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自從郝青林出軌後也經常不著傢,可從他出事被抓起,每到晚上,寧宥就覺得傢裡冷清得可怕。晚上,她收拾完之後,忍不住照這幾天的常規又蹭進書房,試圖與兒子待在一起,消解一下寂靜。可這回郝聿懷不幹瞭:“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盯著我也會做好作業。”
“我又不是盯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你肯定在背後盯著我,我有芒刺在背的感覺。我沒法專心啦。”
“前陣子我一直坐這兒,你不是好好的?”
“不一樣,前陣子爸爸被抓,我得照顧你,才讓你待在書房。”
寧宥不禁覺得好笑,想揭發前陣子兒子不敢一人睡覺,到她屋裡打地鋪的事實。可作為媽媽,她忍住瞭。她笑著起身道:“還以為你怕一個人待著又不好意思說,我急你所急才主動涎著臉要求蹭書房。行,讓給你吧。”
郝聿懷老氣橫秋地道:“看來我們母子需要加強溝通。”
寧宥撲哧笑瞭出來:“我巴不得你跟我溝通呢。可每天吃飯時間都是我撬著你牙齒讓你開口說話的呢。”
“這要怪媽媽菜做得太好。我隻有一張嘴,每次一上飯桌,我就糾結是吃飯好呢,還是說話好呢。當然,這是馬屁。”
寧宥笑得連電腦插座都拔不下來,正想回話呢,忽然停電瞭:“怎麼回事?對瞭,電熱水器正開著,燒掉保險絲瞭?麻煩,我看看去。”
郝聿懷壓著嗓門道:“會不會像報紙上說的,有搶劫犯故意拉掉我們的電,等我們開門出去找原因,他們就趁機沖進來?他們知道我們傢現在爸爸不在。媽媽,別出去看。”
寧宥頓時遍體生寒,站在那兒不會動彈瞭。以往簡單不過的換保險絲這種事,雖然大多數時候是郝青林在做,但郝青林不在的時候,寧宥也是拿手。可等郝青林一不在,事情立刻變味。她看著黑暗中兒子善良的眼珠子,真想靠到兒子身邊去壯膽,可又做不出來,隻好摸到移動電源,先點亮LED手電,呼叫物業。
直到確認來者是物業職員,寧宥才敢戰戰兢兢地開門。她的緊張,自然是落在身邊的郝聿懷眼裡,因此,郝聿懷緊張地跟出門去,試圖保護媽媽——他將跆拳道的招數在心中默背如流。
物業人員扳下閘刀,打開保險絲一看,保險絲好好的,另一隻也是完整無缺。物業人員覺得問題可能出在屋裡的空氣開關上。等物業人員將閘刀扳回,郝聿懷發現他傢的燈亮瞭:“咦,好瞭?”
郝聿懷很開心問題快速解決,寧宥卻驚得更是暗流冷汗:“會是誰進樓層配電室做瞭手腳?”
物業人員也奇道:“什麼都沒壞啊。要不明天白天等電工來再瞧瞧,我不是專職電工。”
寧宥心裡嘀咕,可也隻能送走物業人員。等回到屋裡,她將所有臨時照明工具都找出來,又與郝聿懷一起奮力將長沙發推到門邊,緊緊抵住大門。郝聿懷一徑驚問是怎麼回事。寧宥等做完瞭這些,才坐下喘著氣道:“有可能是誰稍微將保險絲蓋子拔出一點點,造成接觸不良而停電。那保險絲蓋子不是我拔的,要不然現在也有答案瞭,唉。”她不禁想到寡婦門前是非多,原來還真有人無恥到欺負隻有婦孺的傢庭。寧宥忐忑地胡思亂想,可又不敢讓兒子知道。
可郝聿懷怎麼會不知?他緊張地道:“媽媽,我今晚就睡這張沙發上,我守門。”
寧宥想瞭會兒,道:“不用,你去做作業,作業做完,幹脆我們去住賓館。到時我會請保安上來一趟,護送我們下樓。”
“好。”郝聿懷鄭重地進書房去,過會兒又蹦出來,“媽媽,我建議你拉條電線通到門上,門是鐵門,誰要是在門上使力,就會觸電。”
“外面很容易就能讓你斷電,比如剛才。”
郝聿懷泄氣,又回書房。
寧宥手軟腳軟地坐在門口沙發上發呆,思索這蹊蹺事究竟是什麼原因、誰是黑手,接下來還會出什麼幺蛾子,她的手機卻響瞭。她設的鈴聲是一段《葬花吟》,可在此時此刻寂靜的房間裡,這手機聲響得突兀,響得詭異。寧宥全身的肌肉都繃緊瞭,緊張得幾乎站不起來,似乎面臨攤牌。她跌跌撞撞地奔去臥室,抓到手機,手機鈴聲卻停瞭。她也不知該喘口大氣,還是該繼續提心吊膽。還沒等她想通,電話又響瞭,驚得她差點兒跳起來。等看清屏幕顯示“班長”兩個字,她不禁又氣又急,憤憤接起:“幹什麼?幹什麼?”都忘瞭平時絕不接簡宏成電話的誓言。
“你怎麼瞭?誰在欺負你?告訴我。”
“沒事。”寧宥沒好氣。
“怎麼會沒事?你說話聲音完全是顫抖的。那渾蛋的案子影響到你瞭?”
“不是,我掛瞭。”
“別掛。你要是掛斷電話,我立刻讓律師上門,連夜替你解決問題,要不然我不放心。還是你不方便講,旁邊有人在威脅你?我讓人上門,你別怕。”
“沒有,都沒有。”雖然簡宏成並未出現在面前,也沒派人上門,可寧宥心裡稍微平靜瞭點兒,“請教一個問題,這個……剛才傢裡忽然斷電,可請物業來修,發現閘刀和保險絲都好好的,再將閘刀扳回,電卻通瞭。你說,是有人偷偷怎麼瞭我傢一下,還是電路出瞭什麼問題?”
“以前有沒有出現過類似情況?”
“以前都是郝青林在解決。”
“我問一下電工,你別慌,手機設定到110,有響動立刻報警。”
“不用你問瞭,我公司裡有更專業的高工。”
“我想到一個情況,如果電路接觸不良,空氣潮濕的情況下,很可能短路一下,可又不會引發跳閘,隻要閘刀開關一下就好。你那兒今天潮濕嗎?”
“哎,還真很潮濕,希望是這個情況。改天得拿個萬用表回來查查瞭。”
“那就不用擔心瞭,看來實驗課動手能力差的人很要命啊,查電路的事還是讓別人來吧。”
寧宥臉上不禁似笑非笑。高中、大學,她都是著名的高分低能,老同學都知道她。
“謝謝。有事?”
“想不到能一口氣跟你說這麼多話,幾乎是一輩子的份額瞭。我明天一早飛上海,打算跟你談一件事,希望你別拒絕。不是不得已,我基本上是信守為人基本道德,不會上門騷擾你的。”
“什麼事?”寧宥本能地覺得糟糕,有大事。
簡宏成一時說不上來,悶瞭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跟你告別。”
寧宥呆若木雞,翕合著嘴,卻說不出話來。而電話那頭也是無話,似乎剛才真的已經將一輩子的份額透支光瞭。
很久,寧宥以顫抖的手指按斷瞭電話。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
郝聿懷終於做完作業,躥出書房,見媽媽雕塑似的坐在床沿,就跑進去大喊一聲:“媽!”
寧宥被驚醒,想笑一下,卻什麼心情都沒有,手機提示有短信也懶得去看一下。郝聿懷驚問:“媽媽,怎麼瞭?嚇壞瞭還沒恢復?”
“你幫媽媽看一下短信。”
郝聿懷拿起手機熟練操作,然後讀出來:“報告一個好消息,簡宏成和我近期結婚。謝謝你上回救瞭我的命,讓我終於能等到這一天。陳昕兒。”
寧宥不禁大大地松瞭一口氣,這就是答案瞭。如果是這個原因,那還好,還好。
“幫媽媽回一條——恭喜,你應得的。”
“這種話不是要加個百年好合什麼什麼嗎?”
“你加吧。”
“恭祝百年好合,喜結良緣。你應得的。”郝聿懷一邊打字,一邊嘀嘀咕咕地念出來。
“對,對。”寧宥一直想微笑,可不知怎麼回事,心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壓著,沉甸甸的,害她吐不出氣來。論理,她不該是松口氣嗎?
“媽?要我喊爺爺、奶奶過來嗎?”
“不用。我們各自睡覺。晚瞭,很晚瞭。媽媽不開心,需要安靜會兒,對不起。”寧宥強笑著站起身,勉強走穩瞭,闖進主衛。
郝聿懷看著主衛的門,猶豫瞭會兒,輕輕關上主臥門出去。他收拾好自己的衛生,輕手輕腳地抱著被子睡在堵住大門的沙發上。他覺得他現在有責任保護媽媽。
而在主衛的寧宥則是疑惑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這張臉現在很誠實,沒有掛任何面具,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皺著眉頭。為什麼?難道是因為簡宏成終於與她說再見,與陳昕兒結婚?這不可能啊,她怎麼可能對簡宏成有那種心思。寧宥在心裡各種挖掘自己最陰暗角落的心思,依然覺得她不可能對簡宏成有想法。她不會為難自己,就將莫名其妙的情緒打包壓到心底。
睡前,寧宥照例要看一下兒子睡瞭沒。寧宥小心地打開兒子的房間門,卻有聲音從背後傳來:“媽媽,我在這兒。”
寧宥一驚,回頭:“你怎麼……噢。”她明白過來兒子的意圖,不禁笑瞭,心也暖和瞭。她走到長沙發邊蹲下身,看見兒子露在被子外面的臉似乎特別孩子氣,可他正做著很男子漢的事呢。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兒子的小臉,可郝聿懷義正詞嚴地道:“士可殺,不可摸臉。”
寧宥隻得縮回手,笑道:“謝謝灰灰保護媽媽。”
“嗯,應該的。媽媽,別想爸爸瞭,想也沒用,他回不來。”
“嗯。”
“你別擔心,往後我會分擔傢務的。今天我學會裝保險絲瞭,不難。以後這種事我會來。”
“好,拜托你。”
“是真的,別不當回事。”
“當然是真的,媽媽很當回事。謝謝你,灰灰。”
“不用謝。媽媽,以前外公去世後,你怎麼幫外婆的?”
“哦……好像傢務活大多是媽媽做的,還得管著你舅舅。”
郝聿懷聽瞭,就將頭鉆進被窩裡不肯出來:“哎喲,真不好意思,我才做瞭多少,就沖你邀功。可我比你當時大四歲,而且我還是男人哦。”
寧宥由衷笑著替兒子拉好被子,拍拍兒子的屁股道:“你還可以努力。媽媽睡去瞭,有你看著門,我能睡得很安穩。”
聽著兒子從被子裡拱出來的咿咿唔唔聲,寧宥回去主臥,可一走進門,眼淚唰地就下來瞭。她百感交集。
陳昕兒那邊此時正是陽光燦爛。她接到簡宏成助理的電話之後,有的放矢地發瞭兩條短信出去,除瞭寧宥回復恭喜她,她傢裡的回復卻是問她什麼時候回去辦酒席。陳昕兒不知道,簡宏成沒提起,助理也沒提起這回事。顯然,簡宏成不可能辦什麼酒席。陳昕兒不知怎麼回復才好,索性又是悶聲不響做隻縮頭烏龜。反正越洋電話貴,已經對她失望透頂、放棄她好幾年的爸媽不會打電話追著不放。果然,她爸媽這就沒瞭下文。
陳昕兒滿心不是滋味,想找個人說說,可能找誰呢?她這麼多年一直避世,躲得別人已經想不起她,寧宥更是當面說不要再見她。而不認識的,她該怎麼跟人介紹故事的來龍去脈呢?她羞於說出口,所以她來加拿大後並不熱衷打入華人社交圈,隻默默過自己的小日子。她的交際圈已經縮無可縮,隻剩下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她找不到人說話。
陳昕兒面無表情地在廚房做等會兒招待律師的茶點,忽然接到田景野打來的電話:“陳昕兒,我這個電話打得很冒昧,對不起。可你爸媽打電話半夜找到我,他們著急。”
“我爸媽可真會亂來。”陳昕兒說不出其他。
田景野隻得直接問:“你要結婚瞭?跟班長?”
“是的。他跟我商量瞭一下,我通知一下我爸媽。”
田景野覺得陳昕兒說話的語調怪怪的,絕無喜悅:“恭喜你,早該這樣,我們同學早等著你們這一天。你也該出來見見我們瞭。”
陳昕兒不禁眼圈兒一熱:“真的嗎?”
“你們倆的事大傢都清楚,班長從不隱瞞。但孩子都生瞭,你們又男未婚,女未嫁的,我們還是希望你們踢好臨門一腳。即使班長對你沒什麼感情,不過,這樣結婚瞭也好,以後你也不必再說什麼妾身未分明,別再把自己的頭埋在沙堆裡裝鴕鳥,出來做個正常人,對誰都好,尤其是對孩子。”
陳昕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是尷尬,又是點頭:“是的,是的。可是……簡宏成也是這意圖嗎?”
田景野差點兒暈倒:“你們沒商量好?好吧,等班長通知我的時候,我也問問他。你呢,向周圍太太們學學,別人是怎麼對待老公的。”
田景野聽到的卻是陳昕兒的嘆息,似乎很不快樂。
陳昕兒是真的不快樂,明明與美好隻是一墻之隔,而且她已經偷窺春色,可她進不去。簡宏成完全不給機會。從來就把路子堵得死死的。可是,人心肉長,陳昕兒怎麼可能不向往?
心事重重,幾個點心被她烤得歪瓜裂棗,重新動手依然重蹈覆轍,可兩位律師已經打電話說快到瞭。她隻得矮子裡面拔將軍,挑出順眼的裝盤。
兩位律師都是女的,上門呼陳昕兒為陳女士。陳昕兒請她們往裡坐。兩人客氣禮貌地打量房子和院子,有節制地贊美,即使已經飛瞭一長夜,眼角露出憔悴,依然說話點到為止,無懈可擊,職業風范畢露。陳昕兒頓時覺得壓力很大,渾身不自在得手腳都不知怎麼擺才好,而且竟然忘瞭上茶,直到年長點兒的修律師問起,才忙著倒茶煮咖啡。
她忙碌的時候,兩位律師已經將材料整理好,整整齊齊地擺在茶幾上。因此,她才重新坐下,修律師立刻微笑道:“那,我們開始?這是婚前協議,您請過目。”
陳昕兒拿來看,協議很簡單,附帶財產約定協議,約定各自的婚前財產婚後照舊,婚後各自財務獨立,也就是說,陳昕兒別指望通過婚姻從簡宏成那兒得到額外好處,除瞭規定的每月傢用和目前陳昕兒與小地瓜在深圳住的房子歸到陳昕兒名下,協議簡單得一目瞭然,無法設置陷阱。陳昕兒也不指望簡宏成能分傢產給她,於是爽快地簽下協議。她的簽名旁邊是簡宏成的簽名,她的簽名第一次與簡宏成的放在一起,卻是在這樣的場合。簽好名字,她不禁停下筆,看著簡宏成的簽名好久——筆畫剛毅,一如其人。
年輕的雲律師見此好生詫異,而修律師則是不動聲色地看著,直到陳昕兒呼出一口長氣,將手挪開,才道:“兩位當事人簽名,條文合法,本協議就此生效。陳女士請再慎重考慮一下,還有異議或者補充嗎?”
“沒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辛苦你們老遠趕來,請問訂酒店瞭嗎?”
修律師忽然沉吟,她看瞭眼雲律師,還是果斷取出下一份文件:“我們訂酒店瞭,謝謝陳女士關心。既然您對婚前協議無異議,我們再接著下一份,離婚協議書。您請過目。”
雖然陳昕兒早已清楚結婚隻是走個過場,很快簡宏成就會提出離婚,可這都還沒結婚呢,白紙黑字的離婚協議書卻已經放到她面前。如此步步防范,滴水不漏,完全拿她當危險的陌生人,陳昕兒還是被一舉戳中,心如刀絞。她幾乎沒法看清字眼,摸索著找到簽名的地方,將協議上的名字簽瞭,便將筆隨隨便便地扔在簡宏成的簽名上。
雲律師盡量溫和地補充道:“簽名下面的日期將在具體日子到來時填上。請問陳女士,可以嗎?”
“他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對不起,不留你們瞭,辛苦。”
兩位律師立刻收拾文件告辭,給陳昕兒留下一份婚前協議。
走到門外,坐進出租車,雲律師才忍不住感慨:“人貴自立,今天最有體會瞭。”
修律師則冷冷地道:“人傢輪得到你感慨?相比我們天天伺候各種客戶,這種隻伺候一個便掙得下半輩子豐衣足食的生意可輕松太多。”
“不,總得給個人情感留份自我。”
“那是自立的人才配擁有的奢侈品。唉,開車找旅館什麼的都拜托你瞭,小雲,年紀大瞭不中用。”
陳昕兒隔窗看著兩位律師離去,她即使聽不到兩人的對話,可猜得到兩人對她的評價。修訂那兩份十足屈辱的協議書的人,怎麼看得起毫無異議就簽名的她呢?是呢,她們知情,因此,她們依然稱呼她“陳女士”。
她們看不起她。想到這兒,陳昕兒長長嘆息。
“一二·九”歌詠會還沒結束,寧宥接到媽媽的來信,讓她周日回傢一趟,幫忙一起搬傢。從小搬傢的活兒做得多瞭,寧宥懂得套路。掐指一算,她得周六下午第一節課後就走,要不然趕不上車子,更別說幫忙瞭。請假,就得找班長簡宏成。找到簡宏成時,他正與陳昕兒在樓梯口商量演出服的事,要借衣服幾套、裙子幾條什麼的。兩個人用鋼筆在筆記本上比畫,顯然很認真的樣子。寧宥隻得遠遠站住瞭,等他們正事辦完再說。
可背對著寧宥的簡宏成不知怎麼就知道身後有人瞭,很快便扭過頭來,一看見是寧宥,就忍不住笑道:“找我還是找陳昕兒?”
寧宥趕緊將請假條遞過去:“我想星期六下午請假趕末班車。我傢搬傢,我得回去幫忙。”
陳昕兒奇地看著簡宏成的笑臉,對同學笑得這麼低三下四的幹嗎?恐怕前兒因率全班男生打走流氓而被教導處叫去教訓,都沒這麼跟老師賠笑。
簡宏成笑道:“星期六下午化學課有單元測試,你沒法走。考完再走還來得及嗎?”
“趕不上末班車瞭。那算瞭。”寧宥很鬱悶,想從簡宏成那兒拿回請假條。可簡宏成下意識地將手縮瞭回去,不給。不給就不給,一張請假條又不稀罕,寧宥就走瞭。
陳昕兒見寧宥走瞭,便拿筆桿子輕輕敲幾下硬皮本,試圖繼續討論,卻敲不回簡宏成的腦袋——簡宏成對著寧宥單薄的背影發呆。陳昕兒不得不咳嗽幾聲,才將簡宏成的魂兒喚回。她笑道:“想什麼呢?想跟化學老師說說別考瞭是吧?”
簡宏成愣愣地沖著陳昕兒笑,眼睛亮亮的,笑得陳昕兒腦袋裡轟的一聲亂瞭,有生以來第一次很不自然地別過臉去,無法直面一個男生。簡宏成卻腦袋一拍,兔子一樣地蹦出去,追剛走開的寧宥,將陳昕兒扔在那兒不管瞭。陳昕兒愣瞭,找來找去,終於在樓下操場上看到剛追上寧宥的簡宏成。簡宏成好像在強烈要求什麼,寧宥一個勁兒地搖頭拒絕要走開,而簡宏成追著繼續說啊說,纏得寧宥終於點頭。陳昕兒張口結舌地看著,滿肚子的疑問,心中忽然非常不快,怏怏走瞭,不等簡宏成。
晚自習後,陳昕兒才跟同桌說瞭幾句,扭頭就找不到寧宥瞭。她趕緊小跑才追上正要回寢室的寧宥,呼哧呼哧地道:“請假的事解決瞭嗎?”
“沒呢。既然是考試,沒辦法。”
“那怎麼辦?”
“不知道呢。”
“班長也沒解決辦法嗎?”
“不好太麻煩班長呢。不好。”寧宥嘆息著搖頭。可即使今天將信發出去,媽媽也收不到瞭,周六隻能讓媽媽一個人搬傢瞭。
不知怎的,陳昕兒松瞭口氣,輕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謝謝、對不起、勞駕之類的詞語最好經常掛在嘴邊。”
寧宥在黑暗中眉毛微微一挑,但嘴裡心平氣和地道:“陳書記指的是我請假時候的說話語氣吧?但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對待班長嗎?”
陳昕兒被問住,心裡閃過更多疑問,滿肚子地糾結起來瞭。
寧宥冷笑搶著道:“你既然不知道,卻來教訓我,是沒禮貌還是仗勢欺人?但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寧宥說完,就撇下陳昕兒走瞭。
陳昕兒吃瞭個啞巴虧。可她心裡很快就將被搶白的事兒忘瞭,她有更多其他的不快,可又不敢多想,一晚上都悶悶不樂。
周六,簡宏成在他弟弟的幫助下,終於順利地將摩托車偷運出來,擱在學校門口不起眼的地方。等考完一下課,他就走到寧宥身邊,俯身輕聲道:“別吱聲,快收拾,我送你回去,摩托車偷出來瞭。”
寧宥一驚,本能地拒絕:“不去瞭。謝謝。”
“什麼?你讓你媽一個人收拾?忙得過來?”
寧宥低著頭,心裡好生復雜。簡宏成急得簡直要跳起來:“快走啦,再不走天就暗瞭。”他看著眼前細細的脖子,真恨不得一把揪過來拎出門去。
田景野不知這兩人在幹什麼,走過來痞痞地吹瞭聲口哨,又“喲嗬”瞭一聲。寧宥頓時不自在起來,趕緊背上書包出去。簡宏成拎起一個大花佈包緊緊跟上。走到外面,簡宏成道:“校門口,快。別讓人看見,我好不容易偷出車子。”他見寧宥不往校門口走,就跑步堵住寧宥的去路,直視著寧宥道:“我又沒壞心眼,你避著我幹嗎?難道你忍心讓你媽一個人搬傢,你卻星期天在學校閑著沒事逛街?”
寧宥不能反駁,她滿肚子的話都無法說,不禁急得低頭跺足。
簡宏成不知女孩為什麼這麼別扭,隻得用上群眾路線瞭:“快走啊,同學都看過來瞭。”
“啊?”寧宥連忙抬頭一看,果然,一張臉一下子紅得喝醉瞭似的,趕緊拔腳就跑,想都沒想就跟著簡宏成跑向瞭校門方向。
陳昕兒當然看見瞭。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費勁地猜,都沒聽見同學在跟她說什麼。一起排練的同學在背後偷笑她吃寧宥的醋瞭。
簡宏成為免別人看見,一邊跑,一邊從大花佈袋裡掏出頭盔套上,也扔一個給寧宥。可寧宥就跟坐自行車似的,偏著身坐在他後面,頑固地紅著臉,低著頭。簡宏成卻完全沒瞭脾氣,輕聲輕氣地勸:“你不能這麼坐,半路石頭上彈一下你就會掉下來,真的。你得跟騎馬一樣坐。你把我當木頭,開摩托車的木頭,不就行瞭?”見寧宥的臉越來越紅,卻愣是不說話,簡宏成隻得再使群眾路線,“呃,快好好坐,同學都快過來瞭,別讓他們……”
寧宥嚇得立馬躥上後座好好坐瞭。簡宏成在前面鬼祟而得意地偷笑,轟地沖出校門。本來寧宥隻是松松地各用三根手指稍稍地抓住簡宏成為瞭冒充成年人特意穿的寬大夾克衫,可簡宏成一轟油門往前沖,她嚇得尖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死死抱住前面人的腰。
從小到大,兩人都還是第一次這麼貼近異性,兩個人腦子裡都像炸開瞭花。簡宏成連方向都握不穩瞭,不得不停下來,忍不住回頭瞧。可一回頭,兩隻大頭盔就頂在瞭一起。在頭盔後面,兩人驚惶地臉對著臉,隔著透明目鏡凝視,不知所措。寧宥甚至都忘瞭放開環抱的雙臂。是簡宏成先清醒過來。他情不自禁地溫柔地轉動脖子,讓自己的頭盔在寧宥的頭盔上慢慢地順著弧度蹭過去,他便不敢再造次,專心地開他的摩托瞭。
這件往事,原本隨著寧宥遠遠看見傢門的影子就慌慌張張地跳下車,車沒停穩,她被車速帶著還摔瞭一跤,她不顧簡宏成的驚呼,趕緊地跑回傢,什麼都不敢跟媽媽說,而緊緊塵封在不知哪兒瞭。後來,隱約聽說路盲簡宏成那天迷路,差點兒回不瞭傢。可她不敢打聽,能離簡宏成多遠就多遠。今天,寧宥坐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店,等剛下飛機的簡宏成趕來,卻不經意地想到瞭這件往事。按說,在輾轉瞭一夜,幾乎未眠之後,腦袋該非常混沌,卻不料記憶竟如此清晰,甚至記得頭盔蹭過去時天旋地轉的震撼。寧宥依然覺得莫名其妙,她為什麼竟會清晰地記住這一段。
“寧宥。”
忽然,傳來的聲音將寧宥抓回現實。她手忙腳亂地回頭看,又想站起來,好不容易神志在這時候回來瞭,她又穩穩地坐回瞭沙發,沖剛到的簡宏成微微一笑。即使沙發柔軟得讓人忍不住想躺下,寧宥依然坐姿儼然,猶如心知有狗仔隊偷拍的明星。
簡宏成則是很正式的西裝,他今早不知穿什麼見寧宥才好,想來想去,還是最保險的西裝。他站住,俯視瞭一會兒寧宥,才大刀闊斧地坐下,叫瞭美式咖啡,不加奶,又微微起身,解開西裝扣子,稍稍調整瞭一下沙發的位置。他讓自己顯得很忙碌,以致沒空開口。可是,服務員很快將咖啡送上,他便沒瞭不開口的理由。可等他定定地看住寧宥,說出來的卻是沒想好的:“昨晚有沒有又停電?看上去沒睡好。”
寧宥將目光收回,低眉微笑道:“昨晚嚇得不輕。恭喜你們啊。”
“恭喜誰們?我?”
寧宥揚眉,驚訝地看著同樣驚訝的簡宏成:“你們……不是要結婚瞭嗎?”
簡宏成這才瞭然:“哦,不用恭喜。陳昕兒跟你說的?她隻說瞭結婚?難怪你今早答應見我,原來,你以為我跟你告辭是因為這事。這不算事。”
這下,輪到寧宥徹底吃驚,看不懂簡宏成葫蘆裡賣的藥。她隻得微笑道:“總之恭喜你們。就這樣?我簽單瞭,你盡管點吃點喝,不用結賬瞭。再見。”
“慢點,我還沒說,不是這事。結婚的事我本來不想公開的,免得陳昕兒處境尷尬。你知道就知道瞭吧,也不知道陳昕兒怎麼想的。你別張揚,我很快離婚,就是給她個名分,省得她總不明不白,為她好。”
寧宥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她像看個陌生人似的看著簡宏成,簡宏成也是像看個陌生人似的看著寧宥。兩人的腦子裡都沸騰得像口高壓鍋,危險得都不敢開口。隨即寧宥意識到問題嚴重瞭。既然不是為瞭與陳昕兒結婚而來告別,那麼是為什麼而告別?寧宥越想越心慌,心煩意亂得不由自主地站瞭起來。可剛站起來,她就意識到自己失態瞭,於是做瞭一件更錯的事——她一屁股坐瞭回去。等意識到自己更錯,她隻能很虛弱地笑一笑瞭。
簡宏成這一次可總算真正讀懂寧宥的表情瞭。他也不繞圈子,雙手撐在小桌上,似是要撲過去:“對的,我找你不是談陳昕兒。你別走,讓我說完。”
危急時刻,寧宥的招牌姿勢幾乎是自發地運作起來。她低頭柔弱地微笑道:“我最近活得很辛苦,讓我逃避好嗎?”
簡宏成幾乎是連忙縮回身子,擠出笑臉,擠出溫和得幾乎變聲的聲音道:“你想哪兒去瞭。我找你,是說我最近遇到的煩心事。想想你最近也心煩,我……可能我們共鳴一下,會變得輕松。”
“不是說……”
“為瞭騙你出來。”簡宏成毫不猶豫地給自己臉上抹瞭一道黑,以讓寧宥安心。
寧宥不傻,抬起眼睛看向簡宏成。簡宏成看著寧宥眼睛裡若隱若現的淚光,心更軟瞭,臉上強笑得更無害,那雙小眼睛更是看不到瞭。他克制地道:“看在我大清早老遠飛過來的份上,給我十分鐘。我隻說我的事。”
簡宏成對自己的無害化處理令寧宥平靜下來。她深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喝光你的咖啡,我們曬太陽去。把你計劃說的、臨時決定說的、想說不想說的……我已經留出半天時間。你吃點東西當早餐,我去洗個手。”
簡宏成這回是由衷地笑瞭。他松瞭口氣,靠到沙發背上,看寧宥走開。
田景野半夜被陳昕兒父母糾纏,早上不免晚起。他知道簡宏成起得早,躺床上就給簡宏成打電話,想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可當時簡宏成正在飛機上,關機。田景野收拾起床,一頓忙碌後終於再度有空。他再撥簡宏成的手機,這回倒是接通瞭。
“班長,結婚這種大事還瞞著兄弟們?”
簡宏成正猛吃著小巧得看上去塞不飽肚子的蛋糕,聞言嚇瞭一跳:“陳昕兒到底跟多少人說瞭?怎麼都知道的樣子……”他看見寧宥回來,連忙對寧宥道:“田景野電話,讓我說完再走哦。”
田景野狐疑地問:“誰在你邊上?難道是寧宥?”
“你怎麼知道?”
“你見瞭寧宥就沒骨氣。是不是?你們怎麼會在一起?你不是要跟陳昕兒結婚瞭嗎?”
簡宏成對寧宥笑道:“田景野一猜就中。你放著,賬單我來。”他一邊摸包裡的錢,一邊繼續跟田景野道,“你怎麼知道?陳昕兒怎麼告訴你的?”
“我為什麼不能知道?陳昕兒大概隻通知瞭兩撥人,一撥是她父母,一撥是寧宥。她父母急瞭,來找我。我問陳昕兒怎麼回事,聽她吞吞吐吐想說又不敢說的,有隱衷吧,班長?你在寧宥這兒,倒是讓我有點兒頭緒瞭。”
“你誤會瞭。我找寧宥是來告別的,要不然她也不會答應見我。跟陳昕兒結婚隻有一個原因——我剛被我大姐罵醒,這社會對離婚婦女的評價比對地下情人的評價高得多,我希望陳昕兒通過結婚、離婚獲得離婚婦女身份之後,能走進社會,變個正常人,別總想不開一棵樹上吊死。因此,我跟她結婚後很快會離婚。我認為讓太多人知道其實對陳昕兒的聲譽更不利,所以我跟誰都不說。但既然她自己要公佈,我也沒辦法。”
田景野驚瞭:“真不是兒戲?你想清楚瞭?”邊上寧宥聽瞭這更詳細的解釋,再次驚得目瞪口呆。
“誰兒戲?我又不願不明不白給自己弄個婚史上身。我不是跟你說瞭嘛……”
“你……你既然跟寧宥告別,可陳昕兒死心塌地跟瞭你這麼多年,你們也算青梅竹馬,還有個兒子,你跟她結婚不是很好?”
“你別硬湊我和陳昕兒。我不會隨隨便便找個人過一輩子,即使沒有寧宥,也不會是陳昕兒。我對陳昕兒沒感覺,而且是越來越反感。以後你最好別提什麼兒子都生瞭,兒子的事我找機會跟你詳細交底。別搞得我好像死流氓始亂終棄一樣,我什麼時候都不會是那種人。”
“為什麼要另找時間?因為寧宥在你身邊你不便說?對寧宥難以啟齒的事,難道對陳昕兒就可以做?兩個都是好女子,你公平嗎?”
簡宏成臉上僵住瞭。他想瞭想,將手機設置成免提:“行,事無不可對人言,寧宥,你也聽著,田景野,我開免提瞭。”
寧宥連忙道:“我不要聽。憑我不入流的三觀,男未婚,女未嫁,交往慎或不慎,生出個孩子來,除瞭有必要跟傢人解釋,沒必要跟朋友解釋。我到外面等著。”寧宥說到做到,果然起身就走,絕不拖拉。
田景野悶聲道:“作為一直要好的同學,看到陳昕兒混成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心裡難過。我也是恨其不爭,但……班長,你們真不能在一起嗎?”
“不能湊合。為免意外,我連離婚協議書都跟她簽好瞭。”
“靠,即使你再有理,這麼做也太傷人。那是你孩子他媽,是你多年同學,她跟你親人沒分別。”
“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瞭,我收回結婚協議。還要我怎麼辦?我仁至義盡瞭。”
“簡宏成,哪怕你拿出對寧宥態度的十分之一……”
“田景野,你是沒見過我怎麼受罪。這事到此為止吧。”
電話兩頭都是憤怒地掛斷。簡宏成匆匆走出門找到寧宥,可越走近,越嘆息,越沒瞭火氣。相比之下,陳昕兒的事算什麼。他走近瞭,剛要開口,寧宥就道:“別跟我解釋與陳昕兒的關系,我不八卦。”
“我也不想說。我就知道我這幾天情緒不對,會做出錯誤決定,果然。說我的事,邊走邊說,你行嗎?”簡宏成不由得看一眼寧宥的高跟鞋。
“行,你說吧。”
兩人於是在人行道邊走邊說。
“我傢,我爸媽先生瞭個女兒,但他們重男輕女,一直想要個兒子傳宗接代,不知怎麼後來都沒生,直到八年後,終於,我出生瞭。即使後來我弟出生,我還是個在傢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主兒。我是我爸的命根子,我爸也是我心中最大的英雄。我小學二年級那年,我爸受傷,無法管理工廠。為瞭工廠繼續下去,我姐中止高中學業,嫁給張立新。隨後,我姐他們兩個漸漸把持工廠,直至將資產全部挪到自己名下。我爸被我姐和張立新氣死。為此,我非常恨這兩個人。我拼命掙錢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我爸報仇。”
從簡宏成開始說傢事,寧宥就不斷試圖插嘴阻止,但都被簡宏成不由分說地揮手截斷。寧宥聽得渾身發冷,恨不得逃走,可才剛流露出點兒意思,正好過馬路時,簡宏成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帶她過馬路,阻止瞭她的行動。才剛踏上馬路對面的人行道,就聽到最後一句,想想這一句背後仇恨的分量,寧宥腿都軟瞭。她掙紮著撇開簡宏成的扶持,也不理簡宏成的阻止,果斷道:“你不需要轉彎抹角,直說吧,我早等著這一天。”
“我說瞭,我今天隻說我的事,我會信守承諾。走吧,堵在路口不是回事兒。那邊綠化帶裡有張椅子,我們過去那邊。”
“你說吧。”寧宥茫然地沖那邊看瞭會兒,搖頭,手一松,包掉到地上,人也支撐不住,靠在行道樹上。
簡宏成幫她撿起拎包,嘆道:“我上星期得知的消息,我完全無法接受。我扶你去那邊坐下?”
寧宥搖頭,直愣愣地看著簡宏成。她仿佛聽到腦後繃瞭二十多年的一根筋再也支撐不住,啪地斷瞭。她的精神也渙散瞭。她身不由己地順著樹幹滑下去,坐到地上號啕大哭。這二十幾年,她承擔瞭太多的事,她累瞭,承擔不住瞭,管他事發,管他報復,愛誰誰吧,索性也一刀子劈瞭她好瞭,省得她天天活著遭罪。她這幾天早活得不耐煩瞭。
簡宏成沒法再照計劃講下去,他心中設定的起承轉合、疑問設問全被打斷,而且他還沒法遞過去一張紙巾。寧宥將自己團成一個不規則球體,一張臉全埋進圓球裡,再用兩條手臂在上面吧嗒扣住,嚴絲合縫。簡宏成慌亂地左看右看瞭好一會兒,無從下手,隻好蹲下去,卻不知該對著哪個方位說話她才聽得見。可簡宏成最大的問題是不知該說什麼,他不明白寧宥哭得前所未有地激烈是為什麼,最委屈、最無辜的應該是他啊。
路過的行人紛紛放慢腳步,註目這一對,更有好事者駐足圍觀。簡宏成於是靈機一動,找球體上最大的裂縫喊話:“已經有幾個人站住看我們,這兒離你公司近……”
這半句話幾乎是藥到病除,妙手回春,沒等他說完,“球”裡面“長”出來一隻手,準確無誤地伸向他的方向,“球”裡面還傳出悶悶的聲音:“紙巾。”即使悶聲過去依然是哭泣聲,可到底是輕下來瞭。
簡宏成連忙拍遍自己渾身口袋和手袋,都沒找到紙巾,隻得拉開寧宥的包。即使已人到中年,又有三三兩兩閑人圍觀,還有一隻“哭球”十萬火急地等著他的紙巾,他還是抑制不住好奇,逮住機會往寧宥的包裡細細張望一眼。不出所料,包裡的東西分門別類,很是整齊。
然後,簡宏成好奇地看著“球體”“吞”下一包紙巾。隨著哭聲終於漸漸止歇,寧宥的頭總算伸出來,隻是兩手拍一張紙巾遮住大半張臉,劉海下垂,遮住剩下的一小半臉,隱隱約約能從劉海縫隙裡看到淚光閃閃的眼珠。簡宏成看著那雙眼珠子迅速地左右上下觀察一番,然後對準他翻個白眼。簡宏成全不知這算什麼意思,他能做的隻有挽起寧宥,去不遠處對著河面的長椅上坐下。
“這裡沒人圍觀。”簡宏成坐下,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伸展雙腿。他也蹲累瞭。他看一眼周遭景致,卻依稀覺得後腦勺不對勁,扭頭,果然見寧宥劉海後面的兩隻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這麼反常?”
寧宥悶聲悶氣地道:“應力積聚太多。你說你的吧。”
簡宏成看瞭紙巾蒙面的寧宥一會兒,答瞭聲“好”,長出一口氣,看向遠處:“我前面說我對我姐和張立新恨之入骨,但差不多在我得知你身世的同時,我也得知發生在我姐身上的許多細節。她那麼一個成績很好的高中生,為什麼在我爸受傷後輟學,嫁給年長她十歲、農村來的糙漢張立新?細節是魔鬼,我不說瞭。但我就此理解瞭所有事都有因果。我現在非常理解她為什麼極端恨我、喪心病狂地打壓我,也理解張立新所作所為的苦衷。可理解歸理解,與張立新和我姐面對面的時候,我可以放棄追究我當年在他們手下吃的苦頭,可我無法不想起我爸臨終時的臉。其實,昨天張立新來見我時,我完全可以跟他攤開來說,即使我已經掌握足夠他覆滅、坐牢的證據,可我不想對付他瞭。然而,等我看見張立新,我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因為我心中有兩撥仇人,一撥是我姐和張立新,一撥是你們崔傢,已經恨得根深蒂固。我不得不想到我該如何面對你。我完全是茫然失措。常理上說,我該跟你告別瞭,我們這種情況……朋友都做不成。但,好合好散,前因後果我必須跟你說清楚。以後……”簡宏成嘆瞭口氣,說不下去瞭,他也沒想好。
寧宥一直蒙著紙巾認真地聽,一個字都不放過。等簡宏成說完,她也不接話,隻是腦袋開鍋似的與自己的記憶一一印證。
簡宏成等瞭許久沒等到回答,就問瞭一句:“從我接觸來看,你一直逃避我,但你弟弟明顯恨我,對我有很深的敵意。前不久在田景野那兒遇見,我看他眼神不對勁,還想我又沒破壞他姐的傢庭,他這麼討厭我幹什麼。但不應該是我恨你們嗎?千錯萬錯,殺人總不應該,這是原則,你得跟你弟弟說說。”
“這事……唉,對我的影響到今天還沒消除。謝謝你的膽魄,換我就不敢跟你攤牌。也請原諒我剛才的失態。我印象裡你該承受得起,我憋壞瞭,既然你撕開一道口子,讓我噴發一下,應該嚇不走你。對不起。”
“紙巾也可取下,嚇不走我。”
“呵呵,事關體面。這件事,我也一直在反思。誰對誰錯已經不用爭辯瞭,不可以殺人,這是原則。當年兩傢那事的起因,我也有些瞭解,我們彼此印證吧。有句話叫富人千條路,窮人爛命一條。我爸那病是年輕時跳進冰水裡搶修什麼設備落下的,原先的國營廠當然認,給他派輕松點兒的活兒養著,但改革後工廠一承包,自負盈虧的簡廠長當然不認,逼他去非常需要苦力的車間,變相逼他走。本來工資就不高,承包後醫藥費的報銷已經克扣,我傢生活非常拮據,如果再失業,他那樣的身體是不可能找到工作瞭。再加上身體不好,影響瞭脾氣,我爸那天在傢已經跟我媽吵瞭一架,然後就……體制變革之痛,即使強者如承包人都承受不起,這是我需要給你說明的第一個問題。有異議嗎?”
“差不多。我小時候聽到的差不多是這麼回事。被你結合年代一分析更清楚。你和寧恕名字的由來,我總算想明白瞭。謝謝你也能平靜地跟我攤牌。”
“我剛才已經爆發好瞭。再說第二個問題。你剛才一說,我有點知道你姐一直窮追不舍的原因瞭。如你所言,細節是魔鬼,許許多多的細節疊加不是物理的,而是會引發化學反應。你姐如此,我和寧恕也是如此。我直到幾年前還對你姐恨之入骨,但我感激張立新。就是事發那天,我鉆在床底下,眼睜睜看著你姐發瘋瞭一樣率許多大人砸瞭我的傢。張立新看到瞭我,但他掩護瞭我。而後,你姐敲掉瞭我媽的工作,逼我們不斷搬傢,隱姓埋名,挨打挨罵,在夾縫中非常屈辱地生存,甚至差點兒丟命。高一那次你騎摩托送我回傢,幫我媽搬傢,那次搬傢便是托你姐的福。我媽雖然用‘宥’和‘恕’兩個字苦口婆心地教導我們,但直到高中畢業我還做不到。後來,因為你善待我,也因為我靠自己的努力終於豐衣足食,也算有個體面的社會地位,我才算走出自卑,學會宥和恕。但整個人生、養成的性格,種種影響恐怕還得延續下去。簡宏成,自始至終,我最對不起的是你。今天既然說開瞭,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簡宏成的目光收回,盯著寧宥劉海後的眼睛,久久不語。他還沒想好的話,被寧宥說出來瞭。面對寧宥伸過來的手,他猶豫半天才回握,緊緊回握。兩人都知道,如此便達成契約瞭。松開手,他們各自走開,背對背,誰都沒有回頭。
簡宏成走得很快,逃避似的,直著眼睛,漫無目的,隻是朝著寧宥的反方向大步走開。
寧宥起身後,就拉下捂著臉的紙巾,揉成一團,精確地扔進垃圾桶。可她其實此時更需要紙巾。她雖不再號啕,眼淚卻飛流直下。
兩人都沒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