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宥下班前接到兒子的電話,兒子在電話裡吞吞吐吐:“媽,我被老師關瞭,你得來救我。”
“哪個老師?什麼事?”
“體育老師,打架。”
“你挨打瞭嗎?”
“這怎麼可能?”
“好。見面再……”
“媽,體育老師很兇的。”
寧宥一笑。她有辦法。
寧宥還是第一次到體育老師的辦公室接兒子。一進去,她便見到寬大的體育教研室裡,有膘肥體壯的體育老師在,也有其他傢長在,還有郝聿懷與另兩個孩子分居教研室的三個角落面壁。看清情形,寧宥才微微低下頭,裱糊上她的招牌微笑進門。那個膘肥體壯的體育老師一下子便沒瞭脾氣。
“下午是籃球隊第一次集訓。事情起因是張同學因為搶球失利,罵郝同學是小貪污犯。郝同學辯論過程中,諷刺張同學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李同學不甘心老友張同學在爭辯中落入下風,過來先動手打郝同學。三個人打成一團,被我扯開。現在是誰都不肯道歉,需要你們傢長做思想工作。”
寧宥滿臉驚詫與擔憂,但隻問一句:“兩個打一個?”她還將無辜的臉轉向另兩位傢長。
體育老師尷尬地道:“兩個被他打得很慘。郝同學是不是練過?”
寧宥沒回答體育老師,但對兩個傢長嘆道:“養兒子頭痛闖禍,養女兒頭痛被欺負。”她不管兩個傢長說什麼,款款起身,走到兒子身邊,附耳輕道:“贏瞭哈?”
“哼哼。”
“既然是贏傢,就大方點兒唄,發起並組織個道歉會吧,早點兒完事,咱們可以回傢吃飯。”
“嗯,隻有這樣瞭!”郝聿懷一點就通,無視體育老師的面壁要求,主動走過去,像個大人一樣地與李同學握手,發起並組織道歉。
既然如此,傢長們也無話可說,體育老師就把大傢放瞭。
但郝聿懷上車後蔫蔫兒的,而且是鉆在後座,不肯坐到前面來。寧宥驚險地倒出車子,走上直路,才敢說話。
“灰灰啊,籃球隊的同學還是第一次接觸,不像你們同班同學,瞭解你的品性,他們胡說八道難免。”
“我揍回來瞭,沒什麼好說的瞭。”
“那怎麼還士氣低落?媽媽都感覺得到你身邊大氣壓是負壓呢。你怎麼一個打倆的?”
“沒勁。”
“怎麼瞭?打這種架,沒什麼可批評的,媽媽360度無死角支持你。我們剛才主動道歉,僅僅因為我們需要拿出贏傢的姿態,我又不怪你。”
“不是。”
“那是什麼?回答問題出錯,氣撒到籃球上瞭?”寧宥基本上不會給兒子將不快悶在肚子裡的機會。
“不是啦。”郝聿懷又是悶瞭會兒,才勉強道,“今天捐款幫助高年級的白血病同學,我放棄經手,讓生活委員保管錢。”
“主動還是被動?”
“主動。”
寧宥一時也鬱悶瞭。隻一天時間,先是主動放棄接觸錢,以反常的低姿態表示他清廉的態度;然後被罵小貪污犯,以致拔拳相向,第一次被老師喊傢長,這還能是為什麼。兒子這麼小的年紀,卻得為郝青林的犯罪付出代價。而偏巧,寧宥深知那種代價的滋味。寧宥心裡氣得發狂,可後面坐著兒子,她不能表示什麼,隻能與兒子一起靜默。
寧蕙兒到女兒傢住瞭才兩天便待不住瞭,因為這兩天裡,她打電話回傢,發現兒子並未搬去住公寓。她擔心簡傢的人找上來,兒子是首當其沖。她寧可自己回去擋在兒子面前,起碼她整天閑著,容易發現動向,早發現早拉警報。而且她看到女兒最近心理負擔重,整夜整夜睡眠不良,她不敢將傢裡的事再端出來壓女兒身上,她隻能一個人擔驚受怕著。無人分享的滋味也不好受,她決定回傢。
令寧蕙兒驚訝的是,周末晚上,傢裡的燈亮著,兒子竟然沒出去。她手腳輕,自己開門進門,放下行李,到兒子房間,見兒子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在電腦上快進看什麼錄像。寧蕙兒忍不住問:“這是什麼?”見兒子沒反應,便將他耳機摘掉。
寧恕嚇得跳起來,拍著胸口道:“媽,你、你、你……你怎麼回來瞭?”
“不放心你。這是什麼?”
“公司倉庫區的監控錄像,我看看平常管理有沒有什麼異常,人有沒有偷懶。晚飯吃瞭沒?你坐著,我給你做。”
“這麼用功,好,好。你忙,我煮個雞蛋面吃,你煮不來,雞蛋要煮得稍微溏心才好吃。要不要多煮一個雞蛋給你?”
“兩個!姐姐那兒好嗎?”
寧蕙兒回到傢心裡就踏實瞭,仿佛外面再風大雨大,傢也能擋住一切。她一邊笑嘻嘻地去廚房,一邊嘮叨寧宥傢的事:“你姐反正一向外柔內剛,心裡明鏡似的,我開解也沒用,幫忙又幫不上,反而給她添累贅,還是回來。她明天要見律師。聽說律師已經跟郝青林見過面,跟她傳達郝青林的想法。”
“姐姐早就該離婚瞭,那種人渣!我這幾天每天都跟姐說一次,無論她做什麼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唯獨不幫她救郝青林。”
“你不知道灰灰那孩子多精怪,比你小時候多長幾個心竅呢,難糊弄。你姐得顧忌灰灰的想法。做媽瞭不一樣,孩子放第一位。我開脫排啦,等會兒再講。”
寧恕正好退出這一天的記錄,在小本子上記錄一筆。從他裝監控起這半個月內,宏圖公司的倉庫竟然沒有一次進貨,隻有一次出貨。因此,宏圖公司的倉庫卷簾門也幾乎沒怎麼開啟過,每天也就是倉庫管理員進出一下。寧恕看著記錄表輕蔑地笑。簡宏圖那種人管的公司理該如此。不過也難說,有些人開張吃三年,或許簡宏圖就是那樣的天才。天才?寧恕忍不住再笑。
不料,寧蕙兒才剛煮好雞蛋面,一個同行的來電將寧恕叫瞭出去。寧蕙兒無限遺憾,可不能不放。
寧恕在茶館找到朋友,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一眼也看到阿才哥。阿才哥對寧恕很客氣,起身結結實實地與他握瞭個手,拉到身邊坐下。
朋友對寧恕道:“上次你提起新力集團那塊地皮後,我們考察瞭一下,覺得有意思,想跟新力集團談談。可前一天還談得好好的,第二天那張總就變卦,說不能賣瞭。偏偏,我老丈人不肯放瞭。我今天隻好再去,正好遇到阿才哥也去,聊起來,你們竟然認識。寧總,你上回說你認識新力高層,你說為什麼新力資金緊張得都要問阿才哥借錢瞭,卻不肯賣解放路那塊地呢?”
寧恕想瞭想,道:“據我所知,新力集團前身是建在解放路那地塊上的工廠。工廠原廠長出事的時候兒子還小,就招瞭上門女婿張總替他管廠,管著管著,廠子就到瞭張總夫妻手裡瞭。現在的問題是,原廠長的兒子也都長大瞭,而且本事不小。我看張總的出爾反爾,可能跟傢庭內部一些糾紛有關,具體我也說不上來。”
對此,同為女婿的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倒是深有感觸,一下子可以聯想到許多:“果然要問知情人。要是這樣,寧總,你有辦法嗎?”
“這個……上回我跟你介紹的就是張總的小舅子,要我找機會問問他的意思嗎?”
“有說張總的老婆跟他各過各的,會不會我們得與兩口子分別協商?”
“可能還得再拉上兩個小舅子,你沒見過的那個小舅子能量不小。”
銀河地產老總的女婿很是感慨,他在銀河地產也是頗受老婆傢三姑六婆的牽制,深知其中關系之復雜。
三個人又聊瞭會兒,等分手的時候,阿才哥沖寧恕使瞭個眼色。寧恕會意,開車在別處轉一圈又回,果然見阿才哥在樹蔭下等他。阿才哥利索地上瞭寧恕的車,開門見山就問:“解放路那塊地,就這麼神?”
“是啊。香港那個李嘉誠說過,做房地產就是地段、地段、地段,那塊地的地段無與倫比。怎麼,阿才哥也打算進軍房地產?”
阿才哥搖頭,卻呵呵笑起來:“我如果拿到地,夠在你們這些房產商中間開個拍賣會瞭吧?”
寧恕心中一動,連忙道:“我們公司隻讓我做住宅,那塊地對我沒用。但我可以為阿才哥報價什麼的提供最專業的參考。隻是……新力張總的小舅子之一是田總的好朋友、好同學,我懷疑張總忽然不賣那地,與田總好朋友的阻止有關,那個……”
“我有數。我們做事,不能讓小田為難,還是不告訴小田的好。寧總,以後我們是兄弟,你如果有新力的消息,半夜三更也盡管給我電話。”
“阿才哥的事就是我寧恕的事。”
兩人再次緊緊握手。
寧恕瞧著阿才哥離去。做這種生意的人,路數大多有些野,以往寧恕是不願跟這種人稱兄道弟的。但這種野路子的人,正適合送到張立新身邊去。他什麼手段都要努力一下,借力打力也是力,誰知道哪一把努力就見效瞭呢。
簡宏成仔仔細細地閱讀來自外包調查公司的一份報告。該報告調查的是他老傢的市場,報告打開,全是各種各樣的數據。而簡敏敏就坐在寬大辦公室的寬大沙發裡,舒服得想睡著。偶爾簡宏成會跟簡敏敏說一句諸如“知道我們老傢年薪十萬元以上的個人有多少嗎”,簡敏敏便眼睛一翻,不理。
簡宏成看完,將臺燈推開一點兒,免得他的臉全暴露在臺燈光裡:“這份調查報告是我春節後讓做的,從報告提供的數據看,我們市的經濟水準還不適合開比特屋。但既然是我老傢,破例一下也可,回頭需要走個程序。你看瞭各方面文件之後,有什麼想法?”
“你是不是想騙光我所有錢?”
簡宏成一愣,不禁笑道:“好主意!”他拿起一沓資料下面壓的一隻封口嚴實的信封,想打開,又不禁皺眉放下,手掌壓在信封上,像是試圖捂住什麼。
簡敏敏也看到瞭:“信封裡是什麼?順便調查我的銀行存款?”
“你的資信得等你簽意向之後,與其他競爭者一起交給調查公司。這信封裡是我前幾天口頭讓調查公司幫我做的私活兒——調查崔傢母子。你查瞭崔傢沒有?”
“沒查。我不擔心他們。”
“如果崔傢的孩子正好在稅務機構上班呢?到這年紀,也該當上處級幹部瞭。”簡宏成拿起刀子,慢慢將信封割開,兩隻眼睛卻斜睨著簡敏敏,“隨便怎麼你一下,就夠你喝一壺的。”他抽出裡面的信紙,卻不急著看。
簡敏敏嗤的一聲:“那種人傢的孩子,賊眉鼠眼的,考得上公務員?”
簡宏成使勁“哈”的一聲笑,將信紙又裝回信封:“我最擔心的事,被你一說顯得很荒唐,我還看什麼看。晚瞭,我讓司機送你去賓館吧。我的態度就這樣,你需要跟其他競爭者一起走一下程序,但你可以有些特殊待遇,我投關鍵一票時會傾向於你。但是不是加盟,由你自己決定,我不勉強。”
“那麼高的加盟費,值得你擺出大排場來行騙。我先觀察瞭再說。順便,你把信看瞭,到底說什麼。”
簡宏成先打電話讓司機將車開到門口,然後才再度抽出信紙,抖開來看:“一兒一女是不是?”
“是啊,跟你差不多年紀。”
“哦,女兒在上海工作,兒子在北京工作,都在企業,還真不是公務員,讓你說中瞭。”簡宏成漫不經心地看幾眼,一點都不願意看第二張信紙的樣子,也懶得將信紙塞進信封,抓成一團遞給簡敏敏。可簡敏敏窩在沙發裡懶得起身接。於是,簡宏成將一團紙隨隨便便丟入抽屜:“好瞭,車子在下面等你,你回吧,不送。”他挪回臺燈,拿起第二包資料開始拆看。
“還蠻用功。”簡敏敏也不拿那兩位在企業工作的崔傢子女當回事,但她得再看一眼這個辦公室,老二才是她最大的對手之一。憑她的眼光,這個辦公室不像是臨時搭建的騙子舞臺。若真不是騙她……可老二能對她如此好心?十年前,老二可是差點被她搞進監獄,他能不記恨?簡敏敏默默看瞭會兒眉頭深鎖、專心工作的老二,意猶未盡地走瞭。
簡敏敏一走,簡宏成立刻跳起來反鎖瞭門。回到桌邊,沒等坐下,第一件事便是拿出抽屜裡的信。信紙上,白紙黑字,打印出來的字清清楚楚,女兒正是寧宥,原名崔啟真。他的第六感雖然遲到,卻正確。而毫無疑問,他一直覺得眼神不對勁,仿佛心裡藏滿秘密的寧恕,正是崔傢的小兒子。
一個寧宥,一個寧恕?簡宏成看著這兩個充滿特殊意味的名字,心裡雖然很清楚,他應該好好推測一下崔傢那個老婆為孩子改名時候的心理,可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很想找個人說說這件事,尤其是確認真相之後,他需要回顧過往的點點滴滴,需要找個同樣也認識寧宥的人幫忙回顧。他需要確認自己心中那段感情的著落。可他打開手機通訊錄,卻遲遲不敢下手。這事兒,告訴誰都不行,連告訴寧宥他已知情都不行。簡宏成的眉頭越鎖越緊。
甚至,他連多糾結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門外忽然又踢又拍,好生熱鬧。簡宏成隻得將信封往桌子裡一塞,皺著眉頭走去開門,對門外的簡敏敏道:“落下什麼瞭?這麼激動。”
“賓館門卡掉瞭,一定在你屋裡。你幹嗎關門啊?你不是有助理管著門嗎?鬼鬼祟祟。”簡敏敏似乎是被助理的阻攔惹毛瞭,邊數落邊氣沖沖地撥開簡宏成,沖進辦公室。
簡宏成隻得打發助理做事,他會對付老姐。可回頭,卻見簡敏敏直沖辦公桌。他立刻想到要壞事,可想不到的是簡敏敏走到桌邊一個冷笑,一掌壓在簡宏成掏出的第二包資料上:“你怎麼解釋,老二?不是說很用功加班看資料嗎?我走出去到殺個回馬槍,這麼長時間,你看瞭幾頁?為什麼這些資料還在老地方?怎麼解釋?騙術很高明啊。”
簡宏成見大姐的關註點並非抽屜裡的信,不由得松瞭口氣。可他心裡正煩,懶得回應責問,而是將門拉得更開,道:“行,薑還是老的辣。”
“我沒那麼容易打發。還我差旅費,還有這幾天的誤工損失。”
簡宏成隻得對助理道:“讓保安來,把她架出去。”
簡敏敏大笑:“惱羞成怒瞭?老弟,騙術太差,還得好好修煉啊。”然後她揚長而去,整個樓層都是她豪邁而得意的笑聲。
男助理連忙乖巧地道:“跟我表姐一樣,一句‘我看著你光屁股長大,這輩子都沒法拿你當正經成年人’,就把我徹底否瞭。”
“她不明白她失去的是個多好的轉型機會。人在重大選擇面前總是慌不擇路。”簡宏成嘆瞭聲氣,可他更多的是為寧宥的真實身份而嘆氣。經簡敏敏這一鬧,他倒是回過神來,著手處理最要緊的事。他得通知簡宏圖徹底隔絕寧恕,他現在有點看出寧恕對簡傢不懷好意。
不料,簡宏圖接到電話便興奮地搶著道:“哥,正要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好朋友幫我去找張立新瞭,看起來張立新跟大姐說的不是胡話,他賬面上的現金是真沒瞭,必須借錢。而且他已經開始掏自己腰包給公司買原料,要不然公司沒法開工……”
簡宏成聽得頭暈,這事兒太故事化,他不得不打斷:“你慢慢說,從頭開始說,先告訴我你朋友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張立新待見他。”
“他爸的擔保公司在我們這兒吧,隻要是懂點兒銀行的都知道啊。他拿出名片去,誰都認啊。”
“他既然這麼能,你請他辦點兒事之後,是不是現在一起吃飯慶祝一下?”
“哈哈,那肯定的,朋友要有來有往嘛。”但簡宏圖忽然意識到哥哥的話裡有點兒不對勁,他立馬心虛地問,“哥,是不是我又做錯瞭?”
“不知道。我隻知道田景野前一天去找張立新,張立新後一天就把田景野的履歷摸清楚,直接摸到田景野傢門口,還摸出我與田景野的同學關系。張立新一向謹慎,尤其在借錢這等大事上,你能擔保他沒叫個人後面跟著你朋友?”
“哎喲,我等下吃完走後門。”
“晚瞭。”簡宏成掛斷時,心裡暗暗地嘀咕。但簡宏成也沒把此事太放心上,因為今晚上他心中一團亂。等過會兒才想起,他忘瞭打簡宏圖電話的目的,他隻得給簡宏圖發條短信過去,鄭重提示寧恕這個人不可接近。
寧宥大清早載著郝青林父母到律師樓。走出車門,郝父仰頭看看律師樓所在的大廈,嘆道:“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與律師打交道。”
郝母卻是異乎尋常地麻利地關車門,收拾坐皺的衣擺,挽起還在感慨的郝父,道:“快上去啦,律師等著給你說青林的事兒呢。”
寧宥下車後檢視瞭一下車子,才走到二老身邊,細聲細氣地道:“我跟律師打交道也沒經驗,今天幸好我們也算是三個臭皮匠瞭。剛才路上我不敢分心討論,我想問的幾個問題與爸媽一致,我們誰問都一樣。但顧維維的問題他打算怎麼處理……我等下中途會找借口退出一會兒。”
“這個問題我們不關心。”郝父斬釘截鐵地回答,“宥宥啊,你太慣著青林。”
“他都這樣瞭……”寧宥低頭嘆息,與郝傢二老一起進大樓。郝母在邊上看著放心不少,她最擔心的還是兒子進去後,兒媳將兒子甩瞭。
一行三人上到律師事務所的樓層。周末的事務所很安靜,看不到人。三個人正對著緊閉的玻璃門議論呢,裡面律師迎瞭出來。
郝父自覺地作為帶頭人,上前自我介紹,與律師握手。寧宥幾乎是打斷他們的寒暄,搶著問道:“青林受苦瞭嗎?他身體還行嗎?”
郝母一路隻盤算著這個問題,被寧宥搶先一問,她眼淚立刻出來瞭,不禁緊緊握住寧宥的手臂,與兒媳前所未有地親近。
“郝科精神狀態不大好,難免的。身體倒是沒見異常,也應該沒受什麼折磨,你們放心。裡面會議室請。”
郝母放瞭老頭子的手臂,改為緊緊挽住寧宥的手臂,兩人跟在律師和郝父後面走進會議室。然後,郝母又是與寧宥坐在一起。
還是郝父問出最關鍵的一個問題:“青林確定有問題嗎?”
“這幾天來,你們應該已有心理準備,我就有話直說吧。這是一個窩案,郝科在裡面是從犯,他說拿到的錢大概十萬元,自己平時用光瞭。他沒記賬習慣,具體每一筆的情況隻能憑記憶……”
律師說到這兒,體貼地頓住瞭。他看到來者三個人中郝父低下頭去深深嘆息,郝母則是與寧宥兩個人的頭拱在一起輕輕啜泣。
律師有些納悶地看著寧宥,這一次會見,寧宥的態度與上一回完全不同,上一回雖是驟逢打擊,可依然表態果斷幹脆,這一回按說已經有心理準備,卻怎麼一個勁兒地悶頭哭泣呢?
郝父本想繼續問,可被身邊兩人的哭泣攪得心亂,隻得勸道:“我們先說要緊事吧,律師的時間寶貴呢。”
“是,但……”寧宥抬起臉,想收起淚水,可旋即又埋頭捂住瞭臉,抽泣著道,“灰灰昨天讓籃球隊的兩個同學打瞭,他們罵他是小貪污犯。”
一時,連郝母都停止瞭哭泣。可停頓過後,郝母哭得更痛苦。所有的關心,都在悄沒聲間轉移到瞭孫子身上。都知道,未判之前,或許還可以說郝青林隻是嫌疑人,可能無罪。可現在郝青林已經向律師承認瞭犯罪,此後他們大人倒也罷瞭,小小的孫子可怎麼辦?他們都是做教育工作的,都知道小孩子無法無天起來比大人更可怕。灰灰以後頭上頂著一個犯罪的父親,該如何在學校行走?會不會挨更多的揍?更別說各種重挫自尊的鄙視。
郝父說起這些原委,再也克制不住情緒,不得不再次吞藥。
從律師樓出來,坐回車上,一行三個人都沉默,掛著眼淚沉默。好久,郝父道:“宥宥,我們給灰灰辦出國讀書吧。”
寧宥點頭:“昨天傍晚在體育老師辦公室看到灰灰,我心都碎瞭。”
郝母道:“趕緊的,趕暑假後開學就可以出國念書。”
“直系親屬犯罪,會影響簽證嗎?我記得我以前辦簽證的時候,需要公安局提供的無犯罪記錄證明。”郝父認真地問。
一時,車內三個人面面相覷。寧宥立刻拿出手機上網輸入關鍵詞搜索,搜索網頁一打開,她便嘆瞭一聲,將手機遞給二老:“看樣子會。”
“作孽!作孽!宥宥,無論如何,你盡一切努力替灰灰辦出國留學,青林官司的事由我們來,你別分心瞭。灰灰出國需要的任何手續,我們不計一切代價做到盡善盡美,一定不能讓灰灰身心同時受傷,灰灰還太小。有什麼需要,你別為難,盡管說。”郝父作為中流砥柱,再一次做出決定。
寧宥嘆道:“不瞞你們,現在可能需要賣掉一套房子。簽證,找中介,找學校,第一年的學費等,都是節外生枝的費用。費用不小,我不得不湊筆錢。我現在還沒頭緒,等回頭厘清瞭,給爸媽一份書面文件,請爸媽屆時通過律師與青林商量一下。傢裡大宗財產的處置,他需要知情。”
郝傢二老竟是不約而同地松口氣。回到傢裡,郝母道:“還以為宥宥會提出離婚,給灰灰一個清白身份,她就是今天在律師那兒提出來,而且讓青林凈身出戶,我們也沒理由反對。想不到她這麼好,這時候做事情還光明正大顧及青林。”
郝父也贊同:“她是真心對青林好,真心為這個傢好,青林這個畜生,不識好歹,唉。”
寧宥送郝傢二老到傢後,立刻轉到以前買房時接觸過的中介,要求中介將她手頭的兩套房子都賣掉,必須找全款、現金、一次結清的客戶。對於中介的疑問,寧宥說是需要為兒子辦出國留學。這是個好理由,比老板還債、老板娘鬧離婚等理由更可信。中介立刻寫在二手房介紹上。
從中介那裡出來,寧宥給田景野打電話:“田景野,我把兩套房子交中介瞭。等買房款過來,我打算放一筆現金到你那兒,請你幫我收著,放你賬號上,行嗎?”
田景野道:“行,我會新開一個專門給你的賬戶,教你怎麼操作。唯一的問題,讓我知道一下我在做什麼。”
寧宥稍微猶豫瞭一下,但立刻清楚地道:“我在謀劃離婚,我不願讓郝青林分到一分錢。”
“勸你三思。我前妻也這麼待我,雖然我當時的所作所為確實對不起傢庭,毀瞭我的傢庭,可她那麼做依然對我傷害至深。”
“你不一樣。”
“正因為我不一樣,才能想方設法理解我前妻。尤其是我能東山再起,我的心態一直正常,才能理性對待我前妻。但郝青林那種坐辦公室的,早已自廢武功,他出來後一無所有,你說他會怎樣?”
“謝謝你,田景野,我已經考慮到瞭。”
田景野結束通話後,皺眉看著手機發呆,一直到手機屏幕歸於黑暗也沒抬頭。他想瞭很多過去的事,直到有同事進來喊他。有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要求見他。田景野既然開店,當然誰來都不拒絕。他走出去,看到站在店堂角落的一位戴著墨鏡、六十來歲的人,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出是誰,也不知找他做什麼。
他走到那人近前。兩人一握手,那人便湊過來輕道:“我是鄭偉崗,很高興認識你。陸行長介紹我來,我們到你辦公室說話?”
田景野大驚。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本市著名企業傢,他常見此人於電視上、於報紙上、於人群包圍中,難怪似曾相識。但不知此人為什麼來找他,他連忙將人往辦公室裡請。
對於田景野的端茶倒水,鄭偉崗表現得謙遜有禮,又同時觀察著田景野。田景野也知道這種人的眼睛如X光機,不好糊弄。他坐下就笑道:“陸行長好嗎?我出來後沒敢去拜訪他,避嫌,他畢竟是公職人員。”
“阿陸說你謹慎,知道你不去找他的原因。他說,他讓人帶話,要你暫時不去見他,也是有他的苦衷,希望你見諒。”
“謝謝陸行長,他見外瞭。我坐牢時豐衣足食的,就是因為好多朋友往我賬戶上存錢,我知道陸行長借手朋友幫襯我許多。我早年年少輕狂,沒聽他的話,他卻事後處處關照,我愧對他。我現在如果出現在陸行長面前,他一定會傾盡資源幫我東山再起,可我不敢。我已經辜負他一次,不敢再害他為我操心。”
“你是明白人。除瞭阿陸,另有幾個我信任的人向我推薦你。有關你的情況,我聽說許多,大傢都佩服你的為人,也佩服你的業務能力。我開門見山吧,我有幾個重要問題要請教你、委托你,前提是,你必須為你我的聯系保密。”
田景野一愣,猶豫瞭一下,抵住誘惑道:“謝謝鄭總青眼。不過,我雖然坐牢一次,但還是不想沾手目前法律不允許的事。”
“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知道的,我們經商的心裡都有朝不保夕的擔憂,做得越大,越是擔心得半夜驚醒。我需要給自己留條避人耳目的後路,而且這條後路是需要經得起挑刺的。阿陸說,他拿性命替你擔保。”
田景野驚呆瞭。陸行長拿性命替他擔保?他忍不住將對面的鄭總當成陸行長,緊緊握住瞭鄭偉崗的手。
簡宏成的周日乏味得驚人,醒來後,便將手機連上充電器,給一個個長輩打例行請安電話:老媽、從小學到大學的老師們、過去到現在提攜他的前輩們、已經離開生意圈的老友們……
簡母今天高興,小兒子肯來與她吃午飯,又帶來老大、老二合作的好消息,她在電話裡對簡宏成道:“老二啊,聽說老大在你那兒。還是你氣量大,肯退一步。”
“這事沒成。可能我態度太好,大姐反而不敢相信我,以為我反復騙她。我司機說,她恨得連個正眼都不給我司機。”
簡母又鬱悶上瞭:“你們姐弟三個什麼時候才能和好?”
“媽,我會努力的。大姐頑固,需要有耐心給她創造環境,讓她轉變觀念。中午吃什麼?很想吃你做的蔥燒大排。”
簡宏圖見他媽甩電話機,以為她想掛斷,連忙擠過來湊在他媽耳朵邊問:“哥,報告,寧恕請我晚上一起吃飯,客氣得跟口香糖一樣,我怎麼回絕他都有理由黏著我不放,我該怎麼辦?”
“他有什麼事?”
“不知道啊,一定要介紹他們房地產界的朋友給我認識。哥,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你不讓我跟他吃飯?”
“我看他眼光不正,你肯定吃他的虧。你絕不能與他有瓜葛。”
簡宏成放下電話沉思。他不願將他調查來的寧傢姐弟的情況透露給其他任何人,他這麼做,為的是保護寧宥,可現在寧恕一再招惹,他看得出寧恕來者不善。他毫不猶豫,一個電話打給朋友:“上回讓你調查的那個叫寧恕的,你幫我盯他一個月。”
簡敏敏氣呼呼地下飛機,氣呼呼地回傢,打開門卻覺得有異,兩條狗沒如常撲上來表示親熱,保姆沒立刻應聲上來迎接,而且整個屋子光線暗沉,原來窗戶都拉起瞭厚窗簾。簡敏敏心說,保姆肯定又溜號回傢幹私活兒去瞭。她先進去衛生間洗手,不料開門就見她的兩條寶貝大狗被五花大綁地捆住撂在地上。簡敏敏大驚,立刻退出,當即見客廳出現兩個男子。這兩人她都認識,是張立新的秘書和安保部經理。
“你們幹什麼?想犯法嗎?”簡敏敏雖然口氣逼人,可心裡早虛瞭。論當下形勢,她不是兩個男人的對手。尤其是她的包落在兩個男人控制之下,她無法拿手機報警。
秘書恭敬地道:“張總希望跟您不受打擾地談話。張總已經在路上。”
“保姆呢?放開那兩條狗。”
秘書笑著退後:“張總他很快就到,就在附近喝茶呢。您請坐,請坐。”
簡敏敏不敢輕舉妄動,難得老實地哼瞭一聲坐下。
果然,張立新很快趕來。他一到,其他人便退走瞭。
張立新的臉色很難看,上來便聲色俱厲地道:“說吧,你們姐弟仨想幹什麼?你傢老二委托他高中同學給我設局,你傢老三也敢讓朋友對我設局。你剛從深圳回來吧,跟你傢老二和好瞭?一起對付我?怎麼對付?別玩什麼陰謀詭計,真刀真槍來吧,我接著。”
“放屁!你想怎麼樣?殺瞭我?真刀真槍來啊,我接著。”在丈夫面前,簡敏敏毫不示弱。
張立新冷冷地道:“我不犯法,但我殺你的寶貝狗。”說著,他抄起從廚房拿來的菜刀,走向衛生間。
簡敏敏尖叫一聲沖過去,擋在衛生間門前:“行,我認栽。我告訴你,昨晚若不是我殺個回馬槍,差點被老二騙光一生積蓄。你呢?前幾年公司生意還好的時候,你當然不用怕老二,但現在,即使老二不動手,你也很危險,除非你跟我聯手。”
“你跟我聯手?你敢對你親弟弟下手,敢把你爸氣死,敢把老公趕出門,你這人能信?你什麼都要撈在自己手裡才放心,你這人能合作?除瞭你這兩條狗,誰敢跟你在一起?”
“別殺我狗狗。我告訴你,你隨便怎麼做都行,隻要別賣老廠那塊地,那是老二的死穴。你可以拿老廠那塊地跟老二談,隻有這種情況下他才會坐下來跟你談。產權在你我手裡,合理合法,他再怎麼也得認。他想要地,隻能跟你談。”
“廢話,他現在是拿刀對準我的喉嚨,要我把地白給他。談?他會跟你談?”
簡敏敏一時閉嘴瞭。不得不承認,張立新說得在理。好久,她才道:“地在你手裡,你即使賣瞭,也不會分我一分錢。地到老二手裡,他已經明確說瞭,不會有我的份兒。反正我都拿不到錢,我不管。”
“你不管?好,我替你管教你那兩條惡狗。”
簡敏敏死死護住衛生間的門,死活不讓張立新進門:“讓我想想。”為瞭兩條相依為命的狗,她急瞭,一邊沖張立新尖叫,一邊看向兩條掙紮的狗,嘴巴呶呶連聲,以示安慰。
“好,你慢慢想。我抬走這兩條狗。你什麼時候退出跟你傢老二的聯盟,想出辦法逼退老二,我什麼時候把狗還你。你放心,我領走你的保姆,隻要你好好做人,她會把你那兩條寶貝狗照顧得好好的。我本不想為難你,但我現在公司艱難,我所有心思都得花在公司上面,沒空跟你們簡傢一群瘋子鬥,我隻能出此下策。給你半個月時間。”
“現在的老二不是剛畢業時候的老二,半個月怎麼夠?”
“半個月,收兩條狗,還是收一鍋狗肉煲,隨你便。”
“張立新,隻要你留下狗狗,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
“對你這種出爾反爾的小人,沒辦法。”張立新喊來兩位助手,他一個人奮力擋住發瘋一樣的簡敏敏,讓兩名助手將狗抱走。
簡敏敏扭打不過張立新,要在以往,她會咬、會抓,什麼都做得出來,可今天她投鼠忌器,隻能眼睜睜看著狗狗被抱走。張立新終於放開她時,她披頭散發地隻會大喊:“半個月怎麼夠?半個月怎麼夠……”
張立新走到門口,將菜刀在狗脖子上比畫一下,才冷笑著將刀遠遠地扔掉,關門一走瞭之。
簡敏敏追到窗邊,抓開窗簾,親眼看著他們將狗抬上車。她看到兩隻狗狗的眼睛無助地到處搜索她,她心急如焚。很快,羅威納的耳朵捕捉到她的拍窗呼救聲,四隻眼睛眼淚汪汪地轉向她。她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嗚咽。但那些人不管,為瞭把狗順利塞進車子後備廂,他們竟使蠻力,扭彎它們的腿。簡敏敏心疼得團團亂轉,沖向大門。可門外不知被做瞭什麼手腳,她竟打不開自傢的門。沒人理會她的拍門大呼,不,可能有人理會,但那理會必然是嘲笑或者冷笑。耳聽得汽車得意地叫喚瞭一聲跑瞭,簡敏敏知大勢已去,頹然跌坐到地上。她的眼睛也流露出無助。
簡敏敏手中的手機亮瞭再暗,幾次三番,可她竟找不到合適的可以求助的人。傢醜不可外揚,她還得在外面裝作新力集團的老板娘呢。可傢裡人呢……沒一個用得上的。
但是,簡敏敏從來不會真正認栽,她甚至都懶得流淚。從未有人同情過她的軟弱,在她軟弱的時候,也正是被欺負得最狠的時候。
簡敏敏隻發瞭一會兒呆,便立刻利索起身,翻窗而出,將串聯大門門環的鐵索解開扔掉,打開傢門。那隻來回一趟深圳的行李箱又被她原封不動地拎上車,她再奔機場,再飛深圳。
鄭偉崗走後,田景野難抑激動的心情,忍不住走出去,到人跡罕至的大草坪上給簡宏成打電話,這樣可以酣暢地大聲說話。他聽到電話裡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不禁奇道:“在幹什麼?你要是忙,我等會兒打給你。”
“別掛,我在跑步機上走路。”
“哈哈,你鍛煉?太陽從西邊出來瞭?”
“看他們在群裡諷刺胖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瞭。”
“嘿嘿,是被寧宥那句‘長相天生,體形走樣全是自暴自棄’刺激到瞭吧?”
“哈哈,正是。知道嗎……呃,算瞭。你找我什麼事?”簡宏成這兩天胸口一直翻滾著寧宥傢與他傢的仇恨,極想找個誰說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下瞭,他不敢說。
“我知道什麼?是不是我錯過瞭什麼?”田景野不放過。
“我不能說,說瞭連幻想都無法立足瞭。我這兩天的狀態就是原來如此——不是我差勁——還不如不知,六神無主啊。哎,你怎麼來瞭?”簡宏成感覺身後似有涼風削肋骨而過,回頭竟見大姐簡敏敏黑著臉站在他身後,也不知站瞭多久。
“你有事?要不你有空立刻給我個電話。”
“你說,你說,不相幹。”簡宏成兩眼看著他姐,心裡不禁嘀咕,難道早上沒趕上飛機?
“除你之外,又有人非常信任地將大筆資金交給我打理,原因是以前的朋友們拿命替我擔保。我很激動,非常激動,原來朋友們還認可我的人品。朋友認可的意義比讓我重操舊業甚至更上層樓更讓我激動。”田景野雖然臉上依然皺紋縱橫,掛滿厭倦,可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瞭,兩隻腳不由自主地大踏步走,一個人在草坪上亢奮地繞圈子。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這下你還有理由消沉嗎?立刻、當即、必須把店門關瞭,誰耐煩做那些小門小戶的生意。”簡宏成也替田景野高興,又不得不分神管著大姐的動向,一心兩用,腳下便亂瞭,他的“運動細胞缺乏癥”徹底爆發。
“店門不關,我得給人一個交代,也得給兒子一個他的小腦袋瓜想象得到的身份,讓他對他的父親放心。你忙吧,回頭找你好好喝一杯。”
“行。要不你現在找棵樹撞幾下,假裝是我高興得揮拳頭揍你。你恢復正常,很好,很好……哎喲……”簡宏成終於小腦紊亂,掉下跑步機,跳瞭好幾步,撞上隔壁一臺跑步機才得以穩住,“我摔下跑步機瞭,哈哈。過幾天就去找你,你準備好酒。”
田景野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是縱身一個飛躍,在空中雙腿亂蹬,硬是將自己摔到草地上。他在草地上耍無賴似的對著天空亂笑,傻笑。
簡宏成即使面對他大姐瞭,依然是收不住的滿面笑容:“你想通瞭?”
“對,我想通瞭。方便在你公司健身房談私事嗎?”
“去我辦公室吧。”簡宏成笑著,邊走邊將田景野的喜訊記錄到手機記事簿上。他步速很快,但不妨礙他的記錄。
簡敏敏後面看著覺得陌生,她大弟能笑?以至於簡敏敏也問瞭一句傢常話:“你星期天也在公司?”
“做老板的哪有休息日?”簡宏成走進電梯,忍不住彎曲一下手臂,看自己的肱二頭肌。可再用勁也擠不出個像樣的。
簡敏敏斜睨著,不語,但臉上依然肅殺。
簡宏成忽然想到時間已不早,看一眼手表,道:“都吃晚飯時間瞭,要不邊吃邊談?”
“我晚上節食。”
簡宏成將辦公室門打開,放大姐進去,示意助理回傢後,才緊閉大門:“說吧。”
“行。我回來不是跟你談加盟,而是來跟你算一筆賬,我為簡傢付出多少的賬。你想聽嗎?”
“你無非想告訴我,現在我得替整個簡傢還債。你先心算一下吧,免得最終資不抵債。”
“反之,是不是還債的事完全著落在你頭上?”
“行。”
簡敏敏沒想到簡宏成大包大攬,反而有些狐疑地掃視兩眼,才道:“從爸爸被刺說起。我當時高二,雖然成績不如你出挑,但考大學不成問題,老師們都說我努力一把可以上重點。當然,你可以說這是廢話。”
“我沒說。我從小知道你成績好,不過偏文科。”
“那天,我幾乎是第一時間被張立新用自行車從學校帶到醫院。當時,急救醫生給爸爸做瞭止血,需要立刻送上手術臺。但爸爸非要把別人都趕出去,跟我和媽單獨談話。當時麻醉藥稀罕,爸止血時沒上全麻,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臉色也因為失血過多變得蠟黃,人虛得眼睛都快睜不開,剛裹的紗佈還在滲血,可爸非要跟我談完才肯進手術室,命都不要瞭的樣子。”
簡敏敏回憶時,滿臉都是憤怒,而不是其他,令簡宏成詫異。但簡宏成不敢打斷,有些細節,連他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怕吱聲得不是地方,這姑奶奶壞脾氣上來又不肯說瞭。
“爸第一次這麼重視我,他又幾乎是躺在血泊裡,他當時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說是吧?等我多年以後長大瞭才回過味來,爸當時根本就是拿命來逼我。他拼著老命跟我說,工廠是承包的,他如果倒下,沒精力管好廠,交不足承包費,明年承包到期,就得把工廠交出去。媽在旁邊補充說,醫生剛才說瞭,爸搶救過來後,不可能再出差,身體吃不消。爸說張立新是個好人選,但他是外人,這麼大一個廠子交到張立新手裡,他會生歪心,要我退學盯著他。我想,退學一年,等爸身體差不多瞭,我再復學也行,當然答應。我在傢是老大,我應該啊。但爸又提出讓我立刻嫁給張立新,這幾天就結婚。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張立新歸順,明年承包期到後,張立新不會搶走承包權。我說不行,我跟張立新差十歲,他傻大黑粗的,在農村還有未婚妻,我不嫁他,我保證能盯住張立新。但隻要我不答應嫁,爸就堅持不肯上手術臺。媽急得對我跪下,砰砰磕頭,要我給爸一條生路,頭正好磕在爸爸流出的一攤血上。你想想,你仔細想想。”
簡宏成驚得合不攏嘴,幾乎不敢相信,又覺得順理成章。
簡敏敏咬牙切齒地道:“我隻能答應!他們那是賣女兒,但我隻能答應!等爸進瞭手術室,我轉身去砸瞭崔傢出氣。所以,你以為廠子理所當然是我們簡傢的嗎?不。廠子之所以還在簡傢,是賣瞭我換來的。你和全傢後來的好日子,全靠我的賣身錢換來的。同意嗎?這是第一筆賬。”
簡宏成不禁順服地點頭。他飛快地將重點記錄到小本子上。
“但沒完。”簡敏敏怒目圓瞪,喝完一杯水,狠狠將杯子摔瞭。這一回,簡宏成什麼都沒說,看著她摔。
“我當時也嚇壞瞭,整個人蒙瞭,發瘋一樣。爸爸手術後,麻醉藥性過去,痛得死去活來。我跟媽眼睛都不敢閉一下,整整伺候瞭兩天兩夜。等爸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逼我跟張立新同房,造成事實婚姻。我當時鮮花一樣,又是廠長女兒,張立新當時也年輕,看不懂爸的算計,當然求之不得。但我哪肯。爸為瞭讓我就范,指使媽做瞭一件卑鄙無恥的事……”
“打住。”簡宏成不得不張嘴叫停,他以前都沒往那地方想,可現在大姐說起來,他隻要腦袋正常,就能猜到結尾,“第二筆。”
“第二筆你該這麼寫……”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寫。爸媽都對不起你。”
“隻是對不起嗎?他們不拿我當女兒,他們又何嘗拿我當個人?可那時我太幼稚瞭,竟然忍氣吞聲,試圖做他們的好女兒。既然生米煮成瞭熟飯,就好好做張立新的老婆,再有氣也出到外面去……”
“還……還有第三筆?”饒是簡宏成歷經磨難,心性堅毅,此刻也有點吃不消瞭。
口齒伶俐的弟弟忽然結巴,立刻提醒瞭簡敏敏。她今天到這兒是來討債的,而不是訴苦,她不能感情用事,婆婆媽媽。簡敏敏心裡飛快評估瞭一下簡宏成的臉色,猜測瞭一下簡宏成心中的激蕩,胸有成竹地道:“怕瞭?我讓你歇口氣,我們先算賬。第一個問題,你還認為新力集團和老廠地皮是簡傢的產業嗎?”
簡宏成不得不拿出平日裡管理者的官樣口徑答復:“我過兩天給你答復。”
“第二個問題,你高中到大學,一直是我養著你,你錦衣玉食,靠的全是我。我即使跟一般無知爹娘一樣,當眾給你兩個耳光,你又能有什麼話說?但你從小到大,除瞭想著接替張立新的位置,可曾想過報答我?”
簡宏成誠懇地道:“你說話,想要什麼?”
“先記賬。第三個問題,我有沒有資格跟你談條件?”
“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這句話是簡宏成前不久回老傢時,指著簡敏敏的鼻梁說的,當時,他理直氣壯,甚至義憤填膺。簡敏敏這人,幾乎人皆雲可殺,他曾經吃足簡敏敏的苦頭,可今天他動搖瞭。他沉默瞭會兒,還是官樣口徑:“我過兩天給你答復。”
“三個當事人,活的還有兩個。你去問媽吧,她自己也是為簡傢什麼都肯犧牲,她認為,我也該為瞭簡傢什麼都做,她不會覺得有什麼錯,她不會瞞你。但據說你腦筋不是很好嗎?你現在判斷判斷,我說的是真還是假呢?”
“先別武斷說真假。你一天飛個來回,必然有要緊事,說吧,我盡力而為。”
“張立新把我的兩個寶貝扣留瞭,條件是我在半個月內想辦法讓你退出對他的迫害。我要你救出我的兩個寶貝。”
“哎,這是傢務事,我不便插手。以你的脾氣,萬一你的兩個寶貝也不願與你相處呢?”
“我那兩個寶貝在澳大利亞讀書。張立新太混賬,看見二奶眉開眼笑,看見我不到十分鐘一定吵架,孩子們怎麼能在傢待著,不如送到貴族學校寄宿。張立新今早搶走的兩個寶貝是我養的兩條羅威納,人不如狗,知道嗎?我給你兩條路,一條是退出迫害張立新,一條是半個月內把張立新打得服服帖帖,交出我的兩個寶貝。你但凡有良心,這件事先替我辦到。”
“半個月?為什麼是半個月?你別急,你那兩個寶貝暫時不會有問題,你靜下心,好好把經過說給我聽。”
“有什麼好說的,就這倆辦法,你做得到哪個就選哪個。”
“萬一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呢?而且你這倆辦法不是為難我嗎?說說吧。再說在張立新那兒受的氣你都還沒來得及找朋友傾訴一下是不是?這麼憋著會憋出病的,不如跟我說說,一傢人反正知根知底,沒什麼不好意思。”簡宏成在聽瞭大姐年輕時的悲慘遭遇後,即使還沒找媽媽驗證真假,可他一直說話挺誠懇,態度也誠懇。
“對啊,你們兄弟倆從小光屁股都是我抱大的,有什麼不好意思。”簡敏敏言語上討來一些便宜,終於有點心理平衡瞭,才肯一五一十說出今早回傢遭遇的突襲。
簡宏成這回拿正眼對著大姐,認認真真地聽,即使對他們夫妻的不正常關系有些吃驚,可相比前面大姐給他的大劑量舊時信息,這些都是小意思。聽瞭一些他就大致有數瞭,拿起手機,開始找張立新的號碼撥出。
張立新接到電話,首先便聽到他妻子氣憤的背景聲音。雖然他聽不出具體在說些什麼,可起碼,他的部分目的達到瞭。他冷冷地道:“姐弟和好瞭?”
簡宏成呵呵一笑:“姐弟什麼時候真吵過啊。是瞭,姐夫,我跟你澄清一件事,你說我指使同學田景野給你下套,挖你內幕,還說老三也在這麼做,這不可能。我要害你的話,不會做那麼粗淺的佈局,他們那麼做,最多看到幾份稅務局裡也能看到的報表,還是你加瞭料的,對你有什麼殺傷力啊,呵呵。”
簡敏敏數落得上瞭興頭,不管簡宏成是否打電話,一個勁兒地繼續罵張立新,以便電話那頭聽到。可她的一隻耳朵還是留給通話內容的,聽到最後,不禁一愣,閉瞭嘴。簡宏成這是什麼意思?
張立新也呵呵譏笑道:“對啊,對啊,一定是老三那不成器的亂來,呵呵……”
“是啊,老三還來找我邀功,我剛還批評他打草驚蛇。我若佈局,即使知道什麼去年底為瞭偷漏一點兒增值稅,去虛開七份運輸發票啦,今年初為瞭讓無法享受退稅的貨物享受出口退稅而虛報貨名,通過向報關公司行賄,以免開箱查驗啦,我都懶得說,小兒科,太小兒科,呵呵。姐夫綁架大姐兩條寶貝狗也是小兒科,跟狗嘛就別過不去瞭,還給她吧。這就讓保姆領狗回傢行嗎?”
不僅電話那頭的張立新驚呆瞭,連急著復仇的簡敏敏也驚呆瞭,夫妻倆竟不約而同問:“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簡宏成笑容可掬,但隨手就將電話掛瞭,看向簡敏敏,“大姐,不用愁你傢倆寶貝瞭。要不,我讓司機帶你在深圳好好走走?”
簡敏敏不理示好,緊張地追問:“你別打岔,我問你,你怎麼知道張立新那些事?你沒忘瞭捎帶調查我吧?”
簡宏成一臉無賴地笑道:“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我不過是憑經驗猜的,哪傢企業不是那麼做的,需要調查嗎?呵呵。”
“別跟我打馬虎眼。”簡敏敏的嚴厲有些虛張聲勢瞭。
“真沒蒙你。大姐,請看電腦,這是我們人事總監的照片,看不出吧,她跟你同齡。她每天工作量極大,可她性格樂觀,看上去愣是比你年輕得多。大姐,你也該享受享受,想開點兒,別爸媽把你拴張立新身上,你還真把自己一輩子都拴張立新身上,鬧得自己不痛快。心情不好是身體的大敵,知道嗎?我看你暫時在這兒住幾天,我讓司機帶你玩遍深圳,再去香港做做美容……”
簡敏敏本來一直追問簡宏成如何調查到那些信息,有沒有調查她,可往電腦隻看上一眼,她的手便忍不住捂住臉放不下來。她清楚自己的蒼老。面對著簡宏成花好朵好的安排,她沉悶地道一聲“滾”,起身就走。
可簡宏成熱情洋溢地給瞭一句:“大姐,親情提醒你一句,看清雙方實力,選擇一傢押寶,然後穩定持有,這樣對你最有利。”
簡敏敏在門口停住,背著身子想瞭會兒,道:“跟張立新鬥,好歹你一腳,我一腿,有來有往。跟你鬥,我連渣都剩不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為人?你就是爸的翻版,心腸跟生鐵一樣又冷又硬。我是爸親生的,爸都能把我這個女兒賣瞭。我才是你姐,你還不知怎麼賣我呢。”簡敏敏轉身,看著張口結舌的簡宏成,“怎麼,讓我戳穿瞭?你要是有點人性,能吊著你孩子媽那麼多年不結婚?我還好歹為瞭孩子不跟張立新離婚,送孩子出國遠離是非。你呢?你有想過你孩子以後怎麼在人前做人?虎毒不食子,你比禽獸都不如,我才不會相信你。”
“我跟我孩子媽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始亂終棄?”
簡宏成愣瞭一下,決定不解釋,起身道:“行,你慢慢選擇站對吧。我讓司機過來,以後無論你來深圳或者去香港,這個司機歸你專用。”
簡宏成的良好態度讓簡敏敏也是一愣,但她很快冷笑起來,揚長而去:“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呵呵。”
簡宏成也是回之以“呵呵”,可這一“呵呵”,竟是空洞僵硬地持續瞭好一會兒。他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連忙看一眼時鐘,見時間合適,便一個電話撥給陳昕兒。
陳昕兒好不容易等到簡宏成的主動來電,連忙接通後,看看依然熟睡的兒子,輕快地跑出去接聽:“喂,你這工作狂一定又忘瞭今天周末,小地瓜不用上課,還睡懶覺呢。”
“喲,沒吵醒他吧?他想我沒有?”
“還好,我一聽見就按掉。不過……”陳昕兒意有所指地道,“其他蹲移民監的太太說,那些在國內的爸爸為瞭維護與孩子的親情,一般起碼一天一通電話給孩子,很多還是早晚來電。”
“是這理。說起來,雖然我明確跟你表明過,我跟你沒感情,不會跟你成為夫妻,但我們目前的關系也不合常理。起碼小地瓜可能理解不瞭。這樣吧,我會安排一下時間,與你協議結婚,然後離婚。那樣一來,我們的關系會比較名正言順,小地瓜也能接受,你看呢?”
這一段話,在陳昕兒聽來,心情如坐過山車,飛快地直沖雲霄,又飛快墜入深淵。她舉著手機呆住瞭,完全無法說話,軟軟地倒下去,趴坐在地板上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