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遠暫時把舉報盜采黃金的問題擱下,他開始忙另外一件事情瞭。
銅陵縣的秋糧差不多收下來瞭,縣令大人要著手籌備本縣今年的秋糧征收事宜。糧食征收比較靈活,有糧交糧,不想交糧的可以用銀錢抵。本縣往年征糧都留有記錄,誰傢有良田多少中田多少,哪個鄉交多少……唐天遠完全可以按照以前的標準走,這樣可以省不少事。
但是吧,考慮到前縣令人品不那麼可靠,唐天遠覺得那死鬼縣令征糧時多半會有瞞報克扣的行為,大戶人傢給點好處就可以逃賦稅,到頭來這些擔子還要攤在普通老百姓頭上。因此本縣縣太爺這次沒急著征糧,先讓底下的鄉裡把本地各傢各戶的田產再統計上報一遍,有膽敢隱瞞少報的,罰沒田產,裡長連坐。統計完之後,他會派人下鄉去抽查。
平頭老百姓對此舉樂見其成,田產大戶則表示很不滿意,孫、齊兩傢尤其不滿。兩傢人都找瞭周正道疏通,想打聽一下縣太爺這是幾個意思,膽子也太大瞭,是不是不想混瞭。
對於縣太爺,周正道覺得那小神仙不給戶部寫舉報信已經讓人謝天謝地瞭,他也不強求太多。再說瞭,聽縣太爺那意思,欽差大臣已經盯上銅陵縣,想著找碴兒開刀,所以身為縣令隻能這樣做,算是贏得民心的功德一件。從這個角度來看,周正道是和縣太爺站一邊的。
於是周正道就想辦法把孫、齊兩傢勸回去瞭。他們一開始自然不肯聽,周正道隻好抖出重磅消息,“縣令大人已經發現有人盜采黃金瞭,隻暫時還不知道是誰罷瞭。倘若被他發現什麼,你們還有心思關心那點蠅頭小利?”
兩人倒是不鬧瞭,嚇得坐立不安。周正道安撫瞭好一會兒,並向他們保證“縣太爺並非一顆赤心向朝廷其實他是可以收買的”,終於打發走瞭。
孫、齊兩傢大戶都服從瞭縣太爺,排在他們後頭的,也就不敢言語瞭。田產統計進行得很順利。
這件事的意義在於,有瞭這個新的統計冊,以後征稅就基本按照新的來瞭,不止今年,往後的每一年,這些大戶人傢都要按照新的統計冊如實交稅。
譚鈴音挺佩服縣太爺。這人的私德有待商榷——“妙妙生是大變態”的流言直到現在還活躍在八卦市場,但公平來講,他是個好官。田產統計一般都是國傢主導,其中不知多少貓膩,像縣太爺這種,一個小小芝麻官,上任不到一年就敢大刀闊斧地改寫田產統計冊的,實在不多見。這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其中不知要得罪多少人,縣令大人的出發點,也隻能是一心為民瞭。
所以譚鈴音這幾天對縣令大人的態度挺“狗腿”的。
唐天遠很享受譚鈴音崇拜的眼神。
不過,兩人之間還是有些不和諧,原因竟然是譚清辰。
是這樣的,譚鈴音發現,縣令大人一提到譚清辰,表情就有些古怪。像是有什麼事兒要說,但又不好開口;表面上裝作不怎麼關心,但實際上又暴露瞭他對一切與清辰有關的事情都無比在意的心情。
譚鈴音猜不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這讓她提高瞭警惕。因此他再問什麼,她都遮掩著不說瞭。
而且,縣令大人還去過兩次古堂書舍。
據當時在場的夥計小莊描述,縣太爺對自己買的書漠不關心,隻是一個勁兒地偷看老板。
“不會是看上咱們老板瞭吧?”小莊憂心忡忡。
說實話,這個猜測不無可能。清辰本來就長得好看,氣質也出眾,像是夏日一早尚攜著晨露的翠竹,清新而溫潤。
這樣的人,不管是被什麼人看上都不奇怪。
何況唐飛龍是有前科的。他與他的好朋友唐天遠走得親近不說,還模仿人傢筆跡;他第一次來古堂書舍買書,買的一堆艷書裡就有龍陽風格的。
越想越有可能,於是譚鈴音也憂心忡忡起來。
寫小說的都自帶情節擴展技能,譚鈴音前後聯系著,一時想到唐飛龍怎樣在夜色中看到前來救援的清辰風流瀟灑進而一見傾心,又怎樣在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打聽清辰的身世,一連好幾天都這樣,不勝其煩。她又想到他以後大概會想方設法把清辰弄到手,為此不惜強取豪奪什麼的……
簡直太可怕瞭。
譚鈴音鬱悶地回瞭縣衙。回去之後,聽說朱大聰差人送瞭拜匣來,譚鈴音打開看瞭。原來這朱大聰明日過壽,要置酒席款待朋友,邀請她過去吃席。譚鈴音雖是個女子,不過拋頭露面慣瞭,尋常人待她與男子無異,請吃酒也就算上她一份。
第二天,譚鈴音懷著散心的心情,去朱大聰傢蹭吃蹭喝瞭。
來瞭之後才發現,酒席算上壽星和她,就兩人……
看到朱大聰吩咐要開席,譚鈴音很奇怪,“他們都不來瞭嗎?”
朱大聰很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來到此地沒多久,沒認識太多人。昨日送出幾個束帖,可是不巧瞭,馮老板恰好要去拜訪嶽丈,鄧掌櫃去鄉下看收糧,小譚老板也恰好要去鄰縣押運紙張。”
小譚老板就是清辰。譚鈴音覺得這朱大聰的安排不太好,過生日的前一天才送帖子,多數人都已經有安排瞭。
她搖頭感嘆:“我要是不來,你豈不是要一個人過生日瞭?”
朱大聰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為何?”
他繼續笑,“因為你心軟,定然不忍心我獨自做壽。”
譚鈴音也失笑,“想不到朱公子竟也有油腔滑調的時候,我之前怎麼沒發現。”
朱大聰低頭扶瞭一下酒杯,“我不常這樣。嗯,你不要公子公子地叫,叫我名字就好。”
大聰……譚鈴音叫不出口。她隻好叫瞭聲“朱大哥”。
朱大聰笑著點瞭點頭。
這時,一個小廝前來說道:“少爺,佈谷巷的張媒婆來瞭,說要給您道喜,還說有大大的喜事等著說與您。”
朱大聰說道:“不就是做媒麼,打發她走就是瞭。”
論相貌,朱大聰儀表堂堂,論財力,他的珠寶鋪子有不少值錢玩意兒,這樣的條件很受媒婆青睞,他雖是個異鄉人,也同樣三天兩頭有媒人跑來給他說妻說妾。
小廝不太贊同朱大聰的決定,“可是,少爺……”
“還不去?”
“是。”
小廝走後,譚鈴音問道:“天降姻緣是好事,朱大哥不喜歡?”
朱大聰神色黯然,“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譚鈴音想到他那“鬱悶而死”的第三個未婚妻,便也有些淒然,不過更多的是內疚。畢竟,此事的根源是她。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隻好說道:“朱大哥,克妻之說純屬妄言,你不要信。”
“你也不信?”
“我不信。”
“那你願意嫁給我嗎?”
“……”一個姑娘傢,突然被男人問這樣的問題,就算如譚鈴音這般厚臉皮,也受不瞭。她羞紅瞭臉,低頭看著杯中酒液,結巴道,“不……不是這個意思……”
朱大聰悶聲道:“什麼意思都一樣。你也嫌我克妻。”
“我不是……”譚鈴音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瞭,“我的意思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你我不該這樣草率談論。”
朱大聰反問:“你是說,如果令尊答應我們的婚事,你就願意嫁給我?”
“……”譚鈴音發現朱大聰今天說話像是甩刀子,刀刀往她致命點上插。
朱大聰反過來安慰她道:“我今日喝瞭幾杯濁酒,就胡說八道,你莫要在意。”
譚鈴音搖頭,眼圈發紅,“朱大哥,我……對不起……”
朱大聰擺擺手,“算瞭,不說這些。喝酒。”
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譚鈴音有心事,一個沒控制好,喝得有點多。好在沒醉成鬼,她還有點意識,能自己走回去。朱大聰不放心,親自把她送到縣衙,之後他自己也一步三搖晃地回去瞭。
譚鈴音拎著個小酒壺,邊走路邊唱歌。唐天遠站在退思堂的窗前,再次看到她路過。離著挺遠,他仿佛就能聞到她身上熏天的酒氣。
唐天遠大怒,“譚鈴音,你給我過來!”
譚鈴音迷瞪著眼睛走進退思堂。她本來眼神就不濟,現在喝多瞭,更加不濟,因此走到近前瞭,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臉。
她不滿,又向前邁瞭兩步,抬頭,與他臉對著臉。
嗝……總算看清瞭。
兩人離得太近,幾乎貼到一起。唐天遠看到她那樣專註地看他,他莫名有些緊張,“你要做什麼?”
譚鈴音踮起腳,又湊近瞭一些。
難道是要親他嗎?唐天遠的喉嚨有些發緊,他瞇起眼睛,盯著她的嘴唇。
她櫻唇輕啟,緩緩吐出幾個字:“唐……飛……龍。”
“我在,”唐天遠低聲答道,循循善誘,“譚鈴音,你想做什麼?”
“你是不是看上我我我……”一個酒嗝卡在她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接下來的字眼。
越是直接,越使人手足無措。唐天遠的心跳又亂瞭,他看著譚鈴音的眼睛,那雙眼睛因醉酒更加濕潤,兩汪春水一般。他像是要落入這春水之中,再也爬不上岸。
“我……”唐天遠啟唇,此時此刻,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會如何回答。
譚鈴音的酒嗝終於打過去,“我弟瞭。”
唐天遠的反應比平時慢半拍,所以側著頭疑惑地看瞭她一下,才把她的話前後連起來:你是不是看上我弟瞭。
“……”唐天遠有種抄刀子砍人的沖動。
譚鈴音沒發覺他的怒火,她拍瞭一下他的肩膀,揚眉,“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對清辰有非分之想,老娘一定閹瞭你!”說著,兇狠地握拳搖晃瞭一下,然後揚長而去。
留下唐天遠一個人在原地兩眼噴火,咬牙切齒。
縣令大人生氣瞭,後果很嚴重。
唐天遠挺佩服譚鈴音的,他脾性溫和,生氣的時候真不多,卻總是被譚鈴音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簡直就是孽緣,他上輩子不知欠下她多少債。
由於很生氣,唐天遠沒有能夠靜下心來仔細思考那個假命題——他是不是看上她瞭。他一門心思想的是怎麼狠狠辦譚鈴音一頓,辦得她以後隻敢老老實實不敢亂說亂動才好。
正當唐天遠的怒氣無處宣泄時,他又聽到一個讓他更加憤怒的消息。
黃瓜帶著人從濟南回來瞭,把譚鈴音朱大聰兩傢的恩怨查瞭個底朝天。身為貼身又貼心的小廝,黃瓜也看出自傢少爺投向那譚師爺身上的目光不同尋常,因此剛把事情搞清楚,就馬不停蹄地回來瞭,魯地名吃都還沒吃全乎呢。
唐天遠未聽完黃瓜的陳述,已經鐵青著臉把一個茶杯捏成兩瓣。
竟然是逃婚。
很好,她已經跟那個男人有婚約瞭。
唐天遠氣得心口疼。
黃瓜鎮定地給少爺包紮傷口,體現瞭一個貼身小廝的專業素養。他一邊忙活著,一邊繼續把話說完:“少爺您放心,小的我已經問仔細瞭,譚師爺逃婚之後,她父親怕事情鬧大,對外宣佈譚師爺病死瞭,聘禮也退瞭。”
也就是說,他們的婚約已經解除瞭。
唐天遠隻覺胸中的鬱氣一下就給捯飭勻瞭。他垂眸看看自己虎口上被黃瓜用白紗佈打的一個大大蝴蝶結,板著臉嚴肅地點瞭點頭,“我知道瞭。”
黃瓜還想安慰他,“少爺,您還是有機會的。”
唐天遠兩眼一瞪,“關我什麼事?”
黃瓜心想,都關心成這樣瞭,還不關您事,當別人都像譚師爺一樣瞎嗎……
自然,這話他沒敢說出口。
唐天遠覺得譚鈴音膽子夠大的,還真敢逃婚。他也說不好自己對此事的看法算是正面還是負面。按理說女子不該逃婚,婚姻大事就得聽爹娘的,她爹讓她嫁什麼人她就該嫁什麼人。唐天遠以前確實是這麼想的,不隻他,估計全天下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可是現在呢?他一想到如果譚鈴音當初確實聽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麼她早已經嫁給瞭那根大蔥,說不準連孩子都生瞭。一想到這裡,唐天遠就渾身不是滋味。
譚鈴音怎麼可以嫁給朱大聰呢?憑什麼她爹讓她嫁她就得嫁呢?兒女都是活生生的人,為何婚事不能自己做主?
進而,唐天遠又想到瞭自己。他呢?他的婚事能自己做主嗎?他也要聽他父親的安排,往後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做妻子嗎?就算那個女人與他脾性不和、話不投機,他們依然得日日相對,就這麼搭夥過一輩子?
他以前不覺得如此有什麼不好,但現在想一想,實在有些可怕。
順著這個思路,唐天遠越想越多。他和譚鈴音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譚鈴音遇到事情都是一咬牙一跺腳先做瞭再說,就算留下疏漏,往後慢慢再縫補;唐天遠則喜歡把事情仔細想個透徹明白再行動。
且不論唐天遠是怎麼想的。譚鈴音這天早上起得有些晚,因為醉酒,頭依然疼著,緩不過來。她隱約記著自己昨天回來之後似乎在縣令大人面前抖瞭一番威風,現在想想竟有些後怕。那個人胸襟欠佳,要是被他報復可怎麼辦。
再把事情往前倒,就記得清楚瞭些。朱大聰說的那番話,他的失意消沉,兩個心情不好的人喝悶酒……
譚鈴音落寞地嘆瞭口氣。內疚這種情緒就是鈍刀子,劃一下可能不覺得很疼,但是三天兩頭地往你心口上招呼,早晚劃出血淋淋的傷口,這樣的傷最疼瞭,還不容易好。總之就是煎熬。
譚鈴音決定結束這種煎熬。至少,她要告訴朱大聰,他那第三個未婚妻根本沒死。
於是她來到朱大聰傢。
“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有話要對你說。”
兩人一見面,同時說出這句話。譚鈴音一怔,道:“你先講。”
朱大聰看著她的眼睛,“昨天喝瞭酒,我不敢講,怕你以為是醉話。我現在十分清醒,說話也是認真的。”
譚鈴音聽他這樣嚴肅的語氣,也不知出瞭什麼事。她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認真對待,連脊背都挺得直直的。
朱大聰說道:“其實我第一次見你,就挺喜歡的。以前有人給我說親,我從未想過我會娶個什麼樣的妻子,但是自從看到你,我就一直在想,假如我今生娶瞭妻,我的妻子就該是這樣的。”
被表白瞭。譚鈴音臉騰地紅起來,結結巴巴道:“我,我……”
“聽我說完,”朱大聰打斷她,“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猶豫,也很痛苦,不知道該不該求娶你。明知道希望不大,卻還是想試一試,否則我會抱憾終身。妙妙,我很喜歡你,但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他深吸一口氣,苦笑搖頭,又道,“我還是想博一下,所以,你……你願意嫁與我為妻嗎?”
譚鈴音有些蒙。她沒想到他竟然與她說起這些。她的臉火辣辣的,“朱大哥,我不——”
朱大聰見她要拒絕,急忙又道:“我保證,我會對你好,真的。我的父母都是開明寬和之人,我的傢業也還算過得去。我也從不眠花宿柳,養童納妾。你若嫁與我,我定同你好好過日子。”他越說越急,終於一把捉住她的手,“妙妙,別拒絕我。”
譚鈴音沒遇到過這種當面求親的。她羞得不行,低頭抽手,“朱大哥,你先放開我,讓人看到不好。”
朱大聰放開她,又追問道:“鈴音,你與我說實話,你可是已經有瞭意中人?”
譚鈴音愣瞭一下,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令她不那麼喜歡的面孔。她搖搖頭,“沒有。”
朱大聰緊繃的神色松動下來,“如此,妙妙,可否給我一個機會。我真的會一生對你好。”
譚鈴音本來想拒絕,但是一抬頭,看到他渴望到近乎哀求的眼神,她本來就懷有愧疚之心,現在拒絕的話是說不出口瞭。
她隻好說道:“朱大哥,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朱大聰失望地垂眸,“妙妙,還是嫌我克妻對不對?”
“不不不,不是,”譚鈴音有些急,“朱大哥,其實……如果,嗯,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的第三個未婚妻,她沒有死,你會怎麼辦?”
朱大聰神情有些恍惚,“如果她沒有死,我會很高興。我真的很為她高興。”
“你不恨她嗎?”
“知道嗎,相比較一生陷進懊悔和痛苦中,恨真的不算什麼。”
譚鈴音聽到此話,隻覺得心口酸酸脹脹,眼眶發澀,總之難受至極。她高聲道:“朱大哥,她沒有死!她真的沒有死!”
“你怎麼知道?”
譚鈴音沒再回答。她已經不知該如何面對他,隻好轉身落荒而逃。
朱大聰沒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目光溫和地看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的小廝走上前,說道:“少爺,您明知道她是……”
朱大聰擺手打斷他,“從身到心,我都要。”
這邊譚鈴音一頭跑回縣衙,胸中鬱結並未退散。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她吸著鼻子,咬牙忍著。
從縣衙到內宅,二堂是必經之路。唐天遠這回站在二堂的庭院中,等譚鈴音。一想到譚鈴音和那朱大聰的關系,他就不自在。而且朱大聰一看就是有備而來,不懷好意。
總之,唐天遠打算好好跟譚鈴音探討一番此事。
看到譚鈴音失魂落魄低頭走過二堂,唐天遠叫住她,“譚鈴音。”
譚鈴音頭也不抬,“幹嗎?”嘴上答著話,腳下卻並未停歇,像是逃命一般。
這樣應付的姿態讓唐天遠更不滿意瞭。他有心震懾她一番,於是抬高聲音怒道:“你幹的好事!”
譚鈴音果然頓住腳。她抬頭看他,他發現她眼圈發紅,兩眼濕潤。
“做什麼吼我啊!”她說著,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本來就難受,現在莫名其妙地被人吼,這點委屈足以使她淚水決堤。
唐天遠一時慌瞭神,從昨天到方才一直攢的怒氣一下就無影無蹤瞭,他連忙哄她:“不是,我……我逗你玩兒呢……”
淚閘一打開,譚鈴音就再也不克制,淚珠子串成線,在臉上劃下兩道水痕,像是又窄又淺的小溪。
雖是涓涓細流,卻是綿延不絕。
唐天遠的心臟揪疼揪疼的。他早就發現瞭,他看不得她哭。別的女人哭,他頂多是同情,但是譚鈴音一哭,他就會心口疼。他掏出帕子幫她擦眼淚,焦急地道:“你別哭瞭,到底怎麼瞭?”
譚鈴音從默默飲泣開始放開嗓子號瞭。
唐天遠頓時手忙腳亂。他此刻也不做他想,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摟著,一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一邊柔聲說道:“好瞭好瞭別哭瞭,有我在,定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譚鈴音倒並未掙紮,趴在他懷中接著哭,隻是臉貼著他胸口,大概哭聲被悶住,總之是弱瞭不少。
感受著懷中人因哭泣而身體一顫一顫地震動,唐天遠的心幾乎碎成八瓣兒。
他突然想,他也許是真的看上她瞭。
唐天遠總算見識到這大千世界的玄妙。他怎麼會看上譚鈴音呢?
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唐天遠理想中的妻子是品貌雙全的大傢閨秀。譚鈴音的“貌”馬馬虎虎過得去,可是“品”呢?
嗯,若把這個字拆開,她倒也能占著一個“口”字,口角伶俐,能吃能喝。
總之絕不是他中意的類型。
更何況,她還是妙妙生。
想到她這層身份,唐天遠繼而就想到她那本名著《唐飛龍西行記》。一開始隻是想給她個教訓,現在看來,那本書裡唐飛龍與妙妙的種種,實在是曖昧得冒泡。
唐天遠忍不住低笑起來。笑瞭一會兒,猛然頓住。好端端地又胡想這些,像個傻子一般。
不想這些,想點別的。
腦子裡來來回回都是譚鈴音。
到底喜歡她哪一點呢?唐天遠開始認真客觀地挖掘譚鈴音的優點,最終發覺這個女人她其實……沒啥優點。唯一拿得出手的優點就是她手腳挺漂亮,但這不足以成為主要原因。唐天遠很瞭解自己,他不是色欲熏心之人,不可能因為好的皮相就如此傾心。比如,青樓楚館裡有一類消遣就是讓女子赤足用腳托著酒杯給客人敬酒,這類機會很多,他要真是個貪好皮相之人,不可能活到現在還未識過雲雨。
不是這個,又是什麼呢?
想來想去,唐天遠隻好承認,他也不知道。
原來“喜歡”這種情感是如此神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就把一個人牽掛上瞭,等反應過來,為時已晚。那個人就這樣住進你的心房裡,是不速之客,又賓至如歸,像是本來就屬於那裡。消不掉、趕不走。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扯著你,想到她時,你的心口就會微微發著熱,心中像是註滿瞭溫熱的泉。看到她哭時,你的心臟就像被一隻巨掌用力擰著,疼得呼吸不暢。
那滋味,嘖嘖。
唐天遠抬手撫瞭一下心口,終於還是笑瞭笑。
但他很快又笑不出來瞭。因為出門右拐就能看到譚鈴音的前未婚夫。一般像唐天遠這種智力過剩的人,無事還要多想三分,何況是前未婚夫主動登門,打死他也不信這會是巧合。
譚鈴音既逃婚瞭,就表明她不中意朱大聰,這一點唐天遠比較放心。不過現在他剛想明白某個問題,已經自發自覺地把譚鈴音扒拉到自己碗裡,知道有人惦記她,他自然不會高興。
在認真思考如何趕走朱大聰這個問題時,周正道很不巧地來找他瞭。
周正道帶來瞭知府大人的親筆信。自上次礦井中發現屍體,這已經是府臺大人寫給他的第二封信瞭。唐天遠當著周正道的面把信拆開看瞭,內容與第一封大同小異,無外乎是親切地問候他順便叮囑他出瞭事兒不要一個人扛,要先和上官商量一下,什麼什麼的,隻不過這次語氣緩和瞭不少。
唐天遠收好信,問周正道:“認屍的事,還沒有進展嗎?”
周正道搖搖頭,“目前一具屍骨都無人認領。大人,我看不如讓他們早些入土為安吧。”
唐天遠為難道:“也好。隻是死瞭這麼多人,本官若不找出兇手嚴懲,就實在愧對銅陵百姓。”
“大人萬勿自責,他們本就不是本地人。”
唐天遠眸光一閃,“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本地人?”
“我……”周正道眼珠一轉,“他們若是本地人,自該會有人來認領屍骨。”
“說的也是,”唐天遠嘆瞭口氣,為難道,“可是一下子出現五個死者,說不好還有其他的,本官若是坐視不理,他日朝廷若是發現,莫說我這頂烏紗帽,隻怕項上人頭都難保瞭。”
周正道急得直吹胡子,這小縣令太執拗,還是想查。出事之後知府大人吩咐過他,倘若唐飛龍不死心,他可以稍稍退讓。於是周正道上前一步,神秘兮兮道:“大人,卑職與您老實交代,前幾天有人找到卑職,承認做下此事。現在他怕得很,不敢與您說明,但是托卑職帶個話兒給您,倘若大人您不再追查此事,他願意把私采金礦所得全部交予您保管。”
說得好聽,就是收買麼。唐天遠瞇眼,“哦?有多少?”
周正道伸瞭三根手指頭。
“三十萬兩?”
“……”周正道翻瞭個白眼,“三千兩。”
唐天遠有些不屑,“不算多嘛。”
周正道算是發現瞭,這小縣令根本就是專等著收這筆錢呢。不過他也太貪得無厭瞭,三千兩黃金就是三萬兩白銀,能壓死好幾個人,怎麼不算多。
唐天遠問道:“周縣丞,你說,礦山應該挺大的,他隻盜瞭三千兩,意思是不是說,還有很多沒采煉?”
周正道知道他又想打別的主意。他冷笑,“大人,礦山已經空瞭。”
“你怎麼知道的?”
“我……也是聽那個人說的。”
“你看你看,你太天真瞭。”唐天遠搖頭。
周正道有些悲憤。到底誰天真?三十萬兩呵呵呵。
“別人說的未必是真的,隻有親眼所見才是。你告訴那人,這個忙我幫瞭,金子我暫時替他保管。至於礦山,我們多去看看找找,說不準能找到新礦田呢,你說對吧?”
占便宜沒夠!周正道的眼睛已經翻得幾乎隻剩下眼白瞭,配上他焦黃的小胡子,像是一隻馬上暈厥的山羊。
這賣相不好,唐天遠看得眼睛疼,就讓他走瞭。
周正道走後,唐天遠坐下來算賬。十萬兩減去三千兩,他還差九萬七千兩。仰天長嘆,任重而道遠啊!
能先有一箱金子也不錯。想一想,譚鈴音見到一大箱黃金時口水橫流的傻樣,唐天遠很想笑。
他又有些惆悵。才一天沒見,又想她瞭。
與此同時,待在南書房的譚鈴音摸瞭摸後腦勺。方才似乎有一股涼氣兒掠過她的後腦,果然是因為天氣越來越冷瞭嗎?
她正坐在院中,看著糖糖玩兒自己的尾巴。糖糖是個傻帽,跟自己的尾巴能玩兒好半天,樂此不疲。
“糖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瞭?”譚鈴音輕聲對它說道。
糖糖沒理她。它這回玩兒狠瞭,一口咬到自己尾巴尖兒上,嗷嗚!痛!
它趕緊松開尾巴,驚惶地躥到她腳下,小腦袋蹭著她的腳踝求安慰。
譚鈴音把糖糖抱在懷裡,又問它:“其實當初嫁給他也沒什麼不好,你說對不對?”
她一開始逃婚,也是因為聽說朱大聰人品不好。現在接觸之後,她覺得他人品挺好的。這樣一來,她逃婚的意義就不存在瞭。
如果當時嫁給他,會是什麼樣的呢?夫唱婦隨?琴瑟和鳴?
這是挺美好的詞兒,可為什麼她一點都沒有心動,甚至感覺有些無力呢?
耳邊又響起朱大聰的詢問:“可是已經有瞭意中人?”
莫名地,譚鈴音又一下子想到昨天趴在某人懷裡痛哭的情景。後來她還把鼻涕蹭在他衣襟上瞭……太丟人瞭,簡直不堪回首!
譚鈴音的耳根子有些熱。她低頭輕輕抓著糖糖的脖子,後者仰頭瞇著眼,舒舒服服地享受著。
這時,外頭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譚鈴音揚聲道:“進來吧。”
門被推開,譚清辰提著個食盒走進來。前幾天去鄰縣進紙張時,看到那裡有傢山東人開瞭個點心鋪子,賣魯地小吃,譚清辰買瞭些,回來等瞭兩天沒等到姐姐登門,他幹脆自己來找她瞭。
譚鈴音看到傢鄉吃食,果然開心,忙去凈瞭手,捏著就開吃。
譚清辰眼尖,指瞭指她的手指:指甲長瞭,該修瞭。
不等譚鈴音說話,譚清辰翻出小小的指甲剪和指甲銼,坐下來拉過譚鈴音的左手,幫她修起來。
有這麼個貼心的弟弟,實在令人感動。譚鈴音一邊吃一邊看著清辰專註的眼神,她突然問道:“清辰,有意中人嗎?”
譚清辰地抬頭看瞭她一眼,笑著點瞭點頭。明亮清澈的眼睛中漾著溫柔,臉色則微微有些赧然。
譚鈴音很是意外,自傢弟弟都有意中人瞭她這當姐姐的竟半分不知。她丟開點心,激動地道:“是誰是誰是誰!你怎麼不與我說?我去找媒人幫你求親怎樣?”
譚清辰笑著搖瞭搖頭。
“不說?”
他點點頭。
“為什麼?”
又搖頭。
譚鈴音無語,“清辰,你與我說實話,你不想娶她嗎?是不是因為她是大戶人傢的姑娘,你怕高攀不上?”
譚清辰思考瞭一下,伸手比畫:我希望我的意中人能夠嫁給她的意中人。
“你怎麼知道她不喜歡你?”
譚清辰這回低頭沒反應瞭。
看樣子,想必已經被拒絕過。譚鈴音竟不知清辰已經有瞭情史,還這樣癡情。她嘆著氣,摸瞭摸他的頭,“傻子。”
譚清辰沖她笑瞭笑,又認真地修起指甲來。
唐天遠走到南書房門口,一眼就通過大開的院門看到裡頭的情形。看到譚清辰竟然在玩弄譚鈴音的手而且後者還輕輕松松任其施為,那感覺就像是自己碗裡的紅燒肉被不相幹的人戳瞭一筷子。唐天遠一下拉長臉,盯著譚鈴音。
他的目光太強烈,譚鈴音沒法兒不註意到他,“大人,你有事嗎?”
譚清辰聽此,抬頭看瞭他一眼,又很快埋頭工作。
糖糖也不理他瞭。
唐天遠抑鬱難平,“譚鈴音,隨我去退思堂。”
“現在嗎?”
“對。”
“這麼急?”
“對。”
譚清辰又抬頭看瞭他一眼,這回眼神不太友好。
譚鈴音站起身,“清辰,我先過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裡跟糖糖玩兒,等我。”
唐天遠看到譚清辰把修指甲的用具收起來。他插口道:“不用等瞭,一時半會兒完不瞭。”
譚鈴音隻好先讓清辰回去瞭。她隨著唐天遠來到退思堂,“大人,到底是什麼事情?”
唐天遠卻不急著提那“緊急而重大”的事情,而是說道:“指甲都要旁人來幫忙修,你這譜兒擺得夠大。”
譚鈴音一愣,這是什麼跟什麼呀,她答道:“清辰修得好看。”她自己沒耐性,眼神也不好,修得太毛糙,總是要指甲自己長圓潤,不若清辰修的好。
唐天遠顯然不接受這樣的理由,“姑娘傢怎好輕易與人有肌膚之親。”
真是莫名其妙,你憑什麼這麼說我。譚鈴音不太高興,“你管得太寬瞭。”
唐天遠不悅,皺眉道:“你一個姑娘,成天與男子親近,成何體統?還有那個朱大聰——”
他一提朱大聰,譚鈴音又有些煩躁,打斷他,“我高興!我樂意!”
“你……!”唐天遠也有些怒瞭,“你怎麼如此冥頑不靈。”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瞭?
譚鈴音翻瞭個大大的白眼,“我就這樣,你咬我?”
唐天遠眸光一暗,“好啊。”
譚鈴音:“……”
他走上前,一低頭,嘴唇貼著她的嘴唇。他張口在她下嘴唇上不輕不重地咬瞭一下,咬完之後又流連地用牙齒在她唇上輕輕摩擦。
譚鈴音隻覺腦中驚雷匝地,身體呆若木雞。
他很快放開瞭她,之後意猶未盡地舔瞭一下嘴角,正色道:“是你讓我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