樣大喝一聲“閃開”,分開兩側手下,直沖段九娘撲瞭過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鮮血淋漓的後背。

誰知仿佛“甕中鱉”的段九娘卻突然極快地一側身,竟避開瞭他這一掌,一隻手掌扭成瞭一個詭異的角度,穩準狠地一把扣住瞭仇天璣的喉嚨,轉頭露出一副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還掛著微微的笑意。

仇天璣萬萬沒料到她在此絕境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心下大駭,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閃地受瞭這一掌,胸口幾乎凹瞭進去,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松開一點,簡直像個厲鬼。她森然道:“北鬥七狗,抓一條陪葬也不錯,你不必著急,你那幾個兄弟,我一個也不放過,死後必然身化厲鬼,將爾等活活咬……”

她話音戛然而止,仇天璣也難以置信地睜大瞭眼睛——一柄鋼刀以仇天璣為遮掩,自他身後穿入,釘入段九娘胸口,將他們兩人一起捅瞭個對穿。

是沈天樞。

仇天璣這個礙人眼的小人,終於成瞭一個得意揚揚的誘餌。

沈天樞猛地抽出鋼刀,段九娘終於難以為繼,抽搐著癱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而她竟然還笑得出。

她自下而上地看瞭沈天樞一眼,仿佛在跟他說“我說到做到”,沈天樞無端一陣膽寒,一刀將她的頭顱斬下。

那頭上一雙眼睛沾滿瞭泥土和血跡,卻還帶著笑意——

寶山十九瞭,她當年千金一諾,至此已經塵埃落定。

隻是錯開這許多年,李徵倘若轉世投胎,這會兒都該是個大小夥子瞭,那麼來世相見,他指不定又已經娶妻生子,要麼就會說些“君生我已老”之類的廢話。

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幾輩子才能追平呢?

隻可惜枯榮手沒有傳人,怕是真要成絕響瞭。

《有匪1: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