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高珊

VIP病房裡衛生間、小廚房等設施一應俱全,病床旁邊的沙發上有床毛巾被,想來洛然這些天一直是睡在這裡的。

那個神秘的女人斜靠在病床上,膚色蠟黃,形容枯槁,額頭處有兩條暗色的疤痕,臉上也滿是歲月爬過的痕跡,她的眼神已不清澈,眉目間絲毫沒有照片上的半點風采,若是與洛然年紀相仿,算起來她應該才四十出頭,可她就像一個幹巴巴的小老太太,瘦骨嶙峋,似乎窗戶一打開就會隨時被風吹走。

她沖我無力地微笑著:“聽說……你要見我?”

我回頭看一眼門口的洛然:“我要單獨和她談。”

洛然望向她,後者向他點點頭,我的心被猛刺瞭一下,門口站著的分明是我丈夫,他卻要看其他女人的臉色行事。

“我叫梅蘭。”

“我知道,我叫高珊。”

“你恨我嗎高珊?”

“我為什麼要恨你?”她的頭巾被枕頭蹭開瞭一塊,露出比她面色要白得多的頭皮,“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我離開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早晚他都會娶妻生子。”

“好,那該你問我瞭,你可以問問我恨不恨你。”

“我又何必要問呢,”她依然淺笑著,有氣無力,“生命隻有一次,什麼都不能重來,我從來沒有從你手中搶走他的意思,我本來隻想在臨死之前見他一面,對,從貴州到北京,跑瞭那麼遠,我也隻是希望見他一面,梅蘭,我快死瞭,你看看床頭上的單子,淋巴癌,晚期,大夫說我活不過這個月瞭。”

“他要離婚娶你,你知道嗎?”

“這是我們以前的諾言,卻不是我的要求。”

“也就是說是洛然主動要這麼做的?”

“梅蘭,我是一個將死之人,什麼決定都做不瞭。”

“別說得這麼無辜,好像天下人都欠你的,你的出現即將要拆散一個原本幸福的傢庭,我們有孩子,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你知道嗎?”我強抑怒火,拳頭攥得生疼。

“他跟我說瞭。”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很輕,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對,他一定對你知無不言。我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這麼多年瞭,你不是出國瞭嗎?你既然已經放手瞭,為什麼還要出現在前男友的生活裡?你既然時日無多,就算洛然跟我離婚娶瞭你,那你撒手而去以後呢?你破壞瞭他的生活破壞瞭一個傢,又有什麼意義呢?”

“梅蘭,其實我勸過他的,不讓他跟你離婚……”

“不讓他跟我離婚?也就是說是你左右著我的幸福?”

“聽我說,我今天精神還不錯,要是你願意,我講給你聽……是的,既然你這麼好奇,我就都告訴你吧。”

1995年夏末秋初,洛氏集團已經形成連鎖,洛偉德雄心勃勃,正準備涉足金融、房地產等各個領域,洛麗剛剛進入集團,洛輝還在上初中。

那年洛然二十歲,是北京××大學金融系一名大二的學生。

每年新生入學都會引起不小的騷動,今年也不例外,上鋪的許治強閃進宿舍,神秘兮兮地對舍友說:“今天新生裡有一個學妹特出挑,你們不去看看?”

洛然翻瞭個身,眼睛依舊黏在手裡那本《鹿鼎記》上,頭也不抬地問:“能比得上奧黛麗.赫本嗎?”

“赫本是天使,不是凡人,誰比得瞭?但這個絕對比咱現在的校花漂亮。我剛幫她拎東西來著,特好看,不信你們去瞅瞅,叫高珊,這會兒說不準還沒去宿舍呢。”

有兩個同學跟著許治強跑出去,洛然無動於衷,隻想把小說看完。但從這天開始,“高珊”這個名字就不時灌入耳中,洛然心下不以為意,本校漂亮女孩兒不多,現在的校花,估計也隻是有幾分姿色罷瞭。

直到上大課時在階梯教室見到她。

高珊走進來的時候,身邊的許治強拿胳膊肘碰瞭碰他,“嘿,”他說,“那個,白襯衣那個,看見沒?那就是高珊。”

洛然抬眼望去,一個娉婷的身影越來越近,一件簡單到極致的白襯衣和牛仔褲把她襯托得身材高挑,多一分則嫌肥,少一分則嫌瘦,那張素顏的精致面孔上美目生輝,五官恰到好處,微微上翹的嘴角縱然不笑也頗具甜美,偌大的空間似乎都因她洋溢的青春而瞬間明亮起來。

洛然甚至聞到瞭陽光的味道。

高珊在隔瞭兩排遠的斜前方坐下,長至腰際的深褐色頭發用橡皮筋松松束在腦後,在幾乎所有人的目光追隨下,洛然不由自主地用筆勾勒著她的側臉和倩影。

那是洛然為她畫的第一幅肖像。

與許多男生一樣,洛然開始尋找機會接近高珊,隻是他不想表現得太明顯,據說高珊很少跟男同學說話,羞澀又溫柔。

洛然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每次打球都希望能見到高珊,可她偶爾經過也不會停留,在食堂遇上瞭,也總是端著飯菜低頭擦肩而過。

一個多月後,洛然興奮地發現高珊加入瞭他所在的詩社,高珊極喜歡納蘭性德和劉大白,愛屋及烏,洛然就盡可能搜羅瞭他們的詩詞,一首一首地死記硬背,甚至連夢裡都在吟誦,這終於引起瞭高珊的註意,她對他笑,那明媚的笑容,仿佛能化解世間萬種憂傷。

他送給她那幅肖像,還有一首模仿劉大白的詩:

是誰把心裡相思,

種成紅豆?

隻待其蔓延纏繞,

為看你莞爾一笑。

是誰把天上明月,

捻得如鉤?

我願來摶鉤作鏡,

此生共團圓永久。

漸漸地,兩顆年輕的心越靠越近,當洛然終於以護花使者的身份站在高珊背後時,她身邊的那些追求者也悄然散去。

戀愛的日子單純又美好,他為高珊畫瞭一幅又一幅肖像,他照顧她呵護她,他和她,都是彼此生命中的醉人初戀。

高珊來自貴州省一個極為偏遠的小山村,下瞭火車倒完汽車還要走一大段山路,她傢境異常貧寒,父母早亡,多年來與哥哥、奶奶相依為命,為瞭供她上學,哥哥高進小學沒畢業就已輟學務農。

她簡單的行李裡隻有可憐的幾件衣服,別說化妝品,連擦臉油都是最便宜的袋裝鬱美凈。

即使兩人發生瞭性關系之後,高珊也總是婉拒洛然在經濟上的各種幫助,她說我有獎學金,夠用。

洛然害怕傷瞭她的自尊,也不勉強,隻能在假期為瞭一點微薄收入幫她一起去路邊派發小廣告。記得那年冬天好冷,高珊的右手生瞭凍瘡,癢得難受,洛然一邊心疼地給她塗藥一邊說何必呢我又不是養不起你。高珊說你現在上學用的也是傢裡的錢,我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後來洛然幫她聯系瞭一份傢教的工作,高珊很是開心。

整個暑假高珊都在打工,她想等到春節回一次老傢,洛然說那我陪你,高珊說我哥要是知道我現在談戀愛瞭肯定很傷心,他會以為我不好好學習的,再說我們傢太破瞭,你可能受不瞭。

“你都受得瞭,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受不瞭的?”

“那等畢業瞭我再帶你回去。”

“等你畢業瞭我就娶你好嗎?”洛然問。

“傻瓜,這算是求婚嗎?”高珊微笑著,幸福地依偎在他懷裡。

“是。”洛然堅定地點點頭。

1997年深秋,洛然大學畢業,周五那天,兩個人商量著駕車去郊區遊玩,但近郊都幾乎玩遍瞭,高珊說想去爬山,洛然說現在正是賞紅葉的時節,周末出來玩的人太多瞭,不如去長城一帶找座人煙稀少的野山,自然風光肯定很美。高珊一聽很興奮,來北京那麼久,城市裡的生活千篇一律,怎比得瞭天高地闊朗朗乾坤。

兩個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準備瞭一應必需品,驅車來到遠郊,背著巨大背包的他們一路說說笑笑順山而上,在山頂吃瞭點東西,兜兜轉轉,下山時已是黃昏,深秋的北京郊區氣溫驟降,野山路陡峭崎嶇,在昏暗的天色下路途越來越不好辨認,高珊心裡埋怨著自己不該憑著在山區的生活習慣逞強冒險,洛然似乎看出瞭她的心思,說怕什麼有我呢,話音未落就一腳踩空摔瞭下去。

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夜裡,高珊把衣服撕成佈條為昏迷的洛然包紮傷口,除瞭身上薄薄的一件線衣和褲子,她幾乎把所有衣服都套在瞭洛然身上,寒冷讓她幾近昏厥,荊棘使她遍體鱗傷,她一邊拼盡全力連背帶拽地把洛然拖下山,一邊不斷呼喚著洛然的名字:“你不能死親愛的你不能死,洛洛,洛洛,我等著你娶我,我愛你我愛你……”

救援人員用瞭近十個小時才找到他們,彼時洛然依然昏迷著,高珊下身血流如註、渾身僵直,寒冷和疲憊讓她的大腦完全處於一種遊離狀態,氣息微弱,可能再晚一點點,她就會死在愛人的身邊。

洛然從醫院裡醒來卻不見高珊的身影,他的腿摔斷瞭,剛動完手術打上石膏,那時他才知道是高珊拼瞭命救自己回來,而她卻在下山途中不慎流產。

這是高珊第二次懷孕,之前她已為他偷偷做過一次人流。洛然內疚得不能自持,一是因為自己魯莽的決定惹此橫禍,二是居然不知道愛人再次懷孕,這是作為男友的失職。

高珊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聽護士說她被送來時身上裸露的部分幾乎全都被荊棘劃傷,雖是淺表,但光是刺就拔瞭幾百根出來,連額頭上也留下瞭兩道不淺的疤痕。

“嫁給我珊珊,我愛你,我要讓你為我穿上婚紗,成為我的新娘。”這句話,洛然記瞭一輩子,高珊也記瞭一輩子。

盡管洛然一再強調高珊救瞭他的命,但父親卻對這個貧窮的女孩依舊抱有巨大的敵意。他是生意人,身邊有一位跟隨多年的算命大師,大師說高珊屬龍,洛然陰歷為74年尾屬虎,龍虎相爭必有一傷,若在一起此生大難無窮,對此深信不疑的洛偉德,固執地認為這個女孩就是一攤禍水,正是她將兒子置於險境。加上兩傢門戶極不登對,於是洛偉德暗中指使洛麗欲用錢財打發掉這段孽緣,但高珊死活不允,兩兩相愛的一對璧人早已心無旁騖,都下定瞭非卿不婚的決心。

一計不成,洛偉德又找到校長,高珊因在校期間懷孕被通報批評,取消獎學金,並接到瞭勒令退學的通知。

洛然拖著一條瘸腿去教務處,懇求校方不要輕易斷送一個人的前程,幾次三番之後,校方才表示會重新考慮處理決定。

恰在此時老傢傳來消息,高珊奶奶病危,人已處在彌留之際,洛然不放心,要陪她一起回老傢,但高珊說你石膏還沒拆呢行動不方便,下瞭車還有幾十裡的山路要走,你放心,我處理完事情就盡快回來。

洛然遞給她一部手機,說到瞭打電話給我。高珊說帶瞭也沒用,老傢那地方偏得很,哪有信號呀?我到傢以後就去大隊給你打,放心吧,等我。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將近二十年。

再見時,物是人非,咫尺天涯。

情猶在,卻要面臨生死離別。

《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