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或者說,初來乍到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一個錯覺,沙復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實情卻不是這樣。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兩個。如果一定要說隻有一個的話,這個“一”隻能是張宗琪,而不是沙復明。
和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沙復明比較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張宗琪一周歲的那一年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壞瞭眼睛,從表面上看,他的盲是後天的。然而,就一個盲人的成長記憶來說,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瞭。即使眼睛好好的,張宗琪也很難改變他先天的特征,似乎又被他放大瞭:極度的內斂,一顆心非常非常的深。張宗琪的內斂幾乎走到瞭一個極端,近乎自閉,差不多就不說話。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宗琪從來就不說廢話。一旦說瞭什麼,結果就必然是什麼。如果一句話不能改變或決定事態的結果,張宗琪寧可什麼都不說。
沙復明是老板,幾乎不上鐘。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這裡走一走,那裡看一看,客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老板。張宗琪卻不同,他也是老板,卻始終堅持在推拿房裡上鐘。這一來張宗琪的收入就有瞭兩部分,一部分是推拿中心的年終分紅,和沙復明一樣多;另一部分是每小時十五塊錢的提成,差不多和王大夫一樣多。張宗琪不習慣讓自己閑下來。即使是在休息區休息的時候,張宗琪也喜歡做點什麼,比方說,讀書。他最喜愛的一本書是《紅樓夢》。《紅樓夢》裡他最喜歡的則又是兩個人。一個是林黛玉。別看林黛玉長著“兩彎似蹙非蹙眷煙眉”,還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丫頭其實是個瞎子。冰雪聰明,卻什麼也看不見,她連自己的命都看不住,可憐咧。張宗琪所喜歡的另一個人則是焦大。這是一個粗人,“胸中沒有一點文學”,人傢就是什麼都知道。無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一切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見兒媳婦門檻上慌亂的腳印。
沙復明做事的風格是大張旗鼓。他喜歡老板的“風格”,熱衷於老板的“樣子”,他就當老板瞭。張宗琪把這一切都給瞭他。沙復明喜歡“這樣”,而張宗琪偏偏就喜歡“那樣”,好辦瞭。暗地裡,一個是周瑜,一個是黃蓋,兩相都非常的情願。張宗琪沒有沙復明那樣的好大喜功,他是實際的。他隻看重具體的利益。他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個“老板”的虛名而荒廢瞭自己的兩隻手。他隻是一名“員工”。隻有到瞭和沙復明“面對面”的時候,他才做一次“老板”。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老板的“老板”。張宗琪並不霸道,但是,既然“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沙復明做主,那麼,在“少部分情況下”,張宗琪總能夠發表“個人的一點看法”吧?更何況他們還是朋友呢。這一來張宗琪的低調反而格外的有力瞭,大事上頭他從不含糊。還有一點張宗琪也是很有把握的,因為他不直接參與管理,幾乎就不怎麼得罪人——到瞭民主表決的時候,他的意見往往就成瞭主導。大權並沒有旁落,又拿著兩個人的工資,挺好的。張宗琪不指望別的,就希望推拿中心能夠穩定。延續下去就行瞭。
動靜突如其來。推拿中心偏偏就不穩定瞭。
開午飯瞭,金大姐端著一鍋的湯,來到瞭休息區。金大姐通常都是這樣安排她的工作次序的,第一樣進門的是湯,然後,拿飯。推拿中心所使用的是統一的飯盒,先由金大姐在宿舍裡裝好瞭,把飯和菜都壓在一個飯盒裡,再運到推拿中心去。這一來到瞭推拿中心就方便瞭,一人一個飯盒。金大姐一邊發,一邊喊:“開飯瞭,開飯啦!今天吃羊肉!”
張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進門張宗琪就聞到瞭一股羊肉的香,其實也就是羊肉的膻。張宗琪愛羊肉。愛的正是這股子獨到的膻。說起羊肉,許多人都喜歡誇耀自己的傢鄉,——自己的傢鄉好在哪兒呢?“羊肉不膻!”完全是放屁瞭。不膻還能叫羊肉麼?不膻還值得“掛羊頭賣狗肉”麼?可是,張宗琪再怎麼喜歡,吃一次羊肉其實也不容易。原因很簡單,推拿中心有推拿中心的規矩,員工的住宿和夥食都是老板全包的。老板想多掙,員工的那張嘴就必須多擔待。老板和員工是一起吃飯的,控制瞭員工,其實也控制瞭老板。他們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吶。
張宗琪從金大姐的手裡接過飯盒,打開來,認認真真地聞瞭一遍。好東西就得這樣,不能一上來就吃,得聞。等聞得熬不住瞭,才能夠慢慢地送到嘴裡去。什麼叫“調胃口”?這就是瞭。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調,越調胃口就越好。
沒有任何預兆,高唯站起來瞭。她把飯盒放在瞭桌面上,啪的就是一聲。這一聲重瞭。高唯說:“等一等。大傢都不要吃。我有話要說。”她的口吻來者不善瞭。
張宗琪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夾著羊肉,歪過瞭腦袋,在那裡等。
高唯說:“我飯盒裡的羊肉是三塊。杜莉,你數一數,你是幾塊?”
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杜莉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飯盒已經被高唯一把搶過去瞭。她把杜莉的飯盒打開瞭,放在瞭桌面上。
“杜莉,大夫們都看不見,你能看見。你數,你數給大夥兒聽。”
杜莉的確看得見,她看到瞭兩個飯盒,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高唯的。她飯盒裡的羊肉多到瞭“慘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裡還敢再說什麼。
高唯說:“你不數,是吧。我數。”
杜莉卻突然開口瞭,說:“飯又不是我裝的。關我什麼事?我還沒動呢。我數什麼?”
高唯說:“也是。不關你的事。那這件事就和你沒關系瞭。你一邊待著去!”
高唯把杜莉的飯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面前,說:“金大姐,杜莉說瞭,和她沒關系。飯菜都是你裝的吧?你來數數。”
金大姐這麼幹不是一天兩天的瞭,她是有恃無恐的。盲人們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是健全人,誰還會去數這個啊!誰會做得出來呢。可是,高唯能看見。高唯這丫頭她做得出來。金大姐的額頭上突然就出汗瞭。
高唯說:“你不數,好。你不數還是我來數。”高唯真的就數瞭。她數得很慢,她要讓每一個數字清清楚楚地落實在每一個盲人的每一隻耳朵裡。休息區裡死一樣的寂靜。當高唯數到第十二的時候,人群裡有瞭動靜。那是不平的動靜。那是不齒的動靜。那也許還是憤怒的動靜。但是,沒完,高唯還在數。數到第十五的時候,高唯顯示出瞭她把掌控事態的能力。她沒有說“一共有十五塊”。高唯說:“就不用再數瞭吧?”她的適可而止給每一個當事人都留下瞭巨大的想像空間。
“金大姐,買羊肉的錢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飯盒送到杜莉的面前,說:“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請你來驗證一下,看看我有沒有撒謊。”
杜莉早已經是惱羞成怒。一個人在惱羞成怒的時候不可能考慮到後果的。杜莉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飯盒打翻瞭。休息區下起瞭雨。是飯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聲叫囂說:“關我什麼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幹幹凈凈,金大姐還怎麼做人?金大姐不是在喂狗吧?”
“我怎麼沒有喂狗?”金大姐突然發作瞭,“我就是喂狗瞭!”
“難得金大姐說瞭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傢瞭。開飯瞭。我們吃飯吧。”
沙復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裡的羊肉統計瞭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板,沙復明碗裡的統計數據極不體面。現在,沙復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瞭,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可是,結論卻很壞,非常壞。他認準瞭那是一個鋪張的、宏大的數據。沙復明承認,高唯是個小人,她這樣做齷齪瞭。但是,沙復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瞭。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瞭,兀自拉開瞭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瞭。這算什麼?搞什麼搞?幾塊羊肉又算得瞭什麼?可是,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在這麼做?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容許這樣做?腐敗呀。腐敗。推拿中心腐敗瞭。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瞭。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這一點推拿中心個個知道。金大姐還和他沾瞭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也就是所謂的“遠房親戚”,這一點也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沖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後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麼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瞭雞皮疙瘩。他意識到瞭問題的嚴重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麼一直都蒙在鼓裡?虧你還是個老江湖瞭。
事情鬧到瞭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但金大姐這一次觸犯的是眾怒,顯然不能再依靠民主瞭。
金大姐是張宗琪招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隻能是“他”的人,這件事隻能由“他”來解決。常規似乎就應當是這樣。張宗琪開始瘋狂地咀嚼。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動瞭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瞭,一定要把高唯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金大姐卻不能走。無論金大姐做瞭什麼,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來,杜莉就必須留下來,否則金大姐不幹。張宗琪舔瞭舔上嘴唇,又舔瞭舔下嘴唇,咽瞭一口,意識到瞭,事情真是難辦瞭。
難辦的事情隻有一個“辦”法,拖。拖到一定的時候,再難辦的事情都好辦瞭。
張宗琪默不吭聲。他決定拖。決心下定瞭之後,他站起來瞭,默默地拿起瞭《紅樓夢》,一個人去瞭推拿房。在窘困來臨的時候來一點“國學”,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金大姐為什麼不能走?這句話說起來長瞭。
張宗琪極度害怕一樣東西,那就是人。隻要是人,張宗琪都怕。這種怕在他五歲的那一年就植根於他的內心瞭。那一年他的父親第二次結瞭婚。張宗琪一點都不知道事態的進程,他能夠知道的隻有一點,做建築包工的父親帶回瞭一個渾身彌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瞭,他很香的媽媽來瞭。
五周歲的張宗琪偏偏不認為她香。他在肚子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瞭,她在夜裡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瞭,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張宗琪全聽在耳朵裡,喜上心頭。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客客氣氣的,第二天的早上還軟綿綿地摸摸張宗琪的頭。這個女人賤。張宗琪不要賤女人的摸。隻要香味一過來,他就把腦袋側過去瞭。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態在妹妹出生之後發生瞭根本性的變化。小妹妹出生瞭,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瞭。可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揍臭媽瞭。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很少回傢的父親卻請來瞭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專門給臭媽和張宗琪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嘰。她們嘰嘰嘰,她們咕咕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瞭,她臭。
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沒有打,也沒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細胳膊擰到背後,然後,往上拽。張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張宗琪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讓自己像她那樣鬼哭狼嚎。張宗琪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的。臭媽的慘叫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會讓臭媽心花怒放。他才不會讓自己淒涼而又緊湊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呢。他很疼,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是一塊很疼的骨頭,他是一塊很疼的肉。
臭媽終於累瞭。她放下瞭很疼的骨頭,她放下瞭很疼的肉。她失敗瞭。張宗琪是記得的,他感到瞭幸福。一個從疼痛當中脫離出來的人是多麼的輕松啊,完全可以稱得上幸福瞭。他微笑瞭,開始等父親回來。隻要父親回來瞭,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著在夜裡頭嗷嗷叫吧!
臭媽顯然料到瞭這一點。他的心思她一目瞭然。張宗琪的腮幫子感受到瞭臭媽嘴裡的溫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張宗琪的耳邊來瞭。臭媽悄聲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張宗琪一個激靈,身體的內部一下子亮瞭。啪地就是一下。在張宗琪的記憶裡,他的這一生總共就看到過一次,是自己身體的內部。他的身體是空的。“毒藥”讓他的體內驟然間發出瞭黑色的光,然後,慢慢地歸結於平常。張宗琪就是在亮光熄滅之後突然長大的。他是個大人瞭。他的臭媽能毒死他。他信。那個專門為他們做飯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張宗琪再也不和做飯的女人說話瞭。說話是不安全的。再隱蔽、再遙遠的地方都不能說。一句話隻要說出口瞭,一定會通過別人的嘴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說”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藥”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進去。為瞭更加有效地防范,張宗琪拼瞭命地聽。他的聽力越來越鬼魅,獲得瞭魔力。張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們的能力卻遠遠超越瞭耳朵。它們是管狀的,像張開的胳膊那樣對稱,瘋狂地對著四方舒張。他的耳朵充滿瞭不可思議的彈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長,隨自己的意願自由地馳騁,隨自己的意願隨時做出及時的修正。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它們能準確地判斷出廚房和飯桌上的任何動靜。鍋的聲音。碗的聲音。盤子的聲音。筷子的聲音。勺的聲音。鏟的聲音。碗和筷子碰撞的聲音。瓶子的聲音。蓋子的聲音。蓋子開啟的聲音。蓋子關閉的聲音。螺旋的聲音。拔的聲音。塞的聲音。米的聲音。米飯的聲音。面的聲音。面條的聲音。光有聽力是不夠的,他學會瞭正確地區分。他既能確定飯鍋的整體性,又能從整體性上區分出不同的碗。當然,在行為上,要加倍地謹慎。無論是什麼東西,他先要確定別人吃到嘴裡瞭,咽下去瞭,他才有可能接著吃。他的生活隻有一件事,嚴防死守。絕不能在傢裡被活活地毒死。他活著,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們沒有得逞。但她們也一樣活著,這就是說,她們時刻都有得逞的機會。每一天都是考驗。他盡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頓飯他必須要吃。先是早飯,後是中飯,最後,才是晚飯。晚飯過後,張宗琪解放瞭。他緊張瞭一天的身心終於放松下來瞭。他完全、徹底地安全啦!
對張宗琪來說,傢庭生活已不再是傢庭生活瞭,而是防毒。防毒是一個器官,長在瞭張宗琪的身上。他長大,那個器官就長大,他發育,那個器官就發育。伴隨著他的成長,張宗琪感覺出來瞭,過分的緊張使他的心臟分泌出瞭一種東西:毒。他自己其實已經有毒瞭,他的骨頭、他的肌膚和他的血液裡都有毒。這是好事。他必須在事先就成為一個有毒的人,然後,以毒防毒,以毒攻毒。
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話,在所有可以“進嘴”的東西面前,張宗琪確信,自己也已擁有瞭鋼鐵一般的神經。他的神經和脖子一樣粗,和大腿一樣粗,甚至,和腰圍一樣粗。張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種死法,但是,他這一輩子絕對不可能被毒死。
在上海打工的張宗琪終於迎來瞭他的戀愛。說起戀愛,這裡頭復雜瞭。簡單地說,張宗琪經歷瞭千辛萬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從別人的手裡搶過來瞭。這一來張宗琪就不隻是戀愛,還是一場勝利。揚眉吐氣的感覺可以想像瞭。張宗琪對他的女友百般地疼愛。他們的戀愛發展得飛快。嗨,所謂的“飛快”,無非就是散步瞭,牽手瞭,擁抱瞭,接吻瞭,做愛瞭。戀愛還能是什麼,就是這些瞭。
張宗琪的戀愛隻用瞭兩次見面就發展到瞭接吻的地步。是張宗琪的女朋友首先吻他的。兩個人的嘴唇剛剛有瞭接觸,張宗琪隻是愣瞭一下,讓開瞭。女朋友拉著張宗琪的手,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憋瞭好半天,女朋友到底哭瞭。她說,她確實和別人接過吻,不過就一次,絕對隻有一次,她可以發誓的。張宗琪用手把她的嘴唇堵上瞭,說,我愛你,不在意這個。真的麼?真的,我也可以發誓。女朋友沒有讓張宗琪發誓,她火熱的嘴唇再一次把張宗琪的嘴巴堵上瞭。她調皮的小舌尖侵犯到張宗琪的嘴裡,先是把張宗琪的兩片嘴唇撥開瞭,然後,再撥他的牙齒。張宗琪的門牙關得緊緊的。可是,戀人的舌尖永遠是一道咒語,芝麻,開門吧,芝麻,開門吧。芝麻,你開門吧!
張宗琪的門牙就讓開瞭。女朋友的舌尖義無反顧,一下子就進入瞭張宗琪的口腔。天啊,舌尖終於和舌尖見面瞭。這是一次激動人心的見面,神不知鬼不覺的,雙方都是一個激靈。女朋友就攪和張宗琪的舌頭。張宗琪一陣暈厥,突然就把他女朋友的舌頭吐出去瞭。為瞭掩飾這個過於粗魯的舉動,張宗琪隻能假裝嘔吐。這一裝,成真的瞭,張宗琪真的吐出來瞭。女朋友還能做什麼呢?隻能加倍地疼愛他,一隻手在張宗琪的後背上又是拍又是打,還一上一下地迅速地撫摸。
張宗琪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就對接吻充滿瞭恐懼。張宗琪在回傢的路上痛苦瞭。他其實是喜歡吻的,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他想吻。他需要吻。他餓。可他就是怕。是他的嘴唇和舌頭懼怕任何一個入侵他口腔的物質,即使是他女朋友的舌頭。可以不接吻麼?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可是,哪裡有不接吻的戀愛呢?接吻是戀愛的空氣與水,是蛋白質和維生素。沒有吻,愛就會死。
吻,還是不吻,這是一個問題。愛,還是不愛,這又是一個問題。
不會的,女朋友不會有毒。不會。肯定不會。張宗琪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要信,一定要信。然而,事到臨頭,到瞭行為的面前,張宗琪再一次退縮瞭。他做不到。不隻是接吻,隻要是女朋友端來的食物,張宗琪就拖。女朋友不動筷子他堅決不動筷子。張宗琪就是不信。他要懷疑。徹底的懷疑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即使死瞭,他僵死的面部也隻能是懷疑的表情。
女朋友最終還是和張宗琪分手瞭。是女朋友提出來的。女朋友給張宗琪留下瞭一張紙條,是一封信。信中說:“宗琪,什麼也不要說,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是愛給瞭我勇氣。你沒有勇氣,不是你怯弱,隻能說,你不愛我。”
張宗琪用他的食指撫摸著女朋友的信,是一個又一個顆粒。他愛。他失去瞭他的愛。他從愛的背面瞭解瞭愛——正如盲文,隻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觸摸,你才可以閱讀,你才可以理解。仿佛是註定瞭的。
出乎張宗琪自己的意料,拿著女朋友的信,張宗琪掛滿瞭淚水的嘴角慢慢地抬上去瞭,擦幹瞭眼淚之後,張宗琪感覺出來瞭,他其實在笑。他究竟還是解脫瞭。
內心的秘密是永恒的秘密。做瞭老板之後,張宗琪在一件小事情上死心眼瞭:廚師,必須由他來尋找,由他考核,由他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其實呢,當初和沙復明合股的時候,兩個老板早就商量好瞭,在推拿中心,絕不錄用自己的親屬。可是,弄過來弄過去,張宗琪還是把金大姐弄過來瞭。好在沙復明在這個問題上並沒有和張宗琪糾纏,就一個廚師,也不是什麼敏感的位置,又能怎麼樣?那就來吧。
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麼一個不那麼敏感的位置,竟然鬧出瞭如此敏感的大動靜。
金大姐必須走人,沙復明躺在足療椅子上想。
金大姐絕對不可以走,張宗琪躺在推拿床上這樣想。
金大姐哪裡能知道張宗琪的心思?回到宿舍,金大姐再也沒有平靜下來,大事已經不好瞭。她也快四十歲的人瞭,能在南京得到一份這樣的工作,實在不容易瞭。金大姐是鄉下人,丈夫和女兒都在東莞打工,老傢裡其實就她一個人。一個人的日子有多難熬,不是當事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就在丈夫和女兒離傢的第四年,她終於和村子東首的二叔“好”上瞭。說“好”是不確當的,準確地說,金大姐是被“二叔”欺負瞭。金大姐本來可以喊。鬼使神差的,也就是一個閃念,金大姐卻沒有喊出來。“二叔”六十七歲,扒光瞭褲子卻還是一頭牲口。“二叔”渾身都是多出來的皮膚,還有一股很“老”的油味。金大姐直想吐。掐死自己的心都有。可金大姐抵擋不住“二叔”牲口一般的撞擊,前後“丟瞭”兩回“魂”,身體像死魚一樣漂浮起來瞭,這是金大姐從未體會過的。金大姐又害怕又來勁,使勁捧他。就覺得自己齷齪,心中裝滿瞭魂飛魄散的惡心,還有一種令人振奮的臟。人都快瘋瞭。他們總共就“好”瞭一回,金大姐為此哭腫瞭眼睛。“二叔”的身姿從此就成瞭遊魂,一天到晚在村子裡飄蕩。金大姐一見到“二叔”的身影就心驚肉跳。
金大姐就是這樣出門打工的,其實是為瞭逃離自己的村莊。好不容易逃出來瞭,怎麼能再回去?說什麼她也不能再回去。老傢有鬼,打死她她也不敢回去。
都是杜莉這個死丫頭啊!二十好幾的人瞭,早到瞭下面饞的年紀瞭,她倒好,下面不饞,卻雙倍地饞在上面。一門心思好吃!要不是為瞭她,金大姐又何至於弄出這樣的醜事來?自己又落到什麼瞭?沒有,天地良心,沒有啊!金大姐一個月拿著一千塊錢,早已經謝天謝地瞭,從來沒有在飯菜上頭為自己做過什麼手腳。她一分錢的好處也沒有撈過。
金大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輩子也改變不瞭天生的熱心腸。看誰順眼瞭,就忍不住讓誰多吃幾口,看誰不順眼瞭,就一定要讓他在飯菜上面吃點苦頭。杜莉是自己帶過來的,一直拍著她的馬屁,她的勺子怎麼能不多向著她呢?杜莉那邊多瞭,高唯的那邊就必須少。她偏偏就遇上高唯這麼一個冤傢對頭瞭。她是個賤種,早晚是個賣貨。
但是,事已至此,金大姐反倒冷靜瞭。不能束手就擒。不能夠。
痛哭瞭一個下午,金大姐哭喪著臉,做好瞭晚飯,送過瞭。再一次回到宿舍,她把自己的床撤瞭,悄悄打點好行李。她坐在床沿,在慢慢地等。到瞭深夜,沙復明回來瞭,張宗琪回來瞭,所有的推拿師都一起回來瞭,金大姐提起自己的包裹,悄悄敲響瞭張宗琪的單間宿舍。
金大姐把行李放在地上,聲音很小,劈頭蓋臉就問瞭張宗琪一個問題:
“張老板,你還是不是老板?你在推拿中心還有沒有用?”
這句話問得空洞瞭,也是文不對題的。現在卻是張宗琪的一個痛處。張宗琪的眼袋突然就是一陣顫動。
張宗琪的隔壁就是沙復明,張宗琪壓低瞭嗓子,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張宗琪的嗓子是壓低瞭,金大姐卻不情願這樣。她的嗓門突然吊上去瞭。金大姐敞開瞭她的大嗓門,大聲地說:“張老板,我犯瞭錯誤,沒臉在這裡做瞭。我對不起沙老板,對不起張老板,對不起所有的人。我就等著你們回來,給大夥兒說一聲對不起。我都收拾好瞭,我連夜就回傢去!我這就走。”金大姐說到一半的時候其實已經開始哭瞭。她是拖著哭腔斷斷續續地把這段話說完瞭的。她哭的聲音很大,很醜,到瞭嚎啕和不顧臉面的地步。
集體宿舍其實就是商品房的一個大套間,四室兩廳,兩個廳和主臥再用木工板隔開來。這就分出瞭許多大小不等的小間。金大姐突然這樣叫囂,誰會聽不見?除瞭裝。
沙復明出來瞭。他不想出來。這件事應當由張宗琪來處理,他說多瞭不好。但是,動靜都這樣瞭,他也不能不出面。沙復明咳嗽瞭一聲,站在瞭張宗琪的門口。沙復明說:“都快一點瞭,大夥兒都累瞭一天瞭,還要不要睡覺瞭?”金大姐註意到瞭,沙復明隻是讓她別“鬧”,卻沒有提“走”的事。他的話其實深瞭,是讓她走呢,還是不讓她走?張宗琪也聽出來瞭,沙復明這是給他面子,也是給他出難題。事情是明擺著的,在金大姐“走”和“留”的問題上,沙復明不想發表意見。他要把這個問題原封不動地留給張宗琪。
沙復明一出來大部分人都跟出來瞭。小小的過道裡擁擠著所有的人,除瞭小馬和都紅,差不多都站在瞭外面。這是好事。金大姐的手捂在臉上,她的眼睛從手指縫裡向外脧瞭一眼,看出來瞭,這是好事。就算她想走,她要從人縫裡擠出去也不那麼容易。
金大姐在堅持她的哭,一邊痛哭一邊訴說,內容主要還是集中在檢討和悔恨上,附帶表示她“要走”。深更半夜的,盲人宿舍裡的動靜畢竟太大瞭,頭頂上的樓板咚的就是一下。顯然,樓上的住戶動怒瞭。似乎是擔心這一腳不能解決問題,樓上的住戶附帶又補瞭一腳。空曠的聲音在宿舍裡蕩漾。聲音回蕩在沙復明的耳朵裡,同樣回蕩在張宗琪的耳朵裡。
張宗琪突然唬下臉來,大聲說:“大傢都聽到瞭沒有?還有完沒完瞭!還講不講社會公德!都回去,所有的人都回去!”
金大姐沒敢動,她看瞭張宗琪一眼,他的臉鐵青;又看瞭沙復明一眼,他的臉同樣鐵青。金大姐回過頭,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對視上瞭。高唯的眼睛很漫長地閉瞭一下,再一次睜開之後,和金大姐對視上瞭。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間,四隻有效的眼睛就這樣對在瞭一起。四隻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釁,當然,都沒底。好在雙方卻在同一個問題上達成瞭默契,在各自的房門口,在四隻眼睛避開的時候,都給對方留下瞭一句潛臺詞:
那就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