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監獄裡喊聲大作,罩神已挾持田丹走到首道門禁前。門禁區內擠著四個獄警。田丹轉瞭個身,使罩神和自己背對鐵門。華子一批獄警成扇形將田丹和罩神圍住,華子厲聲道:“松開她!還能往哪兒走?”

罩神都快崩潰瞭,他從來沒做過這麼麻煩的事兒,田丹的嘴唇幾不可見地動瞭動,輕聲地指揮:“夾住我咽喉,鑰匙從左邊數第六個開門。”

罩神愣住瞭,田丹觀察著投鼠忌器的獄警,鎮定地催促著:“如果想活就快一點。”

罩神用胳膊夾起田丹,另一隻手哆嗦著拔鑰匙。因為緊張,田丹的身子都快被罩神夾離地面。

罩神發著狠,用鑰匙尖逼近田丹後腦,威脅獄警說:“別過來,真弄死她!”

鑰匙插入,鐵門打開。罩神和田丹貼著門,進入門禁區。門禁區裡候著的獄警撲上來,被罩神踹飛一個。華子在外面喊:“別弄死那個女共黨!”

田丹指揮罩神關門,罩神在田丹咽喉處揮舞鑰匙尖頭,奮力頂上剛進來的鐵門。門禁區裡四個獄警環伺,罩神和田丹背貼側門。透過向外的門,院子裡有更多的手電光射進來,讓人睜不開眼。手電光中,能看到院子裡的獄警們持槍,已經準備好射擊。向側裡鐵柵門看進去,通道無人。

田丹低聲道:“鑰匙左數第七個。”罩神頗為後悔,聲音都發顫:“出去就被打死瞭。”田丹示意側門:“開你身後的門。”罩神一手挾緊田丹,一手拔鑰匙開門。

側門開啟,田丹和罩神退進去。四個獄警死死地抵住門,跟進去。華子在通道裡大喊:“開門,把這門打開!去叫老大瞭嗎?”獄警扯嗓子回應:“十七去瞭!”

嗚嗚的笛聲漸遠。

北平的街道上,十七在狂奔,他身邊街道的燈火重新亮起來。

嗚嗚的笛聲漸遠。

鬥狗場裡,金海平時一塵不染的袍子下擺沾上瞭不少灰土,他踩著亂木走出來,周邊燈火一盞盞地亮起來……

監獄裡,田丹和罩神繼續往樓梯上退,大批獄警隨著往上。樓裡的燈光重新亮起。田丹側頭向過道裡看,一間間屋子門口都有牌子,最裡面的一間牌子上寫著獄長。

華子對眾人打氣,也對著自己打氣,喊著:“沖上去!這傢夥不敢弄死女共黨,上去!”

田丹離開罩神往裡走去,罩神一扭頭不見瞭田丹,扭身上最後兩級樓梯也往過道裡跑。田丹來到獄長辦公室門前,擰瞭一下門把手。門是開的,田丹進入辦公室,手扶門把手看著身後的罩神。

田丹低聲說:“進來。”

這是金海的辦公室,罩神進來後田丹關上門反鎖,在墻上打開屋內的燈。

田丹命令罩神守著門,外面開始擂門,罩神六神無主,聲音都劈瞭:“別進來!”

田丹已經轉到金海的辦公桌前,翻看桌上的文件。罩神慌亂地嘶吼:“現在怎麼辦?”

田丹在迅速地翻看一本電話通訊冊子,翻頁的間隙裡,她抬頭冷冷地看瞭一眼在門口殊死抵抗的罩神。本子上面有司法處、物資處、沙河監獄、華北剿總聯絡處密密麻麻很多電話。田丹手指停到華北剿總聯絡處,再往下劃,是華北剿總督察處、戰務觀察處、軍需處……田丹手指再次劃到華北剿總督察處。

十七氣喘籲籲跑到金海院前準備拍門,可院門一碰就開瞭,十七闖進去。東西屋都亮著燈,十七啞著嗓子喊:“老大!獄長!”每個屋挨個進又出來,十七站在院子中間喘,想瞭想,又發瘋般地跑出去。

刀美蘭拉開自己院門,她看見十七從門口跑過,奔出胡同。刀美蘭怔瞭一會兒,也關瞭院門向胡同外走。

徐天從西直門到鐵林傢,急急地敲鐵林的門。徐天聽見鐵林扯嗓子問是誰,徐天揚聲道:“我,二哥。”

鐵林拉開門,徐天便直吼吼地要往裡進,鐵林擋著說:“你嫂子躺著呢!”徐天訕訕地退回門外,說:“那就外頭說。”

“什麼事兒?我披件衣服。”過瞭一會兒,鐵林嘴裡叼瞭支煙,披瞭件大衣出來,關上門問:“跟大哥的事兒還沒過去?”

“過去瞭。”

“瞎折騰,大哥對你多好,幫你平事兒,你還壞人好人殺人償命來警察那套,想明白瞭吧?”

這些天徐天的腦子沒清明,他想瞭想:“也沒太明白。”

鐵林一直在摸火,徐天從兜裡掏出火柴劃著遞過去。鐵林接過火柴,看徐天另一隻手裡的半盒煙問:“啥時候抽上煙瞭?”

徐天沒接話:“那天你送到司法處的屍體是田懷中吧?跟小朵放一個冰庫的。”

鐵林愣瞭一下,火柴燒到瞭鐵林的手指,他趕緊扔瞭,將煙從嘴上摘下來說:“問這幹啥?”

徐天將火柴收回兜裡說:“我昨兒去大哥獄裡見田丹瞭。”鐵林垂下眼皮,喜怒難辨地說:“知道,我在審訊室。”

徐天問:“田懷中你殺的?”

鐵林沉吟瞭一下:“對。”

“你殺他幹啥呀?”徐天一下著急瞭。

“他是共黨。”

“共黨不是人啊!”

鐵林煩瞭,他應付著徐天的詰問:“又來這套,幸虧不是在你地界上殺的,前門車站歸不歸白紙坊警署管?你一個小警察操得瞭那麼多心嗎?”

徐天無言瞭好一會兒,鐵林也有些尷尬,說:“火柴給我。”

徐天自討沒趣,訕訕地說:“我走瞭。”

鐵林狐疑:“你問田懷中幹嘛?”

“明天我過去拍照,您跟司法處說一聲。”

“拍誰?”

“小朵和田懷中的刀口。”

“你南門頭子真管前門樓子的事兒啊,都跟你說瞭是我殺的。”

徐天看著鐵林,鐵林不滿地瞪他一眼說:“看啥,我幹的就是殺共黨的差事。”

徐天低頭走下扶梯,鐵林喊:“徐天,你別剛跟大哥來完勁,又跟我來勁啊!火柴給我。”

“明兒記得跟司法處說。”

鐵林看徐天轉出拱門,徐天走出來,迎頭遇上一頭汗氣喘籲籲的十七:“三哥……”

徐天問:“怎麼瞭?”

“找不到老大,剛停電獄裡出事瞭,燈罩往女共黨那屋去瞭!”

“田丹嗎?”徐天急瞭,捏著十七的胳膊連聲問。

十七跑得倒不上氣,他隻不斷地點著頭。

“大哥不在傢?”

“院裡燈都亮著,沒人。”

“可能在隔壁,趕緊回去叫,我先去獄裡。”

徐天發足狂奔,跑出去幾步還不忘回頭催促在原地狂喘的十七:“快去啊!等什麼呢!”

罩神將椅子挪到門前死死抵住,金海辦公室外,獄警們正在華子的組織下正有序地進攻。電話聽筒在田丹耳邊,慣有的從容冷靜:“聯絡處嗎?我是督察處沈先生的秘書,沈先生在行營開會,剛才停電沈先生擔心傢裡狀況,麻煩你們往沈先生傢打個電話詢問一下。”

電話裡的聲音頗為懶散:“你自己打就是瞭。”

“對不起,傢裡電話我不知道,也不好再打擾沈先生。”

“我們又不是督察處的保姆。”

“要麼,你把號碼給我,我打就是瞭。”

“等著。”

同時,罩神如驚弓之鳥一般,看著田丹,又聽著門外的動靜,但田丹完全不理會他,華子喊著:“準備把門撞開。”

二勇勸著:“華哥要不要等老大,萬一燈罩兒弄死女共黨……”

華子仍大喊:“現在死沒死都看不見,等一會兒老大來瞭,大傢都得死!”

外面開始撞門,田丹看見木門在撞擊中顫抖著,她聽到外面華子對眾人說拿斧子的聲音,夾在中間的罩神開始折騰大動靜,他將櫃子往門口移。田丹捂住聽筒,外頭開始劈門,門板裂開。

電話裡又傳出那個懶散的聲音:“沈世昌傢的電話,6545,你那邊咋那麼鬧?”罩神過來拖桌子,桌腿與地板摩擦發出吱呀的聲音。

“謝謝。”田丹掛瞭電話,抬起電話座機。桌子也被罩神拖走,推向房門。田丹把電話放在窗臺上重新撥號,然後將聽筒貼在耳邊等待接通。她看著將要劈開的房門和屋裡瘋狂防禦的罩神,仿佛隔岸觀火。

徐天狂奔在深夜的街道裡。金海提著手電走回平淵胡同,十七從後跑過來,斷斷續續地喊:“老大!”

金海見到十七,停在院子門口:“獄裡出事瞭?”

“燈罩越獄,可能拿田丹做人質。”

金海愣瞭一會兒,還是走進院子裡,喊:“大纓子!纓子!”

十七停在門口喘,金海回過身子:“走。”

金海辦公室的門已經被華子他們劈開,獄警們突破桌椅櫃子組成的工事。田丹的電話打通瞭:“喂,我是行營,有急事找沈先生……好。”

罩神隔著工事與獄警打鬥,就像田丹的前沿陣地。過瞭一會兒,沈世昌的聲音從聽筒裡遙遠地傳來:“喂。”

田丹捏著電話,輕輕地舒出一口氣:“沈伯伯,我是田丹。”

沈世昌停頓瞭一會兒:“你在哪裡?”

“京師監獄。”

沈世昌的傢是一處規整的二進四合院,很安靜,院子裡有制服軍官的身影。前廳向裡的屋子有一桌麻將,隱約是三個女人一個男人。沈世昌在前廳檀木花案邊拿著電話,發怔。電話那頭的田丹繼續說:“沈伯伯。”

沈世昌頓瞭頓:“我在,你怎麼能打電話?”

“保密局天天給金海施壓力,金海想明確我和您的聯系。”

沈世昌問:“他在嗎?你那邊聲音很亂。”

辦公室,隔著工事,罩神與獄警在殊死搏鬥。田丹很冷靜,接著說:“他在忙,有個犯人要越獄。”

獄警已將突入房間,沈世昌恢復瞭淡定:“丹丹,局勢復雜保密局盯得很緊,幸虧你關在京師監獄,除瞭暫時保證安全,我再做什麼容易弄巧成拙,一定要理解。”

田丹說:“不要擔心我,事情父親交待過,您信裡顧慮的條件我們有解決方案,過幾天我找您面談。”

“怎麼找我?”

“父親談好的方案還有可行性嗎?”

“可行,但有幾處還要商量一下。”

“隻要可行就好,我會去找您。”

沈世昌說:“丹丹,伯伯不知道你那邊發生瞭什麼,但知道你的性格,這種局面不要再……”

田丹打斷瞭他的話:“沈伯伯,天津守不住的,北平城隨時可以破……”

獄警們終於沖進房間,罩神一聲不吭地與獄警拼命,田丹接著說:“您猶豫等於害幾十萬人的生命,等城破瞭您顧慮的條件和我們答應的條件就全部沒有意義瞭。”

沈世昌沉頓瞭一下:“叫一下金海。”

“您等會兒打過來,他就在瞭。”說完,田丹掛瞭電話,屋裡已一片狼藉,獄警們將垂死掙紮的罩神往外拖。田丹把座機放到窗臺顯眼的地方擺正。

徐天終於跑到監獄,獄警給他開向辦公區的側門。門禁區和辦公區過道都是獄警,最外層的持著槍。徐天快步上樓梯,轉入過道。華子一夥一邊打一邊將奄奄一息的罩神往外拖。華子見瞭徐天問道:“三哥,老大呢?”徐天問:“田丹呢?”華子一努嘴:“裡面。”徐天越過燈罩往裡走,華子狠狠地嘟囔著說:“把他拖下去弄死。”徐天轉身說:“華子,我人抓進來不是讓你們弄死他的。”

華子愣瞭愣,說:“在獄裡犯人死活由老大說瞭算。”

徐天說:“那我在外頭把他殺瞭得瞭,送進來幹什麼?”

“您別管瞭。”

“監獄關人,沒聽說監獄殺人。”

“他想越獄,是他自己找死。”

徐天看瞭看罩神說:“這不是還沒死嗎?”

罩神嘶著嗓子說:“徐天,還是你懂事……”

徐天往裡走進金海辦公室,華子有些不滿地小聲說:“這一畝三分地到底誰說瞭算。”

徐天從門內退出來,瞅著華子:“說什麼呢,沒聽見。”

華子心情煩躁,回瞭一句:“沒什麼。”

徐天重新進入辦公室,華子死命地踹瞭罩神一腳命令道:“讓他下去等老大發落。”罩神徹底昏死瞭過去。

辦公室裡有四個獄警守著田丹,她坐在金海的那張椅子上,這是屋裡唯一沒有翻倒的東西。

徐天說:“你們出去,我自己在這沒事兒。”

四個獄警有些猶豫,徐天大喊:“出去呀!”

四個獄警離開辦公室,到外面走廊站著。田丹整理著頭發,用傷手重新別發卡。

徐天看著端坐在金海椅子上的田丹,問:“你沒事?”

“是我自己要上來,本來就想打個電話,正好。”田丹坐在狼藉中間,神態依舊從容,就好像坐在自己傢裡的客廳一樣。田丹溫暖地向徐天笑著,神態還帶著幾分輕松,說:“你擔心我?”

徐天盯著田丹說:“是。”

“我能自保,本來以為明天才能看到你。”

徐天稍有些恍惚,田丹接著說:“金海應該馬上到,他會把我送回去。”

徐天把思緒拉回來,急忙說:“我見到馮青波瞭。”

“他還活著?他看上去好嗎?”田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波動,但又轉瞬即逝。

“挺好。”

“你看到他的時候,他在幹什麼?”

徐天一時沒說話,田丹喊:“徐天?”

徐天頓瞭頓:“接電話。”

“用哪隻手接?”

徐天想瞭想:“右手。”

“左手空著?”

“左手拿著一隻膠皮暖水袋。”

田丹停瞭一會兒,問:“什麼顏色?”

徐天又想瞭想:“紅色,手指頭一直在暖水袋上敲。”

“能聽出來他大概接什麼人的電話嗎?”田丹微微笑著。

“我讓人在外面打的。”

“他知道那個電話是你讓人打的瞭,他的左手食指一緊張就會下意識地敲打。”

徐天愣瞭一下,說:“我讓他緊張?他不認識我。”

“現在認識瞭,打完電話暖水袋用哪隻手拿的?”

“右手。”

田丹皺瞭皺眉,徐天補充著說:“左手提暖水瓶。”

“這就對瞭,他穿著什麼衣服?”

徐天回答:“青長衫。”

走廊傳來獄警的聲音:“老大!”緊接著是金海的聲音:“把人帶回監舍!“田丹裝作沒聽見,抓緊時間問他:“找好拍刀傷的師傅瞭嗎?”

“就讓上次的師傅拍。”

“有關小紅襖的事情可以問問他。”

金海進來,看著凌亂的屋子,四個獄警進入房間,站在金海身後,徐天還在繼續問:“為什麼問照相的?”

“剛才停電想到的,攝影師的職業與色彩有關,普通人盯著女人不禮貌,拍照片可以從容觀察平時不能長時間觀察的人,問問他也許能讓我們更接近兇手。”

窗臺上電話響起來,金海厲聲道:“把人帶走!”

田丹站起來與徐天告別:“我走瞭。”

徐天從兜裡取出那瓶傷藥,說:“外敷,塗手上。”

金海看著那瓶傷藥:“給我。”

徐天把藥瓶遞給金海,金海收瞭藥瓶對獄警喊:“帶走啊!”

田丹沖著金海微笑地說:“你的電話,沈先生。”

金海怔瞭瞭怔,繞過一地東西,去窗臺上接電話,田丹看著徐天輕聲道謝,隨即被四個獄警押著離開。

金海抱起電話座機,拿著聽筒:“我金海,沈先生……”

徐天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生氣,沈世昌難得動瞭氣,說:“你怎麼搞的,犯人在監獄裡可隨意走動打電話嗎?”

金海指那張椅子,徐天將椅子搬到窗臺邊。沈世昌接著說:“電話打我傢裡來瞭,保密局的人正好沒把柄,你是不是獄長不想當瞭,通共的罪名很容易安到你頭上!”

金海坐入椅子:“沈先生,您聽我說,人在我獄裡呢,剛有點事兒。”

沈世昌更加生氣,說:“我讓你保證田丹的安全,不代表她可以監獄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金海說:“是,是……肯定安全,誰也別想碰她……沈先生這幾天您什麼時候方便,我想去找您一趟……”

沈世昌那頭直接掛瞭電話,金海也掛上電話,看著一屋狼藉。他抱著電話座機踅摸地方,最終還是把電話放回窗臺上,然後,控制著慢慢嘆出一口氣。

沈世昌放下電話,在檀木花案旁邊坐著,外面院子裡有幾個站立著的軍官。一個旗袍女人從裡廳過來,聲音溫柔說道:“什麼事生這麼大氣?”

沈世昌疲憊地揮揮手,示意她自己沒事。旗袍女人是沈世昌的七姨太,身材高挑,面目清秀:“觀復輸錢瞭,叫你過去替手。”

“他打吧,算我的。”

“我也輸瞭。”

沈世昌忍住心裡的不耐煩,拍瞭拍七姨太的手,說:“我在想事情,你們玩兒。”

七姨太擔心地看瞭他一眼,自己走到裡廳去,沈世昌拿起聽筒撥電話。

梳妝臺上的琉璃柄電話在響,穿著睡衣的柳如絲從裡屋出來,接起電話。沈世昌的聲音傳過來:“明天回來。”

柳如絲冷冷地說:“沒時間,明天我要看著青波。”

“他暴露瞭,和他在一起很危險。”提到危險,沈世昌的話語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柳如絲執拗著:“你不保他我保他,說過瞭。”

“不要任性,回來商量馮青波善後,電話裡說不方……”

柳如絲那頭掛瞭電話,沈世昌皺著眉頭,輕輕地掛上自己的電話。裡廳麻將聲嘩啦啦,他望過去,一派歲月靜好。

辦公室裡,金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裡把玩著那個藥瓶:“你怎麼過來瞭?”

“碰上十七瞭。”

“給我買一瓶,也想著給她買一瓶?”

“正好都是手傷。”

“她的傷是我弄的。”

“你幹嘛弄她。”

金海抬頭看著徐天,擠兌他說道:“心疼啊?”

徐天有點急瞭:“她又沒招你。”

金海指著屋子:“這還叫沒招?”

“這是燈罩弄的。”

金海將那瓶藥也放到電話機旁邊,說:“天兒,這女的能耐太大,你讓她辦小朵的事,其實被她指使,知道今天上午出啥事兒瞭?她用纏手的紗佈結瞭根繩兒,鐵林差點被勒死。”

“我剛從二哥那兒來,他也沒說。”

“丟人的事兒誰說?這藥瓶玻璃的,到她手上沒準把監獄拆瞭。”

華子來到門口請示金海:“燈罩兒怎麼弄?”

華子看看徐天,又看回金海,金海問:“打死瞭嗎?”

“還有口氣兒。”

金海有點厭煩:“先關著,現在我沒工夫。”

華子轉身,又被金海叫住:“把這屋收拾瞭,原來是啥樣還啥樣。”

華子退出去,金海重新看向徐天:“小耳朵把大纓子弄走瞭。”

徐天一時還沒明白過來,金海接著說:“上回他們埋你,我誆他放他兄弟,他一直跟我要人,犯人關進來說放就放這就不是監獄瞭,是吧?”

徐天愣著,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把大纓子也牽扯進去瞭:“是。”

這個時間瞭,珠市口徐傢還人來人往。祥子在門口,還有人力車往這邊聚過來。徐允諾問:“小耳朵傢住哪兒?”

祥子說:“傢在保定,平時就住天橋狗場。”

“狗場有人嗎?”

“沒人,剛去看瞭。”

刀美蘭在邊上焦急萬分,徐允諾轉向刀美蘭問:“金海怎麼說的?”

“纓子讓小耳朵抓走瞭。”

“你過來的時候大纓子在不在?”

“都說瞭不在,來電後過去看兩趟,來瞭個獄警在院裡喊也沒人應,火燒火燎地又跑走瞭。”

關山月皮衣皮帽披掛齊整,手執一桿唱戲用的紅纓槍,從院子裡奔出來:“呔!大師兄到瞭沒有?”

徐允諾無奈地安撫:“關爺,您就跟傢待著吧。”

“傢都被那幫孫子抄瞭還怎麼待?咱也抄他們的!”

張子拉著車過來:“東傢、祥哥,人找著瞭,崇門文花市兒耍錢呢!”

關山月一馬當先,上瞭張子的車紅纓槍向前指著說:“走!”

“美蘭,你摁著點關爺。”徐允諾說著也上一輛車,美蘭也上瞭張子的車:“等等我。”

徐允諾回頭喊道:“祥子你別跟著,再去拉些人。”

“得嘞!花市兒碰。”祥子撒腿跑開,徐允諾大聲跟眾車夫交待:“都走胡同,別走大街讓憲兵看見。”緊接著,三四輛人力車跑起來,刀美蘭在車鬥裡摁著關山月:“關爺坐穩,這又不是馬上,這桿兒都打著我瞭!”

關山月轉頭:“大纓子是不是丟瞭?”

刀美蘭看著關山月:“您不糊塗啊?”

關山月一臉自得:“大纓子老陪我聽戲,你糊塗瞭!”

徐允諾和刀美蘭一行,三四輛人力車從小巷裡出來。迎面街口聚瞭七八輛人力車,祥子一頭汗說:“東傢,小耳朵從花市兒走瞭。”

徐允諾問:“見著他瞭?”

“見著瞭,放話說平淵胡同見。”

“平淵胡同金海傢?”

“是這麼說的。”

“讓人過去啊!”

“已經過去瞭。”

街面上有憲兵巡邏隊,吹著哨子過來:“幹什麼的,聚這麼多人,大街主道宵禁知不知道!”

祥子應付著說:“剛收車,這就回!“徐允諾交代說:“趕緊走,別招憲兵!”

監獄的小門拉開,露出金海和徐天的身影。徐天說:“我去叫二哥。”

“明兒再他跟說吧,現在叫沒用,我剛去狗場也沒找著人。”

“小耳朵還有別的窩嗎?”

金海說:“不知道,回傢再看看。”

“我跟您一起。”

人力車都聚在瞭平淵胡同,車夫們都倚在車上,堵瞭胡同兩頭。院子門口守著四個白衣精壯漢子,一人提著一把雪亮的長刀。

小耳朵在金海傢的灶間翻吃的,剛找到幾根蘿卜出來,又進入金海房間轉瞭一圈,翻瞭翻,拖瞭張條凳子到院子裡。

外頭喧嘩,院門推開,一個精壯漢子探進身子說:“爺,珠市口車行的東主來瞭。”

小耳朵並不在意,問:“外頭聚瞭多少車?”

“二三十輛。”

“你們四個夠用嗎?”

“夠用。”

“讓那車行頭進來。”

漢子閃出去,徐允諾在前,刀美蘭居中,關山月殿後,三個人穿過兩邊的人力車往金海門口走,不時有街坊鄰居在自傢門口探出頭看。三人來到門口,面對四個漢子。

關山月瞧著四個漢子說:“報上名頭!”四個漢子推開門,小耳朵在裡面喊:“進來吧!”關山月紅纓槍一掄,打著一個漢子的肩頭:“雪花刀對爛銀槍,接招瞭您吶!”漢子伸手將關山月推瞭一跟頭,關山月急瞭:“哎呀,還手瞭!打他們!”

祥子一幫車夫看著徐允諾。徐允諾攔著:“關爺,您稍等,我進去看看。”

關山月從地上爬起來,挺槍便刺:“我這爆脾氣可繃不住!”木槍頭紮在漢子胸上,槍身弓回來又把關山月彈一踉蹌。“哎呀呀!”關山月舞瞭一輪槍花,準備下番攻勢。隻見一片銀光,關山月手裡的槍隻剩短短一截棍子。漢子依然提著刀,槍桿子已被削成幾截斷落在地上。半個胡同的人都犯瞭怵,關山月也慫瞭:“美蘭,你也在這兒待著吧。”刀美蘭卻當先一步跨進院去。

院子裡,小耳朵大馬金刀,坐在條凳上啃水蘿卜:“你誰啊?”徐允諾說:“徐記車行徐允諾。”刀美蘭在後面,瞥見金海之前擱在門後的柴刀。

小耳朵笑瞭笑:“姓徐哈,出這頭因為徐天唄?”徐允諾說:“徐天是我兒子,金海是我兒子大哥,大纓子是……”

小耳朵打斷,用水蘿卜指著刀美蘭:“行行行,你呢?你誰?”刀美蘭提著柴刀過來:“我鄰居,住這隔壁的。”

小耳朵問:“這麼在意金海傢的事兒,金海在意你嗎?”刀美蘭並不回答:“趕緊把纓子送回來。”

小耳朵短促地笑瞭一聲:“瞧著像金海姘頭。”刀美蘭不畏懼地說道:“我可不怕你,你就是小耳朵吧?”小耳朵側瞭側頭,給刀美蘭看燙傷的耳朵:“我就是,也沒說要讓你怕,金海怎麼不來,下回就綁你瞭。”

“你敢!”

“拿著柴刀要砍我?”說著,小耳朵掏出槍,是金海留給大纓子的那支手槍。小耳朵拉栓上膛:“砍我,我這麼講理的人,還要砍我……”

小耳朵抬手一槍,打飛瞭美蘭手裡的柴刀:“別動,弄不好打著你們。”小耳朵又沖著刀美蘭和徐允諾胡亂開瞭一槍,子彈擦著兩人飛過去,打在土墻上。小耳朵接著開槍,把徐允諾和刀美蘭嚇得閉眼一動不敢動。

人力車夫們在門口聽見第一聲槍響,紛紛要進門,四個漢子死死將門口守住,正在這時,金海和徐天過來,在槍聲裡,穿過滿滿人力車的胡同。兩人到院門口,金海對著四個漢子吼道:“起開。”

漢子將院門推開,金海和徐天進來。小耳朵見瞭來人,笑瞭笑:“金爺回來瞭,都等半天瞭。”

金海先安撫住一旁的刀美蘭和徐允諾:“美蘭,徐叔,沒你們的事兒。”徐允諾擔憂地看著徐天,徐天說:“爸您先出去。”

徐允諾對徐天切切地囑咐:“要人手喊一嗓子,一胡同都咱們的人。”

小耳朵說:“來說事兒的,不是來打仗的,人我藏著呢!這頭打死我,那頭人也沒瞭,大傢犯不上。”

金海轉身說:“徐叔讓大夥兒回去吧,確實不是打仗的事,大晚上宵禁呢,別連累車行裡的弟兄。”

“我們在外面等著。”徐允諾拉著美蘭出去。小耳朵接著說:“不好意思啊金爺,不想把事兒弄這麼大,您也瞧見瞭我就帶四個兄弟,來找您說話的,徐天你爹弄一胡同臭拉車的是想幹嘛呀?”

徐天轉向金海,他找瞭個角落站定:“大哥在這兒,我不插嘴。”

小耳朵不依不饒地說:“事兒因你起的,你不插嘴不行。”

金海問:“大纓子是在你那兒吧?”

“在,要不在還能想起我?槍給您帶回來瞭,子彈剛打完,您那妹妹連槍都不知道怎麼使。”

“想怎麼著?”

“把我兄弟放瞭,就放你妹妹回傢。”

“放不瞭。”

“那天在狗場說話算放屁瞭?”

“本來還有商量,現在又綁人,又跑我傢來橫著,放不成瞭。”

“金爺,咱們講點道理行嗎?”

“講。”

“您在江湖上有面兒,一半靠獄長,一半靠義氣,鐵林徐天倆兄弟跟您拜把子叫大哥,多半圖的是您義氣這扇兒吧?”

徐天打斷他說:“別繞,趕緊放人,你這是綁架知道嗎?”

小耳朵瞪著徐天:“讓不讓我把話說完。”

金海點點頭:“說。”

“官面兒都是假的,辦不成事兒,咱們辦事從來憑一句話,那天紅口白牙說放我兄弟,我就信瞭,放不瞭您別說,說瞭不放就叫誆我。反過來我這事兒擱您身上,您急不急?我就不信您沒碰上過活生生讓人誆瞭的事兒,我是苦主兒,跑這兒來跟您申冤呢!不是來叫板的。”

金海緩緩地低下身子,撿起落在地上的彈殼:“明白你意思,人還是放不瞭,我當一天獄長就放不瞭人,那天誆你在這兒跟你賠不是,我妹妹送回來,記著以後我欠你一大人情。”

小耳朵瞪著兩眼:“當獄長都放不瞭人,人情拿什麼還?金海你到底算哪條道兒上的,當差就聊當差的規矩,江湖就聊江湖的規矩,兩頭都占著你算個什麼東西?”

金海怔瞭一會兒,直起身子:“我算什麼東西?”

“話不好聽,是實話。放我兄弟出來,你妹妹回傢,多容易的事兒?都什麼世道瞭,當差為走道兒方便,哪有把自己絆住的?”

金海被小耳朵說得一時沒瞭話,小耳朵站起來往外走,徐天移身將小耳朵攔住。小耳朵看著徐天,冷笑著覷他:“想好。”

徐天說:“我沒啥想的。”

“傷我一根毛,你大哥的妹妹會被剁成十八塊一塊塊送回來。”

徐天還是攔著,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四個漢子守在門口,徐允諾和刀美蘭以及一眾車夫都支著耳朵聽墻裡的聲音,關山月高高地站在車鬥裡,比誰都緊張。小耳朵看著徐天:“有種把我跟這兒剁瞭,也行。”說完,小耳朵揀起地上的柴刀,遞到徐天手上。徐天接過柴刀,掂瞭掂,看看金海,又將刀扔瞭:“誤會瞭,我剁你不等於剁大纓子嗎?”

“知道就好,要不我才帶四個人來。”

徐天接著說:“你說得都在理,我大哥應該是聽進去瞭,但得看一眼大纓子吧?萬一已經剁成十八塊,人再放給你不虧瞭。”

“不信我?”

“看見就信瞭。”

“行。”

徐天轉向金海:“大哥,我跟小耳朵去看一眼大纓子,沒事兒回來告訴您放人。”金海說:“我去吧。”

徐天攔著他說:“別,我去合適,您得放人。”

小耳朵瞇著眼睛看著徐天:“一會兒都把人帶到陶然亭不結瞭?”

“就這麼著,走。”徐天領著小耳朵往外走,徐天站門口說:“都散瞭吧,散瞭吧,沒事兒!”

關山月見瞭徐天,來瞭精氣神:“還沒動手打他們呢!”徐天笑著:“關爺,打不瞭瞭,人傢捏著大纓子,和談瞭!”關山月愣瞭:“和瞭多沒勁啊!咱能反悔不……”

徐天問小耳朵:“遠嗎?小耳朵。”

“花市兒。”

“坐車吧,這麼多車空也是空著,不用結錢都我們傢的。”

小耳朵看瞭一眼,不知道徐天葫蘆裡賣什麼藥,道:“行,上車。”

四個漢子分別上四輛車,小耳朵也上瞭一輛,徐允諾不相信地追著徐天問:“沒事瞭?”

“一會兒就放人。”說完,徐天坐上小耳朵的車:“祥子!過來拉車!”

祥子瞧著徐天的臉色,過來扶起車把,胡同裡的車夫紛紛挪車。臨走前,徐天轉頭笑著對刀美蘭說:“明兒上午我過來找您。”

“幹啥?”

“拍照片。”

刀美蘭愣著:“這時候還說拍照片……”

四個白衣漢子四輛車,徐天和小耳朵坐一輛車,車夫們往胡同外浩浩蕩蕩地拉去。金海從院子裡出來,徐允諾迎上來,還有些不放心:“金海……徐天去領大纓子?”

金海望著遠去的五輛車子說:“領不回來。”徐允諾一頭霧水:“不是談和瞭嗎?”關山月插嘴:“和什麼和,我這弦兒都繃死瞭……”

金海說:“今晚讓您的人去警署看著點,明兒一早司法處才能把人往獄裡帶。”徐允諾快要急死:“……帶誰啊!”金海嘆瞭口氣:“您兒子什麼脾氣您不知道?”

街上冷冷清清,五輛人力車沿著街邊跑,偶爾有幾個巡街的憲兵。徐天迎著月光,戴上兜帽說:“小耳朵,大纓子真沒事兒?”

“沒事,放心吧。”

“萬一你的人把她傷瞭呢?”

“沒我說話他們不敢。”

“是吧,那我就放心瞭。”

小耳朵放輕松瞭,雙手抄在一起:“早這樣多好,累不累。”

徐天俯身問前面:“祥子累不累?”祥子回頭說:“攢著勁兒還沒使。”

徐天靠回椅背:“小耳朵,之前你活埋我,我不計較,因為我砸你門瞭,這是我不對。”

“我也不計較,回去勸勸金海……”

“綁架,私闖民宅,朝平民開槍,你犯事兒瞭。”徐天突然轉換語氣,小耳朵一愣:“啥意思?”

“我大哥黑白兩道雜著,讓你給說懵瞭,我就白道一條兒,你說破天兒也沒用,祥子拐警署,跑快點兒。”

小耳朵從車鬥裡跳起來,徐天將小耳朵扯回來,掄起拳頭便揍。徐天一邊掄一邊嘴裡還念叨:“別拒捕啊,拒捕打殘廢……”

祥子大喊:“哥幾個撒開瞭別拐彎!”說完,祥子的車拐瞭個彎,進入胡同。那四個車夫狂奔起來,將四個漢子拉往另一方向。街面上有巡邏的憲兵隊,身手好的漢子率先跳下人力車。憲兵見瞭立即喊:“站住,站住!”

剩餘的漢子陸續跳下車,追到胡同口,已經不見瞭祥子的蹤影。憲兵往四個漢子而來,槍聲響起,四個漢子奔散開去,不久,憲兵也散去瞭。

街道清冷,間或有喪傢犬掠過。路燈滅瞭,徹底清冷瞭。

徹底冷清的街頭,浮出一股子硝煙味,許是從城外飄來的吧,飄過幾百年的城墻,飄過崇文門,德勝門,前門,飄過珠市口,飄過平淵胡同。

這夜也沒有風,味道是怎麼飄散出來的呢?

不,不是城外飄來的,硝煙味是從胡同的磚墻裡散出來的,是從街邊的楊樹枝條上散出來的,是從剝落瞭紅漆的大門上散出來的。這就是亂世的味道啊,人在這味道裡掙紮著,渴望著,奔跑著……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