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1949年1月21日,臘月二十三,農歷小年。

灰色的北平建築中間是金紅的紫禁城,四周城堞綿延,有信號彈在城中此起彼落,像提前到來的新年煙花。廣濟寺前,陽光暖和,也沒風,有隻小駱駝懶懶地趴在寺院的紅墻下,一個僧人在不遠處打掃寺院的石階。廣濟寺的廂房裡,田丹睜開眼睛。廂房潔凈,柔和的陽光打在紙窗上,映出幹枯樹杈的影子。她試圖起身,但使不上勁。

徐天抱著一個骨灰罐走過院子,零星的僧人向徐天作揖,徐天點著頭,走進一個三面廂房。整齊的小院內有石桌凳,徐天回身將門栓上,將骨灰罐放在石桌上,往東廂房走去。

田丹躺在床上,看見徐天進來,露出笑臉,說:“你來瞭。”

徐天看瞭眼田丹,也沒個笑臉:“一會兒刀姨過來送餃子,今兒小年。”

“我躺瞭幾天?”田丹問徐天。

“從醫院接過來,兩天,你失血加藥物中毒。這是寺院,廣濟寺。”

“為什麼在這裡?”

“這兒他們不會再來,我生下來第一次剃頭就是我爸帶我來這兒剃的,我們傢供香火。”

田丹看著徐天,聽出端倪,問:“不會再來是什麼意思?”

徐天知道自己說漏瞭嘴,隻好把實情說出來:“馮青波在這裡死的,鐵林殺的他。”

田丹怔瞭一下,徐天不看她:“你甭管瞭,就在這養著。北平真要和瞭,蔣介石今兒上午宣佈下野,都傳這兩天城裡的國民黨部隊要開走。”

“告訴我發生瞭什麼。”田丹看著徐天追問。

徐天見她身子虛弱不忍拒絕,隻好繼續說:“沈世昌讓鐵林做瞭京師監獄獄長,大哥在牢裡,我爸不見兩天瞭,不是沈世昌拿著就鐵林拿著,我得把他們弄回傢,都跟你沒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田丹聽瞭著急起來。

“你做得夠多瞭,我為傢裡人捅瞭你三刀……幸虧活過來瞭。”

田丹想要下榻,卻隻能勉強撐起身子。徐天攔住田丹說:“著急也沒用,還得過兩天才能動,我晚上再過來。”

院門傳來響動,徐天起身,田丹叫住徐天問:“馮青波為什麼死在這裡?”

“不知道,刀姨來瞭,我去開門。”徐天低著頭走出廂房,田丹一臉茫然。

徐天從廂房出來,打開門栓,刀美蘭抱著個食盒進來。刀美蘭見瞭徐天就問田丹醒瞭沒有,徐天神色暗淡,說:“醒瞭,下不瞭地。”

刀美蘭打開食盒問徐天:“素餡餃子,你吃瞭嗎?”

徐天見滿滿一大盒餃子,抓起一個往嘴裡塞,邊吃邊問:“她的藥買瞭嗎?”

“沒買著,藥房都關門瞭。”刀美蘭心急如焚。

“醫生的方子給我。”

刀美蘭聽後忙把方子掏出來給徐天,徐天接過來說:“小朵的骨灰從佛堂拿出來瞭。”刀美蘭怔瞭一下,心裡難過:“我晚上帶回去,找個時間入土。”

“什麼時候?”徐天問。

“過瞭這陣子,先顧著田丹。”

徐天喃喃自語:“罐子這麼小,一個人悶著……”

刀美蘭心裡也不好受,一雙淚眼看著徐天。徐天抬起頭看向刀美蘭:“您送她入土一次瞭,這次我送。”

刀美蘭嘆瞭口氣,說:“徐天,人都沒瞭,我是當媽的。”

徐天懇求地看著刀美蘭說:“行嗎?”

刀美蘭看著徐天,無法說出拒絕的話。徐天感激地看著刀美蘭,說:“您進去吧。”

“早點過來,我跟大纓子說瞭,晚上一塊兒來這兒過小年,平淵胡同冷冷清清的。”

“纓子人呢?”徐天問。

“去監獄瞭。”

“幹嗎?”

“非要去找鐵林。”

徐天囑咐刀美蘭:“您見著瞭告訴她,都別折騰,這兩天大哥和我爸肯定回傢,沈世昌就一塊兒收拾瞭。”

刀美蘭聽瞭心慌,生怕徐天惹事,說:“你一個人怎麼收拾他們?”

徐天往院外晃去,扔下一句話:“世道變瞭,能。”

刀美蘭捧著骨灰要往廂房去,又走回來把骨灰放到桌上。徐天在外面鎖小院的門,鎖瞭一半又停瞭下來。他走進院門,抱瞭骨灰罐出來,鎖上門離開。

關寶慧在傢裡收拾箱子,往裡放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鐵林站在旁邊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知道她要去珠市口,問關寶慧說:“這兩天見著徐天瞭嗎?”

“誰也沒見著。”關寶慧邊收拾邊說。

鐵林納悶:“他沒回珠市口?”

“兩進院就我爸一人,冷冷清清的,車頭自己張羅給下面派車收份子。”

“把你爸接過來住得瞭。”

關寶慧橫瞭鐵林一眼,說:“這兒住得下嗎?”

鐵林被嗆瞭一下,不言語瞭。關寶慧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轉身看向鐵林說:“鐵林,我咋那麼心慌呢?”

“慌啥?多踏實啊,我都當獄長瞭,共產黨來瞭也是獄長。”鐵林得意地坐在椅子上,端起盛有茶水的杯子,悠閑地喝瞭起來。

關寶慧看鐵林得意忘形的樣子,心裡拱起火說:“你有沒有心肝肺?”

“有啊。”鐵林理直氣壯地看著關寶慧。

“大哥在獄裡關著,你當獄長,徐天什麼脾氣?徐叔兩天沒見人瞭,是不是也被關在獄裡?共產黨來,你這獄長怎麼能當踏實?”關寶慧一臉愁容地說,仿佛即將面臨一場災難。

“你不懂……是不太踏實,但跟共產黨沒關系。”鐵林句句實話,他的不踏實主要來自於莫測的沈世昌。

關寶慧嘆瞭口氣,不理鐵林,自顧自地說:“我得住珠市口去,爸沒人伺候飯都不會吃。”鐵林不高興地瞪瞭關寶慧一眼說:“這傢不回來瞭唄?”

“你跟徐天和金海把事兒說明白,大夥跟從前一樣在哪兒都是傢。”

關寶慧的話戳到瞭鐵林的痛處,他望著關寶慧,心都擰成麻花瞭。自己的媳婦還不知他已經把徐允諾給殺瞭。以先是回不去瞭,以後還能不能與金海、徐天往來都懸而未知,鐵林無奈地看著關寶慧說:“徐天人都不見著,怎麼說明白?”

“那你把金海放瞭。”關寶慧大聲說道。

“啥時候在意上金海瞭?”鐵林聽瞭不高興,把剩下的半杯茶水一口吞下,杯子重重地擱在桌上,說:“被扇大嘴巴的時候忘瞭。”

關寶慧白瞭鐵林一眼,火又竄瞭上來:“抽也是在自己傢抽,你怎麼不找補柳如絲他們那頭抽我的嘴巴?”

鐵林又被關寶慧懟得啞口無言,他調整瞭下呼吸,最後服軟瞭。他站瞭起來,走到關寶慧身前,撫著她的肩頭說:“今兒可是小年。”

關寶慧沒好氣地把箱子合上,也不看鐵林:“我陪爸過,你要來就來。”

鐵林聽瞭把手收回來,說:“我去珠市口?”

“不敢去啊?”關寶慧轉身直視鐵林,故意激他。

“什麼話,有啥不敢?說到底金海和徐天都是我救的。”

關寶慧沒理鐵林,吃力地提起箱子往門口走去,鐵林跟在後面說:“我開車送。”

“不用,叫車瞭。”關寶慧雖是這麼說,但鐵林還是奪過關寶慧的箱子。

兩人下樓,看見徐記車行的人力車候在門口。邊上還停著一輛人力車,萍萍站在街邊,鐵林的吉普車邊上候著兩個特務。鐵林提著箱子和關寶慧出來,關寶慧瞟瞭眼萍萍,跟鐵林說:“找你的。”

“不理她,上我車。”鐵林攬著關寶慧往車上去。

“不理行嗎?我自己去珠市口。”車夫接過關寶慧的箱子,關寶慧坐上瞭人力車。萍萍看著關寶慧離開,冷著臉走到鐵林面前說:“小姐叫您晚上去吃飯。”

鐵林笑著問:“還有誰啊?”

萍萍說:“就您一個人。”

“還請吃飯,不會要弄死我吧?”鐵林眼神犀利地看著萍萍。

萍萍沒理鐵林,又補瞭一句:“不要帶夫人。”

鐵林看瞭眼走遠的關寶慧,說道:“知道瞭。”

萍萍轉身離開,鐵林隨後也上瞭自己的吉普車,帶著兩個手下開車離去。

車裡,特務殷切地把頭伸到前座,叫道:“老大。”

“叫我呢?”鐵林斜眼看他。特務卑微地笑著說:“您以後就是我們幾個人的老大。”

鐵林不吭聲,後視鏡裡有兩輛人力車劃過去。特務繼續說:“啥時候您跟上面說說,讓兄弟幾個把獄裡那幾個牢頭換掉,您做事兒方便,我們幾個差事也穩當瞭。”

鐵林看著後視鏡裡一輛一直跟著奔跑的人力車,踩下油門打輪拐彎,人力車沒瞭蹤影。鐵林皺瞭皺眉頭,心裡打鼓,問:“你剛才說啥?”

“我們幾個……”

鐵林煩躁地說:“想著呢!”

此時,徐天正歪在祥子的人力車裡,手扶著骨灰罐。一個車夫拉著空車跑過來說:“往東邊去瞭。”

“那邊有人嗎?”

“一路都有。”祥子聽後拉起瞭車子。

一輛人力車候在街口,鐵林的吉普車劃過,人力車拉起來鉆入小胡同。

鐵林開車經過什剎海,他扭頭望著什剎海,車子越開越慢。特務在車裡問鐵林:“老大,去獄裡怎麼開這兒來瞭?”

什剎海附近一切如常,不遠處有個茶水檔,依舊人聲鼎沸。鐵林轉回頭,踩下油門準備加速。一輛人力車突然橫到路中央,鐵林打方向盤堪堪避過,特務伸頭出去罵人,前方又有幾輛人力車過來,越來越多的人力車將路堵住。

鐵林看見車上都印著徐記,心臟狂跳,慢慢將車靠邊停住。兩個特務跳下車,指著車夫罵:“怎麼拉車的?存心怎麼的!”

車夫們也不吭聲,隻是堵著路。祥子的人力車從後上來到吉普車旁邊,徐天在人力車鬥裡,和鐵林隔著車門。車門下,鐵林視線的死角放著小朵的骨灰罐。

徐天情緒難測地喊瞭聲二哥。

鐵林看瞭徐天一眼,心裡忐忑地說:“天兒。”

“巧瞭,你把車停這幹啥?”徐天問鐵林。

鐵林心虛地回望瞭一眼水岸,兩個特務咋咋呼呼地往車這邊來。徐天看瞭眼他們,跟鐵林說:“讓他們別咋乎,咱倆說會兒話。”

鐵林一時沒吭聲,徐天示意鐵林看看周圍的人力車夫:“這幫夥計叫我少爺不是白叫的。”

鐵林聽後厲聲訓斥剛過來的特務說:“一邊去,我們兄弟說話呢!”兩個特務訕訕走開。

“這幾天你都幹啥呢?那天往獄裡打個電話就不見你人瞭。”鐵林假裝鎮定地問徐天。

“找我爸,給小朵入土,找不著這不找你來瞭。”

鐵林繃著神經,臉上還得裝著糊塗:“找我?”

“關老爺子說殺田丹那天晚上,你帶我爸一塊兒走瞭。”

“他看見瞭?”鐵林心虛地問,他不知道徐天究竟知道多少。

“看見瞭。”徐天觀察著鐵林。鐵林的心提到瞭嗓子眼,手心直冒冷汗,問:“還說啥?”

“他還得說啥?”徐天問鐵林。

鐵林不自覺地瞥瞭眼河邊,問徐天:“你說我把車停這兒巧瞭是啥意思?”

“看見前面那茶水檔嗎?”徐天看向那裡,心裡不是滋味,“小朵原來在那兒幹活。”

鐵林轉頭看瞭看,懸著的心稍微放下,說:“那是巧瞭。”

“過去喝碗茶,還是就這兒說?”徐天問鐵林。

“一點都不渴。”鐵林說。

徐天脫瞭外衣,蓋住骨灰罐,然後下人力車,繞過吉普車頭從河沿那邊開門進入副駕。兄弟倆看著茶水檔那頭,半晌沒說話。

徐天打破沉默,說:“還叫您二哥,不別扭吧?”

鐵林看瞭眼徐天,說瞭句真心話:“其實我一直把你當兄弟。”

“以前是我和大哥不對。”

鐵林吃不準他是什麼意思:“啊?”

徐天繼續說:“我認慫,您讓我殺田丹是為大傢好。”

“你說真的?”鐵林認真地看著徐天問。徐天直視鐵林說:“不然大哥、纓子、刀姨和我都活不成,田丹一樣活不成。您是我哥,我是您兄弟。”鐵林眼眶越來越紅,他抹瞭一把眼睛,嗔怪道:“早幹嗎去瞭。”

“現在也不晚,我爸是不是你被關著?”

鐵林猶豫,此時他已經沒有瞭退路,隻好硬著頭皮承認。

“和大哥都在獄裡?”徐天又問。

“是。”

徐天聽後放下瞭心:“今天早上蔣委員長下野瞭,這事兒知道吧?”

“知道,這會兒沈先生在中南海居仁堂開會。”

“等共產黨進城、這獄長您是打算繼續做下去?”

鐵林心裡忐忑,但臉上沒有表現出來,說:“是這麼想的。”

徐天瞥瞭眼鐵林:“做得踏實嗎?”

“有啥不踏實?”鐵林嘴硬。

“您兩頭不踏實,沈世昌那頭就先不踏實。”

鐵林越過徐天看著河面,沒說話。

“原來田丹是外人,死瞭,現在沈世昌算不算外人?總不能把我和大哥還有我爸都殺瞭吧?我們都死瞭,沈世昌靠得住嗎?”

“啥意思?”

“我這麼琢磨你看對不對,把大哥和我爸放瞭,把沈世昌做瞭。”

鐵林移回目光看向徐天。徐天繼續說:“沈世昌連自己人都滅口,你幫他把事兒料理幹凈能落著好嗎?咱們還是兄弟,共產黨來以前的事兒都不說瞭,大哥關過田丹,我殺瞭田丹也沒法兒往外說,以後踏實過日子。”

“大哥出來能跟我過得去?”鐵林問。

“我跟他說,過得去,本來也是要帶纓子和刀姨走的,這獄長你當總比別人當好。”

鐵林想瞭想說:“可他入獄的罪過是破壞和談殺共產黨,我這獄長要是還想做……”

“你意思大哥得槍斃唄?”徐天不悅地看著鐵林,鐵林不言語瞭。徐天繼續說:“現在你是獄長,隨便捏個事說獄裡暴動人死瞭,大哥不就出來瞭?”

鐵林反應過來:“你說真的?”

“今兒就把我爸和大哥送回傢。”

“我琢磨琢磨。”

“還要琢磨?”

鐵林苦笑說:“一會兒到獄裡,我把你說的事兒跟大哥說說。”

徐天看著鐵林:“我爸今兒能放吧?”

鐵林目光閃爍,虛心地說:“能。”

“二哥,別瞎琢磨瞭,沈世昌肯定要把我也抓瞭一塊兒滅口,你下得去手嗎?”

鐵林看著徐天,心臟漏跳瞭一拍,表情復雜地說:“不可能的事兒。”

“就你們幾個能把我弄到獄裡?日子一天天過,共產黨眼瞅著就要進城瞭,那時候就輪不著你放人瞭,今天我爸和大哥得回傢過小年,聽見沒?”

鐵林聽瞭心裡不痛快嗆道:“聽見沒?你是來跟我商量的,還是來給我撂話的?”

徐天看著鐵林這個時候還裝大尾巴狼,抬高聲音說:“想出頭已經出瞭,大哥的獄你做主他坐牢,份也拔到頭瞭,趁大傢都活著我來跟您商量。但凡我爸和大哥有一個人沒瞭,咱倆還用廢話嗎?”

鐵林心裡一沉,但還是鎮定地說:“不用廢話。”

“想明白瞭?”徐天問。

“明擺著的事兒,不用想。”

“晚上送大哥和我爸回傢。”

鐵林面上笑著應瞭,說:“行,我一個一個送,先送徐叔回珠市口。”徐天聽後點瞭點頭,拉開車門下車,扶著車門看看鐵林,又坐上瞭祥子的人力車。徐天讓祥子把車拉到鐵林車窗前,神色暗淡地說:“二哥,我就夠笨的瞭,你比我還笨。”

鐵林愣瞭愣,隨後擠出笑容說:“本來我就不聰明。”

“都什麼時候瞭,是沈世昌靠著你,你不靠著他。”

說完,徐天坐著人力車匯入車流,一群車夫瞬間散去。兩個特務回到車上,鐵林冷著臉發動車子。

距離不遠的中南海議會廳裡,氣氛嚴肅,在座的有很多軍政人士。

首座的是一位便服長者,他就是傅作義,華北剿總司令。未來幾天內,他手下的二十萬官兵將接受和平改編。傅作義半生戎馬,帶兵的日子眼看就要結束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提刀跨馬的日子正在向他揮手遠去。

政工處長王克俊正在講話:“關於全部守城部隊開出城外聽候改編的通告,即日下發,今晚開始第4第9兵團部,第13軍16軍31軍92軍101軍35軍104軍所部向城外指定地點移動,31號前全部移動完畢,關於和平解放北平問題的協議,經傅長官簽字,由中央社北平分社向全國通報……”沈世昌從會議廳裡悄悄走出來,覺得自己突然無法呼吸。

在走廊裡,許多憲兵有序地排列在那裡。沈世昌站在走廊的紅木雕花窗前往外看,中南海的冰被太陽融瞭一些,上面反射著水光。再瞇眼往上看,天是藍的,但不知道會不會劃過共軍的飛機和炮彈……他依然能聽到王克俊的聲音:“現宣讀和平協議,為迅速縮短戰爭,獲至人民公議的和平,保全工商業基礎和文物古跡,使國傢元氣不再受損傷,以促成全國徹底和平之早日實現……”

沈世昌沿走廊走出去,中南海居仁堂前停著不少車,還有很多司機衛兵。沈世昌在各種人中間穿行,顯得有些迷茫。長根過來引著沈世昌到停車的地方,旁邊等候的便衣軍人替沈世昌拉開車門。

沈世昌坐入車裡,突然問長根說:“傢裡有魚嗎?”

長根沒聽明白,沈世昌繼續說:“今天小年,太太喜歡吃魚。”

“到傢我叫他們買。”長根立即回復。

“現在去吧。”沈世昌的言語中聽不出是落寞還是輕松。

車開起來,長根心裡不安,他知道這個會議決定著沈世昌的下半生,卻在沈世昌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結果。

沈世昌半闔著眼睛坐在後座,轉過什剎海的時候,他在後座,問瞭一句:“田丹死瞭嗎?”

長根心頭一顫,他回頭看瞭依舊半闔著眼的沈世昌一眼,頓瞭頓,說:“火化瞭,馮青波也火化瞭。”

沈世昌心神稍稍安定,睜眼看瞭看車窗外。街上人潮湧動,大傢都出來置辦年貨。榴彈炮的聲音換成瞭鞭炮,北平終於要和平瞭。不倒翁又扛過瞭一次風暴,但此時的沈世昌並沒有多麼亢奮,甚至還有些隱隱的不安。沈世昌暗暗笑話自己也許是年齡大瞭,年齡的增加會消漸一個人的勇氣,但直覺也會變得更加敏銳。年味裡,懷抱著不安的沈世昌沒有註意到始終跟在小汽車後面的人力車。

廣濟寺的小院裡,田丹半靠在刀美蘭身上,刀美蘭在幫田丹換藥。田丹囑咐刀美蘭說:“北池子大街,第四十三小學教務處,您就說找河北來的王偉民先生,如果沒有這個人,什麼都不用說就回來。”

“如果在呢?”

“告訴他田先生的女兒有消息。”

“請他來廣濟寺?”刀美蘭問。

“請他帶一些同志,明天凌晨到槐花胡同8號和我匯合。”

刀美蘭吃驚地看著虛弱的田丹問:“明天一早你要去槐花胡同?”

田丹穿好衣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再休息一晚上,明天就可以瞭。”

刀美蘭覺得這話很違心,但又勸不動:“還是跟天兒說一聲。”

“不要和他說,沈世昌是我要解決的事情。”

刀美蘭想瞭想又問:“王偉民是你們一起的?”

“華北城工部的同志,如果傅作義接受改編,他應該是第一批進北平接洽先入城人員的,但也可能還沒有到。”

說話間,刀美蘭把田丹的頭發也梳好瞭,問:“我去北池子,你一個人怎麼辦?”

田丹扭頭看到鏡子裡臉色蒼白的自己,問:“這幾天都是您陪著我?”

“白天是我和纓子,晚上徐天睡東廂房。”

田丹聽後點瞭點頭,朝刀美蘭笑瞭笑。她總在想著北平,想著徐天,如今自己也是被牽掛、被照顧著。刀美蘭握著她的手叮囑:“去北池子當心一點,北平現在還是國民黨的……老天有眼,還好你活回來瞭,不然我們的罪過就大瞭,十輩子也還不清。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外面都說共產黨一來以前什麼都不作數瞭,從頭開始。金海在獄裡隻要待到共產黨進城,你和上面說說,他不算有功也不能有罪過吧?本來要走,一通折騰下來壞事變好事……”田丹微笑著聽刀美蘭絮叨,她反握住刀美蘭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刀阿姨,馮青波怎麼死在廣濟寺?”田丹突然問道。

“徐天沒跟你說?”

田丹說:“我沒聽清楚。”

“他非要來看看你死沒死,讓鐵林殺瞭。”

田丹一愣:“看我死沒死?”

刀美蘭知道田丹和馮青波的過往,得知自己說多瞭,趕忙掩飾著把一個發卡別到田丹的頭發上說:“不說瞭。”

“刀阿姨,以後我也是要知道的。”田丹眼神懇切。

刀美蘭心裡為難,想瞭想,索性全部說出來:“那天晚上他們把你放在司法處冷庫,第二天要拿走火化……”

刀美蘭的聲音越來越弱,停瞭一下,把眼淚生生憋回去,接著說:“小朵墳都立瞭,你人在醫院,結果把她火化瞭。”

田丹看著眼前的刀美蘭,刀美蘭在忍著不哭,田丹卻哭瞭。她不隻是小朵的母親,徐天的刀姨,金海的愛人,不隻是自己為之奮鬥,甚至可以為之犧牲的民眾,更是在危難時,自己可以牢牢抓緊的一個衣角。

田丹的淚把刀美蘭的心裡話激瞭出來:“田丹,以後刀阿姨就把你當閨女瞭。”

小朵替自己被火化,田丹心痛難當,她剝奪瞭一個苦難的小姑娘死後的尊嚴,剝奪瞭一個母親的念想,她顫聲問道:“她的骨灰呢?”

“在院子裡……本來和你爸放在一起。”

田丹忍著淚,輕輕說瞭聲:“拿進來吧。”

刀美蘭起身開門,門外的石桌上除瞭幾片樹葉什麼都沒有,刀美蘭往院門去,拉瞭下門,輕輕嘆瞭口氣。

沈世昌的車停在一個鋪子門口,長根轉頭跟沈世昌說:“先生,魚鋪在前面,路窄過不去瞭,我去買回來。”

長根下車,沈世昌降下車窗,看著街上來往的人。一輛空的人力車停到小汽車邊,車夫勾著腦袋看沈世昌問:“是槐花胡同8號的沈先生吧?”見沈世昌一臉詫異,車夫繼續說,“殺共產黨的事別瞞瞭。”車夫說完便離開,將車拉到不遠處停著。

沈世昌緊鎖眉頭,快速升起車窗。剛才的車夫是什麼意思?片刻之後,沈世昌還是下瞭車,往與他說話的車夫走去。車夫面無表情地看著沈世昌走過來。

沈世昌嚴厲地問:“你是什麼人?”邊上另一個車夫接話說:“解放軍要進城瞭,瞞不住。”

沈世昌扭頭看著這個車夫,心裡更加忐忑。此時,過來一個客人坐上車說去天橋,車夫拉起人力車離去。

旁邊的車夫笑著問沈世昌:“沈先生坐車嗎?”另一個車夫說:“他有小汽車威風著呢,用不著我們。”

沈世昌僵著,似乎半條街的人都對他心底的那些秘密都心知肚明,他耳邊隆隆作響,旋即整個世界又得悄無聲息。他似乎看到瞭星星點點的車夫逐漸連成一片向自己圍過來,自己就像一個裸體雕塑,被眾人撕碎,整個世界也隨之崩塌。沈世昌打瞭個寒戰,向小汽車走去。長根拎著一條魚,站在車邊,看沈世昌臉色不對,關心地問:“先生?”

“回傢。”沈世昌感到徹骨的寒意。

監獄外,大纓子固執地抱和燕三站在大門口。燕三勸大纓子回去,大纓子說:“都兩天瞭,今兒見不著我哥不走。”

此時鐵林的吉普車開過來,監獄小門打開又關上,大鐵門緩緩開啟。

“鐵林。”大纓子沖鐵林喊。

鐵林沒下車,從車窗口看大纓子問:“你來幹啥?”

“看我哥,他們不讓進。”

鐵林又看燕三說:“你呢?”

“陪纓子。”鐵林想說什麼又沒說,踩油門將車開進監獄。纓子也要往裡進,二勇和獄警攔著不讓進。

大纓子看著二勇,恨恨地數落:“我是金纓,金海是我哥哥,又不是不認識我,你們這幫白眼狼!”

二勇一臉尷尬。大門重新合上,鐵林和兩個特務通過門禁,鐵林問二勇:“華子呢?”

“在裡面……二哥,纓子在外頭站一天瞭,要不要讓她看一眼老大?”

鐵林想瞭下,看瞭看二勇,說:“帶樓上去,那男的別進來。”

“哎。”二勇趕忙應道。

鐵林又斜眼看瞭一眼二勇說:“管金海叫老大,叫我二哥不合適瞭。”

二勇低下頭說:“知道瞭獄長!”

金海的監舍裡,一張椅子上擺著四五個監獄的餐盒,有菜有湯有饅頭,華子立在一邊伺候金海吃喝。

華子苦著一張臉喊老大,金海低頭吃著,說:“獄警管犯人叫老大,不合適。”

華子眼眶紅紅的:“不管怎樣,您都是老大。”

金海沒表情地吃著,華子繼續說:“悔死瞭,那天晚上就該跟您進司法處。”

金海抬頭看瞭看華子,笑瞭笑說:“別往心裡去。”

“我慫瞭,腦子裡想以後,想傢裡的媳婦和老人,想一堆沒用的,就是沒想老大您不易……”華子說著,心裡更加難受,仿佛是自己坑害瞭金海一樣。

“我不易是我的,大傢都不易,那天晚上就不該取槍帶你們去。”

“這麼說我心裡更難受。”華子低著頭,迅速抬手抹瞭下眼睛。

金海吃完,一個個摁好餐盒的蓋子,說:“謝瞭,有這份情就行。”

華子下定決心似的看金海,說:“老大,您給句話。”

金海看瞭華子半晌:“說啥?”

“說啥都行。”

“管用嗎?”

華子直視金海,鄭重地點著頭,說:“管用,這獄還是您的。”

“把鑰匙插門上,這兒往外六道門都插上,兄弟們躲開,我從這兒走出去。”

華子顫抖著,金海看瞭華子一會兒,說:“就說我自個兒跑瞭,獄裡我熟,大夥兒都擔個禍水。”

華子聽瞭內心翻江倒海,緊張地問:“啥時候?”

金海又看瞭華子半晌,大笑起來,說:“沒時候。”

華子的手心開始冒汗:“啥?”

金海笑著說:“想喝茶瞭。”

華子怔怔地看著金海,不明白金海的意思。

“不是讓我說話嗎?”金海問。

“您說。”

“上辦公室把我的茶葉和杯子拿來,茶葉在左邊第二個抽屜裡,水要夠燙。”

“就這事兒?”

“行嗎?”金海問華子。

華子如釋重負,說:“您等著。”

華子趕忙出瞭監舍,金海目送華子返身關門。華子猶豫瞭一會兒但還是拔瞭門上的鑰匙,臉出現在鐵門上的長口子裡,一臉內疚。

金海又叫住華子,讓他把十七叫過來。監舍裡又隻剩下他一個人瞭,他坐在床上迅速地思考。沈世昌欺負他的事兒不能就這麼過去瞭,雖然他身陷囹圄,但依舊要想辦法報仇。金海瞇著眼睛看瞭看高墻上的小窗,陽光照進來。他有點想念刀美蘭。

《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