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原來是可以上癮的,年輕的時候尤其是這樣。就一次,小馬上癮瞭。這是怎樣的一次?每一個細節小馬都回憶不起來瞭,似乎什麼都沒有做,小馬能夠記得的隻是自己的手忙腳亂。但手忙腳亂的結果卻讓小馬震驚不已,回到推拿中心的小馬就覺得自己空瞭。他的身心完全地、徹底地松弛下來瞭,他是如此的安逸。他寧靜瞭,無欲無求。他的身心體會到瞭一種前所未有的好光景。性的妙處不隻在當時,也在之後,小馬從頭到腳都是說不出的安慰。他射出去的絕對不是一點自私而又可憐的精液,他射出去的是所有的焦躁和煩惱。
關於性,小馬真的太無知瞭。他把他的手忙腳亂當成瞭一次成功的外科手術,手到病除,他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幾乎就在第二天,問題的嚴重性顯露出來瞭。小馬沮喪地發現,昨天的一切都白做瞭,所有的問題都找上門來瞭,變本加厲。身體內部再一次出現瞭一種盲目的力量,滿滿的,惡狠狠的。這力量與骨骼無關,與肌肉無關,既可以遊擊,又能夠掃蕩。它隱秘,狂暴,防不勝防。小馬是克制的。他在忍。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事本來就忍無可忍。當小馬意識到自己忍無可忍的時候,剩下來的事情也隻有妥協。他再一次摸向瞭洗頭房。
身體不是身體,它是鬧鐘。在鬧鐘的內部,有一根巨大的、張力飽滿的發條。時間是一隻歹毒的手,當這隻發條放松下來之後,時間一點一點地,又給身體擰上瞭。隻有“手忙腳亂”才能夠使它“咔嚓、咔嚓”地松弛下來。
這隻發條也許還不是發條,它是有生命的。它是一隻巨蟒,它是一條盤根錯節的蛇。在它收縮並盤踞的時候,它吐出瞭它的蛇信子。蛇信子在小馬的體內這裡舔一下,那裡舔一下。這是多麼致命的蠱惑,它能制造鮮活的勢能,它能分泌詭異的力量。小馬的身體妖嬈瞭。他的身體能興風,他的身體在作浪。
小馬在迷亂之中一次又一次走向洗頭房,他不再手忙腳亂,沉著瞭。因為他的沉著,他的註意力從自己的身上轉移瞭,他學會瞭關註小蠻的身上。通過手掌與手指,小馬在小蠻的身上發現瞭一個驚人的秘密,——他終於懂得瞭什麼叫“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這句話原來是誇獎女人,嫂子就擁有這樣的至尊榮譽。小馬的手專註瞭。他睜開自己的指尖,全神貫註地盯住瞭嫂子的胳膊,還有手,還有頭發,還有脖子,還有腰,還有胸,還有胯,還有臀,還有腿。小馬甚至都看到瞭嫂子的氣味。這氣味是包容的,覆蓋的;他還看到瞭嫂子的呼吸。嫂子的呼吸是那樣的特別,有時候似有似無,有時候卻又劈頭蓋臉。她是嫂子。
嫂子讓小馬安逸。他不再手忙腳亂。他不要別人,隻要嫂子。
洗頭房裡的小姐們很快就註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個外表俊朗的盲人小夥子“盯”上咱們的小蠻啦!她們就拿小馬開心。隻要小馬一進來,她們就說瞭,“她”忙呢,在“上鐘”呢,給你“換一個”吧,都“一樣”的。小馬的臉色相當的嚴峻。小馬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告訴她們:“我等她。”
小馬這樣死心眼,小蠻都看在瞭眼裡,心裡頭很美。小蠻的長相很一般,嚴格地說,不好看。對一個小姐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缺陷瞭。小蠻偏偏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一出道就去瞭一個大地方。大地方條件好,價碼高,誰不想去?小蠻也去瞭,卻做不過人傢。沒有什麼比一個小姐“做不過人傢”更難堪的事情瞭。掙不到錢還是小事,關鍵是心裡頭別扭。小蠻受不瞭這樣的別扭,一賭氣,幹脆來到瞭洗頭房。但洗頭房真的無趣。和大地方比較起來,這裡大多是工薪階層的男人,沒氣質,沒情調,沒故事,光有一副好身板。說到底小蠻還是喜歡一些故事的,不論是真戲假做、假戲真做、假戲假做,小蠻都喜歡。這麼說吧,不管是什麼戲,不管是怎麼做,女人哪有不喜歡故事的?在故事裡頭掙錢,這才是皮肉生意生生不息的魅力所在。
洗頭房沒有故事。沒故事也得做。一個女人的力氣活。嗨,做吧。做唄。
小蠻沒有指望故事,但小馬給小蠻掙足瞭臉面,這是真的。小馬每一次都“隻要”小蠻,姐妹們都看在眼裡。故事偏偏就來瞭。小蠻是從小馬的“目光”當中發現故事的。說起來小蠻對男人的目光熟悉瞭,在上身之前,他們的目光炯炯有神,閃耀著無堅不摧的光,洋溢著飽滿圓潤的精、氣、神,一張嘴則開始肉麻。當然,這是“事先”。小蠻最為害怕的還是男人“事後”的目光。到瞭“事後”,男人通常都要閉上眼睛。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剛才的男人不見瞭,另一個男人出現瞭。他們的眼神是混濁的,泄氣的,寂寥的,也許還是沮喪的,——像摩擦過度的避孕套,皺巴巴的,散發出吊兒郎當和垂頭喪氣的氣息。小蠻在“事後”從來不看男人的眼睛,沒有一個泄瞭氣的男人不讓她惡心。泄瞭氣的男人寥落,像散黃的雞蛋一樣不可收拾。
小馬卻不一樣。小馬相反,在“事前”謹小慎微,“事後”卻用心瞭。他的沒有目光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小蠻。他在看。望著她,端詳著她,凝視著她,俯瞰著她。他的手指在撫摸,撫摸到哪裡他的沒有目光的眼睛就盯到哪裡、看到哪裡、望到哪裡、端詳到哪裡、凝視到哪裡、俯瞰到哪裡。在他撫摸小蠻眼眶的時候,驚人的事態出現瞭,小蠻其實就和他對視瞭。小馬並不存在的目光是多麼的透徹,潮濕而又清亮,赤子一般無邪。它是不設防的,沒心沒肺的,和盤托出的。他就那樣久久地望著她。他的瞳孔有些輕微的顫動,但是,他在努力。努力使自己的瞳孔目不轉睛。
小蠻第一次和小馬對視的時候被嚇著瞭,是說不上來的恐懼。那個透徹的、清亮的“不存在”到底是不是目光?她沒有把握。如果是,她希望不是。如果不是,她又希望是。他們是在對視麼?他們在用什麼對視?他們對視的內容又是什麼?小蠻無端端地一陣緊張。她在慌亂之中避開瞭小馬的“目光”。當她再一次回望的時候,小馬的“目光”還在。在籠罩著她。投入而又誠摯。
小馬的“目光”讓小蠻無所適從。作為一個小姐,小蠻喜歡故事,因為故事都是假的。假的有趣,假的好玩。過傢傢一樣。但是,一旦故事裡頭夾雜瞭投入和誠摯的內容,小蠻卻又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句話,“婊子無情”,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婊子”怎麼可以“有情”?你再怎麼“有情”,別人終究是“無情”的。所以,合格的和稱職的“婊子”必須“無情”,隻能“無情”。
婊子就是賣。用南京人最常見的說法,叫“苦錢”。南京人從來都不說“掙錢”,因為掙錢很艱苦,南京人就把掙錢說成“苦錢”瞭。但是,小姐一般又不這麼說。她們更加形象、更加生動地把自己的工作叫做“沖錢”。小蠻不知道“沖錢”這個說法是哪一個姐妹發明的,小蠻一想起來就想發笑。可不是麼,可不是“沖”錢麼?既然是“沖”,和眼睛無關瞭。反正“沖”也不要瞄,閉上眼睛完全可以做得很準。
可小馬就是喜歡用他的眼睛。小蠻註意到瞭,小馬的眼睛其實是好看的,輪廓在這兒;小馬的“目光”也好看,一個男人怎麼能有如此幹凈、如此清澈的“目光”呢?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看見”的到底又是什麼?
小馬不隻是“看”,他還聞。他終於動用瞭他的鼻尖瞭,他在小蠻的身上四處尋找。他的聞有意思瞭,像深呼吸,似乎要把小蠻身上的某一個秘密吸進他的五臟六腑。小蠻的身上又能有什麼秘密?沒有哇。小馬的神情由專註轉向瞭貪婪,他開始全力以赴,全心全意瞭。當他全心全意的時候,特別像一個失護的孩子。有點頑皮,有點委屈,很無辜。小蠻終於伸出瞭左手,托住瞭小馬的腮。小蠻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目不轉睛的可不是小馬,而是她自己。她的目光已經進入到瞭小馬瞳孔的內部。小蠻不該這樣凝視小馬的。女人終究是女人。是女人就有毛病,是女人就有軟肋。女人的目光很難持久,凝視的時間長瞭,它就會虛。小蠻的目光一虛,心口突然就“軟”瞭那麼一下。小蠻的胸部微微地向上一抬。不好瞭。怎麼會這樣的。
“你回去吧。”小蠻說。
小馬就回去瞭。小馬回去之後姐妹們當然要和小蠻開玩笑。小蠻有些疲憊地說:“你們無聊。”
但第二天的中午小馬又過來瞭。這一次小馬在小蠻的身上有點狂暴。他用他的雙手摁住瞭小蠻的雙肩,威脅說:“你不許再對別人好!”小蠻沒有聽清楚。小蠻說:“你說什麼?”小馬卻突然軟弱下來,他沿著小蠻的胳膊找到瞭小蠻的手,抓住瞭,輕聲說:
“你隻能對我一個人好!”
小蠻怔瞭一下。她有過一次長達兩年的戀愛。長達兩年的戀愛讓她撕心裂肺。撕心裂肺之後,她“出來做”瞭。那一次長達兩年的戀愛是以小蠻的一句話收場的,小蠻說:“你隻能對我一個人好。”男朋友說:“那當然”。說著,卻把他的嘴角翹上去瞭,再也沒有放下來。小蠻知道瞭,她是多麼的不著邊際,她這個花花腸子的男朋友怎麼可能“隻”對她“一個人”好。小蠻萬萬沒想到她在今生今世還能再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一個客人說的。是一個客人反過來對她說的。
“好哇,”小蠻喘息著說,“你養我。”
小蠻說這句話的時候附帶把她的胯部送上去瞭。這個多餘的動作招來瞭一陣蠻橫的頂撞。神奇的態勢出現瞭,他們的身體似乎得到瞭統一的指令,有瞭配合。節奏出現瞭。合縫合隼。神奇的節奏挖掘瞭他們身體內部的全部勢能,可以說銳不可當。小蠻感受到瞭一陣穿心的快慰。她如癡如醉。是高潮即將來臨的跡象。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兆頭,迷人的兆頭,也是一個恐怖的兆頭。小蠻的職業就是為男人制造高潮,而自己呢,她不要。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瞭。可今天她想要。就是的。想要。小蠻的腰腹順應著小馬的頂撞開始瞭顛簸,她要。她要。她開始提速。往上撞,隻有最後的一個厘米瞭,眼見得她就要撞到那道該死的墻上去瞭。小蠻知道撞上去的後果,必然是粉身碎骨。“死去吧,”她對自己惡狠狠地說,“你死去吧!”她撞上去瞭,身體等待瞭那麼一下,碎瞭。她的身體原來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晶體,現在,閃亮瞭,碎得到處都是。然而,卻不是碎片,是絲。千頭萬緒,千絲萬縷。它們散亂在小蠻的體內,突然,小蠻的十個手指還有十個腳趾變成瞭二十個神秘的通道,她把二十個指頭伸直瞭,紛亂的蠶絲蜂擁起來,被抽出去瞭。是一去不回頭的決絕。稍縱即逝,遙不可及。小蠻一把摟住瞭她的客人,貼緊瞭。天哪,天哪,天哪,小騷貨,你怎麼瞭?你他媽的做愛啦。
小蠻聽到瞭自己的喘息,同時也聽到瞭小馬的喘息。他們的喘息是多麼的壯麗,簡直像一匹馳騁的母馬和一匹馳騁的公馬,經歷瞭千山萬水,克服瞭艱難險阻,現在,歇下來瞭,正在打吐嚕。他們的吐嚕滾燙滾燙的,全部噴在瞭對方的臉上,帶著青草和內臟的氣息。小蠻說:“你真的是一匹小馬。”小馬怔瞭一下,一把揪住小蠻的頭發,說:
“嫂子。”
事實上,“嫂子”這兩個字被小馬銜在瞭嘴裡,並沒有喊出口。這個突發的念頭讓小馬感受到瞭空洞。她不是嫂子。而自己呢?自己是誰?他是射精之後的遺留物。小馬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淚水已經汪在瞭眼眶裡,透過淚水,他的並不存在的目光籠罩瞭懷裡的女人,在看,目不轉睛。
小蠻看到瞭小馬的淚。她看見瞭。她用她的指尖把小馬的淚水接過來,淚水就在小蠻的指尖上瞭。小蠻伸出胳膊,迎著光,淚水像晶體,發出瞭多角的光芒。其中有一個角的光芒特別的長。這還是小蠻第一次在一個客人的臉上看到這種東西。它光芒四射,照亮瞭她的床。小蠻抿著嘴,笑瞭。她一點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她的笑容是甜蜜的,也是嘲諷的。
不幸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瞭。小馬的眼淚墜落瞭下來,落在瞭小蠻的乳房上。準確地說,臨近乳頭,就在乳暈的一旁。小蠻再也沒有想到一個女人的乳房會有這樣的特異功能,她聽見自己的乳房嗞瞭一聲,像沙子一樣,第一時間就把小馬的淚水吸進瞭心窩。
不會吧?小蠻對自己說,不會的吧。
但小蠻已經瞅準瞭小馬的嘴唇,仰起身,她把她的嘴唇準確無誤地貼在瞭小馬的嘴唇上。她用瞭舌頭。她的舌頭侵入瞭他的口腔。小馬的舌頭愣瞭一下,不敢動。他茫然瞭,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我該回去瞭。”小馬說。
小馬一回到推拿中心就感到瞭冷。他身上似乎沒有衣服,隻穿瞭一件薄薄的避孕套。小馬就覺得自己冷。
都紅冒冒失失的,在休息區的門口差一點和小馬撞瞭一個滿懷。都紅順勢抓住小馬的手,笑笑,什麼都沒有說。小馬就站立在那裡,把耳朵拉長瞭,拐瞭好幾個彎,往每一間房子裡聽。他在尋找他的嫂子。嫂子正在上鐘,正和客人客客氣氣地說著什麼。具體的內容小馬卻是聽不真切的。一股沒有依據的氣味飄蕩起來瞭,還伴隨著嫂子的體溫。小馬茫然四顧,心裡頭空空蕩蕩。這股子空蕩卻給瞭小馬一個莊嚴的錯覺,有一種空蕩也可以銘心刻骨。
都紅以為小馬會說點什麼的,小馬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站在那裡,失魂落魄。都紅說:“小馬,我撞著你瞭吧?”小馬沒有回答。都紅放開小馬,訕訕的,一個人走進瞭休息區。
小馬聽出來瞭,嫂子已經做完瞭一個鐘,她的客人正要離開。小馬摸過去瞭,他和嫂子的客人擦肩而過。小馬來到門口,站在瞭嫂子的面前。幾乎沒有過渡,小馬輕聲就喊瞭一聲“嫂子”。
小馬說:“我對不起你。”他的口吻沉痛瞭。
小孔站起瞭身子,有點不明所以,一頭是霧。想瞭想,想必還是“那件事情”吧。嗨,都過去瞭多長的時間瞭。還說它做什麼?——小馬你言重瞭。不過小孔很快就明白過來瞭,小馬在後怕。他一直在擔心她“說出去”,他始終在擔驚受怕。小孔怎麼會對王大夫說呢?說到底小馬其實沒有拿自己怎麼樣,隻是沖動瞭一下。隻是喜歡自己罷瞭。小孔真的一點也沒有恨過他。
小孔走到小馬的跟前,把她的左手搭在小馬的肩膀上,小聲說:“放心吧小馬,哈,過去瞭,早就過去瞭。”小孔在小馬的肩膀上連續拍瞭兩下,說:“我對誰都沒說。”想瞭想,小孔又補充瞭四個字:“他也沒有。”
小孔怎麼也沒有想到小馬居然會做出這樣極端的事來,他悶不吭聲的,從自己的肩膀上拿下小孔的手,丟開瞭。突然就拽瞭回來。他用嫂子的手抽瞭自己一個大嘴巴。抽完瞭就走。小馬的這一下一定用足瞭力氣。這一聲響亮極瞭,比做足療的拍打還要響亮。
小孔一個人留在推拿房裡,其實是被嚇住瞭,傻瞭。小馬你這是幹什麼?小馬你這是幹什麼嘛!小孔都有點生氣瞭。不隻是生氣,也心酸,也心疼,也納悶。幾乎要哭。但小孔沒有時間去玩味自己的心思,小馬的耳光那麼響,想必所有的人都聽到瞭,要是有人問起來,說什麼好呢?怎麼給人傢解釋呢?小孔來不及傷心,突然伸出雙手,猛拍瞭一巴掌,高高興興地說:“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小孔接連又拍瞭兩下,興高采烈地喊道:“你拍二,我拍二,刮風下雨都不怕!”小孔就這樣帶著她無比燦爛的好心情回到休息區瞭。王大夫吃驚地回過頭來,微笑著說:
“吃什麼瞭,高興成這樣?”
小孔的耳朵在打量小馬,聚精會神瞭。她的耳朵裡卻沒有小馬的任何動靜。他在不在?應該在吧。小孔多麼想把小馬拉出去,找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沒事瞭,小馬,我對誰都沒說,沒事瞭。我一點也沒有恨過你,我隻是有人瞭,你懂嘛?”這樣說他就全明白瞭吧。
小孔這樣大聲地回答瞭王大夫:“你拍三,我拍三,今天晚上喝稀飯!”
小馬再一次來到洗頭房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瞭。小蠻剛剛“下鐘”,很疲憊的樣子,很沮喪,懶洋洋的。她的樣子便有些冷淡。冷淡的小蠻把小馬領到瞭後間,兩個人就坐在瞭床沿上,誰也不肯先說話。房間裡的氣氛頓時就正經瞭。小蠻捋瞭幾下頭發,終於說話瞭。小蠻說:
“到別處去瞭吧,你?”
這句話小馬其實並沒有聽懂。小蠻說:“我可沒有吃醋。我犯不著的。”這一句小馬聽懂瞭,這一懂附帶著把第一句話也弄明白瞭。
“我沒有。”小馬老老實實地說。
小蠻說:“和我沒關系。”
“我沒有。”
接下來又是沉默。這一次的沉默所消耗的時間格外的長。小蠻顯然已經沒有耐心瞭。——“那麼,做瞭吧。”
小馬沒動,沒有做的跡象。他抬起頭來,望著小蠻,說:“我對不起你。我欺騙瞭你。”
這句話有趣瞭。這句話好玩瞭。小蠻都把胳膊抱起來瞭,放在瞭乳房的下面。這話說的。這是哪兒對哪兒?少來!這種事誰能對不起誰?這地方誰又會欺騙誰?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事。小蠻還沒聽過哪個客人說出這種十三不靠的話來呢。驢頭不對馬嘴瞭。不相幹的。不搭邊的。不擦。
“我真的對不起你。”小馬說。
“什麼意思啊,哥哥?”
“我的話你聽不懂的。”
小蠻還沒有來得及回話,小馬就已經急瞭。他的雙手撐在床沿上,手背上的血管一下子暴突起來。小馬說:“我的話你聽不懂的!”
“無所謂。”小蠻說,“聽得懂也行,聽不懂也行,你給錢就行。”
小馬的右手抓住瞭自己的左手,一根一根地拽。拽瞭一遍,開始拽第二遍。拽到第三遍的時候,小馬說:
“我不會再給你錢瞭。”小馬認認真真地說。口氣重瞭。
話說到這一步小蠻哪裡還聽不懂?可這句話對小蠻來說太突然瞭,有點過分。小蠻所習慣的言語是輕佻的,浮浪的,玩笑的,頂多也就是半真半假的。這樣沉重的語調小蠻一時還沒法適應。這幾天小馬一直都沒有來,老實說,小蠻是有些牽掛。老是想。當然,也就是一個閃念,來瞭,去瞭,再來瞭,再去瞭,徹底地失蹤瞭。小蠻過的可不就是這樣的日子麼?無所謂的。無所謂瞭。一筆小小的買賣罷瞭。這個世界上什麼都缺,隻有男人他從來就不缺。
不過小蠻對自己終究還是有所警惕的,她意識到自己有點不對勁瞭。她有數,自己真的有那麼一點危險瞭。小蠻就有點後悔,操他媽的,心居然也給他操瞭。實在是便宜瞭他瞭。小蠻嘆瞭一口氣,說到底還是老天爺錯瞭。老天爺說什麼也不該讓女人們來做這種生意的。男人才合適。他們更合適。女人不行。女人不行啊。
拽完瞭手指頭,小馬的胳膊開始尋找小蠻瞭,他的手在摸索。小蠻靜悄悄地躲開瞭。小蠻不是在挑逗他,不是想和他調情,小蠻真的不想讓他抓住。她瞭解她自己的。這一把一旦被他抓住瞭,她就完蛋瞭。接下來必然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小馬的摸索被小蠻讓開瞭,一次又一次躲閃過去瞭。小馬卻不死心,他在努力。他站瞭起來。他笨拙而又小心的樣子已經有點可笑瞭。小蠻想笑,卻沒有。他的笨拙與小心是那樣的不屈不撓。但是,不屈不撓又有什麼用?眼睛長在小蠻的臉上呢。小馬隻能對著空洞的、毫無意義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全力以赴。他的手就在小蠻的面前,小蠻把這一切全看在瞭眼裡,他額頭上已經冒汗瞭。小馬終於累瞭,他摸到瞭墻。他的雙臂扶在瞭墻上,像一隻巨大而又盲目的壁虎。不過,他又是不甘心的,回過瞭頭來,表情很僵,正用他毫無意義的目光四處打探。在某一個剎那,他的眼睛已經和小蠻對視上瞭。明明都對視上瞭,可他就是不知情。他的目光就這樣從小蠻的瞳孔表面滑過去瞭。小蠻慢慢地把眼睛閉上瞭。剛剛閉上小蠻的眼眶就熱瞭。她悄悄來到小馬的身後,無力地伸出胳膊,抱住瞭。“冤傢,”小蠻收緊瞭胳膊,貼在小馬的後背上,失聲說,“冤傢啊!”
小馬的臉是側著的,他的臉上浮上瞭動人的微笑。他在微微地喘息。小馬笑著說:“我知道你在的。”
他們就吻瞭。這個該死的冤傢吻得是多麼的笨拙啊。可是,他用心,像某種窮兇極惡的吃。他幾乎使出全身的力氣瞭。小蠻不想和他在這裡做愛。小蠻不想。可小蠻的身體在小馬的懷中顯露出瞭不可思議的餓。她原來是餓的。她一直都在餓。小蠻一把就把床單和床墊都掀開瞭。就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小蠻拽住瞭小馬的手腕,說:“快,你進來!”
這一次小蠻是自私的,她自私瞭。她的註意力是那樣的集中,所有的感受都歸瞭自己。她沒有心思照顧男人瞭,她甚至都沒有附和著去叫床。她連一聲呻吟都沒有。她緊抿著嘴唇,屏聲息氣。她在心底裡對自己撒嬌。她被自己的撒嬌感動瞭:狗日的東西,你就該對我好一點。
小蠻和小馬一定是太專心、太享受瞭,以至於他們共同忽略瞭門面房裡所有的瑣碎動靜。他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兩個警察已經站在瞭床邊。
“還動吶,還動?——別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