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4 第三章 真相

ICU區經過略微喧鬧的中午飯後,便迅即安靜下來。被親人病危鬧得身心俱疲的傢屬們大多面無表情地各覓一個角落,稍做憩息。寧宥卻看著手表,開始坐立不安。她總是下意識地站到一處節點上張望,這個點,正好可以看見、關照到從電梯和從樓梯裡冒出來的人,不會遺漏。可她迎來送往瞭好多陌生人,沒有一個是寧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該來的人總是不來,而且該來的人沒有一個電話來告知行程,寧宥越來越焦躁。這時,她卻站在節點,一眼看見從電梯裡出來的老同學蘇明玉。蘇明玉過來就很幹脆地道:“我有兩個小時空當替你值守,不如你趁機去附近開個房間,洗個澡,換身衣服,小睡片刻。”

寧宥克制住沖動,強作平靜地道:“不行啊,三點鐘醫生過來,我弟弟也得過來……”

“那不正好還有三個小時?說句勢利話,人都不自覺地喜歡與體面整潔的人打交道,作為如今全傢絕對主力的你,必須註意對外形象,你需要休整。”

寧宥哀嘆:“是真沒法走開。我不放心我弟弟,我得等他來,與他商量跟媽媽說話的口徑,叮囑註意事項。最關鍵的,我還得提防他不來,在這兩個小時裡我隨時要調整方案。”

蘇明玉道:“建議你直接撇開你弟弟做方案,這當兒誰有精力照顧大奶娃?”

寧宥悲涼地道:“問題是昏迷中的媽媽對我沒反應,隻有在我說到弟弟時,她才有反應,所以我求著我弟弟趕來配合醫生,呵呵。”

蘇明玉也隻能呵呵瞭。

寧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機給我弟弟打個電話?我剛才打過去的電話他不接。”

蘇明玉一邊將手機交給寧宥,一邊道:“當年我住你隔壁寢室,經常羨慕地想,要是我哥哥們也能像你一樣地關照我該多好。”

寧宥當著蘇明玉的面撥打寧恕的電話號碼,聽聞蘇明玉的話後,苦笑,想說些什麼,正好寧恕接起瞭電話。她連忙專心跟寧恕打電話:“寧恕啊,能趕回來……”

“啊,聽說瞭,我回頭找資料給你,謝謝。”寧恕在電話那頭沒頭沒腦地回瞭一句,就掛斷瞭。他無法回答,幹脆借口不回答。

寧宥無奈地將手機遞回給蘇明玉:“也好,問到答案瞭,起碼我能專心準備第二方案。”

蘇明玉道:“你早做思想準備,那種人還擅長倒打一耙。那我走瞭,有需要隻管來電話。對瞭,我老公說睡袋歸還前別洗,特殊裝備的清洗都得照著說明書來,洗錯就會破壞功能。”

寧宥即使腦袋再混亂,也清楚這是人傢夫婦變著法子給她減負。她再想想自傢的寧恕,隻能呵呵瞭。

簡宏成在簡明集團食堂吃完中飯,與前助理一起走出來,一路談事,爭分奪秒地利用時間。

簡敏敏的電話進來,簡宏成接起電話,卻是張至清在電話那頭道:“舅舅,我們剛從應律師那兒出來,已經委托他幫我爸打官司瞭。謝謝你。”

簡宏成隻好抽著臉皮笑道:“好,好,不用謝。”

張至清道:“我們已經到瞭簡明集團門口,想請你一起吃中飯。”

簡宏成的臉皮繼續抽,心說門衛肯定把簡敏敏攔在門外瞭,可真夠尷尬的。他隻好假裝不知道:“我剛在食堂吃過瞭,還有些工作要談。你們不如請一下應律師。”

張至清道:“媽媽簡單跟我們說瞭她與你的矛盾,與你跟我們說的差不多。我勸說媽媽向你道歉,她同意請客賠罪。”

簡宏成驚得差點兒跳起來:“我沒聽錯?”他也不想掩飾。

張至清嘿嘿地笑。顯然,事實與言語之間有一定距離,正如簡宏成在背後逼簡敏敏就范,在張至清兄妹面前卻一字不提,隻說簡敏敏有顆愛孩子的心。簡宏成隻得扔下工作,走去赴宴。

大門口,簡敏敏黑著臉坐在車裡,張至清兄妹走到門口觀望,而幾個保安如臨大敵。保安們看見簡宏成走出來,才松瞭口氣。

簡宏成對張至清兄妹道:“工廠是經營場所,在你們媽媽改脾氣之前,我不會放她進去,以免影響正常經營,令員工們無所適從。抱歉,你們也連坐。”

張至清兄妹很是失望,可也無可奈何,隻好探頭探腦地看著這產權曾經屬於外公,後來屬於爸爸,再後來名義上屬於媽媽,實際上被舅舅控制的地方。

簡敏敏見簡宏成出來,就降下車窗聽著。她在兒女背後依然毫不吝嗇地給簡宏成黑臉。但等張至儀喊著熱,回頭要走進車裡,她立刻變瞭臉色,與全天下好媽媽並無二致。

簡宏成更加堅信瞭,兒女是簡敏敏的命門。他招呼張至清上車,上瞭車就主導話題:“聯絡瞭應律師取代你們姑姑請的律師之後,下一步你們打算怎麼辦?”

張至清道:“我們知道你很忙,可……我們和媽媽的想法有分歧,而且我們不懂的東西太多,隻能把你請出來,替我們做中間人,不,做裁決。”

簡宏成明白瞭,兒女還是不怎麼信任媽媽,反而更信任才認識的舅舅。他倒沒覺得怎樣。簡敏敏一邊開車,一邊鼓瞭鼓腮幫子,顯然非常氣憤。簡宏成預先聲明:“在你們爸的官司方面,我是關聯人,公安局手裡的材料大多是我組織遞交的,我不便發表看法,我肯定有傾向。”

張至清道:“你早說過,我們也理解,所以我準備留下來,負責打官司。可是媽媽不允許我中斷學業,妹妹又不敢一個人留在澳大利亞,我也擔心妹妹因為我離開而影響學習。我們需要你的意見。還有,媽媽想趁機跟爸爸離婚,也希望應律師把離婚官司一並打瞭。應律師就很為難,他要是接瞭離婚官司,就不能接爸爸的官司。我希望媽媽延後一陣子,媽媽說一定要現在就打離婚官司,她跟爸爸一天都不能拖瞭。”

張至清說著話時,簡敏敏已悶聲不響地將車子慢慢停到路邊一傢工廠門口瞭,對簡宏成道:“你下來,我有幾句話跟你單獨說。”

簡宏成回頭對張至清道:“你們等等。”他跟簡敏敏下去,將兄妹倆關在車裡。但他回頭看見車窗降下瞭一條縫。

簡敏敏也知道孩子們會偷聽,就將簡宏成拉到老遠的樹蔭下,才道:“以前張立新一直想拿筆小錢打發我離婚,我不肯,我就是要拖死他,讓他愛的那個妖精隻能做小三,看他們能堅持多久,果然又有瞭小四、小五。現在他讓你打趴下瞭,對那些小妖精沒吸引力瞭,我也不要他瞭。我另一個想法呢,是今天聽瞭應律師那些說法後想到的。既然張立新想少坐牢,而這跟我們簡明集團的立場很有關系,我當然要趁機逼他吐出錢來跟我換。換句話說,我要在傢庭財產分割時拿大頭。但我的算盤不能直接跟我孩子們講。他們雖然現在認我,可他們跟他們爸的時間更長,心裡跟他們爸更親,他們夾在中間的時候會偏向誰?我不能冒險,所以你一定要想辦法把至清打發去澳大利亞,我才方便在這兒發落張立新。你要是能幫我,以後我也幫你。”

簡宏成聽瞭,隻會搖頭:“大姐,我得提醒你,至清不笨,即使一時不懂,過個一年、兩年,也會看清你怎麼趁火打劫,收拾他們爸,他們會離開你的。你兩個孩子這回認你,是你的不幸經歷幫你險中取勝。但你的籌碼隻有這一個,已經用完瞭。他們如果再次離開你,神仙都幫不瞭你。”

簡敏敏冷笑道:“不怕。一年後官司已經打完,他們爸手裡剩下的那幾個錢隻夠養老送終,哪還養得起他們?他們知道要靠誰過日子,不敢離開我。”

簡宏成又是搖頭:“大姐,你是吃虧吃多瞭,才以為隻要手裡抓住錢,就能抓住人心;也唯有手中抓瞭錢,才能抓住人心。你就不想想,你兩個孩子這麼可愛真誠,連我都不忍心往他們美玉一樣的心上拉一刀,你忍心?”

簡敏敏強硬地道:“他們總歸要接觸現實。這世界上從來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人跟人隻能拿利益說話。”

簡宏成耐心地道:“但你是他們的媽,不該由你給他們上殘酷現實的一課,就像你爸媽對你做的那樣,你是不是覺得很受傷害?你問過是什麼原因嗎?……”

“好像我爸媽不是你爸媽似的,你爸媽,你爸媽,你爸媽……”簡敏敏非要插上這一句。

“行行行,我們爸媽。哎呀,我剛才說到哪兒瞭?噢,我接個電話。”簡宏成一看是寧宥打來的,便暫時放棄簡敏敏,走開接電話。

寧宥語速明顯快於平常,她告訴簡宏成:“我問寧恕什麼時候能到,他給我顧左右而言他,說明他壓根兒就還沒起程回來,是吧?”

簡宏成想瞭一下,道:“顯然。然後你怎麼辦?”

寧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我媽對我沒反應,我再努力也沒用。我想不出替代方案,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我該怎麼辦?”

簡宏成道:“你先冷靜。”

“沒法冷靜,事關我媽生死啊。你要是有空,千萬幫我想主意,拜托。我再找別人想想辦法。”

簡宏成結束通話,回到簡敏敏身邊,道:“你的孩子們愛你,才會在聽瞭張傢人說瞭你那麼多年壞話之後,還能因為你的不堪過去而心疼你,回到你身邊,你別不懂珍惜。你呢,好好問問自己,你兩個孩子認你之後,你開心嗎?”

簡敏敏一愣,看瞭簡宏成一會兒,道:“我開心有什麼用?他們還不是不聽話?”

簡宏成道:“不是開心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是你強烈需要這種開心,做人需要這種開心。你自己都還不清楚呢。回車上去吧,我有些事得趕緊去做,晚點再找你們談。”

簡敏敏跟在簡宏成後面道:“是哪種開心?我即使不清楚,以前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可她越走近車子,聲音越低,直至最後兩個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簡宏成看著簡敏敏的忌憚,上車後忍不住對兩個小的道:“你們兩個回城自己找地方吃飯,我得好好跟你們媽談談。”

簡敏敏剛好也上車瞭,警惕地問:“談什麼?”

張至儀道:“是啊,已經談好瞭啊。而且……我想跟媽媽吃飯,媽媽已經吩咐保姆煮好菜瞭,有筍呢,我好久沒吃到筍瞭。”

簡敏敏得意地沖簡宏成一笑,異常暢快。簡宏成便鄙夷地對簡敏敏道:“很開心是吧?有什麼好開心的,嘴都咧成木魚瞭。”

簡敏敏再度一愣,沖簡宏成深深地看瞭一眼。可簡宏成壓根兒沒時間看她,嚇得趕緊幫簡敏敏拉緊手剎,免得失控的車子滑出去,撞到前面的車。

張至清到底是大瞭點兒,他的目光在媽媽和舅舅之間打轉,感覺簡單的話語背後有文章。

張至儀驚魂過後道:“原來媽媽你真的是馬路殺手,姑姑說你明明是故意殺人,硬是砸錢讓公安局改成過失傷人,我還差點兒信瞭姑姑。”

簡敏敏回頭怒道:“那女人哪天不說我壞話,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瞭。”

簡宏成若有所指地道:“大人很容易被成見所蒙蔽,反而小孩子觀察問題更直接,更容易切中要害,別小看孩子們。啊,我忘瞭你們叫我出來是幹什麼。”

簡敏敏剛要松開手剎,聽瞭女兒與簡宏成的話,不由自主地又將手剎拉起,心裡明白簡宏成是提醒她別小看孩子們,孩子們的心裡明鏡似的。還真是。但聽瞭簡宏成最後一句,她顏面兒掛不住,忙又松開手剎,將車開瞭出去。

張至清道:“媽媽要向你道歉。”

簡宏成做恍然大悟狀:“哦,這件事,道歉應該有個順序,就像穿衣服,既然是先內衣內褲,再外套地穿上去,就該先外套,再內衣內褲地脫掉。我們傢的道歉順序似乎應該是先我爸媽,然後才輪到大姐,大姐可以不急。可如果是超人,內褲可以放在最後穿。”

簡敏敏聽瞭,覺得有理,本想振振有詞地響應道歉確實該有個順序,作惡的人還沒道歉呢,憑什麼她先道歉?她也是受害人呢。可她迅即感覺有芒刺在背,從後視鏡往後看,看到一雙兒女殷殷期盼的眼神。兩小兒希望她做一把超人?簡敏敏性格急躁,忽然熱血沸騰瞭起來。想她做一回超人,讓兒女看看他們老媽有多好,其實也不錯。她又將車停到路邊,對簡宏成道:“當年爸媽嚴重偏心於你,我做什麼都是白搭,我甚至已經為瞭簡傢犧牲一輩子。可明擺著的,爸媽也不會把財產傳給我。老二,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和張立新拼瞭性命地把承包合同拿下來,我幾天幾夜沒睡好,還胡吃海喝,搞得又吐又拉,還小產瞭,結果爸也沒什麼表示,倒是拿著合同先找你,摸著你的頭,讓你快長大,跟你描畫他心中為這個廠設計的前景。我氣瘋瞭。”

別說是張傢兄妹,連簡宏成也聽得大驚:“小產?我當時……”

簡敏敏盯著窗外白熱化的陽光,漠然地道:“你當然不知道。爸媽怕你小孩子聽瞭不該聽的,影響發育,讓我們搬出去,到外面住。”

張傢兄妹驚得大呼小叫,怎麼可以這樣?簡宏成也坐立不安起來,道:“大姐,我沒法心安理得地坐這兒接受你道歉,我沒資格接受,你不用道歉。我為我小時候不懂事,不懂得關心你,向你道歉。”

張至儀震驚好久,起身從後面抱住媽媽,拿臉貼著媽媽的臉,道:“媽媽,我也道歉,我以前不關心你。”

簡敏敏驚得魂飛魄散,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隻覺得陽光非常刺眼,非常刺眼,刺得她眼睛難受,流下瞭眼淚。

張至清忽然醒悟過來,對坐他前面的簡宏成道:“舅舅,經歷過這些,我爸爸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簡宏成剛要點頭,簡敏敏聲嘶力竭地吼道:“他不是好鳥!他早謀劃著出去住,省得白天黑夜做什麼都落在丈人眼裡,沒法打他的小算盤。我小產搬出去住,就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借機達到他的目的,一點兒都不怕我落下病根。他隻顧著拍我爸馬屁,拍老二馬屁,遮蓋他的真實用心。他從答應結婚開始,就不安好心。可憐我那時候小,被他們一幫大人捉來捉去,做棋子,誰都不拿我當人看。他們都不是人。”

簡敏敏說著,手從方向盤上抬起,猶豫瞭一下,握住女兒的手,哭得更抑制不住瞭。她心裡還是覺得沒什麼好哭的,有什麼大不瞭,這件事比被逼婚要輕多瞭,可是女兒的擁抱讓她情不自禁。而此時兒子又遞來紙巾,笨手笨腳地替她擦眼淚,讓她心都快碎成渣瞭。她算是徹底聽懂剛才簡宏成對她說的那些話瞭。

簡宏成抱臂,默默看著,過瞭好一會兒,道:“我去救個也被重男輕女媽氣瘋的女人。至清,你照顧好媽媽和妹妹,我走瞭。”簡宏成知道,隻要他們母子和解,其他事簡敏敏自然能解決,不需要他以舅舅身份做什麼仲裁。倒是寧宥,他相信剛才寧宥沒頭沒腦地來的那個電話是她趨於崩潰的前兆。

陳昕兒早上與簡宏成吵完,正打算去醫院履行對寧恕的承諾,不料有電話打來,說小地瓜的東西運到瞭。東西非常多,大多是陳昕兒一年一年累積下來的,也有一些是簡宏成新買的。簡宏成還是手下留情,將東西運到田景野的舊宅。於是陳昕兒順理成章地又返回田景野的舊宅,還帶上小地瓜。

陳昕兒花瞭一上午和一個中午的時間,才將小地瓜的東西粗粗整理出來。她越整理,越心寒。她記憶中屬於小地瓜的東西都被打包送到她手裡瞭,看樣子簡宏成是絕無留戀,將小地瓜清除出門,不打算再要回去的樣子。簡宏成究竟是什麼意思?陳昕兒收拾的時候時不時地出神。

整理完瞭,陳昕兒滿頭大汗,抱臂看著床頭小地瓜的小枕頭發呆。該怎麼辦?她想起早餐時簡宏成的無情無義,甚至還讓他姐姐羞辱她。不,官司一定要打。她沒能力為自己討公道,隻有指望法律為她討說法。

可是,陳昕兒汗流浹背地騎車趕到閔律師那兒,閔律師的助理攔住瞭她。

“請問陳小姐,你這次來,寧總知道嗎?閔律師不接案值不高的撫養費官司,除非是看在寧總情面上。”

陳昕兒聽瞭一愣:“案值不高?隻有每月三千塊,是嗎?”

助理微笑道:“那倒不一定,看雙方經濟情況。不如你問問寧總。”

陳昕兒一聽,放下心來,再一想,不禁冷笑,原來簡宏成騙她呢。為什麼騙她?似乎簡宏成在千方百計地阻止她打官司。那麼,她偏要千方百計地把官司打起來。陳昕兒走到僻靜處,給寧恕打電話。

“寧恕……”

“你是不是又沒去醫院?”寧恕一針見血。

“呃,你姐姐說她在醫院,不用我去瞭。”陳昕兒不敢說這話是簡宏成說的。

寧恕道:“你也是女人啊,你替她想想,她已經在醫院守一天一夜多瞭,這大熱天的,人都快發臭瞭吧,你們女人誰受得瞭這些啊?你以為我幹嗎幫你?我隻要你幫這麼一點點小忙,你……我真沒法跟你說話瞭,我會發火。你今天別找我,我火氣大。”

寧恕說完,就掛瞭電話。陳昕兒好生羞愧,不敢再追打電話,又怕被閔律師助理看見瞭譏笑,就找到遠離閔律師辦公室的通道,從樓梯悄悄地走到下面一層,才乘電梯。陳昕兒站在涼快舒適的電梯裡,才發現都快兩點瞭,她還沒吃中飯,現在饑腸轆轆。可不管瞭,為瞭請寧恕幫忙,她得趕緊去醫院幫寧宥。

寧宥一直在斟酌如何對媽媽說話。在等候室裡反正無事可做,再說也不用再等寧恕,她就精益求精,拿出紙筆,將要點提出來,反復琢磨是否夠打動媽媽。結果,她發現一張紙上都是弟弟,滿眼的弟弟。寧宥強抑著沮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修改。

忽然,一個傢屬走過來推推寧宥,道:“剛才一個醫生飛一樣跑進去,好像是你傢的。”

寧宥條件反射似的,“呼”一下飛躥過去,準確地落在玻璃窗前。果然,很快便看見陸副院長換上瞭特殊衣服,走向媽媽,護士隨後呼啦一下拉上床邊的簾子。寧宥嚇壞瞭,這樣子絕非好事啊。她無法進去,隻能在窗前看著簾子後面浮動的人影幹著急。

簡宏成來時,剛好見到如此慌亂的寧宥,忙走上去問:“出什麼事瞭?”

寧宥沒聽見,直到簡宏成拍瞭她肩膀,她才一下子跳起來,回頭看見身邊的簡宏成:“醫生……好像在搶救。”

簡宏成也不知道簾子後面在幹什麼,他隻是看見寧宥的臉上有前所未有的慌張,就下意識地寬慰:“未必是搶救,也可能是出現瞭好征兆。”

“不像,醫生是跑著來的。”

寧宥說話的時候,手指著裡面。簡宏成看見她手指明顯地顫抖,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別怕,我陪你。”

寧宥渾身一震,註意力瞬間被兩個人的手奪走。她凝視瞭兩隻手一小會兒,就將這隻手用力掙脫出來,藏在胸前。她又忍不住呵斥一聲:“你,離我一米遠,別影響我。”

簡宏成隻得退開一步,背起手,不敢打擾,看著寧宥鼻尖頂在玻璃窗上,焦急地朝裡看。他不禁想到同是在傢被重男輕女對待的簡敏敏,想到簡敏敏對傢人的惡劣態度,再看直至今天還在被往肉裡刺鋼針的寧宥,他不清楚寧宥心中有怎樣的煎熬,感情得扭曲成怎樣,才能繼續全心全意地關心病房裡忽略她的親人。他想分擔,幫她卸壓,可是不得其門。簡宏成有些焦躁。人在緊張時刻的行為最能反映內心,他不知寧宥心裡究竟有沒有他。

護士忽然出來,大聲喊:“寧蕙兒傢屬?寧蕙兒傢屬在不在?”

寧宥連忙大聲回答:“在!”

護士道:“快進來換衣服。”

“兩個!”寧宥反身,一把抓住身後簡宏成的手臂,堅決地對護士說。

護士猶豫一下,道:“一起來。”

寧宥這才松手,跟護士跑進去。簡宏成一時腦袋混沌,但下意識地跟上,心底一股不合時宜的喜悅慢慢升起。

陸副院長看見一男一女進來,直接手指簡宏成,道:“你說幾句。”

寧宥心知陸副院長是誤拿簡宏成當寧恕瞭,忙用媽媽聽不懂的英語道:“He's not my younger brother。”在陸副院長無奈地點頭允許下,她蹲下來,跟媽媽說話。此時她無法再用剛才精雕細琢的發言稿,隻能現場發揮:“媽媽,本來約好三點鐘弟弟來見你,跟你說話,可弟弟老板器重他,沒弟弟不行,連夜帶弟弟出差去江蘇,現在弟弟正在回來路上呢。弟弟歸心似箭,都不敢自己開車,弟弟是打車來的,你放心,不用擔心弟弟安全。你千萬打起精神,媽媽,你得等弟弟來,你別睡著啊。弟弟三點鐘肯定到,隻有幾分鐘瞭,我們早上說好的,弟弟三點鐘到,跟你說話呢。”

寧宥已經用盡瞭渾身解數,左一個弟弟,右一個弟弟,滿嘴都是弟弟,討媽媽歡心,看得簡宏成替她滿心悲涼。可陸副院長看著案上的各色儀表,神色嚴峻。忽然,陸副院長指向簡宏成:“你試試。”

寧宥正黔驢技窮,可聞言,又跌入更深谷底。她試圖解釋,簡宏成伸手按住她,搖搖頭。也幸好簡宏成能征善戰,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的熟手,在蹲下去之際,便已想好要說什麼。

“寧伯母,我叫簡宏成,對,就是二十年多前那個簡傢的二兒子,目前是簡傢的實際主事者。我來與您商談兩傢的和解問題。對於二十多年前那場導致我們兩傢傢破人亡的事件,我的宗旨是放開心胸,擱置爭議,停止爭鬥,向前看,各自過好日子。但這個宗旨說說容易,執行較難,其中最大障礙是兩個人,一個是我傢的簡敏敏,一個是您兒子寧恕。先說簡敏敏一方……“

毫不知情的陸副院長聽得完全驚呆瞭,想不到病人女兒領進來的是這麼一個人,一開講,就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且傢破人亡,而且看起來打鬥至今,饒是陸副院長見的病人多如牛毛,也想不到今天會在自己面前上演這一出意外。他在驚訝之餘才想起自己還是個醫生,連忙看向案頭各色儀表,還好,儀表顯示,病人的各項生理指標開始走向積極穩健。陸副院長連忙點頭,示意繼續。

寧宥完全本著信任簡宏成為人,信任簡宏成的能力,而事先毫無叮囑,任簡宏成自由發揮。但她一邊留意媽媽,一邊留意陸副院長的反應,隨時準備做出適當反應。可她不僅看到剛才生氣全無的媽媽開始轉動眼珠子,而且即使她混沌的腦袋需要關照的事情這麼多,她還是被簡宏成所說的那些吸引瞭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她居然有興趣聽下去。顯然媽媽也聽進去瞭。她原本堅持讓簡宏成跟進來,是因為她在危急關頭需要一個心理上的支持,她想不到,簡宏成能臨陣發揮,大顯身手。寧宥感激地看向簡宏成,簡宏成有所感應,也看向她。兩人的目光匆匆交會,又很快轉向病床上的病人。但隻這一瞬間,猶如千萬條數據飛快地通過光纖傳遞,兩人明白瞭對方的心意。

簡宏成心中更加有底,繼續道:“迄今為止,我已可以保證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管制住簡敏敏的言行瞭,基本上她不會再上門動武。但簡敏敏是大活人,而且火力十足,對她的管制需要因勢利導,我用瞭不少時間。這期間簡敏敏多次騷擾你們傢,給你們日常生活造成不便,我深表歉意。如今,我雙管齊下地控制簡敏敏,一方面是經濟上的鉗制,她現在的主要資產與未來的主要產出都掌握在我手裡,因此,她已不敢輕舉妄動瞭;另一方面是親情上的鉗制,她在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後失去對所有人的信任,可老天眷顧,讓她有一雙教養不錯的兒女。簡敏敏出於本性,非常愛她的兒女,我幫她找回瞭兒女,她現在非常珍惜,為此,她必須收斂言行,以免被兒女唾棄。人有牽掛,就有制約,所以,對簡敏敏這方的擔心,你們可以放下瞭。”

寧宥不知自己是不是錯覺,她感覺媽媽藏在呼吸罩下面的嘴唇仿佛松弛瞭,眼睫毛也似乎在顫動。她激動得無以復加,落下眼淚。簡宏成本來就志不在寧蕙兒,即使對著寧蕙兒說話,可一顆心都牽掛在寧宥身上。見此,他呆住瞭,忘瞭說話,享受自己做的好事帶給寧宥的喜悅。寧宥隻得幹咳一聲,提醒繼續。

簡宏成還是堅持對寧宥溫柔地一笑,才扭頭繼續說話:“因此,兩傢擱置爭鬥的唯一障礙隻剩下寧恕。如果寧恕不放棄報復,不僅我們兩傢人都無法平靜生活,寧恕自己也會一步步地走向瘋狂和自我毀滅。如何能在不流血、不沖突、不造成無法彌補後果的前提下壓制寧恕的報復心,讓他和平收手,在我看來難度極大。我與寧宥商量過,我們可以如何軟化寧恕的態度。可商量來,商量去,不得其門而入。一籌莫展之際,我們想到知子莫若母。寧伯母,讓寧恕收起報復心,好好過正常人生活,找個好姑娘,生個胖小子,隻有您能做到。因為寧恕是您的兒子,母子連心,無論如何,寧恕都能聽您一句話。寧伯母,聽見沒?寧恕的第一次生命是您給的,寧恕的第二次生命也隻能靠您,您必須醒來,挽救寧恕。寧恕全靠您瞭,除瞭您,沒有別人,您要努力,再努力,努力醒來,救救您的兒子。”

寧宥在邊上見到媽媽的眼睛在眼皮底下轉得更急瞭,也忍不住輕呼:“媽媽,加油,加油,弟弟需要你,加油。”

但陸副院長喊停瞭。他抱歉地道:“病人還不能太激動。這次到此為止吧。很不錯,加油。”

寧宥心知媽媽的這次危險期度過瞭,她激動地看著臉上似乎血色好瞭點兒的媽媽,不想離開。簡宏成起身拉她一把,將她扶起。

“聽醫生的。”簡宏成輕聲在寧宥耳邊說瞭句。寧宥隻得點點頭,跟陸副院長離開。護士又將床簾拉開。

陳昕兒正好趕來。她環視一周,沒找到寧宥。她相信寧宥不可能離開,知道寧宥做人非常細致周到。陳昕兒等瞭會兒,就抓住一個婦女問有沒有個頭發這麼長、人這麼高、眼睛彎彎的中年婦女。那個婦女一聽,就指著裡面說兩夫妻剛剛被護士叫進去瞭,恐怕病人有危險。陳昕兒一聽,兩夫妻?寧宥的老公不是在坐牢嗎?她順著指點去窗戶看,正好見到護士將床簾拉開。即使裡面的人都戴著口罩,陳昕兒也認得出那兩人。而簡宏成眼睛如能滴出水似的註視著寧宥,更恐怖的是,簡宏成的手還挽著寧宥的胳膊肘!所謂兩夫妻,說的就是這倆?為什麼人傢陌生人說他們是夫妻,難道他們在等候區裡有更親密、更像夫妻的接觸?陳昕兒大怒。

寧宥與簡宏成不知,他們一邊出來,一邊向陸副院長小聲提問。他們快走到門口時,寧宥好生感謝陸副院長。簡宏成在邊上給寧宥使個眼色,意思是他會跟上陸副院長,好好與院長套磁,培養感情。寧宥立刻領會,但她不用對簡宏成說謝謝,隻是低頭微微一笑。

三個人魚貫而出。門都還沒掩上呢,陳昕兒就站在他們一丈開外激動地大喊:“你們,狗男女,一個不要兒子,一個婚外情,不要臉,都臭不要臉!”

寧宥猝不及防,一看是陳昕兒,立刻拉下瞭臉。後面的護士趕緊把她推出,將門掩上,免得驚擾到裡面的病人。陸副院長原本挺欣賞寧宥與簡宏成的表現,見此愣瞭一下,便立刻與兩人告別,匆匆離去,不再多話。

簡宏成二話沒說,大步向前,大力抓起陳昕兒就往外走。但陳昕兒不肯再如以前般聽話,使勁地試圖掙脫,又扭頭沖寧宥大喊:“寧宥,報應,你看你媽就是你害的,報應!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搶!你媽沒教過你嗎?好啊,這就看到報應瞭,這叫現世報!寧宥,你給我記著,你壞事做絕瞭,你從小到大搶我的東西,連人都搶,你還有什麼幹不瞭的?你……”

陳昕兒就像瘋瞭一樣,簡宏成使出再大力氣,也隻能慢慢將她往外拖。簡宏成眼看著陳昕兒口無遮攔,完全胡說八道,他也氣瘋瞭,一把將陳昕兒壓在旁邊墻上,附耳狠狠地輕道:“你聽著,小地瓜不是我的,我跟你一次關系都沒發生。”說完,他拉下兩根頭發,拍給陳昕兒,“我的DNA,你查去。我保護你夠久瞭,但你竟喪心病狂至此。從此絕交。”

說完,簡宏成幹脆地放開陳昕兒,回去找寧宥。

陳昕兒大驚,完全反應不過來,等簡宏成走遠瞭,才大聲問:“你說什麼?”簡宏成沒回答她。她直著眼睛看向手中的兩根頭發,感覺剛才不是幻聽。她一下子愣住,渾身瑟瑟發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簡宏成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小地瓜不是簡宏成的,難道還是別人的?怎麼可能?!可不知為什麼,陳昕兒渾身無力,站不住,順著墻慢慢滑下去,臉色蒼白地癱坐在地上,滿頭冷汗像黃豆一樣地滾瞭出來。她的手抖得捏不住兩根頭發,頭發不知什麼時候掉瞭,找不見瞭。

簡宏成回到也氣得發抖的寧宥身邊,小心地道:“別跟這種人生氣,不值得。”

寧宥道:“奇怪,為什麼隻專心罵我?”

簡宏成隻好賠笑道:“你這問題倒是古怪。坐,別站著。”

寧宥看著陳昕兒,甩開簡宏成的扶持,自己扶著椅背坐下。她還想繼續生氣,卻看到陳昕兒樣子越來越可怕,想扭開臉去,裝沒看見,也在心裡罵聲報應,可她真做不到。

“陳昕兒怎麼瞭?”

簡宏成也一直觀察著陳昕兒,見問,搖頭道:“沒什麼。”

寧宥不信,倒是忘瞭自己的生氣,看著那邊的陳昕兒,還是問:“你到底跟她說瞭什麼?”

簡宏成依然搖頭,眼睛也依然關註著陳昕兒,考慮片刻,才道:“讓我想想該怎麼跟你說。現在別問我,我還沒想好。”

寧宥不再問,低頭想瞭會兒,道:“謝謝你幫我救回我媽。你去處理陳昕兒那邊吧。她精神有問題,你隻要這麼一想,就……”

簡宏成搖頭打斷:“我不是救火兵,不可能誰的事都管。我很忙,分身乏術,隻能管我有限愛的幾個。”

寧宥低頭不語瞭。

簡宏成想瞭想,再道:“你也別受她影響。要說道德敗壞,那是我,是我猛追的你,而你一直三貞九烈地不理我,陳昕兒胡說。要有報應,也是報應到……”

“別胡說。”寧宥也打斷簡宏成的話,“誰拿她瘋瘋癲癲的話當真瞭?我是氣寧恕,都什麼時候瞭,他還抓陳昕兒過來給我添堵。”

簡宏成道:“你對那些話是認真的。傻。”他起身,看瞭會兒寧宥,又默默走向陳昕兒,抓起幾乎癱軟的陳昕兒,走瞭。

寧宥在簡宏成身後抬起頭,看著他走沒瞭,又低下頭去。腦子裡一下塞進這麼多的事,她煩成一團,反而什麼都不想瞭。

簡宏成抓著陳昕兒走出擁擠得如沙丁魚罐頭般的電梯,朝停車場走去。走到空曠處,一直慘白著臉、面無表情的陳昕兒忽然問:“到底怎麼回事?”

簡宏成面孔墨黑,不理陳昕兒,悶聲不響地將陳昕兒拎到車上,關在車裡,讓司機盯著她,然後才站到車背後,給田景野打電話:“你有空嗎?我打算跟陳昕兒攤牌,估計我會挨揍,你得到場,一方面做個和事佬,一方面給我做個見證。”

田景野吃瞭一驚:“什麼時候不好,非今天?我忙。”

簡宏成道:“逼上梁山啊,不攤牌不行,不攤牌讓寧恕摁著揍,不出一個月也會被揍出真相,不如主動。看你時間,你有空給我電話,我立刻安排與陳昕兒父母會談。”

田景野雲裡霧裡的:“不是前個月同學聚會時已經說真相瞭嗎?難道寧恕知道得比我還多?”

簡宏成道:“見面再說。”

田景野想瞭會兒,道:“我盡快結束這邊的,你不要另有安排。”

簡宏成打完電話後回到車門邊,可手一碰到車門,就一臉厭惡地彈開。裡面的司機以為他被曬熱的車把燙瞭,就拉長身子,替他打開副駕駛車門。簡宏成隻得坐進去,看也不看後面的陳昕兒,道:“去陳昕兒父母傢。”

陳昕兒即使滿腦子糨糊打滾,依然警覺地問:“幹什麼?小地瓜在那兒。”

簡宏成沒理她。

陳昕兒心裡越來越覺得不妙,大叫道:“我不去!放我下去!”

簡宏成才道:“你即使不去,我還是會去你父母傢說明問題,辦理移交。”

“你想跟我爸媽說什麼?他們那麼大年紀吃不消的,你有話跟我說。”

簡宏成又不理她瞭,伸手按下中控上的兒童鎖,省得陳昕兒腦子錯亂,跳下去。但自始至終,陳昕兒都不再有激烈動作,而是癱在後座發呆,滿眼都是迷茫。

寧宥接到寧恕電話,沉吟間,發現手機指示時間正是原先約定的下午三點。她預感寧恕有話要說,而且估計不會是好話,但她還是接瞭起來。

寧恕劈頭就問:“ICU裡面可以接手機,不妨礙儀器?”

寧宥立刻心裡明鏡似的,但還是道:“外面,等候區。”

寧恕聽瞭,當即“呵呵”一聲:“我真不會看錯你,說個我執行不瞭的時間,讓我回去,然後你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打擊我,是不是?”

寧宥即使預料到瞭,還是氣得發抖,可此時媽媽的蘇醒還得依靠寧恕,她沒法賭氣,隻得深呼吸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剛出來。媽媽情況不好,陸副院長飛奔來ICU搶救,剛剛平穩。各種測試表明,媽媽現在求生欲望不強烈,我們唯有寄希望於你這一項能激發她的各項生理指標。當然,你可以認為我在騙你,你有空過來護士站查看記錄吧。”

寧恕愣住,好一會兒不說話,一張臉漸漸地紅瞭起來,忽然暴跳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媽媽有危險?你為什麼早上還說媽媽病情有起色?都什麼時候瞭,你還不能說一句真話嗎?耽誤瞭媽媽病情,你怎麼辦?”

寧宥氣得臉色通紅,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繼續平靜,道:“知道你會來這一套,不好意思,又錄音瞭,以及,十分鐘內會上傳到百度雲,你可以不用專程趕來摔我手機。再及,感謝你安排陳昕兒來鬧場,她在三分鐘之內就臉色灰敗地走瞭。最後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可以到達?”

寧恕憤怒地掛斷瞭電話,呼哧呼哧地大喘息。

天涯共此時,寧宥等電話斷瞭,飛速蹦躥到病房窗口前,看著裡面的媽媽呼哧呼哧地大喘息。寧宥感覺她的精神在一重接一重的打擊之下,已接近崩潰。

田景野領著郝聿懷趕到陳昕兒父母住的小區,好不容易找到約定地點,隻見簡宏成的車子停在太陽底下噗噗噗地冒著氣,而簡宏成自己不顧炎熱,站在樹蔭下抱臂等人。郝聿懷一看見簡宏成,就降下車窗,探出腦袋,熱絡地道:“嗨,班長叔叔。”

田景野看瞭,不由得一個鬼臉,但田景野的鬼臉還沒做全,隻見簡宏成呼地躥過來,擋在郝聿懷面前,將郝聿懷的腦袋壓回車裡。簡宏成隨即道:“陳昕兒在那兒。灰灰,你別出來。”說著,拿出手機,打給坐在車裡看管著陳昕兒的司機,“你下來,看見西邊這輛黑寶馬瞭嗎?你過來,換輛車。”

田景野聽瞭就笑:“路癡,明明是北邊,真是找不到北。”

簡宏成一笑,趴在車窗上對郝聿懷道:“你先等在車裡,別出來,陳昕兒在那邊發脾氣,會殃及無辜。等會兒小地瓜下來,你帶他和司機叔叔一起出去玩會兒,你負責把小地瓜帶好。田景野,你快出來啊,再不出來,陳昕兒找過來就麻煩瞭。”

田景野忙鉆出車門,將車鑰匙交給司機。簡宏成讓司機鎖住車門,坐在車裡,陪郝聿懷,別出來。

田景野走去簡宏成的車子,拉開車門,見陳昕兒面無人色,眼睛更是像見鬼一樣。田景野吃瞭一驚:“怎麼回事?”

陳昕兒一把抓住田景野的手,哀求:“救救我,你帶簡宏成離開,我什麼都不說瞭,隻要他要小地瓜就行。撫養費我也不要瞭,一分錢都不要,我自己會養活小地瓜。還有,我保證不再接觸寧恕,也堅決不打官司,反正簡宏成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會再跟他作對。田景野,你勸勸他。”

田景野見簡宏成安頓好郝聿懷後走過來,就問:“聽見沒有?”

“聽見什麼?”

“陳昕兒說隻要你現在離開,認小地瓜,她保證撫養費不要,不接觸寧恕,不打官司。”

簡宏成默默地看瞭陳昕兒一眼,對田景野道:“麻煩你把這輛車子開出去兜一圈,十分鐘後回來。”

田景野不忍心地將陳昕兒那邊車門關上,稀裡糊塗地依言坐進車裡,飛快地將車開瞭出去。他純粹是憑著多年積累的對簡宏成的信任,才肯做這件看上去是欺負陳昕兒的事。

簡宏成等車走遠,就三步兩步地上去,敲開陳傢的門。

陳母看見他,還在辨認,後面的小地瓜就歡叫著跑出來:“爸爸,爸爸。”然後像隻小猴子一樣飛快地攀上簡宏成的身子。

原來這就是簡宏成,害他們女兒的簡宏成。陳父出來,不顧小地瓜在場,厲聲道:“你來幹什麼?你還有臉來?”

簡宏成平靜地道:“我來跟伯父、伯母說明七年前的事。小地瓜不方便聽,我可不可以讓我的司機帶小地瓜出去玩一小時?保證四點半送回來。”

“我們憑什麼相信你,你會把小地瓜交還給我們?”

小地瓜趕緊抱緊簡宏成,簡宏成也忍不住地抱緊瞭小地瓜。但簡宏成依然嚴峻地對陳傢父母道:“七年前陳昕兒遭遇的不測,七年前小地瓜的來歷,這七年來我對陳昕兒的監護,我憑的是這些!但面對即將到來的撫養費官司,我隻能提前將真相揭穿,把監護陳昕兒的責任移交給你們。”

陳父道:“什麼意思?你騙瞭昕兒還不夠,還想騙我們?昕兒呢?讓昕兒跟我們說。”

“陳昕兒在田景野車上。小地瓜出去玩後,田景野立刻會陪她上來。你們不用擔心小地瓜,我既然交還瞭,就不會再搶走。如果要搶,我不會傻到明著搶,有的是辦法找陌生人尋機會搶。我們為小地瓜好,別當著他的面談七年前的事。”

陳母卻忽然道:“你快走,十分鐘後不見昕兒,我們報警。”

簡宏成看瞭一眼陳母,抱著小地瓜轉身就走,才走下一層樓梯,小地瓜就抱著簡宏成腦袋,輕輕地道:“爸爸,我要跟你在一起。”

“嗯?”簡宏成驚訝,卻見小地瓜眼圈紅紅的,似乎要哭,“跟著媽媽不好?”

“可是我想爸爸。”

簡宏成滿心糾結地看著小地瓜哭出來,整整停留瞭有一分鐘,才艱難地開步,又往下走。

田景野到外面繞瞭一圈,足足有十幾分鐘才回來,見自己的車子已經不見瞭,這才回頭對陳昕兒道:“你們兩個的事瞭結一下,不是更好?有我在,我會監督。”

陳昕兒卻夢囈似的道:“萬一我不在瞭,田景野,你幫我把小地瓜抱到簡宏成那裡,一定要他好好養小地瓜。有小地瓜在,寧宥才不肯要簡宏成呢。”

田景野的眉頭皺起來瞭:“有事說事,別要死要活。下車去,像個成年人一樣地解決問題。”

陳昕兒道:“不,隻要我死瞭,什麼問題都解決瞭。簡宏成可以跟寧宥在一起,小地瓜也可以跟簡宏成,現在都因為我,我是累贅。”

田景野不明所以,將陳昕兒半扶半拖地弄出車門:“死都不怕,你還怕去你爸媽傢?”

簡宏成依然站在那片樹蔭下,正好有電話進來瞭,他看瞭一眼幾乎被田景野強制拖出車門的陳昕兒,接起電話:“阿才哥?有動向瞭?”

阿才哥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也想來想去,寧恕這個時候不肯回去看他媽,肯定在辦大事。我已經到蘇州瞭,守在他們剛才看過的樓的售樓處外面,另一撥人跟上局長他們,我不信逮不到寧恕。”

簡宏成見田景野走過來,索性走開去,免得田景野聽到:“你最好換輛當地車,出租車也行,千萬別豪車。豪車蹲久瞭,售樓處裡面的人會留意,萬一在寧恕面前提到一兩句就不好瞭。節骨眼兒上,不能有絲毫閃失,你委屈一下。”

阿才哥醒悟,連聲叫好,趕緊停止通話,加油後重新安排。

田景野沒理簡宏成,扶著陳昕兒去她傢。陳昕兒忽然尖叫著坐到地上,不肯走瞭:“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們兩個都還是老同學嗎?你們想逼死我是嗎?”

簡宏成收好手機過來,走近瞭,卻沒停步,直接朝樓道走去:“你不上去也行,我請你爸媽下來。今天務必把真相講明。室外對你反而不利,聽見的人更多,我無所謂。”

當即,頭頂傳來鋁合金窗拉動的聲音。老小區的鋁合金,拉起來發出瞭慘烈的“吱吱”聲,在下午寧靜的小區裡聽得分外清晰,仿佛就在附和簡宏成的話——有人在某個窗口裡開始偷聽瞭。陳昕兒抬頭看,卻隻見陽光照射得亮晃晃的窗玻璃,都不知是哪一扇窗後面有人,也可能每一扇窗後面都有人。她再看頭也不回、往裡走的簡宏成很快鉆進樓道,不見瞭。她隻能彷徨地看向田景野,不知怎麼辦才好:“我真的會死,田景野,我真的會死。”

田景野真很難選擇,雖然他一向相信簡宏成的人品,願意聽從簡宏成的安排,可陳昕兒有精神疾病,且他和寧宥對陳昕兒的安排一直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今天如果被打斷,不知陳昕兒又會滑到何處去。然而,他還是註意到簡宏成口口聲聲地提到的“真相”。他一直不信簡宏成真的是臭渣男,總覺得簡宏成與陳昕兒的關系中有不少不合邏輯的地方,或許,那就是“真相”?或許,陳昕兒變成今天的樣子與“真相”有關?田景野思來想去,依然決定信任簡宏成,按簡宏成的話去做。他心懷愧疚地將陳昕兒扶起來,送進樓道去。

但田景野即便再小心,再不忍,動作與勸慰猶如哄小孩,原本阻擋在簡宏成面前不讓他進屋的陳母見瞭,還是試圖使勁撥開簡宏成,如猛虎下山一般地去救女兒。簡宏成連忙伸手攔住,免得無辜的田景野遭殃。陳母下不去,又看著田景野試圖強迫陳昕兒上來,急得對田景野道:“小田,我們看著你長大,一直看你是個好青年,你可不能近墨者黑,一步不慎,貽誤終生。你千萬慎重,年輕人走錯不得。今天的事你趕緊懸崖勒馬,我們也不會說出去,大傢以後依然做體面人。”

田景野仰臉沖陳母陽光燦爛地一笑,反而沖簡宏成道:“簡宏成,你放手,陳伯母不是糊塗人,我對陳昕兒如何,陳伯母都看在眼裡,不會誤會我的為人。陳伯母雖然激動,但不會為難我。”

簡宏成會意,立刻縮回瞭手。

陳母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沖到陳昕兒身邊,抱住女兒不肯放手:“小田,那你想做什麼?簡宏成是流氓,霸占瞭昕兒這麼多年,你不能跟那種人穿同一條褲子,你會犯錯。”

陳昕兒顫抖地道:“媽,讓他們走,讓他們走,我們回傢,別讓他們進傢門。”

田景野道:“陳昕兒,還有陳伯母,你們都別怕。今天大傢都在,尤其是有陳伯父、陳伯母替陳昕兒做主,我們好好坐下來把話說明白。我既然承蒙你們雙方都信任,就做個中間人,把舊事做個瞭斷。屆時,簡宏成該賠償就賠償,該負責就負責,別像現在這麼和稀泥,反而讓陳昕兒和小地瓜不明不白,見不得光。如果你們覺得我說得對,我們這就坐下談。”

陳母聽著也對,有她和老伴兒在,不怕簡宏成搞幺蛾子,這筆老賬是該算算瞭。當然,也是基於這些天田景野與他們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信任。她果斷對女兒道:“我們上去擺清楚。”

陳昕兒依然不肯上去,虛弱地對媽媽道:“不要,不要說,讓他們走。”仿佛,眼下媽媽是她唯一的希望。

簡宏成看著,心裡生出疑惑:“陳昕兒,我們是老同學,所以我一直相信你說的。但今天你的態度……難道你一直清楚那天發生過什麼?換句話講,難道你這七年來一直栽贓我,讓我背瞭七年黑鍋?”

陳昕兒忙不迭地搖頭:“不,我沒有,我沒有。”

陳母大怒,呵斥聲壓過女兒的否定:“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女兒這幾年聲名狼藉,而你這幾年掙大錢,發大財,難道還是我女兒害的你?你看看你們兩個人,有你這麼顛倒黑白的嗎?你說話有沒有良心?好,上去說清楚,不說清楚,都別想走。”

這下,即使陳昕兒再不願,陳母還是奮力將女兒推上樓,推進門,順手暴力地將簡宏成一把扯進門,但對田景野倒是手下留情,即使氣得臉色墨黑,依然有耐心地等田景野自己進門。因為田景野這兩個月來的表現實在是太幫忙瞭,好到無可指責,都比他們當父母的強瞭。

《落花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