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海還坐在原地,像尊石像一樣。桌上剩瞭兩個藥瓶,刀美蘭推門進來,不知所措地看著金海,金海苦笑瞭一聲,他並不是個愛後悔的人,但這次不同,他說:“不該讓大纓子叫人,這下獄裡都知道瞭。”

刀美蘭不明白:“獄裡不都是你兄弟?”

“跟鐵林和徐天不一樣,獄裡那些都是當差吃飯的。”

“當差能賺四十六根金條?”

金海雙手捂著臉,他也沒瞭辦法說:“三十二根,兩百多人分,封口也不能封一輩子,人多嘴雜。”

兩人沉默著,世界更安靜瞭。刀美蘭坐在金海旁邊,無聲地安慰他。外面人聲雜亂,最上頭的是大纓子的聲音:“哥!哥!人叫來瞭!”

金海嘆瞭口氣說:“這下獄長真要當到頭瞭。”

刀美蘭寬慰著說:“不當就不當,明天把八青放出來,咱們過日子。”

“好是好,但過得有命日子。”

大纓子推門進來,金海抬頭看著大纓子說:“來瞭多少人?”

“十來個。”

“多和點面,我上街買酒菜,讓大夥兒在這兒吃。”說完,金海站起來走出去,刀美蘭跟在他身後問:“你去哪兒?”

“體面衣服都換上瞭,去槐花胡同。”

“還去?田丹沒丟。”

金海轉頭沖刀美蘭笑瞭笑,說:“我可能丟瞭點什麼,得去找找。”

刀美蘭擔心金海,她緊張地撫著衣角,說:“我衣服也換上瞭。”

金海說:“這兒還有十來個兄弟要支應呢。”

不明就裡的大纓子自告奮勇地說:“我,我支應著。”

刀美蘭拿起田丹忘在桌子上的兩瓶藥說:“走。”

金海從刀美蘭院子走出來,胡同裡站著十幾個獄警,金海看著十幾個兄弟說:“大夥在這院兒吃點兒喝點兒,進去,別站在外面。”

華子一揮手,喊道:“進院!”

金海攔住華子,說:“你去我屋裡等會兒。”

華子一愣:“等什麼?”

“等我回來。”

華子點頭,答應道:“哎。”

北平安靜下來,紅燈籠在夜風裡搖擺。刀美蘭和金海從平淵胡同轉到大街上,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金海越走越猶豫,刀美蘭幹脆停下來問他:“想啥事兒呢?”

“沒啥事兒,想走慢點。”

刀美蘭和金海並行,戰爭宣傳頁被風在地上卷起轉瞭一個圈,又被風沒瞭,金海和刀美蘭感覺有些冷,突然金海轉頭看著刀美蘭,目光柔和地說:“這四年沒跟你在街上走過。”

刀美蘭低著頭,說:“走過幾回。”

“晚上沒走過。”

刀美蘭心中有些不安地問:“你找沈先生幹什麼?田丹跟你說啥瞭?”

金海停住身子,說:“空手上門好不好?”

刀美蘭這才意識到,說:“啊?這大晚上的,也沒有店鋪開門,要不回傢拿點東西。”

金海繼續往前走著,說:“算瞭。”

“金海。”

“閉嘴,我想事兒呢。”陷入思考裡的金海加快瞭步伐,又恢復瞭那個執拗的大哥獄長的樣子,有些粗魯,甚至不講理。刀美蘭並不在意,她願意做順從的那個人。

街上,七八輛車護著田丹和徐天向珠市口去,田丹好奇地問:“你爸爸是什麼樣的人?”

徐天想瞭想,有點難回答,半天想出來倆字,說:“好人。”

“你怕他嗎?”

“我表面看起來不怕,其實心裡怕。”

“他脾氣很大?”

“表面看著不大,其實大。”

田丹有些忐忑,徐天說:“那找個旅館住也行。”

田丹沒有直接回應:“你和金海說過去珠市口瞭。”

“就因為說才另找地方,他想把你送回獄裡,為瞭應對這事兒不算撒謊。”

田丹篤定地笑瞭說:“他見過沈世昌,他就不會再帶我回監獄瞭。”

徐天問:“為什麼?”

“金海和你一樣都有原則,同時他還有城府和變通,但這兩樣你沒有,放心吧。”

徐天扭頭看著田丹,田丹笑著問:“他喜歡什麼?……你爸爸。”

徐天愣瞭一下說:“喜歡聽好話。”

“哪種好話?”

徐天想瞭想,說:“誇他沒用,我爸下人出身,沒來由誇他,他會當反話聽,愛說北平老事兒,愛聽京戲。”

“京戲呀?”田丹犯愁瞭,這讓徐天覺得好笑。在他眼中,田丹一直是無所不會無所不能的。

徐天笑瞭笑,說:“沒事,你不願意聊,他也不能把你趕出去。”

七八輛車停到徐天傢門口,田丹看起來虛弱又緊張,從人力車上下來。徐天對車夫們說:“你們走吧。’

祥子說:“少爺,哥兒幾個商量瞭商量,我們先跟這兒不走,一會兒收車的回來換人,反正門口老有人。”

徐天想瞭想,說:“行吧。”

“我呢,天哥?”燕三問。

“你進來。”

田丹跟著徐天和燕三走進院子裡,徐天邊走邊喊:“爸,爸!”田丹站在院子中間顯得格外緊張。

“哎,人呢?”徐天納悶道,走進徐允諾的房間看瞭看,又到後院去喊瞭一圈,還是不見人。徐天從後院回來,看看田丹,搖搖頭說:“……不在。”

燕三說:“興許跟關老爺出去瞭。”

田丹松瞭口氣,眼珠子開始溜溜地四處打量,默默道:“東廂房、西廂房、耳房,照壁月亮門,山西磚雕,座北朝南二進院子,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還有個大水缸,養魚嗎?”

“裡面裝喝的用的水,有時候買回來的魚也扔裡面。”

田丹看徐天說:“沒人啊?”

“他一會兒回來。”徐天說。

“我能到裡面看看嗎?”

“這是關老爺住的房間,我和爸住外面。”

“裡面沒人嘛。”田丹像個無法按耐好奇的孩子。

徐天笑瞭笑,答應道:“行。”

田丹跟著徐天剛進後院,徐天又從月亮門裡出來,對著燕三說:“我爸不在沒人做飯,你上街去買點吃的。”

燕三看著田丹的背影,有些稀奇道:“天哥,共產黨就這樣?”

“哪樣?”

“這哪是坐牢剛跑出來,看什麼都新鮮,她是來玩兒的吧?”

“你第一次來北平不覺得新鮮?”

燕三還是不明白:“我生下來就在這兒。”

柳如絲的住處,桌上擺著全聚德外送的食盒,菜都在食盒裡,簡單的四副碗筷擺在桌上。鐵林和柳如絲喝著酒,馮青波和關寶慧幾乎不動筷子。

鐵林雙頰緋紅,不知是什麼使他興奮著說:“說起來我媳婦正經是格格,早年間王府在後海那片,出門沒多遠就是銀錠橋,北平八景兒傢門口。”

柳如絲的情緒也高漲著說:“喲,在王府住瞭多久啊?”

關寶慧冷冷的說:“沒多久。”

“我一天也沒住過,王府還瞭得。”柳如絲的話裡帶著一些譏諷。

“我不太記事兒就跟我爸搬到珠市口瞭,在珠市口長大的。”

“那也是格格呀!”柳如絲半起身俯著夾菜,她穿著一件低胸的衣服,借著酒勁兒,鐵林的眼睛老往她領口裡瞟,關寶慧盯著鐵林,鐵林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媳婦,嘗嘗這洋酒,上次在這兒喝瞭點兒,特別地道。”鐵林說著把酒往一個空酒杯裡倒瞭些,放到關寶慧面前,關寶慧壓著火,說:“你什麼時候喝的,我怎麼不知道。”

鐵林視若不見,說:“就上次,來跟馮先生談事兒,是吧馮先生?”馮青波沒吭聲,鐵林開始張羅舉杯,“馮先生,柳爺,從前咱們有什麼不愉快的都過去瞭,以後咱們就是一夥兒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柳如絲沒動彈,她笑瞭笑,說:“你那兩個兄弟怎麼辦?”

“兄弟歸兄弟,朋友歸朋友。”

“你認為我們是朋友瞭。”馮青波的話裡難掩厭惡道。

“我的底您知道,你們的底我知道是知道的,但忘瞭,咱們還不是朋友?今天我特意帶媳婦來也讓媳婦踏實,省得她一天到晚擔心您又要殺人。”說著,鐵林轉身對關寶慧,說:“媳婦兒,經過這一次我算明白兩件事兒,第一件得自己硬氣,有底子,馮先生和柳爺才跟咱們做朋友;第二,得知道誰讓咱們硬氣的,以後幹什麼都得向著誰。”

關寶慧看著鐵林:“誰讓你硬氣的?”

鐵林笑著看向柳如絲和馮青波說:“那肯定是柳爺和馮先生呀。”說著,鐵林又瞟柳如絲領口,關寶慧目光從鐵林臉上收回來,勉強笑瞭一下,說:“說白是人傢落架瞭,不然也犯不上跟咱們坐一塊兒。”

柳如絲看著關寶慧陰著臉的樣子卻不生氣,反倒嫵媚笑著說:“還記著那一嘴巴呢,我都過去瞭。”

關寶慧頂嘴說:“我是挨的,你是抽的,你當然過得去。”

柳如絲也不真的惱怒,反而有種逗弄的樂趣,說:“你還真挺來勁。”

鐵林有些醉意,跟關寶慧嚷嚷道:“媳婦,都過去瞭,柳爺上次還說把這樓給咱們呢!”

“小樓是我爸的,”柳如絲說:“喜歡得跟我爸說,要不帶你媳婦上樓轉轉?”

“帶她轉轉,正好我跟馮先生說兩句,寶慧?”關寶慧不情願地站起來,鐵林滿意地看著柳如絲和關寶慧走上樓梯。

馮青波見桌前隻剩自己和鐵林兩個人瞭,先開瞭口,說:“剛才你說知道的事忘瞭,其實不用忘。”

鐵林沒明白:“啥意思?”

“你是什麼人我很明白。”

鐵林皮笑肉不笑地說:“您怎麼總是不相信我呢?”

“我從來隻相信自己。”

“那一開始為啥用我?”

“因為田丹。”

鐵林自己又喝瞭杯酒說:“那我得謝謝她,沒她我當不瞭這處長。”

馮清波突然死盯著鐵林,顯然他已經忍耐很久瞭說:“為什麼不殺她?”

鐵林的酒杯舉到一半,懸在半空中,放下不是,喝瞭也不是說:“田丹?沒死嗎?你聽誰說的?”

馮青波看著鐵林不說話。鐵林放下酒杯起身,解釋道:“我真打瞭她一槍,您要不解氣我再去一趟,現在是處長更方便瞭。”

馮青波擺擺手,說:“無所謂瞭。”

鐵林皺瞭皺眉,緩緩坐下,說:“無所謂這話聽著有點兒瘆人啊,怎麼能無所謂呢?”

“沈世昌要投共,你呢?”

鐵林也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往哪邊走,自己要殺田丹,投共肯定是不可能瞭,現在又得罪瞭沈世昌,隻能硬著頭皮跟馮青波幹,說:“您幹啥我就幹啥。”

馮青波蔑視瞭鐵林一眼,說:“我明天走。”

“不回北平瞭?”

“對。”

關寶慧打量著柳如絲的房間,裝作毫不在意,手卻忍不住碰向梳妝臺上的女性用品。這些柳如絲都看在眼中,還嘲諷地說:“格格出身,你還沒見過這些東西?”

關寶慧收回手,說:“沒見過,但不稀罕。”

“這房間還沒王府一個丫環住的房間大吧?”

“我沒住過王府。”

“別不好意思,我是偏房生的,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

“我想啥?”

“心裡想,跟著鐵林這麼個窩囊廢,不知哪朝哪代才能住得上這房子,用臺子上的那些東西,挨瞭一嘴巴一輩子得咽肚子裡,我跟你說今天我心情還行,本來打算給你們臉的,是你不知上下地多瞭那麼一嘴,我落架瞭是吧?落架瞭個頭也比雞大。”

關寶慧聽她說到瞭心眼裡,惱羞成怒地說:“你說啥呢!”

“小聲點兒,”柳如絲依著床邊坐瞭下來,眼神瞥向關寶慧,“急瞭你看鐵林坦朝誰擺臉色,別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鐵林和馮青波互相看著彼此,都沒動筷子。鐵林收起瞭諂媚的嘴臉,像是個討價還價的商人,說:“您走瞭我怎麼辦?”

馮青波不想看他的表情,嫌惡地說:“與我無關。”

鐵林心裡七上八下的,說:“您這話說的,北平是要和瞭歸共黨?”

“你可以問沈世昌,他比我知道。”

“我不想摻和你們的事兒,北平丟瞭,國軍也能打回來,戰略收縮而已,當年黨國都退到重慶瞭不還是打回來瞭。”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所希望的,從組長到處長,隨著官位的升遷,黨國這兩個字在鐵林心中的份量也越來越重,那是他螞蟻變大象的依托。

馮青波不說話,鐵林繼續說:“您跟柳爺樹大根深,走到哪兒都有身份,有地位,我要跟你們走瞭,又什麼都不是瞭。”

“你跟我們走?”馮青波挑瞭挑眉,短促地笑瞭一聲。

“我想多瞭是吧?”鐵林說著拿起酒杯又喝瞭一口。白忙活一場,掏心掏肺地為他辦事,秋收到瞭,發現糧倉空瞭。酒一口口下肚,鐵林的心越來越涼,也越來越硬。

“鐵林,你雖然救瞭我,但你在我這兒依然什麼都不是。”

“總得是個啥吧。”

馮青波看著眼前這個醉醺醺的男人心裡更加厭煩瞭,說:“我是個壞人,你是個小人。”

“說話不用這麼刻薄,您還沒走呢,搞不好明天又有事兒求我。”

“不會有瞭。”

“您又過河拆橋。”

“你得到處長的位置瞭。”

“處長救你命瞭。”

兩人心裡都有一本賬,馮青波覺得兩人是等價交換,鐵林卻覺得自己賠瞭,甚至喪失瞭討價還價的餘地。不知是酒精,還是憤怒的原因,讓鐵林的手有些抖,他趕忙把手放到桌下,握成拳。他低著頭,看著虎口上細密的紋好像一張網。醉酒的鐵林覺得那張網正在不斷擴大,漫無邊際,無處遁形,把自己兜頭蓋臉地罩在裡面,他得出去,他暗暗地想。

關寶慧和柳如絲此時從樓梯上走下來,關寶慧沖到鐵林身旁扯他,說:“走,鐵林。”鐵林坐著沒動,還沉浸在網中。

柳如絲笑盈盈地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樓梯,說:“鐵林,你媳婦看瞭一圈房間,她受刺激瞭。”

鐵林心中忿悶,說:“過幾天這房我能住嗎?”每當事情糟糕到無法挽回時,鐵林總能被激發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痞氣。慫就慫,如果慫能換回一棟小洋樓。

“我高興就能。”

“聽見瞭沒媳婦。”鐵林朝關寶慧示好地笑。

柳如絲也笑著說:“再坐會兒。”她並不想多留鐵林,這隻是為瞭彰顯權力。

“我們再坐會兒,寶慧。”鐵林沖關寶慧說,柳如絲坐到鐵林對面,故意把領口拉得低低的,說:“娶個格格你夠有福氣的呀!”

“有福氣,白天跟老丈人唱戲,晚上回去伺候得我好好的。”

“晚上怎麼伺候,我不知道,唱兩句來聽聽?”

“想聽我媳婦唱戲啊?”

柳如絲看關寶慧笑著說:“還沒聽過格格唱戲,旗人下海唱戲那才是落架呢,唱一個,興許我一高興明天這小樓就歸你們瞭。”

鐵林挑畔地盯著柳如絲的臉和領口,柳如絲任領口敞著也不動。鐵林看著柳如絲的領口,眼神裡是明目張膽的挑釁。柳如絲看著關寶慧,眼神裡是另一種挑釁。關寶慧的存在讓柳如絲對鐵林的挑釁照單全收,鐵林感到瞭前所未有的滿足,轉頭跟關寶慧說:“唱一段,寶慧。”

關寶慧沒坐下,眼神裡的怒火還未消,說:“這樓我是挺喜歡的,唱兩句你們不嫌難聽?”

“不嫌。”柳如絲一副等著看戲的模樣。

“就兩句?”

柳如絲笑著說:“兩句就行。”

關寶慧運瞭運氣,怒道:“換一樓就唱兩句,那我也不唱,老娘是格格,落架不落脾氣!走不走鐵林?”

說完,關寶慧急匆匆地走出屋穿到院裡,徑直沿著巷子往外走,鐵林見勢,跟馮青波和柳如絲匆匆告別,從後面跟出來,來發動吉普車。

柳如絲見鐵林夫妻倆離開瞭,喊瞭一嗓子在客廳外的萍萍:“萍萍,過來,收瞭給人送回去。”

萍萍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柳如絲看瞭看神色陰鬱的馮青波,說:“別不開心。”

“沒有。”

“從明天起,黨國,我爸和田丹全不在瞭,咱們也過點兒清閑日子。”清閑日子是柳如絲的未來,明天似乎一切都不一樣瞭。小洋樓不在瞭,螻蟻不在瞭,那些賠笑算計也不在瞭,用這些來換一個馮青波,這個時刻柳如絲等太久瞭。

“好。”

“北平最後一宿,睡樓上吧。”

馮青波看瞭看柳如絲,那是一張精致又酸楚的臉,馮青波心裡明白柳如絲的選擇,也明白自己的心,自己必然不在柳如絲的未來裡。她的未來他給不瞭,此刻也無法忍心斷瞭她的念想,想瞭想,說道:“好。”

關寶慧獨自沿著街邊走,鐵林慢慢開車並行著。鐵林探出車窗沖關寶慧喊:“上不上車?”

關寶慧不搭理他,鐵林不悅地說:“這次本來挺高興的,又弄成這樣。”

關寶慧白瞭一眼鐵林說:“你高興嗎?”

鐵林邊開車邊說話:“你上來說。”

“一頓飯你倆眼睛往哪兒看!”

鐵林提高瞭嗓門:“我就看瞭,她能把我怎麼著?”

關寶慧怒吼:“你不要臉!合著藥勁兒都朝她身上散。”

“我當處長瞭,你該高興。”

關寶慧聽著心裡更氣瞭,想著自己在柳如絲那兒受的冷嘲熱諷,覺得鐵林這處長當的還不如不當,說:“你給他們唱兩段就更高興瞭。”

“你以為我願意啊,這幫過河拆橋的貨色。”

關寶慧哼瞭一聲,說:“你願意得很!”

鐵林看著生氣的關寶慧,自己心裡也窩著火,他雖然當瞭處長,但眼前的北平馬上就是共產黨的瞭,自己仍然前途未卜,說:“關寶慧,我受別人氣,你也給我氣受是不是?我容易嗎!從組員爬到處長,北平又要和瞭,受一圈勁你還不樂意,我圖什麼!”

“還不如當個組員呢!”

“繼續成天在你們面前當孫子!”

“那也比讓人扇耳光好。”

“讓他們往我臉上抽。”

鐵林一腳油門,吉普車躥出去不見瞭。關寶慧繼續向前走,起初還感到忿然,漸漸地感到瞭孤單。街上沒幾個行人,不知什麼從地方傳出一陣嘶喊,兩個兵痞從臨街鋪子裡躥出來,背著一包東西往寶慧的方向跑來,鋪子裡追出一男一女,兵痞跑到關寶慧身邊時包袱裡的東西散瞭一地,大多是傢裡用的東西,瓷器在包袱裡碎瞭。

路邊男女大喊:“強盜!”

兵痞說:“老子打仗賣命拿你們東西是應該的!”

男女護著東西大喊:“強盜,叫警察去!”

關寶慧嚇得直往後縮,兵痞拿著槍指著他們說:“打死你,開槍瞭!”

兵痞開瞭一槍,關寶慧撒腿就跑,吉普車加著油開回來,兩個兵痞散去。馬鐵林的吉普車在空曠的大街上繞瞭一圈,下車他在街上著急地大喊:“寶慧!關寶慧!

刀美蘭傢的院子裡有十幾個獄警,他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扒菜吃面,便喝酒熱鬧,大纓子端著盆子提著勺跟在二勇身後,小聲提醒:“小聲兒點,別吵著街坊鄰居。”

二勇把空碗遞到大纓子面前,說:“還有面嗎?”

大纓子甩出一個白眼:“再下去,真能吃。”

金海傢,空蕩的臥房,華子獨坐,顯得很拘謹。

金海帶著刀美蘭走到沈世昌傢附近,看到胡同裡沈世昌的院門洞亮著的燈,金海停在胡同口跟刀美蘭說:“你回吧。”

“站瞭半天還說這句,都來瞭,我跟你一起。”刀美蘭不踏實,心裡生怕金海在出什麼事,她知道自己也幫不上忙,但有事瞭一起扛,是她能給金海的唯一安慰。

“不合適。”金海想瞭想說。

“有啥不合適的?”

“啥話你也接不上,也沒個眼力勁,你進去反倒壞事。”

刀美蘭想想金海說的在理,又問:“真的是田丹讓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

刀美蘭困惑瞭,說:“剛說田丹讓你來的。”

這一天發生瞭太多事,金海自己腦子裡都一團麻,說:“趕緊走,我說兩句就回平淵胡同,獄裡兄弟還等著呢!”

“田丹讓你怎麼跟沈先生說?”刀美蘭還是不放心地問。

“告訴你,你聽得懂嗎?”

刀美蘭看金海也沒瞭註意,問他:“真沒事兒?”

“沈先生跟田丹一夥的,有什麼事兒?”

“不讓我在這兒待著,那我去珠市口瞭。”

“幹什麼?”

“田丹隻顧著拿照片,忘拿瞭兩瓶藥,我給她送過去。”

金海點點頭。

“我看著你走進去,是那個院子吧?”刀美蘭看著前面沈世昌的院子問。

“都是好事。”金海突然說。

“什麼?”

“沒這些事,你也不能跟我說這些體已話,”未來看不清,沈世昌和田丹誰對誰錯,北平將來是戰是和,都看不清。互相嘶咬的世界裡滿目都是尖酸和刻薄,能撐下去的,全靠著夾縫裡的這點溫情,金海認真地看著刀美蘭,“都值瞭。”

刀美蘭微笑著看著金海的臉,看著金海轉身沿胡同走進去,走到院門口拍門。不一會兒有人在裡面拉開瞭門,金海消失在院洞裡。刀美蘭站瞭一會兒,慢慢走開瞭。

裡間,穿著傢居服的沈世昌躺在沙發上打瞌睡。長根走進來叫醒沈世昌說:“先生,先生?”

沈世昌瞇開眼睛,長根輕聲說:“金先生來瞭,在客廳。”

沈世昌皺皺眉,問:“誰?”

“京師監獄的金海。”

沈世昌停瞭片刻後坐起身,原本放在身上的書和眼鏡掉在地上,長根彎腰下去撿,沈世昌定神問長根:“什麼事?”

“沒說。”長根看沈世昌回答。

“讓他等會兒。”沈世昌起身整理衣物,系領口的扣子時,臉上硬是繃出瞭一些皺紋,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金海站在客廳裡,看見長根從裡間出來,開亮燈繞過金海開始沏茶。他看著長根忙活,不好意思地欠欠身,說:“不用麻煩,我一會兒就走。”

長根顧自沏茶,將杯子端到金海面前,然後垂手站在一邊,沈世昌從裡間出來瞭。

金海更恭敬地說:“沈先生。”

沈世昌提高警惕,說:“你怎麼來瞭?”

金海看瞭看長根,沈世昌看瞭眼金海說:“有急事嗎?”

“私事兒。”

沈世昌坐到沙發上:“說。”

“昨天和今天都沒抽出時間,您的金條收到瞭,我來補個借條。”

沈世昌抬起眼睛看他,說:“就這件事。”

“就這事兒,當面寫個借條心裡踏實點,等從別人那兒要出來再還您。”

沈世昌放松警惕,看著金海說:“算瞭,那是畫錢,長根你沒說嗎?”

“說瞭。”長根在後面說道。

金海笑著看沈世昌,垂手說:“那畫不值四十六根金條。”

“情誼比金子貴重。”

金海看瞭看沈世昌,暫時看不出他的異樣,說:“那更得白紙黑字瞭,我這人心重。”

沈世昌的心放下來瞭,說:“哎呀……來,來。”

長根去案子打開墨盒,鋪開紙,蘸毛筆。沈世昌起身走到桌前問:“要怎麼寫?”

“您寫,我簽字摁手印,四十六根十六兩足金,數量得對。”

“算瞭吧?不如吃點東西。”

“沈先生,您就隻當我無功不受祿。”

沈世昌笑瞭笑,說:“我也有事托你,看著田丹呀!”

“這是做獄長份內的事。”

“那我真寫瞭?”

金海說:“真寫。”

沈世昌搖著頭,一副無奈的樣子,開始寫。

金海看瞭看周圍,沒發現印泥,問道:“有印泥兒嗎?”

沈世昌看瞭看案頭,吩咐道:“長根,到裡面找找。”

長根離開客廳去裡間,沈世昌在寫字,金海屏著氣問:“沈先生,馮青波埋瞭?”

沈世昌的筆鋒稍稍頓瞭頓,金海看見沈世昌的目光往左上方停瞭片刻。

“問這個幹什麼?”

“明天我去獄裡,這事兒能不能跟田丹說?”

沈世昌雙眼往右上方停瞭片刻,隨即抬起起頭來,發現金海一直在註視他,警惕重新彌漫全身。

“為什麼要跟她說?”沈世昌問金海,金海雙目炯炯,說:“我跟她說過您讓我關照她,馮青波殺她爸,給她報仇瞭,好事兒。”

沈世昌的臉陰沉瞭下來,說:“還是不說的為好。”

長根拿來印泥,沈世昌俯身下去,寫完最後幾個字,問金海說:“這樣寫可以嗎?”

“有借,有欠,有數兒,就齊活。”

金海接過毛筆,沈世昌退到一邊,皺著眉頭看金海仔仔細細簽上瞭自己的名字,然後摁瞭一個鮮紅的拇指印,越過金海的背脊,沈世昌與長根對視瞭片刻。

金海直起身子,笑道:“這樣我就踏實瞭。”

“先生,七太太還沒睡”,長根看向沈世昌說,“問客人要不要吃東西。”

沈世昌看金海說:“你要吃點嗎?”

金海思索瞭一下,說:“也行。”

長根離開客廳,沈世昌笑著示意金海坐到沙發前,說:“喝茶。”

金海坐下,說:“沈先生,有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

沈世昌註視著金海,不安的感覺又湧瞭上來:“問。”

“獄裡總歸不如傢裡太平,為啥不讓我把田丹給您送傢裡來,您這院子也沒人敢來找。”

“田丹在獄裡還好嗎?”沈世昌眼神銳利。

金海低下頭,瞇起眼睛端著茶杯喝著茶,躲避沈世昌的註視,說:“給她換瞭間牢房,早年間關親王的。”說完,放下茶杯,重新面對沈世昌。

“把她先關在獄裡,我有我的考慮。”

“聽您的,但她說要給您打電話。”

沈世昌皺著眉頭,問:“什麼時候說的?”

七姨太端著一副碗勺進來。

“前天,還是大前天來著,記不清瞭,這幾天發生的事兒太多瞭。”

七姨太重重頓下碗準備出去,沈世昌瞥見七姨太:“你幹什麼?”

“送吃的。”

“不情願就不要送,當著客人手腳這麼重。”

七姨太也沒好臉色,說:“聯絡處那個電話沒接到,你跟我有輕有重有好臉色?你們幾個自己說話顧不上……”

沈世昌暴怒道:“出去!”

七姨太委屈又驚訝,她轉身出去。這下金海徹底明白瞭,他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起身告辭:“沈先生,我走瞭,借條您收好。”

沈世昌看著金海說:“等會兒,湯圓送來瞭,吃幾個。”

金海走到碗勺前,問:“甜的咸的?”

“太太是南方人,湯圓是甜的。”

金海猶豫地看著湯圓。

“金海。”

“沈先生?”沈世昌註視著金海說:“你來就是為借條嗎?”

金海低下頭,躲開視線,拿起勺子往嘴裡塞湯圓。

“問你呢?”

金海雙眼往左上方停瞭片刻,說:“有件事兒不知道能不能提。”

“我們之間什麼都可以提。”

金海嘴裡塞滿瞭湯圓,抬起臉,問:“共產黨來,我能還做京師監獄的獄長嗎?”

沈世昌看著金海沒說話,金海嘴裡嚼著湯圓,說:“您要是看得起我,就把我當豫讓。”

沈世昌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

“金海不傻,誰好誰壞分得清。”金海假意誠懇地看著沈世昌說,“四十六根金條記在紙上能還,但您這份情太重,記在心裡,以後得認真還瞭。”

沈世昌放松地笑著說:“湯圓是不是太甜瞭。”

“是。”

安靜的胡同裡,沈世昌傢的院門開瞭,金海從裡面出來,沈世昌和長根送到門邊。

“關門吧,沈先生您不回去,我都不敢走瞭。”金海說道。

“好好……”說著沈世昌走入院子。

金海站著等沈世昌和長根走入院子,門關好後,他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消失,轉身走向夜街。

桌上堆滿瞭碗筷,大纓子從窗戶向外看去,院子裡有一群獄警,有打瞌睡的,有瞎聊天的。二勇從刀美蘭傢出來,走到金海傢院子,推門進去喊華子,華子出現在廂房門口。

“老大還沒回來?”二勇正問話呢,金海走進李院門,華子沖著二勇身後喊:“老大。”

二勇轉身,看見金海正走進來,金海說:“讓大夥再等等。”

二勇答應著出去坐,金海進屋,從櫃子裡翻出半瓶酒,兩隻杯子,招呼華子說:“過來坐。”

華子拘束地坐過去,金海倒瞭兩杯,端起自己杯子,華子欠著身子喝下,說:“跟您十多年,第一次在您傢喝酒。”

“獄裡沒人來過傢裡。”

“有什麼話您就直說,您是老大。”

金海沉默著。華子見金海不作聲,自己先開瞭口,說:“我這麼琢磨,您看對不對,田丹跑瞭,咱沒抓著,讓兄弟們都對對嘴別說岔。”

“都跑瞭沒抓著,還能岔到哪兒去?”

“那您說。”

“田丹還在獄裡,沒有跑的事兒。”

華子反應過來,點頭道:“……行。”

“你們出來的時候十七呢?”金海說著往華子的空杯子裡又倒滿瞭洋酒。

“沒見著,還在裡面吧。”

“那間房這兩天誰也不要去查,除瞭你和十七。”金海說著把酒杯遞給瞭華子,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明白瞭,我這就讓兄弟們閉嘴。”

“再喝一杯。”金海也舉起自己的杯子。華子雙手端杯恭敬地飲盡瞭自己的酒。金海看著華子,突然有點傷感,“等有一天我不當獄長瞭,你也來傢裡串串門兒。”

華子不明白金海的意思,說:“您不當誰當?誰來兄弟們也不服啊!”

“話別這麼說。”金海看起來不像一個上級,倒像一個即將遠行的傢人,他語重心長地說,“如果真來個新獄長,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抻頭冒尖。”

“老大,您是拿話試我。”

金海註視著華子,華子目光往左上方劃停瞭片刻,說:“這麼些年,老大不是白叫的,京師監獄如果換獄長,別人不知道,我華子第一個出頭冒尖,大不瞭兄弟們都不幹瞭!”

金海看著華子笑瞭笑,自己的真話,華子聽成瞭假話,真真假假,往往都是解釋不清的。金海抬起第三杯酒,說:“有你這份心,我當不當這獄長都應當。”

華子幹瞭第三杯,說:“那田丹就還在獄裡?”

“在獄裡。”

“明白。”華子說。

金海說:“明天你休班吧?”

華子想瞭想說:“我不休也行。”

“休著吧,一早讓二勇帶四個人來這兒。”

華子點瞭點頭,說:“好,您放心!”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