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都是人,長根的車開不快,便衣軍人摁著喇叭。長根面無表情地看著車前歡欣湧過的北平市民,有不少人還戴著華北人民和平促進會的袖箍,喊著“和平解放,積極和談”。
監獄內響著沉悶的笛聲,獄警們陸續往外走,一道道鎖上監門。罩神、八青、小耳朵在各自的監舍裡看著外面,通道裡沒有獄警瞭。罩神使勁搖晃自己的囚室門說:“哎,出事瞭,他們出事瞭!”十七在親王囚室門口,聽著沉悶的笛聲,華子打開通道裡頭的監門,吩咐十七把門鎖結實,然後到院子裡去。
十七答應著,徹底無望的馮青波聽著外頭隱隱的笛聲。特務們看著鐵林在拍厚重的鐵門,裡面無人搭理。
沈世昌和柳如絲都在金海的辦公室裡,辦公桌上擱著那副畫軸。從窗子看出去,黃處長和另一個剿總軍官站在院子中間,獄警們在集合。桌上的電話響起,柳如絲沒理電話,神情復雜地問沈世昌:“今天殺馮青波?”
“還有金海。”沈世昌面無表情地回答。
柳如絲聽瞭心裡一驚。“都死光你就放心瞭。”
“還差一個徐天。”
柳如絲五味雜陳地看著沈世昌說:“以前改朝換代也這樣?”
“這次不一樣,迎來徹底的新世界,所以我也要把他們徹底解決。”沈世昌說完話,桌上的電話也停瞭。
“可以饒瞭徐天嗎?他在機場救瞭我一命,不然我回不來。”柳如絲沒有把握地問,但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沈世昌深深地看瞭眼柳如絲,說:“保自己最重要,不要管別人。”
此時,二勇敲門,探進身子:“沈先生,人都攏到院子裡瞭。”沈世昌起身,吩咐二勇交接之後帶柳如絲見一見馮青波。
“怎麼交接?”二勇不解地看著沈世昌。
“你叫什麼?”沈世昌笑著問。
二勇忐忑地回答:“周勇。”
“北平即將接受共產黨和平改編,金海破壞和談,就地免職入獄,京師監獄另行任命獄長。”
二勇徹底傻眼瞭,沈世昌先走出去,二勇木愣愣地跟著。桌上的電話重新響起,柳如絲望著窗外的院子,獄警們已經集齊。黃處長和剿總軍官押著金海候在門禁區內,華子等四個獄警在後面。金海笑著看黃處長說:“黃處長,京師監獄我管瞭十多年,就這麼著換別人瞭?”
“金兄……別往心裡去,監獄都是你的人,換的也是你兄弟。”
“我沒往心裡去,挺大一事兒,沈世昌給你多少?”
黃處長聽瞭變瞭臉色,墻上的電話響起來。金海笑著繼續說:“那老丫是個過河拆橋的主兒,幫他兜事兒手別軟,多要點。”
旁邊華子去將電話接起來,電話裡是看門的獄警,說鐵林要進院裡。華子聽後為難地看向金海說:“老大,門口說二哥要進來。”
“還老大呢?進來的是老大。”金海甚至有心情開玩笑。華子聽著不是滋味,心酸地說:“您別這麼說。”
“讓他進來吧。”金海朝門口的方向抬瞭抬下巴。
華子又拿起話筒,此時,二勇和沈世昌從內部通道過來,華子從裡面打開門禁。沈世昌看著金海說:“畫帶來瞭,交接完到辦公室給你。”
“行。”金海點瞭下頭。
沈世昌笑著問:“你要到院子裡去嗎?”
“在這兒吧,大夥兒都自在些。”
大鐵門緩緩打開,露出一院子黑壓壓的獄警,沈世昌和黃處長走在獄警前面。沈世昌在院子的另一邊向鐵林招手,鐵林站瞭一會兒,剛才火急火燎的情緒變得復雜,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四個特務跟著他走進去,大門在他們身後關閉。
鐵林穿過層層獄警,走到門禁處和沈世昌並排站著,心情並沒想象中那麼愉悅。他沒看到金海,心裡稍稍松瞭口氣,黃處長宣讀命令:“中華民國司法行政部,北平監獄司第765號令,鑒於戰時監獄劃歸軍管,同時下達華北剿總政法聯絡處第165號令……”
華子、二勇、十七神色各異。另一名剿總軍官守著金海,首道門禁區還有兩名獄警,透過鐵柵,金海看著院子裡自己的下屬和鐵林的背影。
黃處長繼續說:“京師監獄原獄長金海極其不合時局,任獄長期間行幫結派,無視上峰經策,多次私自處置所關押之政治犯人,即時予以撤換。”
在黃處長宣讀時,沈世昌問一旁的鐵林:“徐天呢?”
“沒找著。”鐵林小聲回答。沈世昌不悅地瞥瞭他一眼,鐵林見狀忙補充道:“我當獄長,大哥在獄裡,他肯定來找我。”
沈世昌一臉冷漠,壓低聲音說:“交接完畢,處決金海。”
鐵林驚愕地扭頭看沈世昌,前方的黃處長聲音未停:“新任獄長鐵林今日履職上任,京師監獄所部各區獄警維持原狀,務必盡忠盡職,以向新獄長交接為已任,維持北平新局,守護人犯,現在請鐵獄長發表履新講話。”
眾警鴉雀無聲,鐵林愣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清瞭清嗓子,說:“各位,沒啥特別要說的,都是熟人,我大……金海做瞭不對的事,所以我來當這個獄長,原來獄裡是什麼規矩還照樣,希望大夥精誠團結,為黨國為北平,也為大傢夥自己,說完瞭。”鐵林心煩意亂,嘴上說得顛三倒四,心裡六神無主。
黃處長在旁邊笑著附和鼓掌,半晌之後,才有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黃處長下達指令:“各區監長交接之後向獄長報道述職。”
鐵林聽瞭踏前一步,說:“一會兒都來我的辦公室,散瞭!”鐵林說完,獄警卻還站著沒動,鐵林尷尬地看向華子,小聲說:“華子。”
華子看一眼鐵林,隻好向身邊的獄警喊:“獄長說散瞭。”眾警這才散開。站在中間的沈世昌轉身跟身旁的黃處長點頭客套,又讓黃處長和金海一起到獄長辦公室,把事情辦完。
鐵林見黃處長離開,連忙轉身看向身旁的沈世昌說:“沈先生,沒說要殺金海。”
“我的將來就是你的將來,殺一個少一張嘴。”
“金海死瞭,徐天肯定要鬧。”鐵林著急地說。
“他親手殺瞭田丹,能鬧到哪兒去?處理瞭這裡再處理他。”沈世昌說著轉身往樓裡走去,鐵林心事重重地跟上去。
徐天跑回傢中,嘴裡還咬著吃的,前後院地喊老爹。關山月聽見從後面出來,徐天見關山月,問:“我爸呢?”
“我也找呢!”關山月忐忑地說。
“昨晚沒回來?”
“回瞭,又出去瞭。”
“去哪兒沒跟你說?”關山月猶豫著搖瞭搖頭。
徐天見關山月的表情不對,但沒放在心上。“關老爺,您到底糊不糊塗?”
關山月看瞭看徐天,一臉苦相,說:“節骨眼兒上糊塗。”
徐天笑著進自己屋,一會兒拿瞭兩顆手雷出來:“出去辦點事,一會兒見著我爸,跟他說一聲。”
關山月緊張地問:“說啥?”
徐天將手雷揣入兜裡,說:“讓他在傢待著別動,事兒都妥瞭,晚上我再回來。”
“妥瞭,辦妥瞭,天兒我還沒吃飯哪……”關山月難受地沖徐天喊。
“灶上有涼的自己拿。”說完徐天轉身出瞭院子。關山月看著徐天的背影,更加六神無主。徐天踏出院子,走到大門前,見祥子和幾個車夫正在取車。徐天問祥子看見自己老爹沒,祥子自己也是剛過來,自然沒看到。
徐天走到祥子的人力車上坐好,又轉頭吩咐另一個車夫張子說:“你們倆別出活瞭,這兩天跟著我,找我爸從賬上支錢。”
“哎。”倆人答應得爽快,祥子拉起車,徐天往槐花胡同8號去。
徐天剛走,關寶慧便背著包過來,一進傢門就喊:“爸!”
關山月咬著個窩頭從前院進來,關寶慧看關山月嘴裡叼著東西,便問:“你咬的啥?”
“涼窩頭。”關山月一臉委屈。關寶慧奇怪地問:“怎麼吃涼的呢?”
“允諾沒瞭。”關山月說著難過起來。關寶慧困惑地撫著老爺子的後背,不知關山月說的啥意思。“沒瞭?”
關山月趁機趕緊拉住關寶慧說:“你別走行不?在傢住,鐵林可能不是個東西。”
關寶慧越聽越奇怪,在心裡打鼓,不知關山月是在說瘋話,還是真出瞭什麼事,猶豫地說:“爸,我得回那邊。”
關山月聽瞭不高興,委屈地喊:“他找來再說。”
祥子拉著徐天小跑,徐天在移動的陽光裡閉著眼睛,張子拉著一輛空車在後面跟著。
刀美蘭和大纓子也在北平的街道裡奔跑,刀美蘭不斷催促跑不動的大纓子說:“快點,他們先到就露餡瞭!”大纓子捂著肋氣喘籲籲,被刀美蘭拽著七扭八歪地跑。
長根的小汽車已經開到瞭司法處樓前。便衣軍人回頭跟長根說:“哥,到瞭。”長根坐在車裡沒動,聽著外面“和平解放,積極和談”的口號,閉上瞭眼睛。
兩輛人力車到槐花胡同8號。祥子停下來說:“少爺,到地方瞭。”徐天睜開眼。
“睡瞭一覺?”祥子問。
“連夢都沒做。”徐天讓祥子在門口等,自己一邊往院裡走,一邊從兜裡掏出手雷。沈世昌傢院子裡靜靜的,徐天大喊:“有人嗎?”
七姨太和下人從後面出來,徐天問七姨太:“沈世昌在不在?”
七姨太見又是徐天,慌張地喊:“哎呀!叫人,快點!”下人趕忙往院子後面跑去。
“叫誰?沈世昌在不在?”徐天一臉不耐煩。
“不在。”七姨太小聲說。徐天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七姨太看著他,退進客廳。四個便衣軍人從後院跑出來。徐天沖著幾個軍人亮瞭亮手雷,說“待著,別招我毀院子。”
徐天關上門,四個軍人停在院子裡。徐天打量瞭一番沈世昌傢的客廳,然後悠然地坐到沙發上,腿搭在扶手上,一晃一晃地問七姨太:“真不在?”七姨太害怕地一直搖頭。
“去哪兒瞭?”徐天問。
“京師監獄。”七姨太覷著徐天的手,生怕他扔手雷。
徐天把手雷塞給她一個,七姨太想縮手丟開,徐天瞪瞭她一眼,厲聲道:“拿好!別炸瞭!”
七姨太已經快哭出來瞭。
以華子和二勇為首,七八個獄警在金海辦公室門口站著。四個特務和兩名剿總軍官都在,柳如絲坐在金海的轉椅裡,手轉著那副畫軸。鐵林瞟著金海,金海像沒看到他一樣。沈世昌問柳如絲:“小四,要親眼看到馮青波死嗎?”
柳如絲沒吭聲。沈世昌見狀,瞥瞭眼鐵林說:“鐵獄長,讓你的人帶小四去看一下馮青波,看完就地處決。”
“在獄裡殺?”鐵林為難地問。
“他破壞和談。至於關在哪裡、在哪裡處決、屍體怎麼處理,這都是你的事。”
鐵林聽瞭揮手示意,兩個特務開門出去,柳如絲站起來要往外走,路過金海時停瞭下來。柳如絲神情暗淡地看瞭看金海說:“金海,沒想到會這樣。”
“少貧嘴。”金海不理會柳如絲。柳如絲暗自嘆瞭口氣說:“我是說沒想到我會這樣,到你這裡來看一個快死的馮青波。”
金海見柳如絲樣子悲戚,也不吭聲瞭。
“四十六根金條不欠你的瞭。”
“不欠。”金海答道,柳如絲走出辦公室。辦公室裡隻剩下沈世昌、鐵林、金海和兩名剿總軍官,沈世昌看著鐵林說:“鐵獄長,動手吧。”
鐵林聽瞭一臉緊張地說:“動啥手?這是辦公室,外頭都是我大哥的人。”
此時外面走廊傳來吵鬧聲,走廊裡特務揪著獄警,兩邊有要動手的架勢,柳如絲事不關已地站在一邊看著。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鐵林走出來沒好氣地喊:“吵啥!”
“處……獄長,這幫傢夥不聽我們的。”特務向鐵林告狀,鐵林走到華子身旁看著他,華子避開鐵林的目光。
“沈先生和政法處長官都在裡面呢,馮青波關在哪兒?”
“最裡面那間。”
“帶她看一眼,我一會兒過來。”鐵林說完,華子不情願地往外走。鐵林目送一行人離去,又低著頭回來,關好瞭門。
鐵林看瞭看兩名軍官,問沈世昌:“話能敞開說嗎?”沈世昌看瞭眼兩名剿總軍官,想要制止,但鐵林還是先開瞭口:“沈老,隻說換瞭金海,沒說要殺金海。”
沈世昌不理鐵林,轉身笑著跟黃處長說:“我和新舊兩位獄長說幾句話,煩勞二位在外面等一下。”黃處長識趣地與另一名軍官離開。
鐵林看著兩名軍官離開,把辦公室的門關好,著急地對沈世昌說:“田丹已經死瞭,一會兒再處決馮青波,何必再動別人呢?”
沈世昌將一支槍放到桌上說:“隻是金海和徐天,沒別人瞭。”
“剛上任就在辦公室處決原獄長,怎麼跟外頭交待?”
“我特意把兩位處長留下,他們一會兒可以作證,金海畏罪反抗,企圖奪械加害長官,就地槍決,說得過去。”
鐵林聽瞭六神無主,看向金海說:“大哥,您拿眼睛看看我。”
金海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仿佛跟自己無關一樣,他突然扭頭直視鐵林說:“別慫,現在你是老大瞭。”見鐵林愣著,金海輕蔑地問:“不是說田丹死,保大傢回去過日子嗎?”
辦公室裡突然沒人說話,氣氛很凝重。鐵林煩躁地抓瞭抓頭發,為難地說:“沈先生,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兩個兄弟我負責,金海留在獄裡慢慢跟他說,徐天殺瞭共產黨,我們三個傢裡人都連著,誰也不會害誰……”
“你已經害他們瞭。”沈世昌陰著臉打斷他。
“我是救他們。”鐵林小聲辯解。
“他們不用你救,本來就在幫共產黨,剿總已經決定接受改編,我做的事是滅口自保,你做的事也是滅口自保,不要自己騙自己。”
鐵林垂頭聽著,片刻後又鼓起瞭勁,說:“您聽我說……”
沈世昌明顯不耐煩瞭,打斷他說:“共產黨來,你這獄長還想當下去嗎?”
“想啊。”
“金海活著,你能當得瞭?”
“能啊,我當他當都一樣,都是自己人。”
“鐵林,難怪你從前那麼窩囊,下不瞭手我來。”
“等等。”鐵林緊張地大喊。
沈世昌已經抓起桌上的手槍,鐵林看著沈世昌苦勸道:“沈先生,我們三兄弟活著都好商量,死一個反而麻煩,徐天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田丹也白殺瞭,他肯定要鬧。”
“一個一個處理,徐天我有辦法。”
鐵林低著頭,心裡翻江倒海,不知道眼下該怎麼辦。沈世昌高聲催促:“你來還是我來?”鐵林看看沈世昌又看看金海。金海依然一副冷漠的神色,他咬瞭咬牙,最後說:“我來吧。”
沈世昌將手槍推出,槍順著辦公桌推向鐵林。鐵林伸手抓住槍,頓瞭半晌,他拉開彈倉,膛裡有黃澄澄的子彈。鐵林又躊躇起來,說:“沈先生,這屋裡一共就咱們仨,我跟金海十來年瞭,咱們才認識沒幾天,槍交到我手裡,您對我可真夠放心的。”
沈世昌哼瞭一聲,不屑地說:“我對你不放心,但知道你對出人頭地有多上心。”
鐵林無話可說,扭頭看向金海,金海目光復雜地與鐵林對視,鐵林扭開目光。沈世昌將那卷手軸放到桌角,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著金海說:“畫在這兒,我不相信來世,咱們兩清。”
“鐵林,你還算個人嗎?”金海看著鐵林的眼睛問。
“不是人是啥?”
“是人往後照顧著點大纓子。”
鐵林聽瞭心裡難過,說:“您不怨我?”
“不怨。”金海甚至朝他笑瞭笑。
“大爺的,真他媽把人往死裡逼!”鐵林咬著牙剛要舉槍,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七姨太在另一端舉著電話聽筒。徐天在客廳裡沙發上窩著,看著外面院裡的四個軍人。
“打通瞭嗎?”徐天問。
七姨太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通瞭,沒有人接。”
鐵林握著槍,接起電話。金海往窗外看去,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從結霜的窗戶裡照進京師監獄的辦公室,把整個房間照得通亮。鐵林捏著話筒,電話中傳來七姨太的聲音:“儂啥人啦,我尋老沈。”
心裡一怕,七姨太上海話都出來瞭。屋裡劍拔弩張,打來個電話又聽不懂,鐵林沒好氣地問:“你誰啊?”
七姨太一聽,立刻改回口音,心急如焚地說:“老沈在不在?快叫他聽電話,傢裡昨天殺人的那個人又來瞭,把我關在房間裡。”
鐵林仍然沒明白這女人在說什麼,不耐煩地喊:“說什麼呢,我是鐵林!”
電話另一頭,徐天聽見瞭鐵林的聲音,拿過七姨太手裡的話筒喊二哥。
鐵林聽見徐天的聲音,怔瞭一下,問:“天兒,你在哪兒呢?”
“做上獄長瞭?”徐天冷冷地問。鐵林聽瞭有些尷尬,沒有直接回答:“剛才誰啊?”
“沈世昌媳婦,我在他傢。”
鐵林聽後心裡一驚,耳朵離開話筒,看向沈世昌說:“徐天在您傢。”
沈世昌聽見立即奪過鐵林手中的話筒:“喂,徐天!”
徐天聽到沈世昌的聲音非常不高興,他一屁股坐到桌子上說:“沒到你說話呢,你媳婦在我邊兒上,我手裡捏著倆雷,讓鐵林說話,一會兒到你。”
說著,徐天往身後看,軍人推開客廳的門想進來,徐天沖門外喊:“出去,跟你們傢老大說話,一會兒炸瞭算誰的?”軍人無奈地退瞭出去。
電話裡又傳來鐵林的聲音,語氣恢復瞭正常:“徐天。”
“大哥在獄裡嗎?”徐天問。
鐵林看瞭看坐在身旁的金海說:“在我邊上。”
“聽聽他聲兒。”徐天在電話裡大喊。鐵林將話筒遞給金海。金海早已聽見徐天的喊聲,不用鐵林說什麼,自己沖話筒喊:“天兒,在呢!”
金海說完,鐵林又把話筒放在瞭自己的耳邊,心裡忐忑,語氣卻很平靜地說:“正跟大哥念叨你呢……”
“念叨我啥?我要不跑,不也被你弄獄裡去瞭?”徐天手裡顛瞭兩下手雷,旁邊的七姨太看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瞭。
“我沒壞心。”鐵林說得誠懇,他覺得自己真沒想要他和金海的命,如今卻騎虎難下、百口莫辯瞭。
“知道……”徐天說著吸瞭口氣,“二哥,我錯瞭,你說得對,我一當警察的抓小紅襖就得瞭,不該往田丹的事兒裡摻乎,你有媳婦我有爸,大哥有妹妹還有刀姨,一大傢子都讓我拖累瞭。殺田丹瞭,共產黨進城我也落不著好……二哥?”
徐天把鐵林說愣瞭,他呆瞭一會兒,嗯嗯回答著,表示自己正聽著。
“大哥那獄長不當就不當瞭,你不會不當兄弟吧?”
“當一天兄弟,咱們一輩子是兄弟。”鐵林表情堅定,他的話裡絕對沒摻假。每一個字都格外有力,仿佛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
“從前我說你的那些話也不對,平時老是跟你沒大沒小的,你別往心裡去,回頭專門賠不是,以後我改。”徐天說得語氣誠懇,鐵林聽著眼眶都紅瞭,心緒如風暴驟起的海面般浪花沖天,許多往事重現在眼前。他從沒聽徐天說過這樣的話,心裡的天平被吹得亂七八糟,不知該往那邊倒。
“叫沈世昌聽電話。”徐天打斷鐵林的思緒。鐵林黯然地將電話遞給沈世昌,沈世昌看鐵林神色,大為不悅,又心系太太的安危,語氣陰沉地說:“讓我太太聽電話。”
“老東西,我知道你去獄裡幹什麼,想弄死我大哥吧?”
徐天聽見沈世昌的聲音,在電話裡罵瞭起來:“聽著,威風抖差不多得瞭,昨天晚上是沒轍,傢裡人被你捏著,讓我幹啥我也幹瞭。大傢都是北平長的,我有傢裡人你也有,你要活我們也要活,趕盡殺絕得先捏住我才行,我人在外頭飄著呢,我哥就得自在點,耍流氓你不行,我就治流氓的,聽得懂嗎?是不是留在北平不想走?你傢我知道,魚死網破過得踏實嗎?喂?不通瞭……”
“我在聽。”
“沒話瞭,你媳婦手裡捏著雷,女人手勁兒不大,可能捏不瞭太久,趕緊回來。”
“叫我太太聽電話。”
徐天沒好氣地把話筒往七姨太那邊移瞭移,七姨太哭天搶地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世昌啊快回來……”沒等七姨太說完徐天就扣瞭電話,看著七姨太樂著說:“有吃的嗎?從昨天到現在沒一口熱的。”七姨太看著陰晴不定的徐天,心裡更忐忑瞭,她趕緊點頭。
沈世昌捏著聽筒半晌沒說話,這樣的沉默對此時的鐵林來說如同凌遲,鐵林剛想張嘴,沈世昌放下瞭手中的電話,對鐵林說:“槍給我。”
鐵林暗舒一口氣,將槍放回桌上。
“馮青波立即處決。”沈世昌厲聲說道。
“放心,不用別人,我自己動手。”鐵林忙不迭地回答。沈世昌懷疑地看著鐵林說:“你可以嗎?”
鐵林露出殷勤的笑容說:“不瞞您說,早就想弄死他瞭。”
沈世昌收起槍說:“把兩位處長請進來。”
鐵林聽後轉身拉開辦公室的門,沈世昌又看瞭一眼坐在對面的金海,說:“你有一個壞兄弟,一個好兄弟。”
“好壞輪不著你論。”金海看都不看他一眼。
鐵林扶著門請兩位軍官回辦公室。沈世昌緩和神色道:“鐵獄長交接完瞭,辛苦二位簽字帶金海下去收監。”
黃處長看瞭看安然無恙的金海,不知道這幾分鐘內又發生瞭什麼變故,不動聲色地說:“沈先生說什麼就是什麼。”
剿總軍官將文件推到金海面前,金海拿筆簽字。黃處長又看向鐵林說:“鐵獄長,您也要簽個字。”
“我簽啥?”鐵林不明所以。
“金海是政法聯絡處從外面抓回來的,送獄收押需要獄長簽字。”
鐵林聽後也拿筆簽字,他故意把字簽得龍飛鳳舞,看起來更有身份一些。身旁的沈世昌輕蔑地瞥一眼鐵林,說:“安排好這邊,到傢裡來。”
“柳小姐還在獄裡呢!”
“一起帶回來。”
鐵林答應著送沈世昌和兩個軍官出辦公室,沈世昌匆匆下去,二勇幾個獄警和兩個特務在走廊裡。目送沈世昌離開後,鐵林問身旁的二勇:“柳小姐見完馮青波瞭嗎?”
“沒有。”二勇回答。
“這麼長時間?”
“華哥和您的人杠上瞭,柳小姐在審訊室待著。”
鐵林一臉無奈地揮瞭下手,示意兩個特務去看看。特務聽後看瞭看長長的走廊,問身旁的獄警說:“在哪裡?”兩個獄警不情願地帶兩個特務離去。
二勇站著沒動,問鐵林:“二哥,老大……關咱們獄裡?”鐵林沒搭理二勇,走回辦公室,走廊裡隻剩下二勇和一名獄警。
柳如絲一人在審訊室裡,外頭吵吵嚷嚷的,她用力拉門,門被反鎖著。嚷嚷聲都來自兩個特務,華子一夥的獄警們則零散地站著。特務大聲喊:“什麼意思?鐵獄長發話你們當沒聽見,信不信明兒起你們就都不在瞭?換獄長瞭,明白嗎?這門打開,趕緊的。”華子一夥隻是看著,也不作聲。柳如絲抄起手邊的東西朝門砸過去,喊著:“開門!”甚至對著門拳打腳踹,但依然沒人理會她。
辦公室內隻剩下金海和鐵林。鐵林走到金海身前,不自然地說:“大哥,委曲您瞭,在獄裡待些日子。”金海站起身看著窗子下面,沈世昌和兩位軍官正走向小汽車。
鐵林見金海沒言語,又說:“幸虧天兒打電話過來,剛才本來要翻的。”
金海轉頭看鐵林說:“翻啥?”
“天兒把沈世昌救瞭。”鐵林大聲說道。金海哼瞭一聲說:“我怎麼覺得是把我救瞭呢?”
鐵林有些尷尬,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說:“你們為啥都把我往壞琢磨呢?”
院子裡的小汽車開動,鐵林拉開辦公室的門叫二勇和一個獄警進來,吩咐他們找個清靜點的號子。
“關老大?”二勇吃驚地問。
鐵林不高興地說:“你說呢?”
“得關單號,獄裡都是老大逮的人。”
“那就單號。”
金海深深地看瞭一眼鐵林,跟著二勇出去,辦公室裡就隻剩下鐵林瞭。鐵林長舒一口氣,目光掃向辦公室的各個角落。這裡,他曾來過很多回,但從沒想過有天他能成為這裡的“主人”。他一時忘卻瞭剛才的危機,覺得神清氣爽,好像多年被壓制的身體終於翻瞭過來。他看瞭看辦公室掛著的金海的制服,走過去,拿起來披在自己的身上。
監獄大門緩緩打開,黃處長踢瞭踢座位下的公文包說:“沈先生,方便的話再多給一包。”
沈世昌詫異地看向黃處長,沒想到他如此貪心,問:“知道裡面有多少金條嗎?”
黃處長笑著說:“多少金條不知道,你的事情我知道。”
“事已辦完瞭,多少就這些。”
黃處長心裡不高興,皺著眉說:“難怪金海說你過河拆橋。”
大門已完全開啟,小轎車開出去,沈世昌陰著臉。
監獄內,門禁被一道道打開。二勇和三個獄警押著帶銬子的金海經過一個個監舍。監舍裡的犯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繼而躁動起來。八青看著帶著手銬的金海吃驚地大喊:“哎,你們要反瞭吧!金爺!金海……”金海和獄警們都沒理八青,幾人很快走到瞭特別監舍前,二勇打開門禁把金海引瞭進去。
“隔壁後墻修好瞭。”二勇跟金海匯報說。
“打開吧。”金海看著牢房門。
“老大對不住,兄弟們心裡都不痛快。”二勇眼圈發紅。
金海看二勇,耐心囑咐:“叫華子別杠,聽他們的。”
二勇忍著火氣,咬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