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那一天,寧宥當時年幼,記憶中存在許多謬誤,長大後與媽媽的回憶對照,才將偏差糾正瞭過來。
那時她叫崔啟真,弟弟叫崔啟明,爸爸叫崔浩,媽媽叫寧蕙兒。
正常日子裡,媽媽每天早早起來上街買菜。等媽媽回來,爸爸正好捅旺瞭煤球爐,催倆小孩起床。媽媽做瞭早飯先吃好,穿越半個城市去上班。爸爸煎藥的當兒,寧宥帶著弟弟洗漱吃飯,再送弟弟去幼兒園,她自己上小學。
就是這一天,崔浩晚上有心事睡不著,翻來覆去便盜汗瞭,更加睡不好。早上寧蕙兒起床時,他也醒瞭,可稍微賴瞭一下床便又睡瞭過去。等寧蕙兒買菜回來,見老的小的都還蒙頭大睡,一下子火大瞭,可又擔心吵架被孩子聽見不好,便隔著被子狠狠捶瞭崔浩兩拳頭。
崔浩好不容易才睡著,夢裡他健康美好,卻被生生捶醒,一醒來,千頭萬緒的煩惱事又一擁而上塞滿瞭腦子。他一怒之下,騰地鉆出被窩,隻穿著單衣,也不怕冷,脫口而出:“我下崗瞭,以後不會賺錢瞭,讓我死好瞭!”
“你還有理瞭?!快起來。”寧蕙兒全沒好氣,又不能發作,隻好咬緊牙關,伸出長滿凍瘡、胡蘿卜一樣的手,扳起丈夫瘦弱的肩膀狠狠搖晃兩下,恨恨而走,到佈簾外面叫醒小姐弟。
寧蕙兒的強硬讓崔浩覺得自己很窩囊,火氣更是騰騰燃燒到瞭頭頂,悶瞭一夜的話再也攔不住,噴湧而出:“我是有理!廠裡關瞭曬圖室,簡廠長讓我要麼去翻砂車間做工人,要麼別再去上班。我這身體,怎麼搬得動翻砂件?我跟他求情,他不幹,說現在廠子是他的,發工資是掏他的腰包,他不養懶漢。他說我是懶漢,他逼我,你也逼我,你們聯手逼死我好瞭!”
寧宥聽到媽媽回傢就醒瞭,趕緊乖巧地起床自己穿衣服。可怎麼推弟弟,寧恕都不肯起。她一邊焦急地自己穿衣服——冬天的衣服一層層的還特多,急不來,一邊懵懂地聽爸媽吵架。她不是很懂,可知道爸爸隻要提到死啊活啊的,事情肯定很大。她嚇得連忙再催寧恕,可寧恕還太小,不知輕重,被推得煩瞭,索性在被窩裡鉆來鉆去,越鉆越起勁,就是不肯出來。
寧蕙兒正拎煤爐出去,聽得丈夫如此說話,驚得爐子一扔,掀簾子回來,緊張地道:“你說什麼?不行,你得去上班。我找人托關系跟你們簡廠長說說去。別有事沒事隻知道發脾氣,你又不是小孩子。”
崔浩隻顧生氣,忘瞭穿衣服,凍得咳嗽起來,可此事萬分緊急,必須說清楚,忙一邊穿一邊急著道:“你又去找唐英傑?還不如我死瞭,你幹幹脆脆嫁給他去!我寧死也不要他幫忙。”
寧蕙兒氣得發抖,發狠說瞭句:“你省省吧。”輕蔑地一摔簾子走瞭,都不願跟丈夫糾纏。丈夫靠不住,她還不如吩咐女兒:“爐子滅瞭,媽媽來不及生爐子,你等下自己拿竹殼熱水瓶的熱水泡冷飯,給弟弟挖勺豬油,不然他不肯吃。快,別遲到。”說著,伸手去被子裡揪兒子。可寧恕怕冷,滿被窩地逃竄。
崔浩火氣才發瞭一半,目標卻不理他走瞭,正沒處撒氣,聽得簾子外面床板亂響,知道又是兒子淘氣,便大聲喊:“崔啟明,你滾出來!你想氣死你爸啊!”
已經跳下床的寧宥嚇得趕緊又爬上床,鉆進被子裡揪弟弟。兩個小人兒在被子下狹路相逢,她輕輕道:“快別玩瞭,爸爸氣死瞭。”
寧恕瞪著大眼睛問:“爸爸真的會氣死?”他躲在厚棉被底下,聽不真切,還不知道爸媽鬧得很兇。
寧宥見弟弟還是不肯動,急瞭:“爸爸會被你氣死,快起來。”
寧恕嚇得趕緊鉆出來,乖乖地讓姐姐幫忙穿衣服。寧蕙兒這才放心,一看時間不對,趕緊再向女兒交代一下早飯吃什麼,抹去兒子嘴邊亂竄的牙膏泡沫,親親兩個寶貝,飯都來不及吃就急急走瞭。
崔浩穿好衣服下來,咳嗽著見妻子理都不理他就出門,完全當他不存在,他心裡很陰鬱,更加生氣自己的沒用。想到簡廠長必然不會再要他這個使不上力的人,以後他就是傢裡的累贅,妻子更看不起他,尤其是那唐英傑,總是對妻子勾勾搭搭,總有一天他得戴綠帽子。他越想越生氣,坐床上呼呼大喘氣。
寧宥偷偷掀簾子往裡看看,見爸爸還在生氣,一聲都不敢吭,連忙自己手腳麻利地搬凳子爬上灶桌,拿熱水瓶給自己和弟弟做好泡飯,低聲吆喝弟弟趕緊吃瞭。她怕爸爸的臉色,飛快吃完,就背上書包拉上弟弟哧溜出門瞭。
崔浩生瞭會兒氣,好不容易胸口亂砸的心跳平緩下來,走出簾子,見姐弟倆不知什麼時候走瞭,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他想用熱水刷牙,搖搖熱水瓶,全空瞭,再隨手揭開鋁鍋蓋一看,給他留下的米飯都不夠一碗。他氣得將鍋蓋往地上猛摔:“當我死人啊?!我還沒死呢,這都當我死人瞭啊!”
可這回更沒人應他,他的憤怒猶如笑話,完全沒人在意他,除瞭地上的鍋蓋,被他狠狠踩得刺耳地響。
寧宥中午一放學就趕緊跑去隔壁的幼兒園領弟弟一起回傢。按照慣例,如果爸爸生病沒上班,他們回傢會有熱飯吃;如果爸爸上班,會從食堂買飯回來一起吃。可姐弟才剛拐進弄堂,就見傢門口圍瞭一幫鄰居,指手畫腳地不知在說什麼。等姐弟走近,有人發現瞭這對小姐弟,忽然,這幫人都沉默瞭。寧宥覺得很詫異,拉著弟弟不敢走瞭。這些大人的眼光好可怕。
終於有個大人激動地說話瞭:“你爸殺人瞭!”
“亂講!”寧宥毫不猶豫地反駁。
大人們的聲音頓時一哄而上瞭:“你爸真殺人瞭。”“看不出他會殺人,還敢跳樓自殺。”“你爸是殺人犯啊,想不到我們鄰居會出個殺人犯,晚上出門要慌兮兮瞭。”“會槍斃嗎?”“早上就聽隔壁老崔在罵人啊,我就說他怎麼發那麼大火,真沒想到他會去殺人啊。”“你爸早上跟誰在生氣啊?都能氣得他出去殺人,殺人要槍斃的啊。”……
七嘴八舌圍著姐弟倆,寧宥不知所措,隻知道伸出雙手捂耳朵,卻看到弟弟圓溜溜的眼珠子驚慌地亂滾。她忙轉而捂住弟弟的耳朵。可弟弟早已驚慌地貼著耳朵問:“姐姐,早上,我氣爸爸瞭。”
“不是,不是。”
“你說的。”寧恕的記性很好。
寧宥不知道該怎麼辦,爸爸殺人的事早已把她嚇壞瞭,她害怕得雙手連鑰匙都摸不到瞭,還是弟弟把她掛在胸口的鑰匙遞給她。她連忙拖著弟弟鉆過大人們林立的大腿,往傢裡鉆,踮起腳開鎖。總算還有鄰居可憐他們,幫她將門打開。她趕緊拉弟弟進門,把門關上。
門外那些大人興奮得不肯散去?依舊圍著嘰嘰喳喳。寧宥隻知道抱著弟弟鉆在佈簾子後面。黑暗給他們安全感,可黑暗擋不住外面惡意、好意的聲音。不一會兒,連姐弟倆也面對面地說:“爸爸殺人啦。”
爸爸殺人瞭!比天還大的一件事,姐弟倆不知怎麼辦才好。寧恕憋瞭會兒,終於哇哇大哭起來:“我氣爸爸瞭,我氣爸爸瞭……”他翻來覆去隻會說這句話,他是真這麼以為的。寧恕一哭,寧宥也忍不住瞭,抱著弟弟哇哇大哭。
屋子外面的人一時安靜下來,有人貌似誠懇地嘆息道:“老崔做事也不動動腦筋,他這一沖動,往後兩個孩子可怎麼做人哦。”
“都是頂聰明的孩子,嘖嘖,遇到這種事,越是聰明越麻煩。”
“散瞭吧,散瞭吧,他們媽一時也回不來,咱還沒做中飯呢。”
“哦喲,都忘瞭做中飯瞭。”
…………
兩個孩子都不知道外面人已經散去,等哭得饑腸轆轆,又開始凍得瑟瑟發抖。寧宥把弟弟放到爸媽床上,拿被子圍住,她自己動手生煤球爐。她早就會幹傢務瞭,可她不敢出去外面生,隻好在屋裡燒得滿屋子煙,煙熏得她眼淚更是剎不住。忙碌間,她忽然感覺身後有什麼,拭去眼淚一看,卻是弟弟扯著她的後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後,淚眼裡全是恐懼。寧宥也非常害怕,可媽媽不在,她都不知道上哪兒找媽媽,眼前卻有比她更害怕的弟弟。這一瞬間,她仿佛長大瞭。
郝聿懷在黑暗中努力平靜地道:“媽媽,我不怕,我已經上中學瞭。你別擔心。”
寧宥嘆道:“不是怕,而是……你舅舅一直不能釋懷,一直認為外公是被他氣得去殺人的。我當時小,不懂開解他。我媽媽——你外婆當時在外面被人呼來喝去,沒精力管我們,你舅舅就種下心病瞭。其實跟他無關的,就像你爸爸出事,也與你無關。”
“可爸爸是我爸爸,他犯罪瞭。”
“是的,這是你明天起最難面對的問題。同學問起來,你該怎麼回答?老師來找你瞭解情況,你怎麼回答?熟悉的人在你背後嘰嘰喳喳,你是發火呢,還是當耳邊風?”
“媽媽,你忘瞭,我已經應對過一次,有經驗。”郝聿懷這回的回答與在校門外停車場時已不同,頗為平靜。
寧宥“啊”瞭一聲,全然無語瞭。想到兒子曾經面對與又將面對的困窘,她被子下的手不禁握成瞭拳頭。為瞭兒子,她暫時將自己的情緒放下,可兒子此時若無其事地提起他將一再面對爸爸導致的難堪。兒子才多大的孩子啊,卻被郝青林折騰得提前成熟,讓寧宥如何不恨丈夫:“灰灰,對不起。”
“媽媽,不是你的錯。但是……但是……媽媽,你恨過外公嗎?”
“恨過,恨他怎麼可以犯罪,恨他因為他的沖動,害我少年時代吃瞭許多苦頭,尤其是你外婆,吃的苦頭更多,我還非常愧對簡廠長的傢屬。但隨著年紀增大,我能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重新看待他。我現在是可憐他。他當時心裡一定很不好過,可生活艱難,誰都沒時間照顧他的心。你是不是恨爸爸?”
郝聿懷沉默瞭會兒,忽然大聲道:“我恨他!”
寧宥清晰地道:“如果你有理由,我不攔著你,恨吧。如果理由不明確,隻是難堪等情緒作怪,我建議你暫時放一放。恨一個人,對別人毫無影響,但對自己肯定有很負面的影響。恨,會讓你內心陰暗,變成媽媽所不願看到的人。可是,你如果現在真的很激動,克制不住,恨他一陣子也無妨,又死不瞭人。總之,沒什麼大不瞭。”
郝聿懷飛快地道:“那我恨他幾天,放心瞭。媽媽,我困瞭,明天早上我照舊上學去,不請假。”
看到兒子果然是幾乎翻個身就呼呼熟睡瞭,寧宥吊瞭半天的心終於放瞭下來。可她已經睡不著。為瞭小心翼翼地開解已經進入叛逆期的兒子,不讓兒子墮入負面情緒,寧宥不得不打開塵封多年的記憶。可是打開的記憶豈是容易關閉的?那一天發生瞭太多的事,很多就像照片似的封存在她的大腦裡,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泛黃掉色。即使已時隔多年,想起,她依然心悸。
那天,她在煙熏火燎的屋子裡給自己和弟弟煮瞭一鍋燒煳瞭的夾生米飯。她會生煤球爐,可不會煮飯,以往都是她放學捅好爐子,煮著開水,等爸媽回來燒飯燒菜。而且她隻會煮一個菜——榨菜蛋花湯。雞蛋一般是給爸爸吃的。可今天她沒辦法瞭,除此之外,她不會做。姐弟倆抹著眼淚吃好一頓中飯。然後,她燒開瞭水,將每一隻熱水瓶灌滿。充熱水瓶是她最怕的活兒,可今天她大膽地做瞭。她想,媽媽回來有熱水洗臉,一定會喜歡,就不會那麼難過瞭。
寧宥不敢去上學,她怕外面的人。她即使忙碌著,每一根頭發絲都在傾聽外面的響動。連寧恕都懂事地扒著窗縫向外張望。
冬天的天色暗得早,尤其是這種陰天,下午三點多點兒天光就暗淡下來,可媽媽還沒回來。看著書本的寧宥忽然捕捉到一絲可疑的聲音,她才抬頭,就見寧恕招著小手壓低聲音喊:“姐姐,快來,快來。”寧宥扒著窗縫一看,隻見一群陌生的男女吵吵鬧鬧地過來,正跟鄰居打聽崔傢在哪兒。寧宥不知那些人來幹什麼,但見他們辭別鄰居,朝著崔傢走來時,她從那些人的氣勢裡感受到瞭恐懼。連小小的寧恕都感受到不對勁,飛快地爬下桌子,往爸爸媽媽住的簾子後面鉆。
寧宥被弟弟提醒,卻沒忘抱起書包跟弟弟而去,兩人飛快鉆入床底。
人聲漸近,有男人說“就這兒瞭,門關著”,有個女人哭泣著說“踹進去,誰給我踹進去”。話音才落,薄薄的板門被一腳踹飛,一幫人沖進來直接打砸。
寧宥從佈簾子下看到很多腳丫子,男人的,女人的。有人踢飛瞭熱水瓶,有人抓起熱水瓶往佈簾子裡扔。熱水瓶被佈簾子一擋,哐一聲,掉在寧宥眼前,滾燙的熱水直奔姐弟而來。寧宥嚇得忙推弟弟挪窩,不知不覺頭露在外面。正好,有人大手一揮,扯下簾子。
順著一下子透進來的亮光,來不及躲的寧宥忍不住抬頭一瞧。而扯簾子的男人也正好低頭往下看,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年輕男子一愣,立刻飛快地將扯下的簾子草草一團,正好扔在寧宥頭頂,鋪天蓋地地將寧宥遮住。那男子道:“裡面沒東西,隻有張床。好瞭,走吧,差不多瞭。”
女人嘶啞的聲音道:“我要燒瞭這傢!我要燒瞭這傢!火柴呢?誰吸煙帶火柴?”
還是那男人道:“算瞭,這房子連著隔壁,燒起來隔壁不相幹人傢也會被燒到。走吧,你爸該出手術室瞭,需要你照料。”
“不,張立新,你別攔我,我沒完,沒完!”
“簡敏敏,夠瞭!”男人喝止後,顯然是搶奪下瞭什麼。
“好,不讓我燒,不讓我燒是吧,我……恨你!恨你!恨你……”女人吼得歇斯底裡。
寧宥不知道那女人恨什麼,她不敢動,更別說探頭看瞭。她最大的註意力都放在捂住弟弟的嘴巴上。她隻聽見撕書的聲音。
那群人終於鬧哄哄地走瞭,寧宥又等瞭好久,聽得沒聲音瞭,才敢鉆出佈簾子瞧。她見到一地的狼藉。弟弟也爬出來,看著地上的狼藉發呆。寧宥想到瞭什麼,又鉆回床底下摸出書包,翻出新華字典。“jian”,寧宥輕輕念著這個音,翻到這一頁,好多字讀“jian”。寧宥不知該是哪個“jian”,隻知道將這個音的字都認下來。等媽媽回來,她已經在昏暗中帶著弟弟認瞭七個“jian”字,而媽媽手指直指向“簡”。寧宥和寧恕齊齊地將這個字記住瞭。
簡,爸爸殺的那個廠長姓簡,帶頭來砸崔傢的女人姓簡。媽媽說,簡敏敏是簡廠長的女兒。
寧蕙兒哭過,但當著孩子的面,她沒流一滴淚。她一聲不吭地打包各種沒被砸壞的細軟。燈泡早被砸瞭,屋裡沒一絲燈光,全靠一支蠟燭頭燒出的火光照亮。寧宥被安排管束弟弟,別在玻璃碴滿地的屋裡亂走。她看到媽媽拿扯下的佈簾子包住被子,忍不住問:“媽媽,我們晚上不睡瞭嗎?”
寧蕙兒簡單明確地道:“我們不能住這兒瞭。你們爸幹瞭件大壞事,以後簡傢的人可能隨時來砸,我們都沒話說,隻能躲著。”
那一夜,崔傢連夜搬走,先搬到外婆傢去,是唐叔叔騎著三輪摩托車來幫的忙。
寧宥還記得坐在媽媽自行車後面穿過半個城市,終於跳下車時,生瞭凍瘡的腳底碰到地面,針刺般地疼。而寧恕乘摩托早到,小小的寧恕也在一天之內懂事瞭,竟然幫著往外婆傢裡搬東西。
等唐叔叔告辭,寧宥見媽媽終於對著外婆哭瞭,哭得撕心裂肺的。
而今天的寧宥一個人默默地對著黑夜流淚,什麼都想,什麼都不想,卻又睡不著,腦子裡亂哄哄的,嗡嗡作響。
耳邊似乎聽到電梯門開合的聲音,她不禁一驚,靜下心來聽,聲音又沒瞭。寧宥忍不住急切地支起身子,在黑暗中看向房門的方向,希望聽到隨後而來的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可靜待良久,再沒有聲音響起。寧宥心中升起失望,正要鉆回被窩,忽然呆住瞭。這情形好熟悉,兩年前郝青林出軌的那陣子,多少個夜晚,她在椎心的失望中等待,等待電梯門開的聲音,等待傢門打開關上的聲音,等待那個不願回傢的人。這套路好熟悉,今天想起,睡意全消。於是,她不免想到下午她揭發郝青林貪污的錢可能是與小三共享時,郝青林似乎要吃瞭她的樣子。她今晚一直避免回憶這一幕,可這一幕還是席卷而來。
寧宥扭頭看看依然沉睡的兒子,想瞭想,抓起手機,隔著棉被將早上起床的鬧鐘設定消除。這時,她才忽然想到,一整夜光顧著揪心兒子的反應,忘瞭處理郝青林的大事。她說好要發給田景野的郵件沒寫,公婆那兒沒通知,宋總那兒沒去打聽一下事情辦到瞭什麼地步,更別說去找郝青林單位裡那些難兄難弟的傢屬,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她隻專心在兒子身上瞭,完全顧不上處於危急的丈夫。黑暗中,寧宥不由得似笑非笑,一臉玩味。她心知,這一切雖非故意,可已經足夠說明郝青林在她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而若是讓郝青林知道此事,毫無疑問,必然認定她是蓄意報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隱忍兩年,今朝出手。什麼時候起,夫妻關系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瞭?
她更睡不著瞭。確認兒子睡得很沉後,寧宥悄悄起床,將自己關在客用洗手間裡,坐在柔軟的織錦軟墊化妝椅上,冷靜而嫻熟地做起各種面部保養。蒸汽“噝噝”地噴在臉上,寧宥閉著眼睛,正確無誤地摸到毛孔清潔器,等蒸臉步驟停止,清潔毛孔的步驟便順勢跟上,中間絕無間斷,另一隻空著的手則是輕輕做起眼部按摩。
寧宥毫不吝嗇對自己的愛護。
簡宏圖被鬧鐘叫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飛快起床,飄到洗手間的時候,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哥哥在的時候,打死他也不敢睡懶覺。摸到牙刷時,撞翻瞭牙杯,異常的響動終於將他驚醒。他撿起杯子愣瞭會兒,趕緊先去探哥哥的動靜,才出門,便見對面的書房門洞開,簡宏成對著電腦不知已坐瞭多久。
簡宏成聽見小響動,扭頭做瞭個噤聲的動作,招呼簡宏圖走近,才輕聲道:“大姐在樓下,我沒讓她看見就回頭瞭。你給她鑰匙瞭?”
簡宏圖忙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怎麼會?隻四個人有鑰匙——你、我、媽和鐘點工。”
簡宏成道:“噢,那應該是問媽拿的鑰匙,大概也是從媽那兒聽說我在,大清早逮我來瞭。你等會兒下去告訴她我還在睡覺。”
簡宏圖撇嘴:“她現在知道她姓簡不姓張瞭?她來幹什麼?”
簡宏成道:“不知道。晾著她。但你得下去一趟,讓她知道我們已經起床。對,就這麼蓬頭垢面地下去,逗她一下,她才會心急。她最怕等,越等心裡越沒把握,最後肯定不打自招。”
“她會不會吃瞭我?她到底來幹什麼?”
“我真不知道,所以逼她自己暴露出來。下去吧,我壓著場子,她不會吃你。”
簡宏圖簡直跟上刑場似的蹭下樓去,蹭到第二截樓梯就忍不住停瞭,因為大姐簡敏敏聽到響動,兩眼如電一般掃瞭過來。但他很快想到,今時不同以往,大姐再不可能摁著他打他屁股,他才幹咳一聲,裝作鎮定地往下走。可簡敏敏一直逼視著他,令他心裡很沒底。
“老二呢?”簡敏敏果然心急,先發制人。
簡宏圖裝傻:“你怎麼進來的?我昨晚反鎖的門。哦,哥給你開的門?那你不會逮住他啊,幹嗎問我?”簡宏圖話音未落,隻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沖著自己飛來,連忙抓住,展開一看,卻是一條女用內褲。簡宏圖不禁笑瞭,幸好昨晚沒被哥發現這條他不知哪個女朋友落下的內褲。
簡敏敏厲聲道:“少廢話!叫他下來。”
“你自己上去嘛,哈哈,又沒人攔你。”
簡敏敏霍地起身,可又一聲不吭地坐下瞭。見此,簡宏圖一顆提著的心落下,笑嘻嘻地回去二樓,一邊亂糟糟地喊:“咪咪,嗲精,要不要來拜見我大姐?”
簡敏敏開始覺得不對勁:“老二到底在不在?”
簡宏圖反正已上二樓,刺溜一下拐彎不見瞭,不理大姐的焦急。可他立刻就被哥哥抓進書房。簡宏成有點奇怪,大姐為什麼老老實實待在樓下,早知如此,剛才他也不用龜息在書房不敢動彈。在他逼問下,簡宏圖吞吞吐吐地交代:“有次晚上……大姐是保姆放進來的,一來就躥上二樓……看……看見我跟……跟朋友,都沒穿衣服。匯報完畢。她以後再也不敢亂上二樓。”
簡宏成悶笑,想得出當時的尷尬。在簡宏成的授意下,兄弟倆將門一關,各自忙碌,全都不理樓下的簡敏敏。
簡敏敏以反客為主的姿態坐在一樓客廳,甚至還側身背對著樓梯,以示其簡傢大姐之風。可老三一去不回,再等,索性連樓上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瞭,簡敏敏狐疑起來。如果老二就在樓上,有老二撐腰的老三一定跳得很,怎麼肯躲在二樓不下來?難道是老媽傢的保姆謊報軍情?她心頭焦躁起來,不知不覺,坐的角度開始偏移,漸漸朝向樓梯。
而簡宏成在樓上書房裡忽然想到他出資買這間別墅,又出資請朋友裝修時曾安裝的防盜監控,便打開來仔細觀察老大的動靜。
三姐弟中,是老三簡宏圖首先坐不住,抓耳撓腮瞭一番,便打開房門,探出腦袋,觀察動靜。見二樓什麼人都沒有,他便輕輕溜進書房,站到簡宏成身邊。連他這個主人都不知道傢裡書房還安著監控這玩意兒,他開始擔心起來:“哥,你在這屋裡裝瞭幾隻探頭?有沒有聯網?會不會你隨時可以監視我?”
“聯網?好主意。”
“你要真裝,我明天起就住辦公室,不,租酒店公寓住。不自由,毋寧死。哎,大姐是要起身上樓嗎?”
“別打岔。要麼用我選的住傢保姆,要麼聯網監控,你任選一種。兩種都不選,明天起你跟我去深圳,我時時刻刻盯緊你,這邊的業務全移交田景野打理。要不然,媽總有一天被你氣死。”簡宏成說話的時候,兩眼盯住監視屏,不放過簡敏敏的細微舉止。
“哥,你這話就差瞭。前幾年大姐冷血,你被張立新趕出去不能回來,媽要不是有我陪著,早陪爸去瞭。不信你去問媽,媽最能給我證明。哎,大姐起身瞭。怎麼不是上樓?去廚房幹嗎?難道她去給咱倆做早餐?哎喲,太陽打西邊出來瞭。”
簡宏圖沒心機,嘴裡嘰嘰呱呱地為自己辯護,眼睛卻追著監視屏,並不知他哥若有所思地看瞭他一會兒。他驚呼起來:“她拿平底鍋出來幹嗎?她學紅太狼?”
簡宏成立刻換回嚴肅表情:“大呼小叫,像個公司老總嗎?不用問瞭,大姐今天一反常態,必定有大事找我。你等下隻看別說,別被她抓住你的破綻害我被動。”
簡宏圖連忙乖巧得近乎諂媚地道:“我知道,誰要敢欺負我,哥一準豁出命去保護我。大姐也知道她拿你沒辦法,隻有通過對付我,讓哥的計劃破產。我一定乖乖坐哥後面不說話。”
簡宏成一愣,卻立即看清弟弟眼睛裡閃爍的小詭譎,他便堅持對弟弟展示“面癱”,以示並不接受弟弟的討好。簡宏圖也早知哥哥是百毒不侵,雖然無趣,可也無奈。好在樂子很快送上門來,監控切換到二樓,隻見簡敏敏抄著平底鍋在小小回廊裡逡巡一番,便沖一扇門猛砸下去。動作如此剛猛,配著筆挺套裝、精致打理的頭發和細細的高跟鞋,監控屏裡的畫面又離奇又滑稽。簡宏圖忍不住哈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便暴露瞭行跡,簡敏敏循聲打開書房的門。見到抓耳撓腮的老三,簡敏敏並不覺得奇怪。她驚訝的是見到看著電腦屏幕嘴角掛著一絲譏笑、全然不把她的進門放在眼裡的簡宏成。簡敏敏驚訝地看清電腦屏幕上是監控畫面,原來她的一舉一動早落在簡宏成眼裡,恐怕早已被解讀到爛。於是,簡敏敏進門便大罵“縮頭烏龜”四個字,前三個字罵得雷霆萬鈞,照著簡宏圖打去,最後一個字不知不覺往下一墜,氣若遊絲地朝簡宏成飄瞭幾步,便折身落地,出師未捷身先死。不到一個回合,簡敏敏的氣勢便被打掉三分。
簡宏成依然不語,簡宏圖坐在哥哥後面,索性捂住嘴,省得多嘴。簡敏敏尷尬地找個位置坐下,審時度勢一番,知道自己隻能主動開口。於是,她的氣勢又弱瞭一分。可她又走不得。她火燒屁股急得要命:“我來……我們簡傢姐弟三個開個會,商量一下老廠地皮的問題。”
簡敏敏開瞭個挑逗性十足的頭,等簡宏成發火,可等半天,隻見到簡宏圖試圖拍案而起,卻被簡宏成按下去。簡宏成就是一言不發,甚至臉上表情都沒露出一絲慍怒。無奈,簡敏敏隻得繼續道:“張立新準備賣掉老廠地皮,他已經瞞著我接觸房地產商。老廠是我們簡傢的,你們說吧,該怎麼辦。媽昨天說瞭,我們簡傢又不是沒飯吃瞭,絕不能讓張立新賣地。”
“媽這麼說瞭?”簡宏成這才回瞭一句。
“對,媽是這麼說的!”簡敏敏終於看到希望。
但簡宏成抓起電話接通他媽,有條不紊地跟他媽解釋:“我們老廠那塊地現在歸在新力公司名下。新力公司股東隻有兩名,張立新占股60%,簡敏敏占股40%。根據新力公司章程,重大事項由股東投票表決,半數通過便可執行。表決票由所占股份決定,張立新六票,簡敏敏四票,所以張立新要賣地,神仙都沒辦法阻攔。賣地的錢進入新力公司,隻要隨便轉幾下就可以折騰個精光,恐怕從此新力公司也成空殼一隻。所以媽,大姐急瞭,這恐怕是歷史性的一刻,簡傢名下所有財產將從此消失。可我幫不到她,張立新所作所為都合法。”
簡母卻不含糊,一舉直搗黃龍:“宏成啊,公司的管理,媽不懂。但媽知道你生敏敏的氣,不肯幫她。你不幫敏敏,媽媽不強迫你。但老廠是你爸拿命換來的,意義不一樣。你想想辦法,總有辦法的,是不是?”
手機開著免提,在場姐弟仨聽得清清楚楚。簡敏敏松瞭口氣,看來她對媽媽的勸導起作用瞭。
簡宏成看著簡敏敏,勉強說出一個“是”,於是,簡敏敏的背挺直瞭。簡宏成將椅子轉過去,背對著簡敏敏,面朝著簡宏圖,道:“但我擔心,如果這又是大姐行的苦肉計,與張立新裡應外合,說服媽媽來動員我為瞭爸爸,一定不能放棄老廠那塊地,那麼他們就可以安心地坐地起價,反正肯定最後有我兜著。上一回,他們聯手將我趕出老傢,以便任由他們轉移傢產。這一回,他們看我活過來瞭,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又有什麼想法?我很懷疑,不敢輕舉妄動。”
簡母驚醒,連忙道:“你想得比媽周全,媽聽你的。”
簡宏成將手機放到桌上,微微扭頭斜睨著簡敏敏,卻對簡宏圖道:“老三,看來得替你找一間辦公樓瞭。你先去找,我下次來替你下定。”
簡敏敏強顏歡笑:“原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啊。看不出你這麼怕張立新。”
“如果你拿出你在新力公司的那40%股份給我們簡傢四口平分,包括你也有一份,每人持股10%,我立刻不怕張立新,同不同意一句話。”
簡敏敏被反將一軍,但立刻道:“隻要你拿回老廠地皮,我要求不多,隻保留現有的40%,其餘你全權處理,張立新的那60%都是你的。”
簡宏成沒理她,一邊動手關掉監控,一邊對簡宏圖道:“我同事上午八點半飛機路過帶匯票過來,你派司機去機場取,然後直接奔田景野的店,我在那邊等你。以後你就聽田景野指揮。開始行動吧,早飯路上吃。”
簡敏敏急瞭:“爸爸要是在,不會讓張立新賣老廠那塊地。爸爸最看重你,你有臉讓那塊地毀在你手裡?”
簡宏成起身,以右手指著簡敏敏,幾乎直指鼻尖,道:“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
簡敏敏不禁倒退一步,差點被沙發絆倒。見兩個弟弟果然自顧自地收拾走人,她知道簡宏成做得出來,立刻軟瞭身段:“好,我答應條件。那麼你說,你打算怎麼做?”
“行,答應就好。我讓律師下午聯系你辦理股權轉讓登記手續。等一切手續完成,我自會出手。”
“你如果不出手,隻是借機騙走我手裡的股份呢?”
“那也隻是拿回我們應得的,我心裡不會有負罪感。你看著辦,賭一把?呵呵。”
簡宏成從警覺地盯著他的大姐面前揚長而過,頭也不回地走瞭。簡宏圖試圖學他,可才走到簡敏敏面前,就被吃進一口悶氣的大姐猛推一把,差點一個踉蹌撞到門框上。簡宏圖眼巴巴地看著大姐與哥保持著固定距離,先後離去,除瞭在背後狂罵,別無他法。
寧宥與宋總安排的得力律師見面。她即使保養得當,可一夜未睡的疲倦還是寫在臉上。她也不想逞強掩飾,就這麼一身柔弱地出現在律師面前,完全沒有全國著名企業副總工程師的范兒。
律師心裡嘀咕,嘴裡開門見山:“宋總叮囑我必須全力以赴,完美解決寧總的難題,不讓你在工作上分心。我看瞭一下你早上傳給我的情況匯總,你有什麼要求,盡管放心跟我交底。”
寧宥毫不猶豫地道:“在我們不違法操弄的前提下,盡量輕判。”
“寧總,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句空話。”
寧宥柔弱地看著律師,依然毫不猶豫地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律師差點兒崩潰,愣瞭一下,隻能直說:“寧總打算從精力上、金錢上、人情上,付出多少?給我一個度,以便於我操作。”
“我不惜……”寧宥忽然頓住瞭,她將“一切代價”這四個字生生咽瞭回去,怔怔地看著律師,說不出話來。可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掩飾地保持微笑。她的微笑是招牌式的,笑的時候微微垂首,柔柔的,怯怯的,即使已人到中年,依然有好看的羞澀。每當她遇到難題時,總是如此微笑。
對面的律師本來很職業地對待著眼前這一票官司,可見此便心軟瞭,於是主動打圓場,周到溫和地變得嘮叨瞭:“我有數瞭。宋總也跟我介紹過你傢近況。這份委托書需要你簽一下,回頭我去會見當事人。你如果有什麼話需要我帶去的,這幾天想一下,我去之前電話聯系你。”
寧宥連忙點頭照辦。
這一關,她又一如既往順利地渡過瞭。她一向如此。陳昕兒因此說,寧宥從來好運。
可寧宥也有啃不下的骨頭,那就是她的公婆,郝青林的父母。郝青林的父親是退休教授,母親是退休副教授,都是事事通透、心裡明白的老知識分子。他們很講道理,可正因為很講道理,寧宥才會一想到要跟他們解釋他們唯一的兒子郝青林的事就頭痛。
寧宥雖然有二老傢門的鑰匙,可她基本不用,都是敲門進入。今兒也是如此。她敲門進去,便被婆婆領去日光充足的陽臺看兩人的折紙成就。郝父沐浴著下午的陽光,很是得意地介紹:“宥宥,你來看,我們樓裡的老師都在玩這個,就我們傢折得最好。你看,各個角度的對稱保證紙盤子受力均勻。我們試驗瞭,隻要擺放在重心位置,壓上三公斤的東西也不會塌。當然,我折得更好,我手指能用力。”
郝母細心,在寧宥進門時便將她細細掃描瞭一番,又怕弄錯,到陽臺上再細細觀察瞭一下,才道:“宥宥怎麼瞭?不開心?你坐這兒,曬不到太陽。我給你倒杯柚子茶,還是你春節前做的呢,我們都不大舍得吃。”
寧宥拉住郝母,忙道:“媽,別忙瞭,我不渴。我們坐著說話。”
郝母警覺地道:“不會是青林又……”
寧宥點頭,嘆道:“媽,坐,坐下再說。”她扶著神色不寧的郝母坐下,才道,“青林昨天被檢察院帶走瞭。昨天下午被檢察院帶著到傢裡搜查,我正好回傢巧遇,說瞭幾句話,基本證實他確有犯事。我早上找律師談瞭,律師估計是他們局的窩案。律師經驗足,他說以青林的職位,貪不到多少,應該是別人吃肉,他啃到點兒骨頭渣。我也想,以他的膽魄,不敢撈太多,可能是被同事提帶著,帶著點兒僥幸心理順一筆。所以,我們唯一可慶幸的是他犯的事不會太重。可律師又說,因為是窩案,一個案子裡的各位當事人都知根知底,眼睜睜地攀比著別人所受的刑罰,想運作也運作不到哪兒去。青林可能得坐幾年牢,但也不會太重。昨天,青林想讓我瞞著你們,我想,這事瞞不過去,必須第一時間讓你們知道詳情,尤其是勸青林如實交代贓款去向這事,可能需要爸媽出面瞭。”
郝父、郝母從一開始就靜靜地聽著,聽到這裡,眉頭緊緊鎖瞭起來。郝父都沒察覺手裡的折紙掉到地上,卻在中途伸手過去,握住老伴兒顫抖的手。寧宥見此,心如刀絞,不得不低頭避開,才能繼續說下去。
郝父靜候寧宥說完,謹慎地道:“宥宥,又害你受苦瞭。”可滿臉抑制不住的是對唯一兒子的擔心與憤怒。郝母早已默默垂淚。
寧宥搖搖頭,去屋裡拿來面紙,交給郝母。郝母接瞭紙,反抓住寧宥的手,也是謹慎地問:“宥宥,你……不相幹吧?”
“不相幹。昨天我們灰灰聽說後,第一個問題也是問我是不是知道青林犯法。可很不幸,近兩年,我跟青林已經不再無話不談。傢裡一直是我管賬,我沒收到過一筆橫財。他的贓款……外遇是很花錢的。我怎麼一早沒想到,沒警示他呢?可昨天下午看他的表現,他似乎不願交代贓款的去向。贓款不上繳,可能影響最終判決啊。”
郝父的手也開始發抖,他不停地搖頭嘆氣,嘆氣搖頭,卻說不出話來。寧宥輕車熟路地取來急救藥,順手遞上茶杯:“爸,吃一粒吧。別說話,靠著坐會兒。”
郝父將藥吞下,渾身顫抖著,堅持說話:“宥宥,隨他,隨他。他是成年人,讓他為自己作的孽擔責。”
哭泣著的郝母此時卻忽然止住瞭,她呆呆地看著郝父吞藥,破天荒地沒伸手,而是等寧宥坐下,焦慮地問:“宥宥,你們這兩年是不是買房子做投資?”
“有,我和青林的公積金不能讓閑著。”
郝母這才舒瞭口氣,起身到郝父身後,替郝父輕輕按摩:“那就是瞭,我剛才差點懷疑青林這幾年陸陸續續問我借的二十來萬元也是去向不明瞭呢。你們啊,投資別搞得自己生活也緊張嘛,連春節都手頭緊……哎,宥宥……怎麼……”
寧宥聞言大驚,可看看正在喘息的郝父,實在不忍澄清:“是,我計劃不周。”
郝父卻一言點破:“青林借的錢沒到宥宥手上,也是去向不明。”
郝父有藥撐著,沒出事,郝母卻腿腳一軟,滑到地上大哭,可又有話無法說出口,隻能捶自己的胸口。
寧宥一夜沒睡好的遲鈍腦袋終於慢慢轉瞭過來,領悟到郝母話裡差點兒滑走的線索:“他……他春節前又來借過錢?他……”寧宥捂著開始隱隱作痛的胸口,眼前飛舞的是昨天下午,她指出郝青林的贓款可能流向第三者時,郝青林的惡形惡狀。無須郝母確認,她已知道答案。她無力再說話。
回到傢,寧宥快刀斬亂麻,將剛簽的律師委托書撕瞭,將郝父郝母傢的鑰匙摘下來,放進信封,將郝青林案子的所有聯絡人摘錄於一張紙上,也放入信封,包裝好交給快遞。
等郝聿懷放學回傢,所有屬於郝青林的衣物已全被她打包塞進客房。郝聿懷見到的是幾乎空瞭一半的傢和一反常態、披頭散發、眼睛充血的媽媽。
“媽媽,怎麼瞭?媽媽,你好可怕,怎麼瞭?”
寧宥咬著嘴唇搖頭,阻止自己在兒子面前罵郝青林的沖動,可因為兒子關切地替她撩起一縷劉海,她的眼淚忍不住噴湧而出。她邊哭邊用筆理智地寫出一行字:“我向你爺爺、奶奶通報你爸的案子時,意外獲知,你爸背著全傢依然保持著與第三者的交往。我對你爸徹底失望!!!”
雖然寧宥激動得字不成字,可郝聿懷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裝不成男子漢瞭,與媽媽哭成一團。他已看到傢庭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