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第十夜 狐貍鄉

風雨飄搖,夜黑得如一塊化不開的墨錠。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兩名農夫打扮的人,在竹林中起瞭爭執。竹枝搖曳,在風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掩蓋瞭兩人的對話,讓人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越吵越兇,最後竟動起手來。身材高大的那人將另一人一把推在地上,拿起一塊石頭就向他額角砸去。

恰在此時,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掩蓋瞭人臨死前絕望的呼喚。閃電將竹林照得如同白晝,也照亮瞭行兇人的臉。

他長相粗陋,表情兇悍,一看就是個凡人。

血花四濺,卻又很快被雨水沖走,瓢潑大雨淹沒瞭罪惡的證據。他喘著粗氣,見那人再無聲息後,嘴邊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

在臨走之前,他從衣袋中掏出一縷動物的毛發,塞進瞭死人的口中。

“就說是狐貍做的吧,反正這附近狐妖橫行……”他嘴中嘟囔著,揚長而去。雨下得更大瞭,那棕色的毛發卻被屍體緊緊咬在嘴中,成為殺人的證據。

◆一◆

“子進,子進我們去桂州如何?”

王子進趴在窗戶邊,本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聽瞭這話立刻來瞭精神,“如此甚好,正好在這裡也玩膩瞭。”

緋綃聽瞭搖著折扇笑道:“沒有想到花癡如你,也有對美色厭倦的時候啊?”

“你不要打趣我,實在是一般的庸脂俗粉無法入我的眼。”王子進說著推開窗戶,望著大好時光,良辰美景,一臉愁容,“踏遍天涯,不知要去何處才能尋得人間絕色!”

“子進,即使你的心中有天下的藍圖,怕是圖上標註著的也都是各處美女的水準吧?”

王子進聽瞭,雙眼恍惚,過瞭許久方道:“不錯,也許我應該畫一幅這樣的圖。”

緋綃不禁輕笑搖頭,沒想到這個花癡居然把玩笑當瞭真,哪知還沒等笑出聲,就聽見王子進繼續說道:“我現在隻後悔一件事……”

“什麼事?”緋綃好奇地問。

卻見王子進望著他壞笑道:“我後悔過去救狐貍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看清是男狐貍還是女狐貍……”

話還沒有說完,迎面一把扇子就扔瞭過來,那木制扇柄一下就打中瞭他的鼻梁,直把他打得哇哇直叫。

這良辰美景轉瞬即逝,皆是因為一陣殺豬一般的哀號,直沖雲霄。

第二天,緋綃去退瞭房,兩個人就打算順著湘水而下,直去桂州。王子進的鼻梁上還掛著一片青紫瘀痕,不與緋綃說話。

可是一到瞭船上,他就又開始活躍起來,早就把昨日的仇怨忘得精光。

“緋綃,你看這大好風光,山水如畫,真是賞心悅目。”

湘水兩旁多為青山,因此風景甚為優美,與長江的浩浩蕩蕩相比,雖氣勢略遜,卻多瞭幾許秀麗。

山上煙霧繚繞,遠看形象各異,有的像是龍騰虎躍,有的像是春筍抽芽,王子進一時看得渾然忘我,樂不勝收。

“所以不要總是在那繁華鬧市待著,出來走一走也是好的。”緋綃見瞭這美景也覺得心曠神怡,神清氣爽。

“緋綃,”王子進聽瞭這話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依你貪慕人間享受的性格,怕是來這偏遠地方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緋綃聽瞭笑道:“子進,你真是瞭解我啊。”說罷,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我就是為瞭這個才特意走一趟的。”

王子進看瞭那東西,不由納悶,隻見緋綃的手上正托著一隻小小的紙鶴。

“這是什麼東西?”王子進見瞭一把就搶瞭過來,那個紙鶴折得甚是粗陋,似乎是哪個笨手笨腳的莊稼漢的作品。

“是別人帶給我的口信,你稍微用心看一下。”

“用心?”王子進聽瞭暫時忽略那紙鶴皺皺巴巴的外形,方始隱隱約約看到那紙鶴上面的一行小字:登高望遠處,不見故人影。山茫茫,水渺渺,弦管嗚咽如泣語,何日君再來?

王子進望著這詞,又望瞭望緋綃白色的身影,突然覺得心中一冷,已經明白瞭七八分。

“如何?”緋綃正滿臉笑意地等著他的評價。

“緋、緋綃……”王子進顫聲道,“你有戀人?此番是不是要與我作別瞭?”

“嗯?”緋綃聽瞭兩條劍眉擰在一起,一把奪過紙鶴,“不是啊,這個是我的一位舊交給我的。”

“你的舊交不是一位女子嗎?這明明是一首閨怨懷春的詩啊。”

“怎麼會?”緋綃聽瞭笑道,“是個男的。”末瞭又問,“子進,你是從哪裡看出來這是一首女子懷春的詞啊?指點一二!”

王子進聽瞭立時哭笑不得,又看瞭看緋綃的神情,不是假裝。

看來狐貍就是狐貍,它們好像分不太清楚感情的差別,如果對別人好,那似乎就是它們的全部心意瞭。

王子進望著緋綃站在甲板上對著陽光苦苦思索那字中含義的認真模樣,心中不由一片溫暖,微笑起來。

眼見這湘水九曲三折,旖旎秀麗,不知要通向哪裡,心中竟隱隱希望這旅途永遠都沒有盡頭。

◆二◆

這趟水路一直行瞭幾天,王子進終於從開始的興奮異常轉變為閑極無聊,而且這幾日都是吃魚,嘴裡簡直能淡出鳥來。

“緋綃啊,什麼時候才能到地方啊?”王子進躺在船艙裡抱怨。

“哎呀,什麼時候才能再有雞吃?”緋綃也坐在一邊嘆氣,兩人各自有各自的苦惱,直要把這淺淺的湘水填平。

行瞭不知多久,隻聽江面上傳來一陣洞簫的聲音,那簫聲悠揚好聽,婉轉著纏綿在山谷間。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正是《詩經》中的《淇奧》,講述一位女子思慕君子的情懷。

王子進聽瞭這曲子,突然間頭大,他還從來沒有在除瞭樂坊以外的公眾場合聽到過這樣露骨的曲子。

緋綃聽瞭這簫音,卻急忙一躍而起,走上甲板,王子進見瞭,也趕快爬起來跟著他出去。

隻見湖光山色中,有一葉扁舟,正在湖心蕩漾。

小船甚是狹窄,也沒有船艙,可見一個身穿青綠衫子的人,一把長發高高地紮在腦後,直瀉而下,正閉目吹簫。

王子進遠遠望著那人的模樣,隻覺得美不勝收,雖然看不大清晰,但也知道是一位絕色。

“船傢,把船劃過去。”緋綃忙吩咐艄公。

兩人的小船隨即掉轉船頭,破水而去,直往那小舟的方向靠近。

王子進見那人眉目越來越清晰,心中簡直笑開瞭花,這人與緋綃風姿不相上下,看來此番是交瞭艷福,若能娶得此女進門,他這一生就再無所求瞭。

等會兒一定要讓緋綃好好撮合一番。

正在摩拳擦掌之際,兩條船已經靠在瞭一起,青衣人朝二人笑瞭一下,將洞簫往腰中一插,一躍就跳到二人船上。

王子進見這人矯健的身影,突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就見那人非常高興地朝緋綃打瞭個招呼,接著就朝王子進作瞭一個揖,“在下胡青綾,有失遠迎,讓二位久等瞭。”

王子進聽著他一道男人的聲音,身材也甚是高挑,突然覺得心一下就涼得徹底,隻好有氣無力地還禮,“在下王子進,得識兄臺,不勝榮幸!”

看來這些狐貍不但分不清男女之情,好像連男女的差異都不大分得清,怎麼一個個都是雌雄莫辨?

難道他們都有這種追求模糊之美的癖好?

一路上青綾引著二人的小船擇瞭一處靠岸,接著就是連綿不絕的山路。

王子進一邊走,一邊望,走瞭一會兒連自己是從哪裡進的山都忘瞭,隻覺得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樹林,自己簡直是進入瞭一片綠色的海洋,要被這草和樹淹沒瞭。

“緋綃,緋綃,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王子進見瞭這景致不由害怕。

“我們這就要去一個很久遠的村落。”

“哦。”王子進望著青綾幾乎要與綠色融為一體的背影,又想起緋綃的名字由來,莫不是這位狐貍老兄也在哪裡看到瞭讓他流淚的像是綠綢緞般的物事,怎麼起的名字和緋綃如出一轍?

“你可是在想他的名字和我的相似?”緋綃見王子進發呆,朝他眨瞭一下眼睛。

“是啊,”王子進點瞭點頭,“要是初識的人一定會以為你們倆是合夥開綢緞鋪的。”

“他見我的名字好,就取瞭一個相似的。”

王子進聽瞭不由暗自搖頭,這樣雌雄莫辨的名字也叫好?他實在是不想再評論這些狐貍的品位。

正在偷笑間,緋綃回頭朝他正色道:“等會兒進去瞭,千萬不要吃任何東西,也不要喝酒。”

“為什麼?”王子進納悶道。

“子進,”緋綃面色一沉,“此次青綾叫我回來,怕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一心隻牽掛著你,若是連你也失瞭心志,怕是我們就再也不會從這鄉村出去瞭。”

王子進聽瞭心中一涼,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等發問,就見青綾往山下一指,“到瞭。”

王子進隻見一片鬱鬱蔥蔥中,幾道炊煙裊裊,竹屋碧綠,是一個祥和的小村莊。

旁邊的緋綃面色冷峻,仿佛這小村莊中藏著什麼機關,倒是青綾很是熱情,又接著引路去瞭。

王子進隻顧一腦門子疑問,根本就沒有發覺,自己走瞭這麼久的路,卻連一絲疲憊都沒有。

◆三◆

村莊裡佈置得甚為雅致,傢傢都是小小的竹樓,依山傍水,簡直是畫上的景色。

村子裡的人見瞭三人,表情各異,王子進也像是呆鵝一樣四處望著,眼見這村子裡的人或老或少,與其他的村落並無不同。

青綾引瞭二人直往一處竹樓走去,待到大廳裡,三人席地而坐,地上是竹子的涼席,一坐上去立時涼爽瞭許多。

“這位王兄就是你一直記掛的人?”青綾指著王子進道。

“我應該沒你大吧?”王子進聽瞭撓頭道,“還是叫我子進吧……”

緋綃隻緩緩道:“青綾,此番是不是發生瞭什麼事?這般急著叫我回來?”

王子進現在是越來越佩服他瞭,他是怎麼從那首慢悠悠的閨怨詩裡讀出十萬火急的?

“先不說這些。”青綾拍瞭一下手,“我們先喝酒吃雞。”接著就見幾個穿著粉色、紫色衣服的十幾歲少女托著酒壇和烤雞進來瞭。

幾名少女甚是嫻熟,很快就把火生瞭起來,一會兒屋子裡就異香撲鼻,全是那烤雞芬芳的香氣。

王子進在船上吃魚吃得久瞭,哪裡挨得住這樣的誘惑?恨不得一把就把雞從烤架上拽下來大快朵頤。

可是又想起緋綃的吩咐,隻好咽瞭咽口水。

旁邊坐著的緋綃似乎也並沒有比他出息多少,眼見他的手伸起來又放下,再伸起來,又放瞭下去,一看就是內心在苦苦掙紮。

“公子,請用。”少女說著用銀制的刀子切下來一塊雞腿,遞到緋綃面前。

隻見緋綃一臉莊嚴地望著他,“子進,一切就看你瞭!”說完,一把接過盤子就開始狼吞虎咽。

王子進見瞭他那貪婪的吃相,突然有一種受騙的感覺,眼前正有一杯美酒,清澈見底,泛著綠綠的光,顯是陳年佳釀。

不管瞭!王子進一咬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酒喝下去,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迷迷糊糊中見緋綃還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雞。

他急忙要伸手求助,哪想身體一歪就倒在地上,失去瞭意識。

一邊的青綾望著王子進輕笑瞭一下,對緋綃道:“緋綃,我找你正是有事商量……”

“你快說吧。”

“對瞭,此人你認識嗎?”青綾指瞭指在地上昏睡的王子進。

“不……”緋綃的俊臉現出迷茫表情,“不過有些面熟而已。”

青綾滿意地點瞭點頭,“此時鄉村陷入危機,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隻怕你心有旁騖,不能竭盡所能。”

“青綾,是有人發現這裡瞭嗎?”緋綃正色道。

青綾沒有回答,帶著書香的臉上,卻突然顯出瞭悲哀的神色。

不知過瞭多久,王子進才悠悠轉醒,一抬眼,卻見深色帷帳,是客棧慣用的那種。

可是在那小村落裡的客棧?但是這房子一看就是木頭的,似乎又不像。

王子進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見外面日上三竿,急忙叫道:“緋綃,緋綃!”

空落落的屋子裡哪裡有人應聲。

緋綃哪裡去瞭?他一時心急,又把屋子翻瞭個遍,可是除瞭他自己,哪裡還有半個人影?

王子進想起緋綃昨日吩咐,突然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急忙跑到樓下去問店傢。

“這是哪裡?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那算賬的掌櫃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此處是桂州的一個小鎮,這裡是我開的客棧。”

“那和我一起的有沒有一個穿著白衣服的美貌少年?”

掌櫃打量瞭他一番道:“客官,來投宿的就你一個,哪裡有什麼美貌少年?”

王子進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失神落魄地走出客棧,隻見那太陽白花花地照在小鎮的路上,街上行人稀少,一片祥和景象。

他望著這陌生的景致,突然覺得一片茫然,真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瞭嗎?

不論是開心還是生氣,身邊都會有緋綃,一身白衣,一張俊臉,一抹壞笑,在一旁打趣他,揶揄他,嘲笑他,幫助他。

可是,怎麼隻是一轉眼,曾經的快樂都變成一張張的剪影瞭呢?

想到這裡,他鼻中一酸,剛剛要流下淚來,卻突然有人拍瞭一下他的肩膀。

“緋綃?”王子進愉悅地叫瞭起來,回頭一看,整個人卻呆住瞭。

隻見身後站瞭一個年輕的道士,方面闊口,腰懸一柄長劍,手中拿著一把拂塵。

“你可是在找狐貍村莊?”

王子進聞言點瞭點頭,“你是?”

“在下道號明月,我也正在找那狐貍村莊,或許我們可一路同行?”

王子進望著明月方方的一張臉,突然迷惑瞭,不知這個莫名其妙的道士葫蘆裡頭賣的什麼藥。

◆四◆

正午的陽光把道士杏黃色的道袍晃得刺眼,王子進望著明月的一身打扮,倒像是說書的口中的人物,又像是個唱大戲的。

他笑著搖搖頭,轉身要走。

“這位書生。”明月卻不依不饒地追瞭上來,“我不是在開玩笑,我真的在找狐貍鄉!”

“你為什麼要去找那樣的一個地方啊?”王子進還是不信他,反問道。

“我、我的一個重要的法器被它們偷去瞭,這才要去算賬。”明月的一張方臉上,現出焦急的神色。

王子進見他的神情也不似假裝,搖搖頭道:“可我也不知那村落在哪裡。”

“這裡盛傳著狐貍的傳說,因此我才到這小鎮上尋找。”

“是什麼樣的傳說?”王子進聽瞭急忙問。

“據說狐貍們都貪圖享受,又不事稼穡,又偏偏喜愛人類的生活,因此經常偷盜或者施法騙人,搞得此處人心惶惶。”

王子進聽瞭面色一紅,這話倒是沒有錯,他與緋綃在一起多時,這簡直就是對緋綃的形象描述。

一個緋綃倒還可以,畢竟他喜歡在繁華鬧市居住,就算真的去偷盜估計也揀富戶,倒也沒有什麼。

可要是有一個村子的緋綃住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集體玩樂,那簡直就是人間慘劇,估計這裡的老百姓養完瞭自己就去養狐貍瞭,哪裡還有多餘的銀兩去繳那朝廷的稅金。

王子進想到這裡,又看瞭看眼前的蕭條小鎮,點點頭道:“你說得倒也有道理。”

明月聽瞭,臉上露出笑容,“實不相瞞,我剛剛老遠就聞到你身上有狐貍的味道,這才與你打聽。”

王子進一愣,望著他的臉,這人莫不是狗兒變的,怎麼鼻子這般好用?

“你是不是剛剛從狐貍鄉出來?”

“剛剛?”王子進回憶道,“我也不知何時出來的,進去隻喝瞭一口酒,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你還喝瞭酒瞭?這樣說你與裡面的狐貍交情甚深啊!”

王子進見說漏瞭嘴,急忙擺手道:“不說這個,你我進房間細聊。”說罷,帶著明月走到自己居住的客棧。

門口的掌櫃見他帶瞭這樣一個花哨古怪的道士回來,兩隻眼睛像蒼蠅一樣直直地黏在二人身上。

“實不相瞞,”王子進關瞭房門就與那道士說,“我有一個好友正在那村落裡被困,我此時正急著去找他。”

“那可糟糕瞭。”明月聽瞭騰的一聲就站瞭起來,“我們要快點救他出來。”

王子進見他心地倒還善良,忙問:“為什麼要救他?”

“若是尋常人,在裡面待那麼久的話,就算出來也是一具死屍瞭。”

王子進聽他這麼一說,心中一冷,緋綃應該沒有事吧?他那麼有本事,而且青綾是他的朋友,應該不會傷害他吧?

卻聽明月繼續說道:“你可知這世間最大的殺手是什麼?”

“殺手?”王子進納悶他怎麼越扯越遠?看來精神確實不正常。

“是時間啊!”明月繼續道,“前兩日有個年輕人進瞭狐貍鄉,說是裡面有美貌的少女,有瀟灑的男人,簡直就是世外桃源,流連忘返瞭幾日,可是待得他出來,傢裡隻有為他抓緊做棺材的份兒瞭。”

“為什麼要做棺材?”

“因為此人已經和八十餘歲的老叟沒有什麼分別。”

王子進聽瞭,心裡難過,倒不擔心緋綃會變成老頭,就怕兩人就此天人永隔,再也見不到瞭。

他急忙道:“我叫王子進,你叫我子進即可,你我快快去找那要作古的老兒去。”說罷,一把拉開房門就沖瞭出去。

“喂,你等等我啊!”明月忙提著道袍追瞭出去,也不知文弱清秀的他為何突然發急。

掌櫃的老板看著兩人像是旋風一般一前一後地出瞭客棧,又緩緩地搖瞭搖頭。

此時日正當午,王子進想著緋綃的笑臉,又想起明月的話,突然覺得事不宜遲,怕再有耽擱,自己就永遠也見不到緋綃瞭。

◆五◆

“青綾,你我就不要隱瞞瞭,到底是什麼人要找到這裡?”

在那綠竹猗猗的村莊中,緋綃席地而坐,邊喝酒邊對青綾說。

青綾聽瞭,雙眉一皺道:“緋綃,也許我一開始就錯瞭。”

“此話怎講?”緋綃聽瞭抬起頭,臉上掛滿瞭疑問。

青綾望著窗外的遠山道:“你我努力修行,最後求的又是什麼?就算真的變成瞭人類的樣子,也不能被人類所容。”

緋綃聽瞭沉默不語,似是默認。

青綾又緩緩道:“哪怕在這麼遠的地方,建瞭村莊,本想像人類般生活,卻依舊不能融入人類的生活。”他又搖頭繼續道,“這周圍的人,都將那禍事扯到我們身上,哪怕人類為瞭利益彼此殘殺,最後也要在屍體上放兩根動物的毛發,說是狐貍幹的。”

緋綃又喝瞭一口酒,還是沉默不語。

“現在有風聲說官府的人要派官兵來拿我們瞭。”青綾笑道,“因為這裡的地方官說繳不上貢稅也是狐貍的原因。”

“他們還沒有找到這裡?”

“應該快瞭。”青綾也端起酒杯喝瞭一口酒,接著道,“不過就是幾日的時間。”

緋綃聽瞭眼皮一抬,“最好的辦法就是趁這幾日快快離開這裡,哪一方有傷亡都是不好。”

青綾輕笑瞭一聲,“我已經這樣做瞭,這裡的居民已經大多離開瞭,隻有一些無法移動的花妖還在。”

“那你這番叫我來是?”緋綃問道。

青綾棕色的眼珠轉瞭轉,緩緩地說:“你不認為應該留下兩名戰士殿後嗎?”

緋綃始從嘴角牽出一絲笑意,“不錯,不錯,那些官兵沒有收獲,定當繼續追尋,還不如迷惑他們的視線。”

“緋綃,又要勞煩你瞭。”青綾說著望向天外,隻見一縷殘陽如血,把天際雲彩都染成紅色,大戰在即,這種平靜又能挨到幾時?

“那人就在這裡住嗎?”

“不錯,那人正是烏江鎮人氏。”

王子進這才知道這個小鎮叫作烏江鎮。

明月引著他一路前行,終於來到一間瓦房前,那傢的院子裡,赫然擺著一副黑色的棺木。

“就是這裡。”明月說著就走瞭進去。

那傢人看到道士非常高興,都要求他給將死的人作法洗塵。

本來兩人還在撓頭怎麼才能見到彌留之際的人,哪想到這樣容易。

“好好好。”明月一甩拂塵,擺瞭個樣子,點頭答應瞭。

王子進見他裝腔作勢的模樣,不由想起一個人來,心中不免難過,緋綃也是這般愛騙人的,不知他現在怎麼樣瞭?

兩人走入黑黑的內室,一進屋就聞到一股腐朽之氣,隻見那臥榻上,正躺著一個眉須皆白的老人。

老人骨痩如柴,面色灰暗,顯是沒有幾日可活瞭。

“老人傢!老人傢!”王子進見瞭急忙過去將那老人搖醒。

“不,不要叫我老人傢,我現在方二十有二……”老人輕聲說,卻隻有出氣沒有進氣。

“我們此番來是有事請教的。”王子進忙給他行瞭個禮,“我的一位至交在一個綠竹村莊受困,希望您能指點一二。”

“不錯,我也有東西被他們拿走瞭。”身後的明月急忙說道。

“你們,去千山鎮……”床上的老人伸出幹瘦的手,指向門外。

“然後呢?”王子聽瞭急忙問道,終於有村莊的線索瞭。

“小孩……”老人又緩緩地吐出幾個字,“註意,小孩……”

“小孩?”王子進和明月互相望瞭一眼,都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待要再問,卻見那老人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水中月,鏡裡花,不思量,愁年華。”

倒像是一闋詞?

王子進見瞭,默默地退出門外,此時天色已晚,夕陽如燃著的火焰,燒紅瞭半邊天,自己的心境,何嘗不是如火焚燒一般焦急。

忽聽那鬥室內傳來明月平靜的誦經聲,他身為一個道士,會念佛經,倒也稀奇。聲音悠揚渾厚,似乎能直入人心底,帶來一絲寂靜。

王子進聽著那誦經的聲音,一時失神,忽然道:“緋綃,你聽這經文,好久沒有聽到瞭。”

卻久久得不到回答,再一抬頭,院落中隻有自己一個人的影子,哪裡有第二個人?

他忽然心酸,一時難過,空氣中隻有誦經聲飄過:一切皆遷動,壽命亦如是。眾苦輪無際,流轉無休息。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

◆六◆

當晚,兩人不敢稍作耽擱,買瞭兩匹馬就出發瞭,千山鎮名為千山,卻是靠近湘水旁的一個小鎮。

兩人連夜趕路,卻還是兩天以後才到達。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當初是怎麼走進去,又是如何出來的嗎?”這一路上,明月不停地追問,王子進的回答永遠都是忘記瞭,可他還是不依不饒,搞得王子進一見到他那黃色道袍就頭疼。

終於明月一拉韁繩道:“千山鎮到瞭。”

王子進隻見前面鬱鬱蔥蔥中,可見一個小鎮,裡面蓋的都是石頭房子,與烏江鎮相比,更為精致一些。

鎮裡的人來來往往,甚是悠閑,不遠處就是湘水緩緩流過。

王子進踏著小鎮的石板路,不由迷惑,眼見這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一派祥和景象,不知那老人指引二人來這裡是何用意?

“我們先去休息,明日再說吧。”

那小鎮中竟然連客棧都沒有一處,兩人隻好找瞭一間破敗的屋子暫住。

由於旅途勞頓,這一夜,竟然無夢。

“子進,子進,起來瞭!”王子進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叫他,是緋綃嗎?

他欣喜地睜開眼睛,卻見面前的人一張方臉,闊口闊鼻,卻是明月,不由心下失望。

“我們這就去看看這小鎮有什麼古怪。”明月說著就整理瞭一下道袍出發瞭。

二人走在街上,隻見那鎮裡的人甚為悠閑,叫賣的叫賣,烤魚的烤魚,有男有女,更有白發老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王子進與明月走瞭半天才見到一個穿著綠色褂子,紮著兩條小辮的男孩,拿著一個果子,坐在門檻上。

“你說那小孩指的是什麼?”王子進看到那個小孩問明月道。

“不清楚。”明月也看瞭一眼那孩子,與尋常孩子無異。

就這般慢慢悠悠地逛到天黑,整整把小鎮走瞭個遍,還是沒有收獲。

“明天去這小鎮周圍看看吧。”明月嘆道。

“也好……”王子進失望至極,還以為這小鎮中藏著玄機,哪想竟是再普通不過。

剩下幾日,兩人連這千山鎮的草皮都要翻瞭起來,還是沒有收獲。

“回去再問問那個老人吧,希望他還沒有歸西。”明月無奈地搖頭嘆息。

王子進跟著點頭,也隻有這樣瞭。

兩人垂頭喪氣地牽著馬,走在回去的路上,王子進又回頭看瞭一眼那小鎮,又看瞭看那湘水,小鎮對面的一個小小石墩,正是當初他們上岸拴船的地方。

這一瞥間,他又看到那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小孩,正在街心拿著一個彩球玩耍。

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那老人最後說的話來,喃喃道:“水中月,鏡裡花,不思量,愁年華。”

“你在幹什麼?還不快趕路?”明月見狀催他。

“不,不對……”王子進又環顧一下這個小鎮,這鎮上也有百十號人口,怎麼幾日所見,隻有這麼一個小孩?

“有什麼不對?”明月問道。

“這裡沒有小孩!”王子進又想起那日的綠竹村莊,也是一個小孩都沒有。

“那裡不是一個?”明月聽罷指著那男孩道。

“隻有一個小孩!”王子進忙道,“我去過的狐貍鄉,也是一個小孩都沒有的。”

明月聽瞭似乎開瞭竅,“能變成人的妖精少說也有百年道行,又怎麼會有小孩?他們幻化為人形也喜歡變作俊男美女。”

“不錯。”王子進接著道,“那老人說的水中月、鏡裡花怕就是暗示我們此節。”

明月聽瞭眼中發直,顫聲道:“你是說這、這千山鎮就是狐貍鄉?”

“隻怕這一切皆是幻術。”

“幻術?”明月低頭道,“隻要找到下瞭咒的地方,自然就可破解。”

“可是那下瞭咒的地方在哪裡?”王子進望著這鎮裡來來往往的人,不知到哪裡去找那一條符咒。

“就在這裡!”明月突然翻身下馬,一伸手就把小孩抓在手中,嘴中念念有詞。

孩童初被他抓在手裡還哭叫,他這一念之後,隻見手中哪裡有什麼孩子,隻有一截刻滿瞭扭曲咒文的竹子。

竹子一顯原形,突然周遭一切都發生瞭變化,道路兩旁的石屋都變成瞭碧綠的竹屋,裡面溪水環繞,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正是那日王子進所去過的村莊。

王子進見瞭這變化,急忙從馬上下來,瞠目結舌道:“天啊,誰又能想到這千山鎮就是那狐貍鄉?”說罷轉頭問明月道,“你怎麼知道那咒文在哪裡?”

“村裡隻有一個小孩,自是最與眾不同的地方瞭,所以我想那孩子就是咒文,果然沒錯。”

還沒等兩人說完,就見一棟竹樓中走下一個人來,那人穿瞭一身白衣,黑色長發如瀑佈般直瀉而下,隻在腦後束瞭一個白色方巾,眉目溫潤,皮膚如白玉般晶瑩剔透,雙眸如星,散發著冰冷的輝光,卻一點感情也沒有。

那人望著王子進與明月,並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站在綠竹中,白衣飄飛,如世外仙人一般脫俗出塵。

王子進望著這人,竟然愣住瞭,隻覺得鼻中一酸,雙眼濕潤,隔瞭這許多日,終於又見著他瞭。

他靜瞭靜心,顫聲道:“緋綃……”

那人卻依舊一副冷冷落落的模樣,淡淡問道:“你是誰?”

◆七◆

這是開玩笑嗎?王子進隻覺得荒唐,忙道:“我是子進啊,你不記得瞭嗎?”卻見緋綃雙眉一皺,“子進又是誰?”

“子進、子進又是誰?”王子進愣愣地重復瞭一遍他的話,是啊?子進是誰?子進不過是千年以前曾經救助過你的一個男孩,不過是千年以後又被你庇佑的一個花癡書生!

可是這話到瞭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王子進又望瞭望緋綃,仰天長嘆瞭一口氣,隻覺得心中鬱結,緩緩地說:“明月,我們走吧。”

這裡是狐貍的村莊,他怎麼會不知道,同類還是和同類在一起最快活,他又怎麼能因為一己之私,去拖累瞭緋綃這樣不羈的人呢?

想到這裡,眼淚終於忍不住要落瞭下來,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後的分別竟然會是這樣。

哪知在淚光中一瞥,就見明月從衣袖裡掏出一個竹管。

“這是什麼?”王子進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子進,”明月愧疚地看瞭他一眼,“我根本就沒有法器被盜,真的很抱歉,從一開始就騙瞭你。”

王子進望著明月樸實的臉,那滑稽的杏黃道袍,心中一震,“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受此地官府所托,特來剿滅狐妖。”他嘆瞭口氣說,“這些傢夥現在越來越放肆,連殺人越貨之事都做。”

“不!你錯瞭!”王子進急道,“我聽青綾說有很多人類做瞭壞事,都推到狐貍身上。它們跟人類無冤無仇,偷兩隻雞果腹還能理解,又何必殺人呢?”

“晚瞭,太晚瞭,我已經沒時間搞清原委瞭……”

明月說罷,把手中的竹管一拉,就砰的一聲從裡面射出一個閃亮的東西,此時天色已經漸晚,那東西飛到高處一下炸開,照亮瞭半邊天空,竟是一隻煙花。

“煙花?”王子進抬頭望瞭望那煙花,又看瞭看緋綃,再看看明月,這兩人都是他的朋友,怎麼今日都像陌生人一樣?

“在招救兵?”緋綃見瞭煙花輕笑一聲,那美麗的煙火,正是地獄的起點。

王子進聽瞭緋綃的話方始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望著明月緩緩地道:“你要叫誰過來?”

還沒等得到回答,耳邊就聽見湘水中傳來破浪的聲音,王子進望向河中,卻見遠遠地有幾排木筏正快速地破水而行,上面站滿瞭穿著紅灰二色衣服的官兵還有馬匹,顯是有備而來。

“我是受人所托,來斬妖除魔的。”明月尷尬地朝王子進笑瞭一下,臉色卻甚為難看。

緋綃顯然也看到瞭那聲勢浩大的一連排木筏,一轉身竟從竹林裡牽瞭一匹馬出來,一躍而起,跨上馬背就走。

王子進當然瞭解緋綃的脾性,知他要到有利的地形再作打算,也急忙上馬就走,跟著緋綃的馬就往深山中去瞭。

“子進!”明月見狀叫道,“不要中瞭他的計啊!”也縱馬往前奔去。

河岸的竹葉中,有個青色的影子閃瞭出來,望著已經漸漸遠去的三騎,嘴角揚起一絲輕笑。

正在這時,那人的身後傳來一聲厲喝:“什麼人?還不讓路?”

正是那些官兵到瞭,青綾回眸笑瞭一下,指著河水道:“官爺,且看看這是什麼?”

那為首的虯髯士兵看瞭看他,眼見拴船的石墩被他擋住瞭,氣不打一處來,道:“當然是河,不要耽誤我們辦公事!”

“哪裡,這是海。”青綾說完,笑瞭一聲,已經不見瞭蹤影。

滿船的士兵見瞭,身上都嚇出一身冷汗,隻見眼前竹影婆娑,哪裡有什麼人?

正在這時,平靜的水面開始波動起來,似暗潮洶湧,搖晃得船上面的人站立不穩,受瞭驚的馬匹不停地嘶叫,膽小些的士兵已經跳下去往岸上爬去。

水波動得越來越厲害,轉眼間,就有一個滔天巨浪從水中翻瞭起來,真如澎湃大海。

巨浪足有十幾丈高,夾著雪白的浪花,蛟龍般一下就砸到木筏上,幾個連排的木筏頓時就被這浪頭砸得散瞭架,一時幾百號人馬同時落水。

窄窄的河中,像是煮沸瞭一鍋餃子,一時間人聲、馬聲、救命聲不絕於耳。

還沒等人爬上岸,又一個巨浪翻瞭起來,當頭就砸瞭下去,這一下就有幾十人順水而下,被沖到瞭下遊。

明月正在縱馬追逐著前面的王子進,眼看就要追上瞭,哪想身後傳來不絕於耳的哀號聲。

他一把就拉住韁繩,立馬回望,卻見水邊一個大浪翻瞭起來,迎著落日的餘暉,比竹林還高瞭一倍不止,心中不由一驚。

再一回頭,王子進和那白衣人已經一前一後地走遠瞭,他沒有辦法,隻好折返回去。

待到湘水邊,隻見一片人仰馬翻,上岸的士兵寥寥無幾,而水中正有一個大浪又翻瞭起來。

“道長,快點想個辦法!”上岸的士兵一時哀號不絕。

明月見瞭,抽出身後的桃木劍,劍尖挑水,飛快地在水中攪動起來,隻見水中形成一個漩渦,越來越大,能有幾丈寬,巨浪隻轉瞭幾下就被絞瞭進去,水面恢復瞭平靜。

隻見平靜的水面上哪裡有什麼驚濤駭浪?木筏依舊是好好的,倒是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水中掙紮的有幾十名。

“這幫狐貍,真是奸詐。”

眼見出師未捷,倒損失瞭幾十名兵士,上瞭岸的人也都耷拉著腦袋,完全沒有瞭剛剛開始時的氣勢。

“道長,我們這是要去哪裡?”為首的虯髯官兵問道,他們奉命來剿滅狐貍,本以為是個輕巧差事,哪裡想到這麼費力。

“不知道。”明月陰著臉答道,追丟瞭王子進和那白衣人,這茫茫林海中,叫他到哪裡去找?

此時天色已黑,突然在樹林深處傳出一道白光,明月見瞭,立時來瞭精神。

這隻狐貍,如此膽大,居然對他們發出瞭挑戰的信號,便縱馬往那白光的方向奔去。

◆八◆

待得一行人馬奔到白光附近,天已經完全黑瞭,此時天上竟有風雲際會,似乎有一場傾盆大雨就要來瞭,擋住瞭空中的朗星與圓月。

明月領著一幫官兵遠遠見林中一片草地上,站著一個白衣美少年,正拿著一把長刀,在地上認真地畫著什麼。

他面色嚴肅,神情專註,似乎在寫書法一般,手上每在地上劃一下,就從地裡冒出一道白色的光,那光晃得地上的草如翡翠般好看,拿刀的人玉一樣晶瑩。

隻見那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笑道:“修羅場已經佈好瞭,誰要來挑戰?”

“你這妖孽,這般托大,看我怎麼收拾你!”這人正是引走他的那個白衣人,他見瞭立刻燃起鬥志,就要往那白光中走進去。

哪知剛剛邁瞭一步,就見眼前閃出一個人影,伸開雙臂擋住瞭他的去路,正是王子進。

“不要攔我。”明月不耐煩地說,“我今日就要和這妖孽決一勝負。”

“他是我的朋友。”王子進道,“你要過去,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子進,”明月見瞭,不由氣急,“這般妖孽,你怎麼能和他們做朋友?終有一日會被他們剝骨吸髓,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子進聽瞭一愣,又望瞭望身後的緋綃,堅定地搖瞭搖頭道:“你們放他們一馬,他們自會走瞭,怎會與你們為難?”

“兀那書生,在攪和什麼?”正是那白光中的緋綃耐不住性子,指著王子進叫道。

“緋綃,你快點走吧!”王子進聽瞭他的聲音,不由難過,“去和青綾一起,快活地生活吧,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

“你?就憑你?”那幫士兵像是聽到瞭一個好笑的笑話,立刻哄笑一團。

“保護好道長。”其中一個虯髯士兵說罷,唰的一聲抽出腰間的刀,手一揚,一幫人就聲勢浩大地往那白光中沖瞭進去。

王子進被兩旁不停前湧的士兵撞得一下就坐在瞭地上,更有士兵是騎瞭戰馬過去,踏得地上泥土飛濺。

王子進一臉的污泥,趴在地上,隻見那馬匹奔騰,人聲喧囂,林中影影綽綽,襯著那些士兵猙獰的面孔,真正是人間地獄,如果有修羅場,也不過如此。

錯亂人影中的緋綃,身形單薄,白衣翩翩!

他望著這好像轉眼即逝的人,眼中一下就湧出淚來,聲嘶力竭地叫嚷:“緋綃,緋綃,你不能死啊!”

此時天空中一場磅礴的大雨夾著雷聲,轟轟隆隆地就下來瞭,豆大的雨點砸得地上泛起一陣煙塵。

隻見白光中的緋綃,渾身盡濕,手中長刀一揮,就砍倒瞭幾匹前躍的戰馬,血一下就飛濺在他素色的白衣上。

“你的朋友還挺厲害的。”明月見狀對王子進道,似乎有冷眼觀戰的打算。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雨中的明月,他那闊口闊鼻,被雨水一沖添瞭幾許猙獰的味道。

“明月,”王子進從地上爬起來,緩緩地問道,“你不打算制止嗎?”

“我要再等一下,看這個妖孽佈的古怪場地到底有什麼名堂再說。”

王子進見那白光中血花紛飛,一片人間慘劇,緋綃身上的白衣已經看不清是什麼顏色,泥水飛揚中,模糊瞭王子進的視線。

他緩緩道:“明月,你說得沒有錯,妖孽就是妖孽……”

“把刀給我!”王子進朝那保護明月的士兵道。

“你要去幹嗎?”那士兵厲聲喝道。

“我要去殺我的一個朋友!”

明月聽瞭,朝士兵點瞭點頭,那士兵解下佩刀,扔到王子進手中。

王子進伸手接過,隻覺得手上一沉,望著在雨水中搏命的緋綃,眼淚又湧瞭出來。

當初去趕考,初見緋綃之時,水是那樣綠,天是那樣藍,緋綃巧笑嫣然,白衣如雪,是多麼美好的一幅畫卷。

那時哪想過有一天會對緋綃拔刀相向?他輕笑一聲,伸手拔出瞭刀,刀光如水,映照在他的臉上。

早知道這樣的話,還不如平時多練一練怎麼拿刀瞭。

明月見他拿著刀沉思,笑道:“你終於想通瞭,打算什麼時候上場?”

“不錯,不錯,我想通瞭……”王子進點瞭點頭,望著那白光中如靈狐般舞動的緋綃。

緋綃啊緋綃,如果命運真的要讓死亡將我們牽系在一起的話,就讓我們一同向死亡挑戰吧!

他接著回轉刀鋒,身子一轉,手一翻,一把鋼刀已經架在瞭明月的脖子上。

◆九◆

“你要幹嗎?”士兵見狀就要撲上去,苦於手中沒瞭兵刃,不知該如何是好。

“子進,你怎麼會這樣?”明月被他挾持,一時沒瞭主意,慌張地問。

“明月。”王子進緊緊地箍著他的脖子,渾身不停地顫抖,“你想知道我對妖的定義嗎?”

他拖著明月又往後走瞭幾步,大聲叫道:“不錯……這世上確實群魔亂舞,那是因為,如果妖有瞭善心……那麼它就是人!相反,如果人……心存殺戮,那就與妖無異!”

說完隻聽他嗚咽道:“明月,明月,虧我還把你當作朋友看待,為什麼你見這些人互相殘殺,卻連制止都不想呢?”他大聲哭喊道,“明月,你已經不是我的朋友瞭,你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妖瞭。”

明月本就心存遲疑,他自進入狐貍鄉以來,隻見互鬥的兩派都毫不心慈手軟,官兵追打起狐妖也形如豺狼。

聽瞭這話,渾身不由一震,望著殺戮場中一個個枉死消失的生命,緩緩道:“修羅場是不能被破解的,一旦進入白光范圍就會迷失心志,戰鬥到死。”

“這我都知道。”從一開始,看到緋綃邀戰的時候他就已經有預感。

“不過,也許我可以試一試……”明月站在雨中笑著說,“子進,你先把刀放下。”

王子進心中將信將疑,但還是緩緩地放下瞭手中的刀。

明月望著白光中那群殺戮的士兵,抽出瞭背負的桃木劍。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習法術的呢?一開始學的時候就是想斬妖除魔,做個能夠幫助別人的人就夠瞭。

可是隨著自己力量不斷提高,最後竟變成瞭替天行道的意味。

他抬頭望著天上的傾盆大雨,雨水像是利劍一般從天上筆直地灑瞭下來,蒼穹之下,無人能不沾身。

天地的力量是如此偉大,而自己又何等渺小?居然會想著代替老天去主持正義,所以才在官府委派他的時候一口就答應瞭。

答應的時候卻忘記瞭,縱使是叢林中的小獸也有它們生存的權利,沒有什麼人能夠剝奪。

正是因為這樣,那個白衣的少年,那個已經不知努力地活瞭多少年的狐貍,此時才會不惜一死,佈下戰場,隻求同歸於盡。

隻因為人類,根本就沒有給它們退路!

明月想到這裡,嘴角含笑,從懷中抽出一張符紙,用劍尖挑著就沖瞭上去,口中喃喃念咒,他杏黃色的道袍在黑夜裡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

王子進呆呆地望著明月,不知他此番是要幹什麼。

隻見明月的劍一碰到那白光,就像是遇到一個看不到的屏障,突的一聲就彈瞭回來,劍尖上挑著的符紙一下就被燒成灰燼。

明月見狀又拿出幾張符紙,再次沖瞭上去。

“破!”隻見他竭盡全力,一劍就刺瞭進去,接著整個人就被彈瞭回來,身子像是敗絮一樣倒在瞭草地上。

“明月!”王子進見瞭急忙扔瞭刀就過去扶他。

隻見明月的臉一片焦黑,似乎被什麼東西灼傷瞭,他緩緩地坐瞭起來,一口血就噴到瞭胸前,顫聲對王子進道:“你,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王子進見那白光漸漸消失,四野恢復一片漆黑,草地上隻有受傷的官兵在呻吟打滾。

緋綃顯然也受瞭傷,手上也不見兵刃,隻是站在人群中喘著粗氣,似乎也神志不清。

王子進見瞭,將明月小心地放在地上,往緋綃的方向走去。

緋綃隻覺得那日在青綾的屋中喝酒吃雞,隨後發生的事好像就沒有瞭印象。

此時再有意識時,卻是自己站在大雨中,周圍一片死傷的人。

他茫然地環顧瞭一下四周,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遠處緩緩地走來一個跌跌撞撞的書生,看那糟糕的走路樣子,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瞭,他想著笑瞭起來。

可是,可是子進為什麼滿臉都是泥,還要用一副死瞭爹娘的哭喪臉對著他呢?

“子進?”緋綃捂著身上的傷口,茫然地問道,“你怎麼搞得這樣狼狽?”

王子進聽瞭突然覺得心中一陣溫暖,笑道:“你又何嘗不是如此?”說罷,快步走瞭過去,“我們回去吧,緋綃。”

“去哪裡啊?”

“繁華鬧市雖然庸俗瞭些,但還是比這裡好一些吧。”

“哎喲,說到這裡,好像好久沒有喝酒吃雞瞭啊……”緋綃笑著回答,捂著傷口的手中卻不斷地滲出血來。

“緋綃,”王子進望著他堅定地說,“我們回去吧,回揚州吧。”

緋綃聽瞭笑著點瞭一下頭。

“怎麼辦?”那餘下的十幾名能夠站住的士兵,看到滿地哀號打滾的人,顫聲道,“如果就這樣回去,也一定會被處罰的,沒有完成任務,倒死傷瞭這麼多的人。”

“把他們殺瞭,起碼能夠回去復命吧。”

那些士兵望著雨中站著的王子進和緋綃道:“實在不行就砍掉那個書生的腦袋,反正沒有人知道狐貍長成什麼樣!”

其中一人伸手就從背後拿出一把彎弓,他們不敢再去硬碰硬。

弦如滿月,箭在弦上。

“兀那書生,去死吧!”兵士怒吼一聲,箭就帶著風聲一下就沖瞭出去。

王子進聽到叫喊,一回頭就見一支翎箭沖破雨簾,帶著破空之聲,直往自己的方向飛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官府的士兵會暗算自己,一時不由呆瞭。

◆十◆

就在此時,斜裡一個人騎著馬沖出來,一彎腰就把那箭抄在手中。那人拿著一支翎箭,正騎在馬上微笑,一身青衣,也已經盡被雨打濕。

青綾見瞭王子進,朝他笑瞭笑,翻身下馬,對他們道:“你們走吧。”

“我走瞭,你怎麼辦?”緋綃見瞭他問道。

“這些人不會罷休的,不能讓他們空手回去復命。”青綾說著指瞭指那些在遠處觀望的士兵。

“那你要如何打算?”緋綃面色蒼白,一臉疑問。

青綾笑瞭一下,“其實我一開始就已經打算好瞭,本來不想把你卷進來,但是又怕一個人不能勝任。”

王子進和緋綃都沒有說話,此時雨已漸小,山風一起,帶出一陣涼意。

隻聽青綾繼續道:“事情鬧得這麼大,如果沒人犧牲的話,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再有官兵不停擾民,就連這裡的百姓都會遭殃。”

他面色淒涼,緩緩地道:“此事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奢望與人類共同生活,如果不是我帶他們下山,又怎麼會有這些禍端?”

“青綾……”緋綃話到嘴邊,卻不出口。

“我心意已決,你在這紅塵中尚有眷顧,快快走吧。”

緋綃聽瞭點瞭點頭,眼下隻有這樣方可換得此處的太平安樂,“子進,我們走吧!”

他說著趔趔趄趄地抓著青綾的馬,費力地爬瞭上去。

“我們去哪裡?”王子進不知所措地望著兩個人,不知這二人在說些什麼。

“上馬,和我一起走。”

王子進聽他語氣不容置疑,雖然一頭霧水,也隻好翻身上馬。

隻見青綾著瞭一身青衣,帶著青草的香氣,在朝他們微笑。

“去!”緋綃說著,腿上加力,那馬就開始小跑起來。

“緋綃、緋綃,青綾要幹嗎?我們要去哪兒?”

王子進隻覺得緋綃心中似乎很難過,但是看不到他的臉,卻也無法得知。

“子進,不要回頭,我們走吧。”

王子進聽瞭,卻還是回頭望著青綾,青色衣服漸漸遙遠,漸漸模糊,青綾的背影,似乎在向他們訣別一般。

明月撐著爬瞭起來,抖動木劍,他毫不後悔方才放王子進和狐妖離開,那幾個官兵要射殺王子進領功的醜惡面目他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但草坪上那青衣狐妖卻並未離開,如春枝的嫩芽般俏生生地站在雨中,不知有何意圖。

他卻並不攻擊,隻是往前走瞭幾步,嘴角一直含著笑意。

隻見他躬身從地上撿起一把刀,對著那一幹官兵說:“今日之事,以我青綾之死而做一瞭斷,希望各位能夠回去復命,日後能不再叨擾此處。”

說罷,他刀身一橫,鮮血就飛濺上天空,那點點血花,又從空中濺落到芳香的草地上。

青綾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傷痕,汩汩地冒出血來,他身子一歪,倒在瞭沾滿雨水的草地上。

這草地是多麼的柔軟,以前自己起名叫青綾的那一天的時候,也是迷戀這自由的綠色。

可是,怎麼連想要的生活都不能得到?

綠色的村莊,又會在哪裡重建呢?

他的淚水緩緩地流瞭下來,眼前仿佛有一幅美麗的畫面,那畫裡有綠竹的房子,有環繞的溪水,那是人間天堂,那是他一生的追求。

多麼可惜,他不能再看一眼那村落重建的模樣,不能再用手去汲取那清澈的溪水瞭。

多麼可惜啊!

明月望著這美貌少年的屍體漸漸委頓,最後變為一隻棕色狐貍躺在草地上,突然心中難過。

舍身以取義,殺身而成仁。

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拂塵一甩,緩步走入那林中。

人生情恨,何以免?命運輪回,變幻莫測,誰又能擺脫它的操縱。

“道長,道長,你要去哪裡?”官兵們見瞭,急忙喊他。

明月卻並不回頭,過瞭許久,一陣渾厚的誦經聲緩緩從樹林裡飄來:三界皆無常,諸有無有樂。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無!

◆十一◆

緋綃在馬上行瞭沒多久,就變成白狐,而且幾天也不見他變回人身。王子進隻好在附近的小鎮上找瞭一個客棧休息,待他能夠趕路的時候再出發。

“老板,要兩隻燒雞。”王子進抱著兩壇黃酒,正在買雞。

雞還沒有拿到手,就聽旁邊幾個村婦議論。

“你聽說瞭嗎?剿滅妖孽的事。”

“當然聽說瞭,據說妖孽非常厲害,傷瞭很多的人,不過最後還是咱們的人勝瞭,殺死瞭一隻千年狐妖。”

“我怎麼聽說狐妖是自殺的啊?”

“怎麼會?那種妖怪,也知道要自殺嗎?”

王子進聽到這裡,手中的酒壇砰的一聲掉落,摔得粉碎,酒水一下肆虐瞭滿地。

“哎呀,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幾個村婦尖叫著躲開瞭。

王子進卻懵懵懂懂,渾然不覺,呆呆地望著滿地的酒水把地上沖出一條條小溪。

怎麼會?青綾死瞭?青綾怎麼會死?

與青綾初見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他就著瞭青色的衫子,坐在扁舟上,吹著一支洞簫,那簫聲猶自纏綿在耳,青綾怎麼會死呢?

他丟下烤雞,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棧,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房內正有一隻白狐,兩隻前爪搭在窗戶上,正看著外面的夕陽。

“緋綃,緋綃,你告訴我。”王子進隻覺得心中難過,似乎有一塊大石重重地壓在心口,“青綾是不是沒事?是不是啊?”

狐貍回過頭,精亮的眼睛哀怨地看瞭他一眼,並不說話。

王子進見它的表情,似乎心中疑問得到瞭確認,一下歪在門上哭瞭起來。

他自此知道,那吹著簫的少年,那總是在笑的人,已經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瞭,哪怕天上地下,哪怕雲裡霧中,都不會再有他的身影。

幾日以後,兩人順著湘水,又踏上瞭歸去的道路。湘水依舊美麗宜人,兩岸山色秀麗,可是一樣景色,兩種心境。

王子進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一個人悶坐在甲板上。

緋綃歪在船舷邊喝酒,水中波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不停地跳躍,流光飛舞,煞是好看。

王子進見瞭他那悠閑模樣,不由心中難過,這人似乎完全不關心他人生死,悲歡離合在他眼中竟像空中浮雲,過眼即逝。

兩人又行到初見青綾的所在,突然一縷洞簫的聲音自遠處飄來,婉轉悠揚,在水面上,山谷中,回蕩不絕。

王子進聽瞭這簫聲,一下就站瞭起來,卻見碧波如鏡,水面上沒有半個人影。

簫聲卻兀自飄蕩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樣的曲子隻有一個人敢吹!

他聽瞭欣喜若狂,回首對緋綃道:“青綾,青綾是不是沒有死?”

緋綃依舊歪著身子,抬瞭一下眼皮,“你難道不知道狐貍是最會詐死的?”

“哇哇哇,”王子進聽瞭叫道,“你騙我流瞭那麼多的眼淚,傷瞭好幾日的心。”

“子進,我那日什麼也沒有說啊,你就抱著門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瞭起來,這又能怪誰呢?”

王子進聽瞭一愣,隻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他蒙在鼓裡。

“喝酒吧。”緋綃伸出長指彈瞭彈酒杯,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王子進氣鼓鼓地給自己斟瞭滿滿一杯,一飲而盡。

“哎呀,這湖光山色,還有人給我們吹簫,你慢一點喝行不行啊?”緋綃在一旁調笑。

王子進聽瞭,耷拉著腦袋,又覺得他說得沒錯,慢慢地品起酒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又開始嬉笑,王子進心中豁然開朗,幾日積攢下來的鬱氣不覺煙消雲散。

隻見陽光漸漸隱沒,長日將近,不覺暗自希望這落日永遠不要沉入那連綿的群山中。

《春江花月夜(赤狐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