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3 第四章 巧遇

周六的早晨,天才蒙蒙亮,寧宥已經起來收拾行裝。她想拿本書在路上看,剛拉開書櫥的門,後面郝聿懷就提著褲子,飛快地沖出臥室,躥入洗手間,留下一串提醒:“那是爸爸的書,不是你的。”寧宥一看,果然是睡眼蒙矓,開錯瞭書櫥,拿瞭郝青林的那些被她譽為隻有風花雪月、沒什麼料的書。她以前曾戲謔地在這側書櫥上貼過一張大理四景的圖片,但幾天後被郝青林識破,如今圖片猶在。

寧宥盯著圖片看瞭會兒,等到郝聿懷從洗手間裡躥出來,才回頭道:“這麼早起?”她順手將郝青林的書扔進出門帶的雙肩包裡。

“我替你說下半句:一說出去玩,連鬧鐘都不用瞭。”

寧宥莞爾:“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你?”

郝聿懷從臥室裡探出腦袋,眼珠子轉來轉去,想瞭會兒,坦然道:“我冤枉你瞭。是毛毛媽媽經常這麼說毛毛的。”

“毛毛媽肯定還得說:你怎麼上學時放四個鬧鐘叫,都叫不醒呢?後來媽媽知道瞭,你不是起不來,而是懶。她是這麼說的吧?”

“哈哈,你怎麼知道的啊?啊,原來是我太自覺瞭,不用你嘮叨。媽,你肯定是上輩子拯救瞭銀河系,這輩子才能生出像我這麼好的兒子,耶!”

寧宥看著兒子笑,等母子倆出門上路後,才對兒子道:“那些放四個鬧鐘之類的話,媽媽也說過……”

“啊,毒害青少年!我這人真不記仇,竟然忘瞭。”

寧宥聽瞭笑,笑完才不緊不慢地道:“你當然不記得,我又沒沖你嘮叨過。我說那些話是沖著你舅舅。我那時候還小,自己早上還起不來呢,還得照顧弟弟的吃喝拉撒,他很皮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嘮叨瞭。我弟大瞭,懂得反抗瞭,就跟我吵架,抗議,但被我一次次地鎮壓,他說不過我。直到有一次他火大瞭,好幾天不跟我說話,我才意識到我得改。我既然改瞭,當然那種嘮叨就輪不到你瞭。”

“難怪你弟記恨,老跟你吵架。”

“嗯,他怎麼會記恨。吵歸吵,每次吵完,誰錯誰道歉,完瞭就照舊瞭嘛。”可寧宥此時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瞭,聯想到最近這陣子寧恕對她態度的反常,難道……還真有記恨的原因?

“噢。可爸爸錯得太大瞭,我還在恨他。”

“難免。他錯得太大瞭,不僅影響瞭他自己,也對我們造成瞭很大、很深遠的壞影響。但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恨歸恨,自己的生活照過,好好地過。要學會克制自己的情緒,別讓恨影響自己的學習、生活、工作。”

“可我還不是大人耶……”

“那你是……”

“哈哈,又來瞭,又想騙我說出‘我是小人’,我才不上當。”

“可總不上當,多不好玩兒啊。”寧宥不動聲色地將兒子從爸爸的話題那兒引開,變得一路歡笑。

雖然大考臨近,可寧宥反常地安排周末活動,讓兒子出門去玩,去開闊心胸。她找關系安排的是參觀水庫淡水魚養殖戶今年第一次起網捕魚,那必然是新鮮熱鬧的景象,兒子一定喜歡。

果然,郝聿懷到瞭水庫,立刻玩瘋瞭。

寧蕙兒睡得很晚,卻起得很早。她買菜回來,兒子才剛起床出來。寧蕙兒一眼就看見一部沉甸甸的手機塞在兒子的睡衣褲袋裡。寧蕙兒心說兒子有什麼急事嗎,在傢都要把手機塞在褲袋裡。她沒睡好,腦袋轉得慢,好不容易才想到,對瞭,昨晚睡覺時,那隻鉆戒的主人沒打電話來謝呢,今早該來電瞭。

但寧蕙兒還是好奇地問兒子:“那女大款拿瞭戒指,都沒來道個謝?”

寧恕剛啟動電動牙刷,聞言立刻關上:“昨晚他們找到派出所,核對無誤,拿到戒指時已經很晚瞭,怕打擾我休息,隻給我發瞭一條感謝短信。我早上開機才看到。”

“這還差不多。你姐有短信嗎?”

“沒有。她有什麼事?”

“沒事。”寧蕙兒皺眉,不快地道,“她是真跟我慪氣瞭。每回星期五、星期六她總要給打我個電話,平時隔天一個電話,這回都好幾天瞭,連一條短信都沒有。”

“她跟你慪什麼氣?她是沒臉打電話給傢裡瞭吧。在我最危險的時候出賣我,她真是我親姐。”

“哎,你又來瞭,跟你說瞭,你姐不會的。她出賣誰,也不會出賣你啊。從小她對你多好。不會的,她一貫的人品擺這兒。”寧蕙兒看看兒子屁股後面將睡褲墜得變形的手機,嘆道,“先不說你姐會不會出賣你,她即使有其他小小的、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該擺臭臉給她看,還一擺就是這麼多天。你想想,你就是她帶大的,我照顧你的時間都不如她的多。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富婆倒是不必這麼殷勤,又不是她撿瞭你的戒指。”

寧恕被媽媽說得臉色通紅:“她不也一星期沒給你電話瞭嗎?她還明目張膽跟你慪氣呢,你還是她媽。”

寧蕙兒被噎住,氣得鉆進廚房。

寧恕愣瞭一下,將洗手間的門一關,鉆進水龍頭下洗澡。偏巧,這時候他的手機響瞭。一個聲音有點兒低沉沙啞的女子道:“寧總,非常非常感謝你。我叫趙雅娟,趙子龍的趙。不曉得你今天有沒有空,讓我能有機會當面表示感謝。”

“啊,趙總,客氣瞭,客氣瞭,拾金不昧是應該的。久仰趙總,一直想上門拜訪,沒想到會有這麼巧的機遇。我當然有空。請問幾點?我上哪兒去拜會趙總?”

“呵呵,既然你有空,我這就讓司機過去接你,你發個地址給我。等下我把小程也接上,去一個朋友的山莊,吃剛撈上來的大魚頭。不如你把女朋友也叫上,我這人也愛玩,你們年輕人不會拘束。”

“行。好嘞。”

洗手間裡寧恕接電話的聲音頗為歡欣鼓舞,一點兒都不含蓄,即使隔著一道門,寧蕙兒在廚房也聽到瞭。寧蕙兒不禁撇嘴,將鍋鏟扔進鍋裡,重重地將鍋蓋蓋上。

但寧蕙兒很快想通瞭。過會兒寧恕洗好出來,才張口一聲“媽”,寧蕙兒立刻道:“知道瞭,知道瞭,去玩吧。好好玩。”

寧恕看看媽媽的臉色,挺好的,才坐到飯桌邊,介紹道:“那位趙總跟你差不多年紀,是本市,可能還是本省民辦學校第一人。以前一直想拜訪她,可不得其門而入。”

寧蕙兒搬出早餐,道:“你做得好,我得腦子轉好幾轉,才跟得上你。媽拼命幹活,才夠養大你,其他什麼都給不瞭你,你怎麼上進、怎麼求好,都得靠自己做出來。等會兒跟趙總見瞭面,千萬別以為自己是撿瞭她戒指的恩人,不對,你已經這麼待她瞭,還是你反應快。”

寧恕不禁又是老臉一紅,婉轉地道:“趙總是長輩,更是前輩、高人。”

寧蕙兒又是點頭:“你對。媽放心。”

寧恕有點兒尷尬地笑。幸好姐姐不在,要不然,恐怕會被她嘲諷到鉆進地縫裡去才作罷。

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寧恕直到接到電話出門前,在媽媽面前還有些尷尬,出門那一刻,就像放風一樣輕松。

一般大人物與小人物見面,總是小人物苦苦等待大人物出場的可能性比較大。而寧恕才拐到小區直道上,就遠遠地看見大門外趙總的奔馳R系在靜靜等著他。寧恕不禁想到媽媽讓他尷尬到出門的叮囑,不要以為撿瞭她的戒指就是她的恩人,因此寧恕雖然已經是快步走瞭,至此,更是切換到一種在快步走的同時,能讓對方看清他在快步趕的姿勢,大步流星地趕往大門。

坐在前排的程可欣對後排的趙雅娟道:“趙總,喏,穿長袖襯衫的那位便是。大概他前陣子手臂受瞭傷,不方便穿短袖。”

趙雅娟看著寧恕走來,在人來人往的小區主幹道上顯得卓爾不群,笑道:“蔡主任傢千金賺翻瞭。”

程可欣微笑,適時降下車窗,沖走近的寧恕笑道:“早,趙總都等你好久瞭。”寧恕沖著程可欣笑。

司機替寧恕打開門,寧恕先探入腦袋,沖裡面的趙雅娟伸出手來:“趙總,勞您久等。”

兩人握手,趙雅娟笑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才貌雙全,人品又好呢?小寧快進來坐,外面熱。”

寧恕這才鉆進車門坐下。

前面的程可欣扭過頭來笑道:“昨天早上你說撿到一枚鉆戒,我都沒想到是這麼大的,昨晚上跟著趙總一看,真是驚呆瞭。來,采訪一下,雷鋒同志,請問你撿到大鉆石時在想什麼呢?”

寧恕心裡一愣,心說你都試戴瞭個痛快呢,但隨即領悟過來,程可欣這是不著痕跡地提醒他,是她在趙雅娟面前替他表的功,意思是他在沒有其他人知道的情況下,還把失物上交,那顯然是人品更好,程可欣幫他可真用力。他沖趙雅娟笑道:“小程比我心急,我還在比畫呢,她就急著說鉆戒大多對失主來說有紀念意義,失主肯定心急,都沒等我掏出來給她看,就把我趕回車上,去派出所。”

程可欣見寧恕飛快領會到她的意思,並天衣無縫地接上,這才放心,於是笑道:“你還不如推說是我撿的,有這麼推卸功勞的嗎?”

趙雅娟一直彌勒佛似的在一邊兒笑瞇瞇地看著,直到司機等不及問瞭一句“還有一位住哪個小區”時,才果斷地道:“沒有瞭。去水庫。”

司機“哦”瞭一聲,起步上路。寧恕和程可欣心照不宣,都不做說明。

寧宥將車開入水庫車道,撲面而來的是水霧繚繞的滿眼青蔥,頓時覺得遍體生涼,暑氣全消。旁邊的郝聿懷先忍不住“噢”一聲叫出來。

寧宥忙問一聲:“涼快瞭嗎?”

郝聿懷大聲雀躍著道:“涼快!”

寧宥忙伸手將出風口都轉向自己,讓冷氣吹她冷汗淋漓的頭:“哎喲,可以幫我開手機瞭。”

“剛才是高速路,現在是山路,都不好開。還是等看到停車場後,我再替你開吧。”

“到山路就沒問題瞭,你媽每天上下班時開的城市路更難開,隻要不快,就不怕。”

郝聿懷這才幫媽媽打開手機,然後伸手關空調,開車窗,操作得非常熟練。寧宥隻需要穩穩地把住方向盤就行瞭。很快,停車場便出現在眼前瞭。郝聿懷等車子一停下,便率先跳出來,在空曠的水庫邊拳打腳踢,舒活緊張瞭一路的筋骨。寧宥則是翻出化妝鏡,拭汗擦油,趕緊收拾臉面。

郝聿懷眼看著水庫上面已經有瞭動靜,而媽媽還在臭美,急得大叫:“媽媽,快,那邊已經有人抱著網上船啦!”

寧宥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一邊吩咐兒子:“把後備廂裡那件救生服穿上,你先去,媽媽會跟管事的打好招呼。”

郝聿懷立刻翻出救生服,邊跑邊穿,飛一樣地離遠瞭。

寧宥連汗濕的頭發都弄幹瞭,才戴上帽子與墨鏡,輕巧地走出車子。而小漁船已經離岸,郝聿懷興奮地站在船頭與她打招呼。寧宥索性不走瞭,坐在岸邊石頭上,看兒子打魚,順便摸出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因為手機顯示有三個未接來電來自簡宏成,不知他為什麼事這麼心急。本能地,寧宥想到那個唐。她剛剛擦幹的冷汗又細細地鉆出來瞭。

簡宏成接起電話就笑道:“至於周末這麼懶嗎?”

“帶兒子出門玩,高速上不敢開手機,怕分心。又有什麼事瞭?”

“以後出遠門給我打個電話嘛,我讓司機過去接你。”

寧宥見簡宏成廢話多多,心懷僥幸地問:“你一早打我電話……就是瞎聊?”

簡宏成忙道:“別別別,千萬別掛我電話。我不是瞎聊,是真有事。”

簡宏成不知寧宥是巴不得沒事,因此可以容忍他的瞎聊。他一說真有事,寧宥的冷汗又下來瞭。

“昨晚我回傢見瞭兩撥人:一撥是我姐的律師,一撥是唐處長。見唐處的原因是律師感覺到他在案子中得到瞭莫名其妙的幫助,而我懷疑來自唐處。與唐處的見面很簡短,就在醫院見的。我倆的言談中沒有違法亂紀行為,他也不打算違法亂紀。他沒有透露為什麼幫我,但確實給我提供瞭很好的思路。因此我打算把我姐保出來……”

寧宥聽得心跳都停瞭,先是唐的種種作為之不可思議,其後面也透著詭異,而後,簡敏敏要出來瞭?

“慢點慢點,我不想聽瞭。”

簡宏成連忙道:“你可以放心,我已經想好對策,絕對不會讓我姐傷害到你和你兒子。”

“還有我媽。”寧宥拿樹枝在地上畫瞭四個字,卻不好意思說出來,驚慌之下,選擇瞭做鴕鳥,“簡宏成,拜托,我們的通氣電話到此為止。我……你有難處,不可能不幫傢人,也不用向我解釋。我呢,對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躲又躲不過,還是選擇做鴕鳥吧。我不想聽瞭,行嗎?”

“行。但是……請幫我分析一下唐處的動機。我感覺他來者不善。他對你傢很是瞭解,又似乎打算針對你傢。我看看能不能替你化解。”

寧宥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想瞭半天,悶聲不響地將通話按掉瞭事。

簡宏成的腦袋裡一邊是寧宥眼淚汪汪地欲言又止,另一邊是唐處英俊挺拔地欲言又止,急得發瘋,進一步懷疑,唐是寧宥的什麼人,肯定,無疑……

簡宏成正內心無比抓狂,簡宏圖歡歡喜喜地走進這原本屬於簡敏敏的辦公室,東張西望瞭一番,才走到背對著門的簡宏成面前,開心地喊一聲“哥”。簡宏成立刻兇猛地問:“不是讓你早上送花去醫院嗎?怎麼來這兒瞭?”

簡宏圖忙道:“早送去瞭,真的,哥,隻要是你吩咐的事,我辦得可麻利瞭。我大清早就去水果批發市場,盯著他們從冷庫裡給我拿出兩箱蓮霧、兩箱黃心獼猴桃,送到醫院時還冒著冷氣呢。我也會說話,說得唐大叔很開心……”

“中風的唐大叔,看上去還行嗎?”

“精神很好,我還問瞭他是不是很快能出院瞭,要不要我在他出院那天來幫忙。他很高興,說不用我那天幫忙,但讓我今天就幫忙把水果搬到他老婆的病房裡去。我搬就搬唄,結果偷聽到唐處跟他媽在小聲說話。哥,我完全是為瞭你才把這輩子的臉皮都豁出去瞭,都不怕人來人往盯著我瞧,就趴在門口偷聽呢,想聽聽他為什麼幫大姐。結果也才聽到兩句清楚的。”

簡宏圖見哥哥在他的濃墨渲染之下果然有瞭興趣,忙幹咳一聲,站直瞭,模仿唐處的說話聲:“媽,別哭瞭,求你別哭瞭,你不說我也懂,小心壓到輸液管。”然後他側身在桌上一歪,又模仿微弱而蒼老的女聲:“老天爺……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待我?為什麼?”

簡宏成愣愣地看著弟弟,想瞭半天,問:“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簡宏圖抓抓頭皮:“真不知道啊,我真的隻聽清楚這兩句。然後他們隔壁床的傢人走出來,我沒法再偷聽。”

簡宏成擺手讓簡宏圖出去,自己一個人慢慢地清理脈絡。

寧恕那一車,一路上凈是扯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但到瞭水庫邊,車子停下,一行人剛下車,趙雅娟便道:“小寧,你過來,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程可欣一聽,忙乖巧地道:“我去那邊亭子看捕魚,吃飯時別忘瞭喊我哦。”

寧恕一邊忙與程可欣笑著說幾句,一邊趕緊走向趙雅娟,忙亂中都沒註意到在他們的車子旁邊停的是他姐的車。

趙雅娟單獨與寧恕談話,站住瞭便直奔主題:“小寧,雖然你一再表示不要回報,但我做人有我的原則,不能不上道。你要麼給我銀行卡號,我打酬金給你;要麼接受我提供給你的工作,幫我規劃一塊‘退二進三’地塊的開發。你必須選一條,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寧恕幾乎沒想到趙雅娟會如此單刀直入。他習慣的辦事風格,比如他的頂頭上司管總一向被認為是一個有決斷的人,可要是管總起用一個重要崗位的人物時,起碼也得做個全方位的背調,有個方案,而不是三言兩語就拍板。不,趙雅娟甚至沒有三言兩語,之前兩人根本什麼正事兒都沒談一句。寧恕愣瞭一小會兒,謹慎地道:“我隻是做瞭一件我認為正確的事,談回報不是我的本意。”

趙雅娟依然笑瞇瞇地道:“不急,你慢慢考慮。幾年前市國資委急於甩掉幾傢虧損工廠的包袱,找我和鄭偉崗幾個接手一批爛嗒嗒的老國營廠,其實最主要是甩給我們一批指著這些廠過上一輩子的工人,讓我們這些企業用工慢慢消化,省得工廠倒閉,把這些人推到社會上,制造不穩定。現在人員消化瞭,城市也擴大瞭,這傢我賠錢背瞭好幾年的工廠終於可以規劃‘退二進三’瞭。但目前這個項目我隻有大致的想法,還沒計劃。你要是來,先做這個。看樣子你早已瞭解過這塊地?”

趙雅娟點到為止之後,輕易地把可能擰成死結的話題引開,又打開一個可以讓寧恕滔滔不絕的話題。寧恕果然眼睛一亮,道:“我剛來那幾天開著車,把全市拉網式地跑瞭兩遍,見過您說的那傢工廠,當時就想……”

“那工廠主是傻瓜,哈哈。”

“哈哈,怎麼會!我當時就想,這是誰傢如此巧妙地儲地呢?又打算開發什麼呢?”

“真的巧妙?按照規劃局給我的容積率算下來,土地成本已經達到1.7萬元每平方米瞭。”

“聽趙總剛才一說,才知這土地成本看似不高,實則這幾年的用費雜七雜八地算上去,最終不會比從招拍掛那兒拿地低多少。如果那塊地建聯排別墅,根據目前周邊價格推算,大約3萬元一平方米。算上雷打不動的納稅0.35萬元每平方米,但中央控制開發貸款,財務成本隻能控制到0.67萬元每平方米左右,反而建安成本最低,不會超過稅收。這麼反推過去,如果想保本,趙總可能還得在容積率上下功夫,具體負責的人員則需要嚴格控制銷售周期。”

趙雅娟依然笑嘻嘻地道:“一聽就是內行人,如數傢珍啊。餘智術淺短,迄無所就。唯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為萬幸。”

寧恕好一陣暈。而趙雅娟則手一伸,道:“我們邊走邊說吧。這一段是劉備三顧茅廬時對諸葛亮說的話。我年年求賢若渴,當年教書時熟讀的這句話被我抄在手邊,幾乎倒背如流瞭。我對人才有兩條最基本要求:一條是能力強,一條是人品好。我看到這樣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跟儲地一樣儲備人才。你剛才大概在怪我太輕易發邀約吧?不是。當然,你更特殊。”

寧恕不禁停下腳步,沉思瞭會兒,道:“非常感謝趙總美意,雖說恭敬不如從命,可……還是請趙總給我的手機充值一千元吧。我能跟趙總出來見世面,又能與趙總單獨交談,已經賺到瞭。”

趙雅娟終於收起瞭笑容,奇道:“寧總給我個理由。”

寧恕長吸一口氣,略微猶豫瞭一下,道:“我辜負趙總美意,是因為怕耽誤趙總。我現在不是什麼寧總,而是失業人士。我失業的原因說來話長,得追溯到二十幾年前的一樁血案……”

趙雅娟早知寧恕已經失業,但她沒提,免得傷及寧恕的自尊。可寧恕的開場白還是讓她目瞪口呆瞭。

簡宏成思來想去,覺得唐對他們簡傢的幫助可能與唐母的那句話有關。可是為什麼有關?怎麼相關?他卻猜不到。結合寧宥的態度,他隱隱覺得可能是與寧宥傢有關。因此雖然寧宥說不想再聽,簡宏成還是厚著臉皮,再撥寧宥的電話。當然,一當兩便,他的不可告人之用心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跟寧宥說話。

寧宥與主人聊幾句後,鬱鬱寡歡地踱到竹亭子裡躲起來,一邊可以看兒子在船上釣魚。主人也沒打擾,以為她的不高興是因為丈夫系獄。寧宥手裡捏著郝青林的書,可怎麼都看不進去,對著白紙黑字發呆。甚至連程可欣輕輕走進來,占據亭子的另一角坐下,她都沒註意到。

簡宏成的來電打斷瞭她的胡思亂想,她拿著手機看瞭好一會兒來電顯示,才接起。

那邊,簡宏成松一口氣:“真怕你不接。”

“怎麼辦?不敢接,可又怕耽誤更大的事。”

“還是接的好。我弟傳給我一句他偷聽來的唐處他媽媽對唐處說的話,‘老天爺……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待我?為什麼’,我希望有助你發掘原因,找準對策。”

寧宥一聽,不禁驚惶地坐直瞭,想起那次陪媽媽去醫院探望唐英傑,那時候唐妻還是客客氣氣,禮數周全。而再之前,十幾年前,唐妻即使在盛怒之下趕到他們租借的新居,把她教育一頓,可依然言行節制。想來,致命的病魔終於逼出她隱藏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原來,唐的憤怒來自唐英傑的太太。想想寧恕現在都能報復得不依不饒,那麼面對纏綿病榻、苦不堪言的母親,唐又會怎麼做?混亂中,寧恕報復到猙獰的臉仿佛變成瞭她從未見過的唐。

“寧宥?”對方一直沒聲音,簡宏成等不住瞭。

“在。”寧宥不由自主地應瞭一聲,又長嘆一聲道,“我這些天想得有點兒多。我想一個人一輩子總做過幾件虧心事,運氣不好的人可能為生活所迫,做得更多一些。所以人這一輩子,經得起追究嗎?我是越來越覺得,對他人應該寬容點兒。唉。還是謝謝你。”

程可欣原本一直冷眼旁觀著遠處寧恕與趙雅娟的談話,聽到這兒,不禁扭頭看瞭一眼寧宥,輕咳一聲,提醒亭子裡有外人在。

寧宥循聲看去,又自顧自地打電話。

至此,簡宏成心裡豁然貫通,明白唐的出現又是因為上一輩人惹的事,隻能道:“等你孩子考完,早點兒出門散心去。如果有進一步的消息,放心,我不會忘記通知你。”

“可我還是不想聽。”

簡宏成卻聽得笑瞭。

寧恕將最近發生的事大致講瞭一遍後,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一時意氣,競聘瞭傢鄉的項目開拓,想不到有人還是不能放過我這個我傢唯一的男丁。我估計,要麼我再度背井離鄉,如果堅持留在傢鄉,還是會被騷擾得無暇工作,貽誤趙總的大事。我已經害一手培養我的上司在董事長面前無法交差,不能再影響趙總。”

趙雅娟認真地聽完,笑道:“影響我?呵呵。小寧,你隻需要考慮我提供的機會適不適合你的發展。我還是第一次從事房地產項目,需要你過來幫忙。我是在認真誠摯地邀請你。”

寧恕立刻領悟那聲“呵呵”後面的意思,欣喜地伸出雙手,握住趙雅娟的手:“我……感謝趙總賞識!”

高處的程可欣遠遠見瞭,松瞭一口氣,覺得她的使命結束瞭。

而不遠處,郝聿懷抱著一條小娃娃一般長的大魚,呼嘯而來,興奮地大喊:“媽媽,看我抓的魚,我親手抓上來的魚。”

寧宥忙打起精神站起來:“哇,這麼大,這是什麼魚啊?”

“叔叔說是胖頭魚,還說中午就讓我吃用這條魚做的魚頭湯。”

寧宥小心避免去看兒子身上的魚鱗和黏液,依然笑道:“趕緊拿去讓叔叔稱一下有幾斤重,我們發到微博上。”

“對瞭,媽媽,幫我拍一張。”

寧宥趕緊拿起相機,左一張,右一張,心裡早愁死瞭沾一身魚腥味兒的兒子該怎麼清洗。

郝聿懷抱著大魚要走,忽然想起來,一個金雞獨立,轉回身:“我剛才看見你弟。”

“我弟?有沒有看錯?”

“沒看錯,我還以為是你叫他來玩的呢。他跟一個嬤嬤在說話,在那邊。”

程可欣不由得看過去,指的正是寧恕的那個方向。她心裡詫異,留心再看寧宥,果然五官立體,與寧恕一個長相。

寧宥也是朝著郝聿懷指的方向看去,太遠,看不清楚。她不知道寧恕願不願見她,又不好跟兒子明說,隻得道:“你繼續玩,別打攪我弟,他可能在忙正事兒呢。”

“行。”郝聿懷點頭,他也不想見寧恕呢,“媽媽,我可以再抱一條青魚嗎?我覺得青魚的線條很剛勁有力。”

“主人叔叔的魚要拿去街上賣,不能多抱。”

“其實我隻是想玩抓魚,恨不得跳到漁網裡去,可惜被一個叔叔拉住瞭。另一個叔叔說,漁網裡有太多魚,我跳下去的話會被魚踩死的,好好笑哦,魚又沒有腳。那位叔叔還說,青魚尾巴打起巴掌來可痛瞭,所以青魚尾巴最好吃,哈哈。”

寧宥聽瞭也笑:“快去,快去,叔叔們快卸完魚瞭,肯定又要上船捕魚。”

郝聿懷一聽,連忙抱著魚,又趕去湊熱鬧。

母子嘻嘻哈哈的當兒,程可欣已經翻出手機裡存著的寧恕發表在網上的那篇文章,文章情真意切地說起他如何愛姐姐和姐姐的兒子——也就是眼前這個抱著大魚的男孩,如何抽時間滿足這個男孩打真人CS的願望,以致被誤會為賊。可程可欣聽著母子的對話,怎麼都感覺不到寧恕與這對母子的深厚感情。她心中升起一團疑雲。程可欣偷眼看去,另一邊的“疑似寧恕姐姐”正在打手機,等“疑似寧恕姐姐”放下手機,她一眼看到寧恕掏出手機,似乎在看短信的樣子,然後操作一番,很快,這邊“疑似寧恕姐姐”的手機提示收到短信瞭。顯然,姐弟在短信對話呢。

寧宥考慮到最近與寧恕的關系不佳,但她思慮周到,怕寧恕在眾人面前貿然撞見她時手足無措,影響瞭形象。畢竟,姐弟不和不是什麼太有面子的事。因此她給寧恕發去一條短信,提示她和灰灰也在水庫邊看捕魚,詢問要不要見面。

寧恕見到短信,心裡一沉。如果他和寧宥見面,絕不可能隻是寒暄幾句,便各自走開,在這種特定場合裡,主人一定會把寧宥與他叫到一桌吃飯,那麼寧宥就會認識趙雅娟,然後就會把這消息傳到簡宏成的耳朵裡。寧恕不清楚自己與趙雅娟的關系能走到哪一步,但毫無疑問的是,目前的關系還很脆弱,經不起折騰,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都必須被撲滅於未然。自然,他不能讓寧宥與趙雅娟搭上話。因此,他給寧宥一句短信:“我在公幹,就當不認識吧。謝謝。”

寧恕的反饋不出寧宥的意料。她冷淡地將手機放回包裡,依然思索唐傢的事該怎麼解決。

旁邊的程可欣看得疑竇叢生。她自己沒有親姐妹,但如果得知有不經常謀面的親友在附近活動的話,那是說什麼都要過去打個招呼的,不管對方有沒有正事。程可欣覺得姐弟倆的關系很反常,隻是不知是誰的原因。程可欣覺得在這兒待著不方便,容易引起尷尬,雖然好奇心重,很想探個究竟,可到底還是離開瞭亭子。

沒有陌生人在場,寧宥這才放松瞭身形,靠著柱子想瞭會兒,決心還是給媽媽打個電話。

“媽,我看到老二瞭……”

“還不打算喊回弟弟?”寧蕙兒立刻搶上一句。

“我在朋友的水庫邊看到老二,發短信問他想不想見個面,他借口工作忙,不見。我想跟他談的是請你住到上海來,我把最早分的那套房子收回來,給你住。媽,來上海住吧。”

“弟弟昨天……”寧蕙兒一說起來就眉開眼笑,但立刻想到瞭什麼,剎住不說瞭,岔開話題,“我不去上海住。我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你又忙,又要看管兒子,我孤鳥一樣去那兒住著幹什麼。不去,我也要看管兒子呢。”

“媽是氣我前兩天在你留急診觀察時沒陪夜,還是氣我指責你偏心?我統統道歉。”寧宥咬瞭一下嘴唇,接著道,“媽,你原諒我這邊近來兵荒馬亂的,沒能妥善安排,統籌兼顧,很是顧此失彼。你給我個機會,讓我改進,也讓我彌補。”

寧蕙兒忙道:“哎,說什麼呢,一傢人說什麼兩傢話呢,我什麼時候怪過你?你已經夠不容易瞭。我不是為瞭氣你,才不去上海,我是在這兒住慣瞭,出門要買菜,交個水費、電費什麼的,閉著眼睛都不會摸錯門,不想到上海重新開始啦。”

寧宥早知道媽媽肯定拒絕,隻好扯瞭一個謊:“關鍵是我還想請你過來幫忙。我跟郝傢的關系基本上已經撕去溫情脈脈的面紗瞭,這會兒他們想照顧灰灰,我怕他們對灰灰洗腦。我呢,也不好意思再無條件地麻煩他們照顧灰灰。但我一個人顧不過來,總不能經常讓灰灰一個人在傢。我最近已經屢屢推掉出差瞭,再這麼推下去,事業得毀瞭。所以我想請媽媽過來上海幫我一陣子,度過這陣子的兵荒馬亂就好。”

寧蕙兒聽瞭,不禁拉瞭一下嘴角,但還是問:“你看大概要多久?”

寧宥也不知唐傢打算折騰多久,隻能憑空想瞭一個時間段:“大概到灰灰初中畢業,他高中時應該可以寄宿瞭。兩年,媽,過來兩年嘛。”

“兩年!太久瞭,跟把我連根拔起差不多啦。宥宥啊,花錢能辦到的事,可能服務不會像傢裡人做得那麼周到體貼。可隻要心裡想通瞭,還是能適應的,主要還是看過不過得瞭心裡那一關。我前幾天在醫院裡躺著,讓護工看著就想不通,但等身體一好,回到傢裡一想,就知道我對你們要求過多瞭。你看,媽真是一點兒沒怪你。你工作忙,現在又是特殊時期,我真不會來麻煩你的。”

寧宥被堵得啞口無言,這真是自己掘好瞭陷阱,自己直愣愣地往裡跳,一點兒不想想,媽媽一點兒不笨,哪兒輕易蒙混得瞭。她想到再請寧恕出力把媽媽搬到上海,可一想到兩個人都是媽媽一個人教大的,幾條腸子媽媽都清楚,還不如直說瞭:“好吧,媽,都騙不到你呢。是這樣的,我從簡傢老二那兒獲得可靠消息,唐叔叔的妻子動手術瞭,手術後一直在病床上對兒子嘆老天對她不公。唐叔叔的兒子子承父業,也在公安局做,目前已經主動聯絡上瞭簡傢。媽,夜長夢多,你來上海住吧。我昨天已經跟老二說瞭,但不知道他什麼想法,本來現在遇見他,我是很想跟他討論一下這件事的。”

寧蕙兒一下子愣住,但本能地搖頭道:“都有什麼事兒啊,你瞎操心。別提瞭,我不會去上海的,你也別想方設法地勸我。還有別的事嗎?我掛瞭。”

寧宥看著被掛斷的手機,差點兒噎氣。這會兒媽媽還鬧什麼脾氣啊?

田景野到周末也沒自由,雖然飽睡瞭一頓,可還得回老宅,辦陳昕兒的事。他走進小區的老年活動中心,還沒等適應裡面的光線,一位坐在麻將桌邊的老太太就喊:“小田,這邊。”田景野忙笑瞇瞇地走過去。

一桌“正義”的老太立刻七嘴八舌開瞭。

“哎,小田,你那房子是不是出租瞭?我們看到有時候有一個女人進進出出的,有時候是一傢三口,隻好去敲你傢的門……”

“裡面那個女的連門都不開一下,問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兩個老太太能幹什麼?我們告訴她是樓道小組長,來登記一下流動人口情況,可她硬是不開門,說我們沒權利查她。我說這是規定,她就跟我們說她隻認法律、不認規定,就是不開門。”

“更滑稽的還在昨天,我們在樹下乘涼,眼看一個陌生女人出來扔垃圾,便客客氣氣地問她是不是小田房子的租客,結果她那是什麼態度啊,穿得這麼體面,人卻像個做賊的,我們一問她,她就木著一張臉,飛一樣地躥走瞭,過會兒又飛一樣地躥回樓上,還穿著那麼高的高跟鞋呢。我們追都追不上她,隻好問物業要到你的電話,找你來瞭。我們又不是壞人,隻是想做好我們的工作。”

“是啊,我們都退休瞭,想發揮餘熱,幫街道做點兒好事,幫鄰居看好傢門,她當我們是上門敲詐勒索啊?什麼叫不合法?什麼叫她隻認法律?哎喲喂,真把我氣死瞭,她倒是合法地申請瞭暫住證沒有?”

田景野聽瞭直笑:“還有這種事?哈哈,還有這種事?她膽子這麼小?哈哈。那是我高中同學,她從外地搬過來,行李太多,傢裡沒地兒放。正好我又買瞭新房子,這兒空出來,就讓她把行李暫時堆在我那兒,她得一件件地整理好瞭,再往她爸媽傢搬。她沒住那兒,不用給她辦登記。”

“哎呀,又是幫朋友。小田,那事過去瞭,你也已經出來瞭,我現在跟你說說沒事瞭。你出事那陣子,有人來找我們調查過你,連‘大蓋帽’都說你這個人對朋友沒說的,是好人。那既然是你同學,今後她進進出出,我們會照看她的,你放心。你帶話過去,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來敲樓下我傢的門,跟自傢人一樣就好,別扯什麼法律。”

田景野笑嘻嘻地應瞭,等走出門外,忍不住笑得打跌。陳昕兒竟然退化到跟兩個街道大媽使勁較真?果真是不大正常,陳昕兒高中時都不會這麼傻的,還是寧宥看得準。田景野大步穿過強烈的陽光地帶,敲響自己舊宅的門。

門裡面什麼動靜都沒有,但田景野看到貓兒眼黑瞭一下,很快,門鎖一響,門開瞭。陳昕兒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後。田景野進去,見小山一樣的紙箱都拆開攤平,放到一邊。而他的傢具上面滿山滿谷的,都是衣服、鞋子等物,真是琳瑯滿目。

陳昕兒請田景野坐下,她也坐下,但欲言又止,一張臉開始變紅。

田景野當沒看見:“上次跟你提起過的工作,正好我朋友今天出差回來,我想著工作的事最好速戰速決,就跟朋友約好今天帶你去面試。剛找到你傢去瞭,但你媽媽說你一早就來瞭這兒。我想正好也看看你收拾得怎麼樣瞭,幹脆電話不打,直接找上門來。怎麼樣,我們現在就出發?”

陳昕兒一個勁兒地猶豫,嘟噥半天,卻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別想用我手機給簡宏成打電話。為瞭安置你,我在他面前攢的人品快用光瞭。”

“他星期天肯定跟小地瓜在一起,我想跟小地瓜說說話。”

田景野一下子也悶聲瞭,過瞭會兒道:“我也很想見見我兒子,隨時想見。但他媽不樂意,見瞭之後他們傢會雞飛狗跳的,我看,反而影響我兒子適應單親傢庭的生活。我還是忍忍。你也得想開點兒。”

“可我……”

田景野見陳昕兒眼淚汪汪的,便立刻打斷:“趕緊換衣服,利索一點的,像職業女性的那種,我們還得去人傢公司呢。我樓下車子裡等你。”說完,田景野趕緊溜瞭。他相信陳昕兒會聽話地換瞭衣服跟下來,因為找工作這事是陳母大力贊許的。

可田景野車裡的空調都已經打涼瞭,陳昕兒還沒下來。他等不住,隻得再跑回去問:“怎麼啦?”

陳昕兒已經一身利落裝扮,但低頭鬱悶地道:“波希米亞風格的手鐲與正裝搭不起來。”

田景野聽得一頭霧水,怔怔地看著陳昕兒撒在桌上的幾隻花花綠綠的造型誇張的手鐲,道:“那就不戴手鐲好瞭,就戴手表。”

陳昕兒搖搖頭,伸出左臂給田景野看,手表已經戴著瞭。

田景野更是摸不著頭腦,哀聲道:“非得戴手鐲不可嗎?你們女人咋這麼多事呢?”

陳昕兒哀怨地看著田景野:“你這麼快就忘瞭?那天晚上在賓館的衛生間……”

田景野嚇得條件反射地往後退:“我可從沒跟你在賓館裡……嗯!”他這會兒終於想起來瞭,同學聚會那晚,陳昕兒在賓館衛生間裡割腕。田景野也才終於醒悟過來,陳昕兒為什麼要戴桌上那種誇張的手鐲,原來是遮傷疤呢。

“要不,手表戴右手腕?”

陳昕兒搖頭,搖完頭還是低著頭。田景野又想起簡宏成說的,陳昕兒要死要活無數次,估計手腕上左右開弓,都留著傷疤。他無奈瞭。幸好,陳昕兒終於跳起身,又進屋去瞭,過會兒,手腕上纏著一條漂亮的深藍和深綠夾條的絲巾出來,看上去又委婉,又醒目,很是漂亮。田景野忍不住想提幾句忠告,可忍瞭,反而大聲叫好:“漂亮,怎麼想出來的?原來佈的東西也可以做手鐲。”

“啐,這是真絲,什麼佈的東西。”陳昕兒垂首而笑,但總算是笑得比較由衷瞭。

其實,為瞭陳昕兒順利復出,田景野提早一天跑到朋友公司去做足準備,就差跟朋友對臺詞瞭。可此刻他裝作什麼事兒都沒有,當著大辦公室裡加班員工的面,向朋友介紹陳昕兒:“陳昕兒,我老同學,高中時的團支書,後來替我管財務。那次我出事,唯獨她不肯出賣我,這三年吃瞭點苦頭。”

田景野的朋友也是個七竅玲瓏的,立刻很配合地伸手相握:“久仰,很欽佩,真的很欽佩。我今天之前還在欽佩田總為瞭朋友義氣,不惜賠上三年;今天開始欽佩巾幗英雄,女同志這麼做,比男的更不易。”

陳昕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心裡又覺得田景野找的這個理由,忽然一下子解決瞭她很多難以啟齒的社會身份模糊的問題。她此刻難道會立刻否認田景野的說法,而換作一五一十地說出真相?她又不真傻。她微笑著有些僵硬地握手,但不知開口說什麼才好。

田景野松瞭口氣,忙道:“昕兒,你到這邊坐會兒,喝口水。我跟朋友說個事,完瞭一起吃飯去。”

陳昕兒微微一笑,婉約地坐到田景野指的位置上。

而田景野的朋友一把將田景野拉進屋,道:“你沒弄錯?全身上下都是香奈兒傢的貨色,能安心在我這兒工作?”

“放心啦,此一時彼一時,她現在要掙錢買吃喝。人你是看瞭,答應嗎?”

“當然答應啊,隻要你照顧我生意。”

“OK。你盡管給她壓工作,她的底子和潛力都不差,壓得出來,也學得起來。但你得給她理順與同事的關系,千萬別讓她辭職。拜托,拜托。”田景野是真的打躬作揖。

“跟我客氣什麼。一定做到。我們這兒的員工隻要三個月試用期後做的工作拿得出手,我都當爺爺一樣供著,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景野大笑:“奶奶!”他開門出去,招呼陳昕兒離開。

等進電梯,田景野裝作不經意地道:“這間公司的環境怎麼樣?”

“不大,但看上去裝飾得很豪華。”

“老板是我帶出來的,現在青出於藍,發展得非常快,每次見面都要問我有沒有好手介紹給他奴役……哎,看我盡瞎說大實話。”

陳昕兒聽瞭笑:“果然是大實話。”

田景野道:“你不反感就好。反正選擇是雙向的,我朋友覺得你看上去不錯,有我打包票,他認可你的人品。你看看要不要到這兒上班?”

“我?我什麼都不懂。”陳昕兒一想到辦公室裡那幫男女抬起頭看向她時,那齊刷刷的精明的眼神,先是慌瞭。

“你是註冊會計師!我朋友這一行學校不教,找人純粹看底子,看智商夠不夠,看學不學得進去,都願意找原本一張白紙的人進來自己培訓。你行的,註會證就是你的底氣。”

電梯到瞭地下一層,陳昕兒卻面紅耳赤地站在電梯裡無法挪窩。田景野扶著電梯門,疑惑地問:“怎麼瞭?再不行你把註會證找出來給我,我替你去朋友的事務所裡掛個名,你每月領錢就是。多大點事兒,有我在呢。”

陳昕兒更是快將臉埋進胸口出不來:“我還差一門……沒考就去深圳瞭。”

田景野愣瞭一下,但立刻若無其事地道:“哦,那也沒什麼。走吧,吃飯占位置去。我餓得快前胸貼後背瞭。”

可陳昕兒不肯挪窩,期期艾艾地非要把話說清楚:“那時……那時寧宥一邊懷孕生子,一邊氣貫長虹地在職讀研,拼下碩士文憑和工程師職稱,我卻被公司開除,一張臉沒地兒擱,就跟她謊稱我拿下註會瞭。當時大傢都知道我在考,都沒懷疑。但我自己心虛,怕他們問起,也怕他們幫我找新工作時總提到註會,而且……你也知道的原因,我索性跑去深圳瞭。田景野,樓上那傢公司太高檔瞭,我不行的,還是算瞭。”

田景野繼續耐心地回避問題,道:“跟寧宥競爭很辛苦的。”

陳昕兒激動瞭:“是啊是啊,為什麼老天不公平,要三千寵愛在一身呢?腦袋好,長得好,誰都愛她,甚至她做壞事都從來不會被戳穿。人真是越活越不得不信命,什麼都是命中註定。命不好的人再努力又有什麼用呢?老天隻要拿手輕輕一撥,努力全去瞭反方向,越努力越過得差。我這幾年什麼都努力過瞭,認命瞭,認瞭,好不好?”

田景野聽得哭笑不得,朗朗上口地沖出一句口水話:“你一直長得很好……”他說話時不由得仔細看向燈光亮堂的電梯裡的陳昕兒,赫然發現如今的陳昕兒鼻子兩邊高聳著兩團顴骨,一張臉充滿著令人不忍直視的晦氣相,早已不見當年陽光燦爛的一根筋的驕傲。田景野無法睜著眼睛說瞎話,再違心地贊美,隻好拐瞭個大彎,道:“你認命,那我這種吃過三年牢飯,又妻離子散的人情何以堪?我還沒認命呢。走,吃飯去。呵呵,這話我都說第幾遍瞭啊?”

陳昕兒不由自主地走出電梯,電梯在她身後急速關上,夾縫裡燈一閃,逃命似的上去瞭。陳昕兒顧不得這些,隻追著田景野道:“我們怎麼會一樣?你渾身都是本事,到處都是朋友。我呢,招聘廣告上已經不要我這種年齡的人瞭。我又除瞭大學文憑沒別的證,個人簡歷拿不出手,個人工作經驗完全落後,如果單位深入調查一下,我還是個被開除的,完全就是個拿不出手的人,除瞭結婚當傢庭主婦,還能做什麼?可又有誰還會要我這種人?同學都在笑話我,是吧?我現在出門都不看人,省得看見熟人,還得打招呼。可惜我沒能力搬走,去別的市。我在這兒出門,渾身如芒刺在背,如過街老鼠,更不用說上班。本市不大,本地人在工作中熟悉瞭,牽來扯去,嘮叨幾句就能發掘出我是誰、我做過什麼……”

田景野聽得頭大如鬥,開始理解瞭簡宏成的厭煩。不過他不斷在心中默念“陳昕兒有精神疾病”,這麼一想,當即心平氣和,依然很紳士地替陳昕兒打開車門,請陳昕兒跟太後似的坐在後面。田景野以為陳昕兒會謙讓到副駕駛座,可陳昕兒二話不說,鉆進後座妥妥地坐下瞭。田景野不由得微微搖頭。

陳昕兒等田景野一上車,便繼續她的嘮叨:“真的,現在在辦公室裡做事,跟我那時完全不同。現在什麼都要證,什麼都要持證上崗,連去辦張信用卡別人都要問你社保號,真是稍微落後一下就寸步難行。我在傢裡關瞭那麼多年,現在走出來……”

田景野再怎麼催眠自己,也還是聽得不耐煩瞭,將剛點火的車子熄瞭,扭頭道:“你不想在這傢公司做?”

陳昕兒一接觸田景野嚴肅的臉,就有點兒蒙,忙道:“這傢太高級,對技能要求一定很高,而且大辦公室裡人多嘴雜,員工又普遍年輕,我看跟我同齡的隻有清潔工阿姨……”

“那就算瞭。”田景野打斷陳昕兒的話,“我送你回去繼續收拾衣服,不請你吃飯瞭。”

陳昕兒吃驚,看瞭田景野會兒,幽幽地嘆息,道:“我狗肉包子上不瞭席,讓你討厭瞭吧?全班這樣的人隻有我一個瞭。我那天真不應該請曹老師辦同學聚會……”

田景野繼續催眠自己:“不,既然你不要這份工作,我就得趁今天有空,趕緊幫你奔下一傢。今天的事我會告訴你媽。”

陳昕兒忙道:“別跟我媽說,我媽會罵死我的。”

田景野道:“你讓你媽媽罵罵也好,罵通瞭,可能我也替你找到合適工作瞭。陳昕兒,認真跟你說,你得工作養活自己,你是成年人。否則,真會讓人看不起的。”

田景野怕陳昕兒繼續嘮叨,趕緊開車出去,一路上裝車技差,不敢打岔說話,緊緊封住自己的耳朵。

寧宥一邊瞇著眼看寧恕的動靜,一邊在心裡著急老媽那邊的事兒。她太清楚她媽媽瞭,隻要媽媽一口拒絕去上海之後,她就別想再勸說瞭,沒用。但還有寧恕可以出馬。為瞭媽媽,寧宥怎麼都得嘗試一下。

她再發一條短信給寧恕:剛跟媽媽談瞭一下,破裂。我要立刻找你談話。寧宥發完短信,便起身走向水庫邊。

寧恕這回很警惕,收短信收得非常及時,看清短信,正好程可欣也慢吞吞地走近。他立馬對趙雅娟道:“趙總,我有個熟人正好也在這兒,我過去打個招呼。”等趙雅娟點頭後,他隨即又周到地向程可欣賠個罪,匆匆走開。

熟人?程可欣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加倍不解。

趙雅娟看著程可欣,而不是看向寧恕的方向,不動聲色地微笑道:“看來今天這偏僻地方來的人還挺多。”

程可欣忙收起狐疑,笑道:“剛才在亭子裡看捕魚,還真想也上船試試呢,好新鮮有趣。大傢都沖著這個來的吧?”

“我就知道你們年輕人會喜歡。小寧很有才,我剛請他來我公司幫我,他答應瞭。我也很想請你來幫我。我跟你爸說去。”

“謝謝趙總垂青,不過我做外貿閑散慣瞭,想睡懶覺就遲到,想好好做就加班,都不用跟誰去解釋、去爭取,可能到大公司做會拘謹死,怕怕。”程可欣一邊說,一邊做瞭個鬼臉。

趙雅娟看著笑:“已經活出境界瞭,比我們這把年紀的人都想得明白。小寧這個人怎麼樣?”

程可欣小心地道:“能力很強。”

趙雅娟笑瞇瞇地道:“我問的是人品。”

程可欣竟是無法一口咬定“人品很好”,小心地回答:“我跟寧總接觸不多,隻是校友,不過他拾金不昧,已經夠說明的瞭。”

趙雅娟從前後兩個截然不同的回答方式裡聽出瞭區別,一笑而過。程可欣到底著瞭更老的人精的道兒。

寧恕大步趕去,速度幾乎趕上競走運動員瞭。他總算是離趙雅娟她們遠遠地截住瞭寧宥,然後,什麼都不說,就看著寧宥。

寧宥也看著這個弟弟,尤其是看著他冷漠的眼神,一口冷氣直透心底。她便也什麼寒暄都不講瞭,直接道:“昨天清早發刷屏郵件,告訴你唐叔叔傢開始動手瞭。但你沒給我回復。今天又得到更進一步的消息,是唐叔叔妻子胃癌動手術,心情不好,惦念舊事引起。既然如此,我想……”

寧恕冷冷地問:“誰告訴你的?”

寧宥冷笑:“呵呵,明知故問。你是不是想接著問我跟簡宏成是不是交換瞭情報,出賣瞭你,方便簡宏成整你?No,你把自己想得太能幹瞭,簡宏成收拾你還不需要從我這兒拿情報。接著說,怎麼安置媽媽?你昨天想過瞭沒有?”

寧恕被寧宥戳得差點兒跳起來,可不由得回頭看瞭趙雅娟那邊一眼,不得不忍住,壓低聲音怒道:“你不是不管媽媽瞭嗎?你跟簡傢走一路去好瞭。媽媽我會管,你少插手。”說著,寧恕就轉身要走。

寧宥沒追,知道追也追不上,站原地冷冷地道:“話沒談完,別急著走,這是做人最基本的修養。難道要我當著眾人面惡形惡狀?”

寧恕幾乎是剎車片冒著青煙地收回瞭腳步,打死他都不敢再走開一步,因為不遠處趙雅娟看著呢:“你還想說什麼?我說完瞭。我會管著媽。”

寧宥冷笑:“我一不信你有能力護住媽,二不信你有這人品先護住媽,再逞你的意氣。可媽剛才電話裡明確表態不肯搬來上海,我無可奈何,隻能找你來商量。我不要你的許諾,隻要你說出你的辦法。”

寧恕被戳得心裡暴跳如雷,卻連身形都不敢搖動一下,唯恐被趙雅娟她們看見。他忍不住低吼:“要不要這麼卑鄙?你是不是也這麼對待郝青林,才逼得他找外遇?”

“對啊,我這麼卑鄙,才養出你這麼個弟弟。”寧宥說著,邁步往寧恕總是探頭探腦張望的方向走去,“怕你心存幻想,我卑鄙給你看。”

寧恕立刻服軟瞭,想不到寧宥今天不僅是來真的,而且是完全不肯讓著他。他又不能伸手攔截,怕被趙雅娟她們看出不正常,隻能服瞭軟:“拜托,我錯瞭好嗎?我道歉。但你讓我當場拿出辦法,我怎麼能夠?你不是為難我嗎?”

寧宥不知怎麼的,看著這樣的弟弟心裡一抽:“我昨天已經通知瞭你。”

“還是我的錯,行嗎?那你要我怎麼辦?”

寧宥心頭的異常一點兒沒消失。她盯著寧恕的臉,像盯一個陌生人一樣,終於意識到自己錯瞭,錯在還把寧恕當弟弟、當可以托付的傢人。這麼重大的事,從昨天到現在,整整超過二十四個小時,寧恕什麼方案都沒有,已經說明問題瞭。她扭開臉,往回朝亭子走去:“忙你的去吧,打起精神來,抹一下劉海兒。”

寧恕一愣,但立刻轉身飛奔回趙雅娟那邊去瞭,中途匆匆將垂落的劉海兒抹回去。

寧宥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等腳步遠瞭,才停住,但沒往回看。在夏天的驕陽下,她滿臉秋風蕭瑟。

田景野狠狠心,將陳昕兒扔到小區大門口,自己趕緊駕車,拔腳就溜,溜到一個陳昕兒看不見的地方,才找車位停下,給寧宥打電話。可他一聽寧宥的聲音,先放下陳昕兒這頭,關切地問:“你碰到什麼事瞭?怎麼聲音裡有種金屬刮玻璃的森冷感覺?”

“寧恕,我養出來的寧恕,一定是我們小時候媽媽沒時間教他,我又很小,不懂事,不知道怎麼帶他,教育他,他怎麼變得……變得……沒人性。”說到這兒,寧宥再也憋不住,哭瞭出來。

田景野道:“說句不中聽的,他又不是你生的,你對他沒有責任。他變成怎麼樣,關你屁事。你從小把他拉扯大,我們背後都說你像個小媽媽。你對得起任何人。”

“可是……可是……心絞痛!”

“哈哈,沒事,沒事,認清事實也好。”

“你也覺得寧恕不對勁?”

“既然你已經看清楚瞭,那就放在心裡吧,別再提瞭,以後遇到他,心裡有打算就行。不管怎樣,他都是你弟弟,這輩子都沒法改瞭。”

“可他小時候……”

“一說小時候,我快被陳昕兒嘮叨瘋瞭,她簡直是十倍於祥林嫂啊。我後悔死瞭,早該聽你的話,找個工廠出納的工作給陳昕兒起步用。你不知道,我帶陳昕兒去朋友公司面試,她一看見貌似精英畢集的辦公室就自卑壞瞭,一路上跟我檢討她現在如何朽木不可雕。果然還是你懂她。”

寧宥道:“我就說她自閉得不像話,情緒非常負面,這不正常。但你給她找新工作,也隻能順著她的自卑感去找,寧可起點低點兒,也要讓她找到存在感。”

田景野道:“這回去堅決不自作主張瞭。唉,她似乎完全放棄掙紮瞭,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而且覺得沒臉見人……”

“知道,知道,她那天喝醉後跟我說瞭很多。這是個大問題。我們耐心點兒,別操之過急,一步步來,把外圍理順瞭,再順利送她去做治療。”

田景野看寧宥自己也遇到瞭煩心事,不好意思再拉住寧宥多說。雖然他驚詫到爆,心裡有滔滔不絕的感想需要找人說說,還是主動結束瞭通話。

寧宥氣悶心煩,又原路折回去,去水庫邊找兒子。兒子還沒上岸,她一個人找石頭堆砌起一口土灶。主人過來招呼:“寧總幹嗎呢?”

寧宥忙笑道:“索性讓我兒子瘋玩到底。問你借口鍋,我跟我兒子在水庫邊自己撿柴火,燒魚湯吃。”

主人道:“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我們到裡面吃去,今天好幾撥朋友呢,大傢都認識認識。”

寧宥一口苦水吞肚子裡,笑道:“我貪清靜,還是讓我跟兒子玩吧。”

主人走後,寧宥苦笑。她要是上桌,寧恕就完瞭。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巴,灰灰的嘴巴她可管不住。她隻好找風雅好玩的借口幫寧恕一把。她很不爭氣,最終又忍不住幫瞭寧恕一把。這仿佛是她的自覺。而此時,寧恕正在不遠處拿她當仇人呢。

程可欣見趙雅娟又拉住寧恕談工作,便趕緊找借口走開,幫主人拎瞭一口大鍋,送給寧宥。她當然一眼看見寧宥哭過的眼睛,心裡的狐疑再添一分。寧恕看見,吃瞭一驚,可又不敢有所行動,臉上的肌肉都快僵瞭。

程可欣走到寧宥身邊時,郝聿懷又抱瞭一條大青魚跳下船,經過寧恕身邊。小孩子到底是演技差,他慢下腳步,好好看瞭寧恕幾眼,可想到媽媽的囑咐,再說寧恕裝作沒看見他的樣子,不跟他打招呼,便心裡嘀咕著跑開,很快就跑到媽媽身邊:“媽媽,大青魚來啦。”

寧宥強裝笑臉,從程可欣手裡接瞭鍋,道瞭謝,又看著飛奔而來的兒子,笑道:“還真讓你捉到大青魚啦?怎麼捉到的?”

郝聿懷做齙牙笑,不好意思地坦白:“叔叔們都已經把魚倒到船艙裡瞭,我連抱三條,他們都說不是,直到第四條,才抱對青魚。可我剛抱起來就被魚頂翻瞭,掉到魚堆裡,好滑溜,好臭啊,哈哈哈。可終於讓我捉到最大的青魚瞭。耶!”他全心全意對付著懷裡正不斷掙紮的大青魚,都沒看見媽媽的紅眼圈。

寧宥見兒子果然渾身黏涎,痛苦得耷拉下瞭眉毛:“媽媽是洗魚好呢,還是洗你好呢?”

郝聿懷卻一眼看見瞭土灶,興奮地將魚一放:“我們野炊?哇,我撿柴去。”

“你別急啊。”寧宥想抓兒子回來洗,可一想到兒子渾身黏涎,就抓不下手,眼睜睜看著兒子滑溜得像魚一樣地逃走瞭。她無奈地沖還站在原地的程可欣笑道:“小男孩很皮。”

“好可愛啊,男孩子這樣才好呢。”程可欣沉吟瞭一下,堅決地道,“剛才主人稱呼您寧總,我們一起來的也有一位寧總,可真巧。”

寧宥抬眼看見程可欣瞭然的眼神,呵呵一笑:“可真巧,姓這個的不多。”她忍不住細細打量漂亮的程可欣。

偏偏郝聿懷跑出幾步後想起一件事,忙盡責地趕緊跑回來,跟媽媽道:“媽咪,媽咪,我剛才很近很近地碰到你弟瞭,可他沒理我。喏,就在那邊。”

寧宥臉上尷尬,忙笑道:“我也看到啦。你別跑,我給你洗一下,太臭瞭。”

“我還得抱柴火呢,反正又得弄臟,還不如回來一起洗。”

寧宥想想也有道理,揮手道:“去吧去吧,現在是鮮魚味,回來是咸魚味。”

郝聿懷哈哈大笑:“曬魚幹去嘍。”他疾馳而走。

寧宥放走兒子,看向雖然臉上掛著笑容,但明顯若有所思,又堅持不肯識相走開的程可欣,心裡揣度這個女孩與寧恕的關系不一般。她隻得笑瞇瞇地沖程可欣道:“糟糕,穿幫瞭。”

程可欣也笑,鳳眼細細的,很是嫵媚:“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寧宥也笑,笑得眼睛彎彎的,特別柔美可親。

寧恕看著程可欣與寧宥交談,果真是急得嗓子眼冒煙,很神奇地,嘴巴裡的口水忽然幹瞭,一時說話聲音都沒瞭,更是將註意力全集中到瞭那邊,無法跟趙雅娟對答如流。

趙雅娟笑著調侃:“小姑娘和小夥子的感情問題真好玩啊,還都死不承認。”

寧恕無法解釋,隻好尷尬地賠笑。而更大的恐怖伴隨著程可欣回頭的腳步,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緊張,仿佛小美人魚每走一步的刺痛都痛到他寧恕的心裡。他心驚肉跳地等待聰明精靈的程可欣回來揭穿,又不敢在臉上有絲毫表露。

程可欣回來,卻笑嘻嘻地道:“那邊母子真是好心思,大青魚活殺現做,小孩子高興得都手舞足蹈瞭。”

趙雅娟看著寧恕,笑道:“我等會兒介紹你們認識這傢水庫的主人,以後你們自己過來撈魚活殺現做,我可玩不起來瞭。年輕人真有意思。”

寧恕忙笑道:“我對這個也不是很有興趣,從小不適應河魚的腥味,還以為小程也想在水庫邊野炊呢。”

程可欣笑道:“哈,你的死穴?跟阿基裡斯的死穴在腳跟一樣好玩。”

寧恕忙道:“人不能這麼沒同情心好不好?”

程可欣依然笑道:“我有限的同情心不是給你們這種強者的。”

趙雅娟聽瞭笑道:“小程,你一回來,我們這兒的氣氛就輕松,可別再避走瞭,我還歡迎你聽著呢。”

程可欣依言留下,但她美麗的丹鳳眼此後一直偷偷地在寧恕身上探究式地打轉。

寧宥一向是個完美媽媽,但她今天在水庫邊破功。

寧宥從小到大伺候過煤油爐、煤球爐、煤氣灶,自以為生火這種事小菜一碟,可想不到燒土灶有這麼難,用瞭好幾把松針,都沒把樹枝點燃,即使稍微點燃瞭,也頃刻熄滅。

寧宥看著再一次熄滅的火膛,焦慮地自言自語:“會不會是隻有一個口子通風,空氣無法產生對流,導致燃燒缺氧呢?對瞭,農傢大灶都有煙囪拉風,制造強制對流。挖掉一塊石頭試試。”

郝聿懷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看著送料口,也自個兒嘀嘀咕咕地動腦筋:“不是說煽風點火嗎?沒扇子,要不我做人肉吹風機?”

郝聿懷說幹就幹,一口真氣沛然而出,直奔爐膛。對面,寧宥正好摳出一塊不大的卵石,於是一股真氣夾帶著細灰,密密地覆蓋上她的臉。寧宥反應快,當即閉上眼睛,跳開身,慶幸地道:“幸好沒傷到眼睛。”她說著,趕緊伸手抹去臉上的灰。不料那些灰都是燃燒不完全的產物,倒有一半是炭黑,一抹之下,立刻成瞭黑臉包公。郝聿懷趴在地上,本來還忐忑自己幹瞭壞事,一看見媽媽變成黑臉,笑得滿地打滾。寧宥氣得不顧兒子反抗,拎起臭烘烘的咸魚幹兒子,扔進水庫清洗。

再一次,幸好有兒子,寧恕帶給她的不快隻在心裡打瞭個旋兒,頃刻煙消雲散。

寧宥母子屢敗屢戰,終於在失敗中摸索出經驗,火勢平穩地將一鍋水煮開瞭。兩人早餓得前胸貼後背,搶著燙魚片吃。青魚刺少肉緊,燙一下,打個蘸水,便鮮美無比。郝聿懷吃得十分鐘內沒抬一下頭。

寧宥吃下幾片,就有精力笑看兒子的吃相瞭,心說以後這小子見丈母娘之前,得先餓他一頓,他才會有良好表現。

屋子裡,主人和客人很順利地吃完一頓鮮魚大餐,在水庫邊的母子倆剛開吃時,便抱著肚子結束瞭。趙雅娟與主人告辭,領兩個年輕人回停車處,打算回傢。程可欣提出:“我跟那邊的母子倆道個別。”

趙雅娟笑道:“順便打個秋風?去吧,不急,多吃幾筷,我們車上等你。”

程可欣心裡希望寧恕提出一起去,可寧恕笑道:“那段路很曬,戴上帽子。”

程可欣抿嘴,飛起鳳眼一笑,沒有答應,一個人跑開瞭。寧恕都沒看到,他的註意力今天落在趙雅娟那兒。

程可欣來到寧宥母子倆身邊。寧宥早看見瞭她,起身笑迎:“嘿,幸好你又來一趟,這下我兒子不是臭小子瞭。看,很帥。”

郝聿懷拿筷子比畫個V,艱難地從魚鍋裡抬起頭來,說聲“你好,姐姐”,繼續埋頭苦幹。

兩個大人都看著郝聿懷笑,程可欣道:“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們回去瞭,你們好好玩。”

“我也很高興,希望以後有機會一起玩。”

程可欣坦率地搖頭:“可能不會再有機會瞭。很遺憾,拜拜。”

寧宥心裡自然知道為什麼,卻無可奈何。

而趙雅娟則對寧恕道:“小程時髦美麗,又重感情,還很懂分寸,美好得我是個女人都喜歡她。”

“我跟小程隻有幾面之緣,可她已經伸手幫瞭我好幾個大忙。”

趙雅娟笑道:“你是不懂小程啊,呵呵。”

兩人走到車邊,寧恕搶在司機面前,伺候趙雅娟上車。等趙雅娟坐下,寧恕這才有時間回頭一瞧,見程可欣已經快走到跟前,看來說再見真的隻是簡單說個再見,沒有別的。寧恕心裡舒瞭口氣。

寧宥看著寧恕所坐的那輛車子離開水庫,回頭對郝聿懷道:“灰灰,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晚上不住原定的度假村,改回媽媽老傢好不好?我想找外婆說件事。”

郝聿懷眼睛鼻子皺成一團:“不住外婆傢行嗎?”

“行。”

郝聿懷大驚:“真行?你不怕教壞我?”

“真行。我得幫我媽媽,替我媽媽做事。但我們也要表達我們的不滿。媽媽不一定都是對的,老師也不一定都是對的。所以你們老師錯誤地對待你,你不能認為是你的錯,而且你還得堅持做好自己。”

郝聿懷想瞭會兒,做嘔吐狀:“可是我不能對老師表達不滿。”

寧宥隻得道:“師生關系嘛,又跟傢人不同。總之,你把你自己做好,不要辜負同學們對你的信任,問心無愧就行。”

郝聿懷嗷嗷直叫:“好難哦。”

“當然難,連媽媽都還在學習著怎麼做好呢。你再添一根樹枝,好像火不旺瞭。”

郝聿懷趴地上伺候火堆。他學得很快,已經能把火燒得挺好。因此他心裡蠻得意的。等起身,他建議道:“我們要不吃快點兒,免得天黑瞭,你在高速上更不好開車。”

寧宥做低能狀:“你老媽就這麼差勁嗎?”

郝聿懷笑得很燦爛:“有些地方很差勁,膽子真小,還真愛哭。嘻嘻。”

寧宥大言不慚:“這是你老媽的優點。不信你長大後再看。”

“怎麼可能!”

母子倆又吃,又說話,難得地輕松。

《落花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