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成坐在田景野的西三數碼店裡,親自動手往新買的手機裡倒數據。他一直鬱鬱不快,低頭面對著墻壁,懶得應付田景野侄子。收拾好他的新手機,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刷卡付款。然後他又默默地對墻坐瞭會兒,低頭離開。田景野的侄子看得很是吃驚,打電話給田景野匯報。
田景野心裡當然有數,但沒時間跟侄子多說,他正面對著他的前妻。他候在前妻工作的儲蓄所,等她下班,沒打電話預告,怕前妻想太多、太雜,影響會談。因此,他前妻出來時一眼看到他,一愣之下,便立刻改換姿態,滿臉笑容地走向田景野。田景野也是笑,但當然是客套地笑。
“一起吃個飯?”田景野指指不遠處他的車子,“我開車。”
前妻猶豫瞭一下,道:“去我媽傢接上寶寶吧,不遠。”
田景野道:“你的提議我考慮瞭,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前妻一下子警惕起來。她環視一下周圍,看看已經關閉瞭的儲蓄所後門,道:“在這兒說吧。”
田景野便直截瞭當地道:“我不放心你帶寶寶,決定拿回撫養權。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協商解決,二是訴訟解決。協商是指你可以要求我給予經濟補償,或者要求工作調換,我盡量優厚地答應,因為我有虧欠你的地方。總之,我志在必得。你知道我的性格。請你認真考慮後給我個答復。”
“免談!”前妻轉身就走,臉色墨黑。
田景野沒追上去,隻冷冷地道:“你考慮清楚。為瞭你的飯碗,為瞭寶寶的前途,為瞭大傢都過得好。”
“你……什麼意思?威脅我?你不怕我告訴寶寶你是怎樣一個人?”前妻不得不止住腳步。
田景野道:“我就是反感你拿寶寶要挾我,還竟然敢當著寶寶的面跟我談條件。你不怕教壞寶寶,我怕。既然你打開談條件的口子,我也奉陪,而且奉陪到底。”
田景野平日裡總是笑嘻嘻的,可沉下臉來,便變得有些可怕。前妻不禁後退一步,花容失色:“你想幹什麼?你要是敢胡來,我都告訴寶寶。”
田景野道:“我有什麼不敢的?在牢裡三年,殺人越貨的都成瞭兄弟。”說到這兒,他一頓,下巴一揚,“我的意見是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今天速戰速決。”
前妻跳腳大叫:“由不得你……”
田景野打斷:“是,由不得你。明天就讓你們行長停你的職,一年內你別想在本地金融系統就職。我立刻去法院提出撫養權訴訟,你沒有固定工作,你穩輸的。說吧,要多少錢,或者年底競聘時想要哪個辦公室職位。”
前妻指著田景野的鼻子罵:“你……你這惡棍!你耽誤我一輩子還不夠,你還想怎樣?搞死我嗎?要我死給你看嗎?”
田景野當沒看見:“用不著。你把寶寶撫養權交給我。我知道你會不舍得,但你一輩子還長得很,你可以拿走錢,投資你自己,把下半輩子過好。”
前妻忽然哭瞭起來:“田景野,我已經三十多歲,嫁不出去瞭。我沒法再跟別人生孩子瞭,不會再有像樣的人跟我生。不管你想幹什麼,我都不會把寶寶交出來。你要是逼急瞭,我抱寶寶一起跳樓,我死活都要跟寶寶在一起。你聽見瞭嗎?你休想。”
田景野手一攤:“好吧,談判破裂。我走瞭。走之前提醒你,你這麼要死要活,以為你有親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出來這些日子裡你不讓我見寶寶,在寶寶面前把我說得一文不值,直到聽說我又發傢,才讓我見到寶寶,還拿寶寶要挾我,你有多殘忍勢利。法庭見。”
前妻大叫:“田景野!田景野,可以談……談……”
可是田景野說走就走,頭都不回,直到坐進車裡,才雙頰抽動瞭幾下,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看一眼張皇失措的前妻,便走瞭。
簡宏成拎瞭一大包吃的來,見寧宥腦袋擱在兒子肩膀上睡得正香。他站住待瞭會兒,又走過去,敲敲郝聿懷的肩膀,又做個手勢讓郝聿懷別叫醒寧宥。他在郝聿懷身邊坐下,輕問:“睡多久瞭?”
郝聿懷停下遊戲,怕說話驚醒媽媽,就在手機上打字:“一個半小時。”
“你餓嗎?”
郝聿懷飛一樣地打字:“等媽媽一起吃。”
簡宏成點點頭,將一袋吃的放下,一抬頭,卻見田景野心事重重地來瞭。他就對郝聿懷道:“叫醒你媽媽吧,一個小時差不多瞭,否則晚上睡不著。”
郝聿懷老三老四地思索瞭一下,覺得有道理,就把媽媽推醒。
寧宥睜開眼就看見田景野,愣瞭一下,撐著坐直一看,簡宏成也在。她一時腦袋轉不過彎來:“你們怎麼都在?”
田景野道:“我來接灰灰。”
簡宏成道:“我給你送晚飯。”
寧宥道:“喲,我睡糊塗瞭,其實應該問你們倆怎麼都端著臭臉?”她又看看灰灰手機上的時間,“田景野,你不是說吃完晚飯後才來嗎?”
田景野道:“幹脆利落地跟我兒子媽談崩瞭。”
簡宏成奇道:“你談什麼瞭?”
田景野道:“讓你下午那一幕刺激瞭,我就翻臉做惡人,爭取速戰速決,一個星期內拿下,省得造成傷口太大,留一輩子記憶。”
簡宏成悻悻的,無話可說。
寧宥剛睡醒,腦袋有點兒跟不上速度,發瞭會兒呆,才聽出田景野說的是什麼,又想半天,不知該說什麼。
郝聿懷早餓死瞭,寧宥醒來,他就扒開食品袋,將菜盒一個個地擺到他原本坐的椅子上,又抽出一次性筷子,掰開塞到媽媽手裡:“媽媽,可以吃瞭。”
寧宥問兩人:“你們吃瞭沒?”
兩人都道:“你們吃。”田景野還道:“順便替我想想有什麼要註意的。”
寧宥道:“今天各神經回路塞車,我慢慢想好,再發郵件給你。呃,現在隻想好一條,這年紀的女人不容易,你得給她留足退路。反正你留得起。”但寧宥還是先去窗口看一眼媽媽,才回來吃飯。
田景野沒處可坐瞭,就站到窗邊發呆去。簡宏成走過去拍拍他肩膀:“有條經驗分享給你,我帶著小地瓜上班、出差,雖然辛苦,可小地瓜很開心,成長很快。你兒子比小地瓜還大點兒,更容易帶。”
田景野苦笑:“他媽媽跟我鬧要死要活呢,還說要帶著我兒子一起跳樓。”
“會不會是真的啊?”
“假的,她做不出來。但我聽著,心裡還是有點。”田景野不願再談,“你這麼陪著寧宥,不大好吧?萬一寧恕來瞭呢?”
“我跟寧宥說一下陳昕兒的事,該瞭結瞭。說完就走,來得及,寧恕還沒上路回來呢。”
田景野略微吃驚:“你可別做犯罪勾當。寧恕不會放過你。”
簡宏成一笑:“我什麼都不用幹,也輪不到我花錢請人去做,寧恕得罪的人多,有人可踴躍瞭。”
“擦,所以你有錢打包這麼多菜瞭——人傢母子倆怎麼吃得光?”
簡宏成還是一笑:“我又不知道灰灰在,還以為是我跟寧宥吃。現在我隻好餓著,否則太奇怪,灰灰不適應。”
輪到田景野壞笑瞭:“不怕,剩菜也夠你打掃的。”
過會兒,郝聿懷吃完,才剛跳起身,田景野就走過去道:“寧宥,你也吃完瞭嗎?我帶灰灰走瞭,順便替你把這些飯盒帶走扔瞭吧。”
寧宥不知情:“怎麼好意思?我會收拾。我還沒吃完呢。”
簡宏成踢瞭田景野一腳:“是人嗎?”
寧宥更莫名其妙。
郝聿懷走到簡宏成面前道:“班長叔叔,我今天跟田叔叔上班可長見識瞭。你什麼時候也讓我跟一天好不好?我肯定不吵,不信你問田叔叔。我手機、電腦操作得都很快,我還會做黑客,今天田叔叔忘記瞭一個密碼,就是我替他找出來的……”
“明天就可以。我還在這兒,你反正也沒人管。”簡宏成答應得很爽快。
“耶!”郝聿懷開心地跳到媽媽身邊,撞瞭一下。
輪到田景野湊到簡宏成耳朵邊輕輕罵瞭一句:“是人嗎?”
簡宏成笑而不語。
等田景野領郝聿懷走瞭,簡宏成終於可以坐下來吃。寧宥大驚,看著簡宏成道:“怎麼回事?你沒吃?”
簡宏成顧左右而言他:“寧恕與大部隊會合瞭,一幫人現在在吃晚飯,估計吃完才能起程回傢。”
寧宥愣瞭一下:“那得半夜瞭。”
“嗯。夠我說完陳昕兒的事。”簡宏成忽然覺得現在這氣氛很舒適,他不急著吃,抬頭,忍不住沖著寧宥笑,“下午心情一直很不好,看見你才恢復一點兒。”
“你右臉頰的酒窩居然還在。”面對著近在咫尺的臉,寧宥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
簡宏成道:“你還不如罵我白胖瞭那麼多圈,居然還沒填平小小一個酒窩。”
“去去去,說陳昕兒的事。”
阿才哥早已收工上路,心滿意足地在高速路上慢慢享用打包的無錫醬排骨。
而寧恕拿著一袋面包從高速公路服務區商店裡出來,跳上等在外面的出租車,讓司機繼續軋著限速線送他去醫院看媽媽。他不擔心媽媽嗎?才不,他心急如焚。
寧恕的車子走後,阿才哥的車子才進來服務區休息。阿才哥等司機上廁所的當兒,給簡宏成打電話:“他們見面瞭,東西轉手瞭,現在該在喝酒慶祝。”
“這麼迅速?”
“是啊,寧恕他們都是熟手,我跟都跟不過來,他們辦手續好像不要等一樣,飛快。我用瞭三隊人馬才什麼都沒耽誤。後來一想,對瞭,寧恕說他以前是金牌銷售。我回傢瞭,到高速出口再給你打電話,我們連夜商量對策。”
“行,來得及。”
寧宥等簡宏成結束通話,就問:“我好像聽見寧恕的名字?”
簡宏成道:“對,寧恕還在喝酒。我說到……噢,背到出租屋……”
“喝酒!是人嗎?”寧宥怒不可遏。
簡宏成道:“我是繼續講古,還是讓你生會兒氣?”
“讓我生會兒氣。”寧宥即使生氣,依然能夠克制著款款起身,可又忍不住道,“我今天生瞭很多氣,可都是悶氣。”
寧宥說完,就去窗口看媽媽的動靜,當然,依然沒有動靜。想想寧恕此刻正朱門酒肉臭,她已經無法解讀寧恕的內心瞭。
而簡宏成看著寧宥的背影悶笑。隻是這場合太沉重,他不便笑得顯山露水,隻好低頭悶笑。
寧宥回來道:“我自以為很懂寧恕,直到今天之前還有這錯覺。”
簡宏成道:“那是你不忍以最壞惡意揣度他。”
寧宥想瞭想,點頭認可:“寧恕下午三點打電話來查崗,倒打一耙,說我明知他三點鐘回不來,卻騙他三點鐘必須回,說我借此詭計占據道德制高點以制伏他。他倒是不憚以最壞惡意推測我啊,為什麼對我有這麼大惡意?”
簡宏成道:“呵呵,雖然我幫簡敏敏解決瞭一個個的大問題,也多次向她表示友好,可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必然往最壞處想,想瞭後還不怕刺激我,必然伴以行動上的戳刀子。眼下我表面上待她如同正常姐弟,處理問題時也以傢庭團結為重,可私下裡處處防備她,不敢松懈。她被生活摧殘瞭,可如果她不自我修復,別人即使再同情可憐她,也隻能遠離她,人力有時而窮。”
“人力有時而窮。”寧宥低聲復述一遍。
“是啊,我最近不斷被打擊,不斷刷新對這句話的認識。對小地瓜,我即使……我即使心如刀絞,可不得不把他交給陳昕兒。我搶不過來,也沒有任何理由跟陳昕兒去搶。很多事情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壞下去,眼睜睜地。我繼續說下去?”
“好……不,我還沒說完。我一直懷疑寧恕拿我當遷怒對象,你們簡傢也是。雖然從小傢裡的資源大都向他傾斜,可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並不好過。媽媽忙,隻有我照看他,我隻比他大三歲,即使自以為盡力瞭,可對他的照顧質量可想而知。尤其是走出傢門後,他的日子更不好過。他又與我不同,我是女孩子,我弱小點兒,甚至裝得弱小點兒,別人隻會更善待我。沒爸爸,媽媽從不來開傢長會,都沒關系,我成績好……”
簡宏成實在忍不住補充瞭一句:“還長得好。”
寧宥“哼”瞭一聲,不理簡宏成:“反正從老師到同學都善待我,我做什麼事都搭順風車。寧恕則不同,男孩子,豆芽菜體質,沒有孔武有力的傢庭男性成員撐腰,註定他在不文明的環境裡要挨打受欺負,男生的世界比較弱肉強食。即使他引以為豪的成績,也有他姐的光輝事跡在前面壓著,老師表揚之前會提醒他一句以你姐姐為榜樣。直到工作之前,他一直過得很壓抑。我又是他那段黑暗記憶裡對他指手畫腳最多、管得最多的人,唉。除瞭簡傢是他必然仇視對象,就隻能是我瞭。”
簡宏成道:“這算是對寧恕最善意的解讀瞭,你到底是他半個媽,可惜不是整個媽,否則他不會這麼怨你。一般來講,媽媽跟孩子什麼都好說,姐弟之間就沒那麼好說瞭。你看我媽媽那樣子對待簡敏敏,簡敏敏還能三不五時地去看她一趟,板著臉吃一頓飯,跟我呢?你看待寧恕、對待寧恕,也該跳出半個媽的思維局限瞭,這樣心裡容易接受。”
“還善意解讀呢,他前幾天指責我當年欺負他。天地良心,真是,我氣得胸悶好半天。”
簡宏成道:“跟我對待簡敏敏一樣,該遠離就遠離,該設防就設防。人大瞭,心思不單純瞭。我繼續講下去?”
寧宥眉頭一皺:“你急什麼?我還生氣呢,讓我先講完。”
簡宏成也道:“我這不也是急於跟你說清楚嗎?你先告一段落,我急不可耐瞭。”
寧宥奇道:“你那事的結果不是明擺著的嗎?”
“結果讓你給識破瞭,過程匪夷所思啊。我已經忍瞭七年,你讓我趕緊說出來。”
“是你自己要忍的。”
“真不是我自己想忍的,是不得不忍。”
寧宥隻能放棄生氣,讓簡宏成說下去。
寧恕在出租車上坐立不安。天已暗,他的臉便可以放肆在七情上面。他心裡就像煮沸的粥鍋。他歸心似箭,可心裡又很清楚到瞭醫院後將有一場硬仗等著他,牙尖嘴利的寧宥不會放過他,他得預先想好各種應對,以主動出擊來扭轉局勢。可他的心怎麼都靜不下來,他在謀劃著另一件事,想到那件事已經走出最關鍵一步瞭,再往下走,便是收割戰果,他又無法不狂躁地去想如何收割。可今晚顯然是媽媽那邊最要緊的一夜,而又必須先考慮擺平寧宥,才能安靜地陪伴媽媽。他是媽媽的兒子,當然得暫時將那件事往後面挪挪。
可走瞭足有一個小時,寧恕依然無法靜心思考如何對付寧宥,隻得在黑暗中對媽媽抱歉地心想,要不將那件事速戰速決瞭,才好安心。如此決定下來,他立刻全體腦細胞歸位,很快想好步驟,打出一個電話。
寧恕打電話給遠在緬甸的趙雅娟,想不到趙雅娟真接瞭起來。寧恕隻是抱著僥幸心理嘗試一下,想不到趙雅娟接起瞭,他很是高興,忙道:“趙董,我是寧恕。”
“哦,小寧,信號不是很好,你得長話短說。”
“是,趙董。好消息,規劃可以調整瞭,容積率修改隻剩下最後走走程序。”
趙雅娟開心地說:“噢,好事啊,這麼快,想不到。可惜我沒在傢,要不然再晚也得擺一桌慶功酒。”
寧恕當即果斷地道:“謝謝趙董,我總算不辱使命,非常開心。但這幾天忙於工作,耽誤瞭一件事,我前陣子被人差點兒惡意撞死並綁架……”
“哦,那事第一次見時你就跟我說起過。處理得怎麼樣瞭?”
寧恕道:“我前幾天在百忙中過去看瞭一眼,發現那麼惡性犯罪的主事者居然給取保候審瞭,一打聽,真是錢能通神。我投訴瞭當事民警,可沒下文。眼看23日這個案子要上法庭,我幾乎已經看到結局,求趙董幫我找人疏通。我不求別的,隻求公正判決,不受幹擾。”
趙雅娟爽快地道:“你把詳細情況發電郵給我,我替你做主。”
寧恕激動得差點兒在黑暗的後座上跳起來。他連日連夜地這麼辛苦,等的就是趙雅娟的這句回答“我替你做主”。對,這就是趙雅娟對他拿下局長大人,拿下容積率修改的回報。
放下這一頭,寧恕才能專心思考醫院那頭。可他專心瞭會兒,便頭一歪,睡瞭過去。他太累瞭。
“卡拉OK經理的話能當真?”寧宥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能當真。”簡宏成仔細看著寧宥臉色,見寧宥毫無幸災樂禍之色,他很是放心,“我下午沒跟陳傢人說真話,真話太刺激。實際上是,我相信經理還記得那夜的事,但那種江湖人做人謹慎,不敢實話實說,免得施暴者砸瞭他們的店,也怕受害人得知店傢知情不告,遷怒而砸瞭他們的店,所以他們就以推測的方式說出真相,讓誰都抓不到辮子。基本上他說得最詳細的,就可默認為真相。反正後果都一樣,我說得太細節、真實,陳傢人會更接受不瞭。給他們留點兒僥幸心理也好。”
寧宥緩慢地點點頭:“是,你做得很好。可即便如此……女孩子總能遇到一些猥瑣男的騷擾,有時候做夢回憶到當時情形,都能又嚇又氣,驚醒過來。陳昕兒好可憐。”
簡宏成道:“我事後細細打聽過,有那麼一種藥,可能他們從香港帶過來,叫氟硝安定,促睡眠很快,而且事後又能幹擾人的記憶。估計陳昕兒遇到的就是那種,所以事後意識混亂地栽上我。但那天醒來我衣衫齊整。我頭天晚上酒意上頭,一頭紮倒睡著,根本穿的還是西裝,早上陳昕兒已經清醒,應該看清瞭,從這一方面來講,陳昕兒又有選擇性遺忘的成分,不知是故意,還是病態。但我真沒法跟她追根究底,不忍心問下去。”
“我終於能理解她的逃避瞭,她不容易。你也是仁至義盡,這麼多年呢。”
“但畢竟非親非故,陳昕兒又花樣百出地折騰……”
“我一直覺得陳昕兒以不斷折騰來求得存在感,唉,果然。”
“雖說我也同情,可同情會被消磨。我隻好把她送去坐‘移民監’,算是給我開辟狡兔三窟之一窟,安慰我的不甘心。這回要不是她跟寧恕攪到一起,非要起訴我,還有她對你的態度又變本加厲,我本來還想掩耳盜鈴下去呢。我隻擔心小地瓜,陳昕兒現在基本上無自控能力,而陳昕兒媽媽是那種強硬到不會變通的女人,傢裡顯然她是老大,我講述的過程中,陳昕兒聽到痛苦處幹擾起來,她媽上去就是一巴掌,臉都打腫瞭的那種,小地瓜怎麼活?”
“真是人力有時而窮。”
“好瞭,總算跟你解釋清楚瞭,我輕松一些,要不然沒法見你。”
寧宥撇開臉,不理簡宏成,但同時又忽然感覺異樣。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去,隻見寧恕怒目圓睜地沖著這邊看。果然是寧恕來瞭。寧宥冷冷看寧恕一眼,便將他視若無物。
簡宏成看到寧宥略微顯現出的異常,便也看過去,也見到兇神惡煞般的寧恕。他也隻冷冷一瞥,湊過去沖寧宥輕道:“寧恕這下確認你是‘漢奸’瞭。”
寧宥也湊過去,近得都看得見簡宏成臉皮上的胡茬兒,道:“你再添一個砝碼。不好意思,我不能讓你專美。”
簡宏成道:“他現在驚呆瞭,會怎麼發落我們?”
寧宥道:“拳頭什麼的,最好招呼到男人身上。”
簡宏成一聽,立馬跳瞭起來。果然,寧恕大步沖瞭過來,一拳沖簡宏成揮瞭過去。幸好簡宏成已有準備瞭,趕緊躲開。但寧恕大力揮拳追打時,腳上不知絆到什麼,一下子站不穩,人又正在用力,便噔噔噔地沖向前去,踉蹌跌倒在地上已經展開鋪蓋瞭的一堆病人傢屬身上。簡宏成在百忙中看時,隻見寧宥狀若不經意地將腿收回,又踢出一條不知誰的折疊凳。而等寧恕連聲道歉後坐起,戰場早已打掃幹凈,寧恕隻看到一條打翻的折疊凳,猜測他是誤踩瞭。簡宏成心說,難怪寧宥工作這麼多年,不僅不吃虧,還步步高升。
寧宥沒等寧恕站穩,就冷淡而清晰地道:“下午兩點左右媽媽出現一次險情,我呼喚無效,幸虧簡宏成跟媽媽說話,激發媽媽求生欲。當然,既然你總算姍姍來遲瞭,我就可以放簡宏成走瞭。你收起拳頭,不可忘恩負義,以後拔拳頭前請先找護士站瞭解情況。”
寧恕一下子被定住,異常尷尬,知道於情於理都打不出手。可他還是忍不住道:“要他幹嗎?我們傢的事要他幹嗎?”
寧宥依然淡定地道:“你這麼重要的人物不在,我有什麼辦法呢?既然你來瞭,這兒移交給你,我明天這個時候來接替你。”
說完,寧宥理都不理寧恕,收拾好蘇明玉送來的過夜裝備,請簡宏成幫忙一起拎著,撤退。她拎著睡袋到護士那兒做好說明,再趴在窗口看瞭會兒,看都不看一眼寧恕,走得非常幹脆。
電梯關上,簡宏成才道:“你會挨指責。”
“愛誰誰。”寧宥都懶得解釋。
寧恕一時反應不過來,他好歹是準備瞭一肚子反擊寧宥的話,可完全沒想到全無用武之地。他愣愣地看著寧宥消失的方向好一會兒,才一屁股坐在寧宥原先坐的地方。他又想起剛才一激動,居然忘瞭第一時間看看媽媽,忙趴到窗口去看。然而,一屋子都是掛滿各種儀器的病人,甚至連男女都分不清,究竟哪個是他媽媽?
等寧恕回來,發現剛才那個位於墻角的僻靜幹凈位置被人搶瞭。搶位置的大媽從折疊躺椅上抬起腫脹的眼皮,面無表情地道:“呵呵,我看你沒帶鋪蓋,用不著這地方。唉,睡瞭,睡瞭。”說完,便閉目擁被睡覺,不理寧恕是什麼反應。
寧恕一時沒地方落腳,轉身看來看去,隻有門口一把椅子空著,可以坐。他隻得坐到那邊去,趕緊寫電郵發給趙雅娟。
但是,剛才寧宥說明天這個時候才來接替,可明天白天寧恕不能不去公司,而他又放心不下這兒沒人管。他想來想去,隻得撥電話給寧宥,滿臉尷尬地放軟聲音:“我明天白天很多安排,要不你還是明天白天來,明天晚上我來管……”
寧宥道:“我信不過你,與你沒商量。”說完,便掛斷電話。
寧恕氣憤地看看手機,無奈隻好又找陳昕兒。在趙雅娟正式出手之前,他得快馬加鞭地將規劃改動手續盡快辦下來,以免趙雅娟以為他騙人。他明天哪有時間待在醫院?再說,媽媽住在ICU裡面,他縱然萬般想管,可也鞭長莫及啊。他進不去ICU,在也沒用。發生如今天下午兩點需要親屬進去配合醫生這種事的概率畢竟低。
接電話的是陳昕兒的媽媽。寧恕沒聽出來,以為那邊就是陳昕兒,直接道:“哎,按說我幫你搶回孩子,幫你追討撫養費,幫瞭你這麼大忙,可你今天倒是說說看,隻是拜托你到醫院照看一下我媽,你都做不到。明天早上七點,再不幫以後沒商量瞭。閔律師那兒就等你的態度。”
陳母好一會兒才將寧恕的話串聯起來理解過來,頓時板起臉道:“啊,你就是那個寧恕?聽聲音你年紀不大。小夥子,我奉勸你一句,做人要安分守己,閑事少管,不要煽風點火。”說完,就掛掉電話。
寧恕猝不及防,被打蒙過去,醒過來時頓時臉色鐵青。他豈肯吃虧?再度撥通陳昕兒的電話,不等那邊說話,立刻像打算盤一樣地道:“陳昕兒,做人要講信用,出爾反爾小人也。你即使想賴掉也行,直說,和平年代,難道我還能拿刀拿槍逼你做事?你又何必讓你媽來罵我?我幫你的結果難道是讓你反咬一口?那你還算是人嗎?你……”
那邊依然是陳母接的電話,她不耐煩地道:“知道瞭,知道瞭,剛才我心急有錯。明天早上七點是嗎?準時到。幹嗎啊這是?討債鬼一樣。”
寧恕又是一愣:“你讓陳昕兒聽電話,讓她自己說。”
陳母沒好氣:“會說話嗎?跟長輩是這麼說話的嗎?”說完,又掛斷瞭電話。
寧恕心說,相信你才有鬼呢。他隻好問旁邊傢屬如何請看護。
簡宏成非要全程幫忙,帶著寧宥將郝聿懷從田景野那兒接出來,把母子安頓在寧宥指定的賓館裡。他試圖安頓到好一點兒的地方,可寧宥非要住在離醫院最近的商務賓館,以便隨時可以休整,簡宏成也無可奈何。他奈何不瞭寧宥。
然後,簡宏成與阿才哥見面。
阿才哥剛從高速收費站出來,就笑嘻嘻地鉆出車門,鉆進簡宏成自己開的車子裡,隨手將幾張復印件交給簡宏成:“給你,都在瞭。連寧恕刷卡付款的那個什麼單子的復印件也在這兒瞭。”
簡宏成打開頂燈查看,果然,該有的證據全套齊全,一份不差。
“你應該到克格勃去,大材小用瞭。”他笑道,“才一份?你多復印兩份,你也拿一份。”
阿才哥一把推開:“我有。我明天就去舉報,一定要讓那小子坐牢,起碼坐足三年。切,玩我,我沒打斷他的腿,全是你和小田攔著。”
簡宏成笑道:“不急,舉報也有章法,我慢慢分析給你聽。”簡宏成再確認一眼復印件中的付款數字,“前年兩高新出瞭行賄量刑解釋,超過一百萬的,屬情節特別嚴重,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無期。即使受賄人最終把錢退回,沒有接受,依然可以判他,隻會稍微減幾年。”
阿才哥一驚:“這麼狠?”
“對,除非趙董攬走責任,將個人行賄轉為單位行賄,寧恕才可以少判幾年。我現在有幾個方案,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
“行啊。但你得趕緊告訴我,我拿這幾份復印件有什麼用。”
簡宏成一笑:“找局長‘幫忙’,請他幫你介紹幾個工程做做唄。看樣子你還沒跟他搭上關系。”
阿才哥一聽,哈哈大笑:“你太厲害瞭,石頭都能讓你榨出油來。你跟小田兩兄弟,小田同樣是一分錢也能榨出油來。都是牛人,牛人。你還有什麼主意?都快說出來,喏,前面那個飯店,我們邊吃烤串,邊說話。”
簡宏成趕緊將車開過去:“我有個不成熟的計劃,我們今天討論一下,確定方案,明天就開始做起來……”
阿才哥笑道:“你想出來的怎麼會不成熟啊?你說我做,全市我都熟。”
“我制訂計劃考慮兩個前提,首先當然是把寧恕拿下,其次是我們的安全。這兩者之中,我們自己的安全得放在首要位置。我們的安全包括幾條,首先是兩邊當事人可能會狗急跳墻,最近我們得註意人身安全,所以要守口如瓶,這件事的知情人越少越好;其次是我們不能在圈內落下舉報行賄、受賄的名聲,這事得交給跟我們關系比較遠的人去做,別人即使懷疑上我們,也拿不到把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們不能壞瞭趙董的好事,讓她在心裡記恨我們。我還好,你大本營在本地……”
阿才哥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聽到這兒,伸手緊緊攬住簡宏成的肩膀,插話道:“我早知道你考慮的肯定等於我考慮的,既然你都考慮到瞭,我對你的實施步驟沒意見。”
簡宏成心裡瞭然,嘴上笑道:“那不行,領導不聽匯報,我晚上睡不踏實。”
阿才哥輕松歡樂地笑罵:“擦,你寒磣我,你這是寒磣我,是兄弟嗎?哈哈。”
郝聿懷讓寧宥接走瞭,田景野輕松許多。他電視什麼的都不開,躺在沙發上想主意。他想到那天早上偷偷去前妻傢小區等兒子出門上學,有個男人與前妻一起出來,顯然是過夜的。可從前妻試圖與他復婚來看,那男人顯然是與前妻沒婚約就同居,前妻顯然罔顧兒子的想法。這麼越想,田景野越不放心兒子所受的教育,再回想起出獄後第一次見到兒子時,前妻死魚一樣的臉,兒子沖著他吐口水,當時心裡跟紮刀子一樣地難受。可是,前妻在銀行後門說的那些話也不能不考慮,她不小瞭,再婚機會少瞭很多,再育的機會也很小……
正想著,一個陌生電話進來:“小田啊,還聽得出我聲音嗎?”
田景野一下子坐直瞭:“噢,寶寶外婆,這麼晚還沒睡?”
“還早呢,要不你出來,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天?”
田景野立刻收起剛才一臉的猶豫,堅決地道:“不瞭,我已經睡下。”
“小田,別這樣。有什麼不可以談的呢?尤其我們的出發點都是為寶寶好,是吧?你有沒有想過寶寶已經上小學瞭,已經懂事瞭,即使他媽媽不灌輸,他也看得懂。你問寶寶,他最愛的人是誰?當然是他媽媽。再問,最愛寶寶的是誰?當然還是媽媽。你如果把事情做絕瞭,不是傷瞭寶寶的心?”
田景野道:“我記得有個故事,兩個男人到縣官面前吵,都說是一個小孩的親爹。縣官就讓兩個人自己搶小孩,搶到手的就是親爹。結果一個男人狠命用力搶,把孩子搶到瞭,縣官卻把孩子判給不敢動手搶的那個男人。因為親爹愛孩子,才不舍得搶狠瞭,怕傷到孩子。我和寶寶媽比比吧,看誰搶得狠,順便驗證誰更愛寶寶,誰更不舍得讓過程波瀾起伏傷到寶寶。”
“你!小田,你怎麼說話的?就算……”
田景野聽到這兒,將電話掛瞭,不要再聽。但他忍不住給好友簡宏成打電話,要求喝酒。即使得知簡宏成在跟阿才哥談事情也不管瞭,他想找人說話。他知道後面的路不容易走,他會挨罵,他需要朋友的支持。
趙唯中聽到媽媽手機一聲提醒,拿起來看是電郵進來,便打開電郵,遞給媽媽:“寧恕的。這麼晚發電郵過來,可見是真急。”
趙雅娟戴上眼鏡看,可忍不住對擠在身邊的兒子埋怨:“你用的什麼香水?熏死人,你等會兒能睡得著?”
趙唯中一笑,不答。他看得快,蠢蠢欲動地試圖翻頁,被趙雅娟將手指打開。趙唯中隻好道:“他以為你還在緬甸呢。”
趙雅娟隻“嗯”一聲,專心看電郵。看完,她將眼鏡摘下,擱桌上,對兒子道:“我本來對慈善會上冒出來的那個說寧恕壞話的土石方老板有點懷疑,現在你看,改容積率手續還沒全辦下來呢,寧恕就迫不及待瞭,這不是捏著那手續逼我替他辦事?看架勢,真是早有預謀的,拿我當猴耍呢。”
趙唯中點頭:“這件事隻能替他辦,往後再給他教訓。”
趙雅娟道:“他撿到戒指,故意不交給我,而是特意交給警察,把這事鬧得盡人皆知。往後就算他稍微犯點兒錯,我好意思給他教訓?傳出去,別人不知怎麼說我忘恩負義呢。”她坐著靜靜想瞭會兒,道:“你打電話給房產公司財務,問寧恕提瞭多少錢出去。”
這傢房產公司原本就是趙唯中管的,他很快調出財務經理電話打過去,一問之下愕然:“沒提大額的。”
趙雅娟驚瞭:“沒提?他靠什麼疏通關系?唯中,這事太怪,你我都壓著,別主動,讓寧恕繼續自由發揮。你發封郵件回他,說我後天趕回來,替他過問他傢的事,一字別提容積率手續。”
趙唯中一邊幫媽發郵件,一邊嘀咕自己上瞭寧恕的當。他年輕氣盛,當然咽不下這口氣。
寧恕收到郵件後滿意地微笑,這才能放心地閉目養神。可他的位置正靠著門,雖不是人來人往,卻毫無屏障可恃。他時時擔心萬一不小心昏睡過去,手中這隻裝滿手機、iPad、電腦和錢的包被人偷走,都不敢真睡著。上半夜還過得去,到下半夜凌晨三四點時,那日子真是煎熬。慘白的燈光下橫七豎八、表情慘淡的病人傢屬,寧恕睜開眼看是罪過,閉上眼又怕睡死過去,隻能時不時地起身到外面樓梯間走走。
終於天亮瞭。天一亮,整個大樓也吵瞭起來,一幫病人傢屬開始直著眼睛,披頭散發地從寧恕身邊進進出出洗手間,又甩著濕手從寧恕身邊走過,順便在他身上留下幾滴“陽光雨露”。寧恕懶得指責,隻皺皺眉頭,耐心等七點鐘護工來報到。
寧宥雖然有大床,有空調,有兒子在身邊,可睡到早上四點醒瞭,一下便睡不著瞭,腦袋裡翻來覆去地思考媽媽那邊該怎麼辦,甚至想到萬一有個什麼好歹,她要怎麼處理後事,最頭痛的自然是如何與寧恕配合。她索性起床,摸黑走進衛生間,將母子倆換下來的衣服都輕輕地洗出來,晾曬好,然後又回到床上躺下,省得吵到兒子。可過瞭六點,她就渾身火燙,焦慮起來。她實在不放心寧恕,隻得在床上留下一張字條給兒子,輕手輕腳地出門,打探動靜去。
醫院裡即使才清早,也已經人山人海瞭,許多人拎著餐盒等電梯。寧宥稍慢瞭一步,走進電梯時,電梯超員報警,她隻得灰溜溜走出,回頭,電梯門在她面前合上。寧宥依稀覺得裡面有一個拎大塑料袋的中老年婦女看著面熟,好像是陳昕兒的媽媽。寧宥吃驚,難道寧恕又抓陳昕兒的差,陳母代替眼下情緒不穩的陳昕兒來醫院照料媽媽?寧宥看看其他電梯,似乎也暫時指望不上,她等不及,隻好拔足狂奔,從樓梯上ICU樓層。
寧恕雖然坐在門邊,可並沒有留意到陳母進來,他懶得打量閑雜人等。
而陳母進來等候區環視一周,便大聲問:“誰是寧恕?我是陳昕兒媽,我來代陳昕兒。”
寧恕一愣,舉起手,同時也站起來。他沒想到陳母會來代替陳昕兒幫忙。
陳母立刻看見寧恕,厲聲道:“你就是寧恕?”陳母沒等寧恕點頭,她手中的塑料包便劈頭蓋臉地扔向寧恕,頓時,無數雞蛋砸在寧恕身上。寧恕渾身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蛋黃、蛋白、雞蛋殼和雞屎。顯然這些蛋不是好蛋,一股濃烈的臭味也立刻散發開來。
寧宥正好跑上樓梯,氣喘籲籲的,剛想歇會兒,卻一眼看見遠處狼狽至極的寧恕。寧恕對面是劍拔弩張的陳母在罵:“混賬,你敢欺負昕兒傢裡沒人,還是怎的?你算什麼東西?敢半夜打電話命令昕兒,敢在電話裡命令我?你欺負昕兒現在生病,沒腦子。你這吸血鬼,吸病人血,吸女人血,你會好死啊?做人有沒有良心?你這狗頭軍師,你不怕報應嗎?你媽還病著呢,你做兒子的竟然想不管,讓別人替你管,你放得下你媽?你良心全黑的是嗎……”
寧恕的臉全被雞蛋糊住,拿手去抹,手上也是雞蛋液,抹得稀裡糊塗的。他本來就沒睡好,脾氣大,火氣越發往上躥,回身將手往墻上一抹,抹掉蛋液,便迅速抹出兩隻眼睛,看清正前方的陳母,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打過去。陳母即使有備而來,可身手哪有寧恕小年輕的靈活?她再躲也沒寧恕快,被一巴掌打在臉上,人跟陀螺似的轉瞭出去。但寧恕早跟隨而上,長臂一伸,順勢將還沒站穩的陳母摔在地上,又拖到地上那一汪蛋液處,拿腳踢蹬著翻滾陳母,像春卷裹蛋糊一樣。地上滑膩,滾得非常容易,陳母一下子渾身沾滿蛋糊,人也給滾暈瞭,隻會大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寧宥一看見打架,頭上的舊傷疤就發癢難受,人也嚇得腿軟。尤其是看見寧恕將陳母摔在地上,她眼前一下子飄過她當年被簡敏敏打飛出去,撞到石頭上的場景,她的心都揪瞭起來,腿腳發麻,不敢再挪一步。她唯有腦子還在正常運作,想喊寧恕住手,又想到寧恕最近跟她苦大仇深,可別看見她喊住手,反而逆反。
寧恕依然獰笑著拿腳翻滾陳母。很快,保安便被當班護士叫來。可兩個保安看見又臭又臟的兩個人,都不敢出手,隻大聲喊:“住手!住手,再不住手警察來瞭。”
寧恕見保安來,便大力用腳一蹬,將陳母蹬向保安。一時保安接也不是,逃也不是,隻好也伸出腳,將陳母止住。陳母年紀大瞭,被這麼一折騰,頭昏腦漲地起不來。而寧恕又抹一遍臉,沖保安道:“那潑婦沒頭沒腦地砸我一身臭雞蛋,我打她一巴掌,摔她在地,沒做其他。她活該,一大把年紀不懂尊重,在場都是見證。我叫寧恕,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電話護士站有登記。你們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寧恕說完,扭頭去洗手間,走出幾步,便看見寧宥扶墻站著。他不由自主地站住,試圖說明,可嘴唇稍微動瞭一下,滴下一滴蛋液,最終沒開口。
反而是寧宥問:“陳昕兒媽媽?怎麼回事?”
寧恕不出聲,試圖繞過寧宥。
但旁邊一個原本圍觀熱鬧的女人見寧恕似乎情緒沒那麼激烈瞭,又擔心寧恕離開,就小跑過來,賠笑問:“寧先生?我是公司派過來的護工……”
寧恕這才說話:“哦,你不用管瞭。等我從洗手間出來後拿錢給你。”
寧恕話音才落,等候區裡忽然爆發出號啕大哭聲。即使在ICU這種環境下大傢已經習慣瞭各種各樣的哭聲,可還是被剛剛坐起的陳母的哭聲震撼瞭。寧恕也慌張地回頭去看,不急著去洗手間。他很擔心是不是把陳母打骨折瞭。
寧宥的目光從護工那邊轉走,這才明白到底發生瞭什麼。顯然因為她不肯跟寧恕商量白天看護媽媽,寧恕隻好找陳昕兒,大概言語很不中聽,不果,又找瞭護工。而陳母,以前看上去是多嚴於律己的人,大概昨天讓陳昕兒的不幸遭遇弄崩潰瞭,正好寧恕惹瞭她。寧宥冷冷盯著寧恕,道:“聽見哭瞭沒有?收拾爛攤子去。這麼大年紀的女人大多骨質疏松,摔到地上就是禍。”
寧恕一愣,但立刻黑著臉道:“你算什麼意思?既然你早上七點準時能來,昨晚又幹嗎為難我?這下好瞭,看我渾身都是臭雞蛋,你滿意瞭吧?做人心思怎麼這麼刻毒?我忙,你既然來瞭,也沒法去上班,為什麼不能多管幾個小時?為瞭這幾個小時,一會兒騙我提早回來,一會兒又騙我早上不肯來,媽媽都已經躺在病床上瞭,你做人還這麼計較,你好意思跟媽媽姓寧嗎?”
寧宥不理寧恕,沖保安喊:“你們別放走這男人,報警,讓警察開驗傷單。那麼大年紀的大媽,摔一跤不得瞭。”
寧恕又驚又怒,見保安果然走過來,捏緊拳頭又放下,兩眼噴血地看著寧宥。
而保安果然對寧恕道:“已經報警瞭,你先別走,等警察來。”
寧恕狠狠剜寧宥一眼,進去洗手間。保安連忙跟進。
寧宥隻得過去蹲下,對陳母道:“陳伯母,我是昕兒同學寧宥,對不起,寧恕是我弟弟,我在教訓他。”
陳母抬眼看清寧宥,更哭得撕心裂肺,想伸手抓住寧宥的手,又縮回去在身上擦擦,可越擦越臟,她哭得也更傷心。
寧宥問:“您身子骨還好嗎?我們去查查,這兒就是醫院呢,千萬別傷著。”
陳母搖搖頭,雖然費勁,可還是對寧宥道:“我沒事。”
寧宥點頭:“還是看看吧,您這把年紀不能疏忽。我剛來,沒來得及阻止寧恕。我先扶您起來吧。”
陳母搖頭,揮手,不用她幫。
寧宥隻好道:“那陳伯母再坐會兒,我去護士站問問我媽昨晚上有沒有動靜。我媽情況很不好,昨天下午好不容易搶回來一條命。”
陳母一愣,哭聲小瞭點兒,怔怔地看著出去的寧宥的背影一會兒,立刻辛苦地站起身,哭著走瞭。她都不進去洗手間,直接下瞭樓梯。
寧宥聽見動靜,回過頭,見陳母已經快走到樓梯瞭。她見陳母腿腳並無障礙,嘆瞭聲氣,任陳母離開。
簡宏成換瞭一輛陳昕兒不認識的車,犧牲睡眠,很早就等在陳昕兒傢樓下。他沒想到陳母更早去瞭菜場,又去醫院找寧恕算賬。他等到早上八點多準備打退堂鼓時,見陳母渾身邋遢地走來。陳母直著眼睛,都沒往路邊不相幹車子上看一眼。
簡宏成連忙跳出去,攔在陳母面前:“陳伯母,怎麼回事?誰幹的?”
陳母悶聲悶氣地道:“自找的。你來,有什麼事?你可以打電話啊。”
簡宏成道:“我根據過往經驗,這幾天陳昕兒會很不好管,你們忙不過來的。不如……小地瓜再跟我一個月,一個月後我準時送他回傢。”
陳母抬起腫脹的眼皮,無精打采地看著簡宏成,卻斷然道:“不用。你擔心瞭一夜吧?兩個黑眼圈這麼明顯。小地瓜哭瞭幾次,昕兒也鬧瞭幾次,但這都是我們的事,你不用管瞭。你的心意我領,我還沒謝謝你這麼多年照顧昕兒和小地瓜,以後有機會再謝你。你去忙吧,各人各命,人得認命。”
簡宏成無言以對,隻好目送陳母離開。
田景野的前妻才到營業部,就被營業部主任叫去樓上。田景野前妻滿心忐忑,走在主任後面陪著,小心地問:“主任,不是昨天賬做錯吧?”
主任沒答,進辦公室關好門,都沒請田景野前妻坐,就道:“你暫停工作兩個半月。你把屬於你的東西收走,這就回傢吧。”
前妻花容失色:“為什麼?我又沒做錯什麼。”
主任道:“分行直接下令,你找分行問去。”說完,打開門請田景野前妻離開。
田景野前妻不肯走,拿出手機就找田景野:“田景野,你渾蛋!”
田景野“呵呵”一聲,就掛斷通話。
田景野前妻無計可施,隻能沖主任流眼淚,可主任又怎麼敢違抗高他好幾級的分行長的命令?他堅壁清野地請田景野前妻立刻離開。
前妻走到門口,忽然想起:“兩個半月後不是重簽勞動合同嗎?”
主任點點頭。
前妻更是淚如泉湧:“那就是說……不打算跟我簽瞭?”
主任繼續點頭。
前妻滿臉都是絕望,私人物品都不收拾瞭,掩面大哭著奔出銀行後門。
田景野兩腿架在辦公桌上,坐在西三辦公室裡等待前妻的進一步反應。很快,前嶽母又打電話來:“田景野,你太趕盡殺絕。”
田景野道:“兒子撫養權歸我,我除當初離婚時給你女兒的所有資產與存款外,再補償她二十萬。以後每兩周允許她探望一次,每次半天。如果答應,直接去博大律師事務所簽約。簽約結束,寶寶就留在律師那兒,你女兒的工作立刻恢復。如果不答應,再會。”說完,就幹脆地掛斷電話。
說完電話,田景野蹺著腿,繼續等。
可田景野沒想到,阿才哥帶著一幫曾經幾進宮的同事來到田景野前嶽母傢,敲開門。田景野的前嶽母打開門張望,他與同事們卻都一言不發,隊列整齊,全都掛著臉,陰森森地看著前嶽母。田景野的前嶽母嚇得魂飛魄散,再不敢打電話給田景野,而是呼叫女兒交出外孫。
很快,田景野的電話又響瞭,前妻哭喊著道:“你叫那幫惡棍走,我們立刻去博大律師事務所。有必要嗎?寶寶還在媽媽傢呢。不,不,我們求饒瞭好嗎?”
田景野摸不著頭腦,隻好裝模作樣地“嗯”瞭一聲:“你們到博大律師事務所簽好約再說。”
“惡棍擋在門口,我媽怎麼出門啊?”
田景野隻好掛斷。他也不知道,但很快就想到,那可能是阿才哥。昨晚他心神不寧地找簡宏成倒苦水,阿才哥也在場。阿才哥因九千萬元收回的事欠下他好大人情,一直想還他,想不到就還在瞭這兒。但田景野硬是曲折地打電話給前嶽母,吩咐道:“你把電話拿給門外的人,我跟他們說一下。”
前嶽母立刻乖乖照辦。她不知田景野跟帶頭的人說瞭什麼,隻見那兇神惡煞一般的人忽然咧開嘴笑瞭,然後將電話交還,一揮手,所有人呼啦一下全走瞭,走得非常迅速。前嶽母在門縫裡看得腿都軟瞭。
寧宥站在兩米開外,一邊看著警察處理寧恕,一邊擔憂地看著電梯口。可老天不作美,電梯門一開,陸副院長還是準時來巡查瞭。走出電梯的人誰都無法忽視警察的存在,陸副院長也是。他看看渾身狼狽的寧恕,再看看不遠處正關註著寧恕的寧宥,便心裡瞭然。寧宥隻得暫時放下寧恕,與陸副院長招呼。
陸副院長昨天已經得到瞭田景野的解釋,對寧宥態度良好,道:“對不起,你弟弟那一身邋遢,沒法讓他進去隔離病房。”
寧恕也聽見瞭,抬頭看陸副院長一眼,道:“對不起,剛才一個老太太沖進來對我砸臭雞蛋,我正協助警察同志處理。”
陸副院長沒說什麼。寧宥看一眼寧恕,跟瞭過去,趴在窗口張望。
寧恕沒法跟去,即使警察處理完他的事告辭後,他依然隻能站得離窗口遠遠的,因為他渾身臭雞蛋,還因為當下正是醫生集中巡房時間,窗口趴滿的傢屬裡三層、外三層的,他沒法擠過去,隻能踮起腳朝裡張望,可張望到的也不過是一張遮得嚴嚴實實的床簾。倒是有傢屬來來往往,不小心碰到他,卻不敢露出半分嫌棄,唯恐挨他的拳頭。寧恕隻好當作沒看見。
陸副院長很快出來,他涵養很好,等寧恕跟過來才道:“老太太情況依然不理想,昏迷時間越長越不好。你們還是要有心理準備。”他說這話主要是對著寧宥,說完,才看一眼寧恕,“我有一臺緊急手術,手術結束我會再過來,希望屆時你也在這兒。”
寧恕問:“大約幾個小時?”
陸副院長本來已經起步瞭,聞言立刻止步,略微意外地看寧恕一眼,精確地道:“四個小時後,下午下班之前。”
陸副院長說完,就匆匆走瞭,留下姐弟倆。寧宥看向寧恕,寧恕憤怒地道:“不用看我,這次失去機會不是我的責任。”
寧宥耐心地道:“我們先別談責任不責任的。寧恕,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在裡面等你挽留……”
“我知道!”寧恕暴躁地打斷寧宥的話,轉身就走瞭。
寧宥無奈地看著,終於下定決心,掏出程可欣留下的名片,給程可欣打電話:“程小姐,我是寧恕的姐姐,想請教你一些事。”
“噢,寧姐姐,需要我到醫院說嗎?”
寧宥心中無比感慨,她都拉不住寧恕逃離醫院的腳步,而人傢不相幹的女孩卻電話一通,就體貼地願意趕來醫院。她忙道:“謝謝,謝謝,不用,不能這麼麻煩你,在電話裡說就可以瞭。”她想起剛才寧恕打陳昕兒媽媽的場景,吸瞭口氣,才有勇氣說下去,“寧恕現在變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變成這樣,想請教你,希望你提供一些線索。”
程可欣沉吟一下,幹脆地道:“寧姐姐是試圖撮合嗎?那我隻能回答兩個字——免談。”
寧宥道:“謝謝。你的態度讓我可以放下顧忌,把問題問得更清楚點兒。寧恕剛剛揍瞭一位大媽,他的行為超出我的底線。我想象不出我弟弟為什麼會走到如此極端的地步,他是不是遇到過其他我所不知的不幸?”
程可欣聽瞭,呵呵一笑:“可是,背後徹頭徹尾地說一個人壞話,不是我的風格。”
寧宥苦笑道:“理解。隻是我今天才發現我還是被親情迷瞭眼,沒徹底看清寧恕,因此沒法對癥下藥,希望你開個診斷結果給我。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可……請你幫忙。”
程可欣一直沒掛寧宥的電話,到底是心軟,聽到寧宥如此懇求,還是說瞭:“寧恕現在活成個大笑話。他野心勃勃地追求一個官二代,但被甩瞭;他野心勃勃地衣錦還鄉,結果醜聞百出,被他上司涮掉瞭;他現在又野心勃勃地攀上趙董,可大傢都在等看笑話。他同學結婚都不請他呢,怕降格,怕惹禍。他不會感受不到。”
寧宥又倒吸一口冷氣:“果然是不一樣的視角,不一樣的診斷。非常感謝你,也非常不好意思就這事打攪你。”
程可欣欲言又止,沉默瞭會兒,道:“不客氣。寧姐姐撕掉我的名片吧。”
寧宥看著程可欣的名片,嘆瞭聲氣,收回包裡。
田景野去簡明集團找簡宏成,卻隔著落地玻璃見到簡宏成在小會議室裡開會,而郝聿懷一本正經地拿著一支筆、一個本子,坐在角落,不知記錄些什麼。田景野耐著性子等瞭會兒,可他心急如焚,隻好伸手敲瞭敲玻璃門,打斷裡面的會議。
簡宏成獨自出來,將身後的會議室門掩上,搶先道:“別一臉急躁。阿才哥是我指使他去的,我承擔所有罵名。”
田景野一愣:“我說呢,他怎麼知道我前丈母娘傢地址?這事我慢慢謝你。我現在的問題是寶寶在律師辦公室裡滿地打滾,要媽媽,我來問你借灰灰。我媽說小孩子最聽大孩子的,我一下子想到灰灰能幫我。我接手寶寶後的第一次交手隻能和平,不能沖突。我現在不能出場,得等灰灰幫我……”
“這事灰灰能行,我至今還在納悶小地瓜見到灰灰就乖乖的,任灰灰搓圓捏扁都心甘情願。”簡宏成打開會議室門,招呼郝聿懷出來,“灰灰,有個重要任務要請你幫忙。田叔叔兒子的撫養權今天正式移交給田叔叔瞭。”
郝聿懷正開會開得雲裡霧裡,終於遇到他聽瞭不糊塗的事,忙插嘴道:“這麼快。”
簡宏成道:“對。但現在有最後一關需要打通。寶寶原本一直跟著媽媽,忽然被從媽媽身邊扯開,非常不適應,隻一味哭鬧,要媽媽,田叔叔完全沒辦法。現在需要你幫忙讓他鎮定下來,讓他可以跟田叔叔交流。”
郝聿懷想瞭好一會兒,道:“上回小地瓜哭鬧,是媽媽做主力,我做助手。這回要我單幹?”
田景野道:“現在你媽媽忙不過來。但你不用有壓力,做成做不成,隻要你幫助田叔叔就行瞭。”
郝聿懷道:“行。我一定做好。”
田景野見郝聿懷一口答應,非常開心:“走,我們趕緊去,寶寶嗓子都哭啞瞭。灰灰,田叔叔不知多感謝你。”
郝聿懷老三老四地,但實事求是地道:“我和媽媽一直在麻煩田叔叔,能幫上田叔叔的忙,我心裡很高興。”
簡宏成道:“我早說過,灰灰能分清你的我的、你分內的我分內的,這判斷力已經趕上瞭許多成年人。”但簡宏成話沒說完,田景野早急匆匆地拉著郝聿懷走瞭。看著兩人的背影,簡宏成想到小地瓜,不知小地瓜還在不在哭,有沒有適應外婆的嚴厲。而即使他再有能力,也無法換得小地瓜喊他一聲“爸爸”瞭。簡宏成兩眼黯然。
郝聿懷跟田景野走到辦公樓外,就道:“田叔叔放心,以後寶寶就是我弟弟,即使為我自己,我今天也會處理好。”
田景野即使再心急如焚,聞言還是大驚:“你……你這話什麼意思……你顯然搞錯瞭,我沒跟你媽媽談戀愛,以後也絕不可能與你媽媽結婚。我們隻是同學加好友的關系。”
郝聿懷疑惑地看著田景野:“真不是?”
“真不是,我可以賭咒發誓,但那太俗瞭不是?”
郝聿懷鬱悶地道:“那是,我們又不是小孩,不玩賭咒發誓。可是,不是你,還有誰人又好、對媽媽也好、對我也好呢?班長叔叔?”
郝聿懷眼睛一亮。田景野連忙走慢一步,免得被郝聿懷看見他變幻萬千的臉色。
寧宥從陸副院長說的四個小時後起,便開始等寧恕到來。她還發瞭一條提醒短信,卻沒有獲得回音,再打電話,毫無懸念地無人接聽。她卻接到田景野電話,被告知灰灰正大顯身手,進屋三言兩語地不知說瞭什麼,滿地打滾的寶寶就停瞭下來,抽抽搭搭地開始說話。寧宥說肯定是三板斧:籃球還是足球?跆拳道還是散打?桌遊還是手遊?灰灰似乎遇見哪個男孩都能一舉找到津津有味的話題。田景野一聽,再往門縫裡瞅,還真是,灰灰擺出一個姿勢,寶寶跟著做,看著似乎是奧運直播上看到過的跆拳道行禮。這一下,田景野徹底放心瞭。
寧宥這才道:“但無論如何,我的理解是,做媽媽的再有不是,孩子依然是媽媽的心頭肉……”
田景野當機立斷地打斷寧宥的話:“打住,打住,我這麼做已經滿心罪惡感瞭,不能承受更多。但考慮到兒子以後的心理健康,我寧願惡人做到底,暫時斷絕兒子與他媽媽的聯絡,阻擋來自他媽媽的影響。眼前寶寶滿地打滾顯然是他媽媽‘教導有方’。”
寧宥愣瞭一下,道:“你們男人果然心腸較硬。我還有個婆婆媽媽的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跟你和簡宏成說。大清早的,陳昕兒媽媽跟寧恕隻是一言不合,就特特意意地趕來扔瞭寧恕一身臭雞蛋。我在想陳昕兒昨天得知真相後,這一夜不知怎麼鬧騰呢,鬧得她媽媽如此崩潰。”
田景野道:“都有一個接受過程。”
“遇到陳昕兒這種事,女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接受。”
田景野看到兒子跟著郝聿懷向門口走來,忙打斷寧宥:“我兒子過來瞭,回頭再跟你聊。”
寧宥無奈,恰好她也看見陸副院長領著小醫生飛一樣地趕來。她連忙迎上去,再度無奈地對顯然一場大手術下來已經筋疲力盡瞭的陸副院長道:“我弟弟又沒在。”
陸副院長邊走邊道:“你跟我來。”
寧宥飛快地跟上,精細地問:“陸院長,我是跟媽媽說一些刺激她精神的話,還是和風細雨地回憶往事好呢?”
陸副院長道:“這回不用你幫忙,你近距離地多看看你媽媽。”
寧宥立刻聽出陸副院長話中有話,眼淚一下子湧上眼眶。她連忙擦拭,唯恐少看媽媽一眼。
寧恕將手頭所辦手續告個段落,便急急忙忙地駕車趕去醫院。他不是沒看到寧宥的短信,他手上事情一停,就趕來瞭,已經盡瞭最大努力,包括開車也是。他即使集中精力,也依然開得險象環生。疲勞駕駛,他知道這是駕車人第一大忌,可他沒辦法,隻能把命都拼上瞭。
終於安全地開到醫院地庫,寧恕大大地松一口氣,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一股熱流順著鼻子淌下來。他下意識地一抹,發現流鼻血瞭。流鼻血這種事是小時候的記憶,寧恕一時驚慌失措,拿紙巾捏住鼻子,可又想到陸副院長手術後隨時會趕去見媽媽,他必須立刻趕去ICU。他隻能不顧鼻血,趕緊沖向ICU。
可他再緊趕慢趕,鼻血灑瞭一衣襟,等他趕到,還是隻見寧宥掩面哭泣著從隔離門出來。他不計前嫌瞭,沖上去問:“媽媽怎麼樣?”
寧宥被問得一愣,抬頭一看是寧恕,再看寧恕鼻血流淌,忍不住伸出拳頭,一拳一拳地打在寧恕胸口,不重,卻沉重。寧恕不由得想到兩個月前媽媽也曾因為他決不放棄報復簡傢,而流著眼淚一拳一拳地捶打在他胸口。寧宥的捶打仿佛就是媽媽的捶打,寧恕的眼淚也下來瞭。這麼多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放開胸懷任寧宥捶打。
“媽媽到底怎麼樣瞭?”
“衰弱。”
這一問一答間,姐弟仿佛尋常人傢的姐弟。
陸副院長領著小醫生們走出來,寧宥立刻上前道:“陸副院長,如果趨勢無可挽回,可以把我媽媽挪到普通病房嗎?索性讓我們親人陪在她身邊。”
“你……”寧恕本能地反對,可又立刻止住瞭,“同意。”
陸副院長皺眉想瞭會兒,道:“我來安排。”
寧宥點頭:“謝謝陸副院長。”她立刻回頭,對寧恕道:“別說話,捏緊鼻子,稍微低頭,到那位置上去坐著,十分鐘。”
“不是抬頭捏鼻子?”
“不是,別說話。”
寧恕本能地照做,坐下來才覺得渾身不對勁,一時抬頭不敢,低頭不甘,索性直直坐著,平視前方。他看著寧宥跟在陸副院長身邊邊哭邊問,不知在問些什麼,但他猜得到。他不想跟上去聽,覺得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瞭。
寧宥恭送走陸副院長,回頭看向寧恕,看著他發青的臉色和衣襟前滴滴鮮血,心一軟,想到程可欣說的“寧恕活成個大笑話”。她不禁在心裡暗嘆一聲,在寧恕身邊坐下,道:“你不用說,聽著就行。剛才陸副院長還是跑著來的,從手術臺下來後就跑來,他盡力瞭。他這回讓我跟進去說的話,言下之意是讓我站媽媽身邊多看一眼是一眼。所以我想出索性把媽媽挪到普通病房的安排,謝謝你的支持。但看得出,陸副院長也承認媽媽……不行瞭。夠十分鐘瞭,你放手試試,看還出不出血。”
寧恕偏不放手,隻是問:“陸副院長為什麼不跟傢屬多解釋幾句?”
寧宥道:“裡裡外外交流得夠多瞭,再加你止血的十分鐘。何況我和跟他的小醫生隨時在交流各種數據。”
寧恕很激動地道:“可他是主治的醫生,他應該多解釋,多溝通。”他順手松開捏住鼻子的手,好歹多說瞭兩句話才放手,顯得他並不遵從寧宥的意見。
寧宥看一眼寧恕,尤其留意瞭一下寧恕的鼻子,見他不流血瞭,就走開瞭,走到樓梯間,打電話給簡宏成。她滿心想找支持,可她與寧恕無法再說下去,想來想去還是找簡宏成。她接通電話,一聽到簡宏成的聲音,立刻克制不住,哭出聲來:“我知道不該找你,可我媽可能不行瞭……”
簡宏成接完寧宥的電話,拍著手機想瞭好一會兒,給簡敏敏打去一個電話:“我下班到你傢蹭飯,你會不會用兩條大狗伺候?”
簡敏敏道:“來就來唄,又不會趕你走。”
“兩個孩子還好吧?”
“挺好,大熱天都沒出去,一整天吵得我頭痛。”說到這兒,簡敏敏竟然難得地哈哈瞭兩聲。
“哈哈,那就好。順便給我做盒盒飯,要有營養,口味酸甜,別太油膩……”
簡敏敏手裡正牽著兩條狗,可她的一雙兒女都躲得遠遠的,不肯替她遛狗,她隻得道:“行行行,都不肯替我遛狗,還是我自己遛去。給你口飯吃已經夠意思瞭,別得寸進尺。”
但簡敏敏才走到門外,就壓低聲音道:“老二,你替我想辦法,想出辦法我就替你做盒飯。至清一定要留下替他爸打官司,至儀不敢一個人回澳大利亞,但我又跟不過去,她隻能回國讀書。我們一整天吵來吵去,都是為這件事。可我不能為瞭張立新那雜種的官司,害至清、至儀中斷學業。你要是想出辦法,能讓至清放心地帶妹妹回去讀書,這邊張立新的官司照打,我遛狗回來後親手替你做盒飯。”
“孩子讀書關系到一輩子的出息。”
“對,尤其是至儀啊,她要是回來,還怎麼參加高考啊?完全不一回事,漢字都認不全呢,你說急人不急人?可至清怎麼都不肯松口,做定他爸的大孝子。”
簡宏成沉吟道:“寧傢女主人寧蕙兒……”
“崔傢?哦,現在是寧傢。怎麼說到她?晦氣。”
簡宏成沒搭理簡敏敏的插嘴:“寧蕙兒可能在世時間不多瞭。我不跟你說什麼兩傢和解之類的大話,我跟你談個條件。你去寧蕙兒病床前道個歉,照我給你的稿子背一遍,我就替你解決你兒女回澳大利亞讀書的大問題。”
簡敏敏一下子跳瞭起來:“什麼意思?要我向崔傢道歉?你有沒有搞錯?你腦子沒問題?”
簡宏成冷靜地道:“我腦子沒問題。你慢慢權衡,你兒女的教育要緊,還是你自以為的道歉失面子要緊。我一個小時內到你傢。”
“放屁!”簡敏敏不容分說,掛瞭電話,怒氣沖沖地繼續遛狗。
經陸副院長費心調度,寧蕙兒遷入住院樓專科樓層的觀察室。觀察室位於醫生辦公室與護士站邊上,方便醫生、護士隨時照應。觀察室內隻設一張病床,雖小,但五臟俱全,監護儀、呼吸機都在運作。一頓忙碌之後,住院醫生、護士與護工都走瞭,隻留下寧傢三口人面無人色地或躺或立。隻有寧宥看上去還有點人樣。
就在寧恕疲累得試圖坐下,握住媽媽的手說會兒話時,寧宥連忙喝止。
“寧恕,你先洗手。不管怎樣,我們自己要營造無菌環境。”
寧恕這回沒反抗,乖乖在墻角洗手池洗瞭手,才又坐下,握住媽媽的手。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不斷呼喚“媽,醒醒,醒醒,我是寧恕,我是弟弟”。一直忙著用酒精擦拭屋內物件的寧宥不時拿眼睛看向監護儀,心裡默默記錄著監護儀上各項數字的細微變化,過不久提醒寧恕,多用“弟弟”這個稱謂試試,看樣子媽媽在“弟弟”兩字高頻出現的時間段裡,心跳頻率明顯強勁於其他。
寧恕現在很累,大腦根本是顧此失彼,說話的時候沒留意到監護儀的數字變化。他雖然心中抵制來自寧宥的任何意見,可不由自主地遵照執行瞭。他心裡別扭,便一眼都不看寧宥,拿寧宥當空氣,偶爾有空,看一眼監護儀。可他多日缺覺的腦子在這靜謐的環境裡自動減速,一時看不懂這些線條都是什麼意思,隻好對寧宥的建議姑妄信之。
寧宥也不在意。等她將整屋子裡能擦的都擦拭完畢瞭,她環視一眼似乎變得亮堂清潔瞭的觀察室,看看手表,對著寧恕和媽媽道:“我先去吃飯。寧恕,你看緊輸液瓶。”
但寧宥這話猶如說給空氣,全室都無反應,媽媽的各項生理指標沒變化,寧恕頭都沒動一下,似乎沒聽見她說話,她仿佛是個空氣一樣的存在。寧宥待瞭一會兒,隻得悶聲不響地走瞭。可她還不能拿自己當空氣,她飄到值班醫生那兒,拿記錄下來的翔實數據來說明媽媽與親人相處後發生的各項生理指標變化,詢問這是不是變好的趨向。值班醫生不敢下判斷。
簡宏成電話來時,寧宥差點沖動地說出“幸好還有人惦記著我”。她幸好沒說出來,但雙手抓著手機激動地道:“我去吃飯,寧恕總算來瞭。你別過來,寧恕在,會打起來。他現在反常,早上連陳昕兒媽媽都打瞭……”
簡宏成奇道:“打陳伯母?怎麼回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呃,是大清早那會兒的事?”
“大概寧恕又想抓陳昕兒的差,在電話裡不知怎麼惹毛瞭陳昕兒媽媽,陳昕兒媽媽一大早拎著一大包臭雞蛋,都砸寧恕身上瞭,寧恕也把陳昕兒媽媽揍倒在地。我提醒過田景野,我估計陳昕兒的狀況非常差,會鬧得她媽媽崩潰。不過我管不過來,就這樣。”
簡宏成想到大清早遇見陳母時,陳母那一身狼狽。他最先想到的是陳母在精神如此崩潰之下,小地瓜不懂事,哭叫起來,會遭遇何種待遇。可他無能為力。陳母說瞭,以後小地瓜與他無關。
寧宥看看電梯,還是從樓梯走下去。她即使腦袋再管不過來,還是猜到簡宏成心裡在想什麼,道:“看別人孩子時能豁達地說一句已經不錯瞭,起碼我看陳昕兒媽媽總體上還是硬氣講理的人。但輪到自傢孩子時,事事精益求精。”
簡宏成道:“是啊。最後還得安置好陳昕兒,才能保障小地瓜的生活。對瞭,我趕去我姐傢,我打算趁你媽彌留之際,讓我姐去道歉,瞭結一下兩傢存瞭那麼多年的心結。”
寧宥一愣,不禁在空地裡站住,想瞭一陣子才道:“我媽似乎在寧恕的呼喚下有少許起色。你姐還是別來瞭,來瞭反而更催命。別說我媽病著,連我聽見你姐這兩個字,心跳都能直奔極限。”但說完,寧宥還是婉轉地補充道,“你的心意我懂。我知道你試圖通過你姐的道歉減少我的痛苦。”
簡宏成道:“對。”
寧宥沉默瞭一會兒,道:“我隻要知道我隨時找得到你就行瞭。”
簡宏成道:“我隨叫隨到。”
寧宥又道:“放過你姐吧。連你昨天在ICU都不肯違心地說出一句道歉呢,何況你姐因那件事幾乎毀瞭一生,至今沒有痊愈,她怎麼甘心?其實各人過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已經善莫大焉瞭。”
簡宏成聽瞭,不由得對手機點瞭點頭。他隨即吩咐司機開車回簡明集團。
單人病房裡異常寂靜,隻有呼吸器單調的運作聲有節奏地響著。寧恕握著媽媽的手說瞭會兒話,隻覺得眼皮重得如山一般壓下來,頂不住瞭。他掙紮著看向監護儀上平穩的曲線,隻一會兒那曲線就模糊瞭,看不清瞭。寧恕心想稍微閉會兒眼睛,可能會好點兒。可眼睛才剛閉上,睡意便將他的頭一把壓向床頭,他很快失去知覺。
寧宥匆匆扒拉下一碗炒面,沒等將最後一口咽下去,就拎起兩盒打包的蒸餃,急急往病房趕。她實在不放心留寧恕一個人看顧媽媽,她太不放心寧恕。她才走進醫院邊門,便一眼看見前面穿便裝的陸副院長也往住院樓走。寧宥心中一緊,連忙護住蒸餃,跑向陸副院長。
陸副院長看看寧宥手中打包的蒸餃,道:“我傢就在附近,不放心,吃完飯過來看看老太太。你吃瞭?”
“吃瞭,這些帶給弟弟。謝謝陸副院長。”寧宥感激得無以復加,小跑才能跟上陸副院長的快步。
陸副院長道:“今晚你們姐弟起碼要保證有一個人別睡著。有異動,直接給我電話。”
“不知值班醫生有沒有把數據說給您聽?”
“說瞭。你們傢屬做好記錄,對我們是很好的補充和幫助。”
兩人邊說,邊進大樓,上電梯,出瞭電梯,直奔病房。正好,寧宥見一位護士急急從護士站出來,也跑向媽媽的病房。陸副院長看見就問:“怎麼回事?”
寧宥一看,就腦子“嗡”的一聲,也沒聽清護士跟陸副院長說瞭什麼,隻見陸副院長閃電一樣地,也不知怎麼啟動的,眨眼間就沖進觀察室,比離觀察室更近的護士還早到。寧宥魂飛魄散地跟著跑進去看,隻見監護儀上的線條跳得非常微弱,而媽媽的臉不知什麼時候歪向一邊。那一邊是趴著睡得正香的寧恕。轉眼間,陸副院長已經將床簾一拉,開始搶救瞭。值班醫生幾乎同時也沖瞭進來,協助陸副院長進行搶救。寧宥不得不退出簾子外,不妨礙醫生搶救。她的心都揪到瞭嗓子眼。
此刻,趴在床邊睡著的寧恕才驚醒過來,支起脖子混沌瞭會兒,忽然明白過來這是哪兒,驚得一下子清醒瞭,再看眼前亂糟糟的場面,驚呆瞭。但他還沒還魂,就被護士推出簾子。他一下子撞到寧宥身上,見寧宥完全沒顧得上看他,亂七八糟地捧著兩個飯盒堵在嘴巴、鼻子面前,也不知為啥。寧恕沒時間細想,他也忙鉆到簾子縫前往裡張望。
都是一瞬間的事。監護儀上線條變成直線時,寧宥手中的兩個飯盒失去支撐,掉到地上。寧宥幾乎是本能地沖進去,哭著對陸副院長道:“謝謝陸副院長。”她又對護士和值班醫生道,“謝謝你們。”說完,她委頓在媽媽床前,泣不成聲。
反而寧恕的動靜大得多,他在那一瞬間撕心裂肺地、一聲聲地吼“媽”,病房外圍觀的人們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連寧宥都被驚動瞭,抹掉一輪眼淚,怔怔地看瞭寧恕一會兒,費勁地扶床起身,低聲對陸副院長與護士道:“麻煩你們盡快辦好所有手續,我盡快將單子簽好。估計有人心裡承擔不起輪值期間睡覺而導致疏於看護的負疚,會將責任全推卸到醫院頭上。”
陸副院長點點頭,關切地道:“節哀。起碼你媽媽去的時候沒痛苦。”他便出去準備各種手續。
寧宥心想,可是媽媽這輩子都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她看著床頭,淚如雨下。
寧恕忽然一把擋住正在拆線拔針的護士,大吼道:“慢著!讓醫生來,先給我個說法。”
寧恕才剛吼出,隻覺得鼻腔又一股熱流湧出,一摸,果然又出鼻血瞭。他痛苦得都忘瞭捏緊鼻子,隻是伸出手背抹開鼻血,追著護士吼:“說法!給我說法!”
護士讓滿臉是血的寧恕嚇得連連後退,直到靠上墻壁,無路可退。寧宥見瞭,隻得奮力起身,擋在寧恕面前,讓護士走。寧恕眼看著護士在寧宥保護下要走,急躁地一把撥開寧宥,試圖越過她追上去。可惜寧宥此刻精力如強弩之末,全無抵擋之力,被寧恕一揮,拍向床尾,重重摔在床背上。寧宥隻痛得眼冒金星,眼看阻止不住寧恕發瘋,隻好拿出手機打給簡宏成:“我媽去世,你快來,帶幾個壯漢來。”
寧恕追出一步,意識到有異,回頭看到寧宥被他摔倒在床尾,不禁一頓,如雕像般地看瞭一會兒寧宥,見她還能用手機,便又去關註逃走的護士,可護士早跑得沒影兒瞭。他恨恨回身,抹去鼻血,走到床頭跪下,鼻血依然流淌,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膝蓋上。
寧宥艱難地撐起身子,看著寧恕,心想:瘋瞭。
寧恕的鼻血不知什麼時候自然止住瞭,而簡宏成帶著人也趕到瞭。一直垂淚靠著門背,擋住寧恕發瘋的寧宥一見簡宏成出現在門外,就扶著摔痛的腰閃出門去,將門帶上,站在外面告訴簡宏成:“本來我先出去吃飯,寧恕守著媽媽,想不到他睡著瞭……”
不僅簡宏成,旁邊圍觀的人都大驚。
寧宥含淚繼續道:“護士和值班醫生都很盡心盡責地第一時間趕到,陸副院長正好很負責地特意飯後過來探望,正好主導搶救,但沒搶救過來。剛才寧恕很猙獰地追著護士要說法,我看他會失控。你們幹脆進去,就讓兩個人架住他,你幫我辦理所有手續,全程不讓他插手。”
簡宏成道:“他會氣瘋。”
寧宥淡淡地道:“他已經瘋瞭,我隻能做到讓他盡量不傷害無辜。”
簡宏成看著寧宥問:“你哪兒受傷瞭?”
“剛阻擋寧恕,讓他摔床背上撞的。他本來橫沖直撞,還想追出去,但看我被他傷瞭,又死守住大門,才沒好意思再對我使蠻力。等這邊處理完去拍個X光。你動手吧。”
寧宥說完,閃開,無力地靠在門邊墻上,放簡宏成率人沖進去一舉拿下寧恕,她才扶腰跟進去,拿出一團絲巾精準地塞進剛反應過來、準備破口大罵的寧恕嘴裡。寧恕直氣得兩眼噴血,殺人一樣地盯著寧宥。寧宥當沒看見,與簡宏成一起來到護士站,將手續一一辦完。
即使是最好的醫院,到瞭深夜,也是夜深人靜。一行人從醫院大樓裡出來,司機將車子開到簡宏成面前。寧宥特意又走到寧恕面前,面對氣得已經狂亂的寧恕,靜靜站瞭會兒,厭惡地看瞭會兒,扭頭鉆進簡宏成的車子。簡宏成鉆進車子前,吩咐抓住寧恕的兩個壯漢,等他們的車子走不見後,再放寧恕。然後車子尾燈一亮,寧宥拋下寧恕走瞭。
反而還是簡宏成一直扭頭,通過後窗看著寧恕的動靜。直到看不見瞭,才對寧宥道:“我們是找個地方說話,還是去田景野那兒接上灰灰,或者直接送你去賓館?”
一直低頭垂淚的寧宥毫不含糊地道:“我得跟你談談。但你得坐到前面去。”
簡宏成大惑不解:“哦,要不我們去找個僻靜的茶室,或者什麼的……”
寧宥扭扭捏捏地道:“可我還沒跟你熟悉到在你面前涕泗交流的地步。”
簡宏成更是大惑不解:“我們還不夠熟悉?且不說我們認識瞭二十年,現在你隻要說上半句,我就能知道你下半句是什麼。”可簡宏成話是這麼說,還是打開車門,走到前面,讓司機自個兒回傢,他來駕車。因為他想到他撞見的寧宥每次大哭,不是拿紙巾遮住全部的臉,就是抱成一團,臉塞在“人球”裡,不讓人看見。他想寧宥肯定更不願讓司機看到。
寧宥真的松瞭口氣,可以紮實地靠著椅背坐下,躲在黑暗中哭泣:“我現在腦袋一片空白,但我確信寧恕肯定會鬧事。我告訴你我爸鬧事前的種種反常,其他……我隻能都交給你去判斷和處理瞭。我現在真的完全不知做什麼才好。”
簡宏成將車停到路邊咪表位,道:“別對自己要求太嚴,即使你腦袋空白,完全憑本能在做事,也已經做得很完美瞭。”
寧宥卻問:“我對你講我爸,還試圖讓你解讀他的心理以用到寧恕身上去,會不會對你太無恥?”
簡宏成道:“你再龜毛,我就不耐煩瞭。你什麼顧忌都丟掉,我最舒服。”
“嗯。”可寧宥哭得更厲害瞭,她倒是想克制來著,可在簡宏成面前克制不瞭。單獨面對簡宏成,她反而軟弱得不堪一擊,也不想動腦筋瞭,索性放開瞭哭。
簡宏成完全無措,剛才還流著淚,果斷利落地處理後事的寧宥跑哪兒去瞭?他想回後座去,可被喝止,他隻好扭頭看著。
簡宏成帶來的壯漢很是恪盡職守,等簡宏成的車子走遠不見後,還是等瞭好一會兒,才將寧恕放開,幹脆地走瞭,一句威脅什麼的都沒有。
寧恕身上一下失去兩股外力,一時立足不穩,一個人搖來晃去地在空地上好不容易站穩下來,才伸手取出塞在嘴裡的絲巾,一把扔到地上,又狠狠踩瞭兩腳。終於又獲得自由的寧恕走瞭幾步,忽然停住,他現在去哪兒?他轉身看看背後的住院大樓,又看看前面的路,他該去哪兒?他還有傢可去嗎?剛才還渾身都是恨意的寧恕頓時悲從中來,站在原地流淚不止。淚眼中,他又看到寧宥冷酷地用一團絲巾塞住他的嘴,他當時的心痛有誰知道?現在的心痛又有誰知道?寧恕忍不住拿出手機,可翻瞭半天,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他煩躁地又將通信錄從上到下滾瞭一遍,終於心一橫,按在程可欣那兒,把電話打瞭出去。
可是,電話一直沒人接聽。多次嘗試後,寧恕終於明白過來,程可欣將他拉黑瞭。
寧恕默默地將手機收回,眼淚已經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熊熊烈火。
但是,眼下回哪兒?
寧恕坐上車子,呆呆地想瞭半天,才凌晨一點。他的車子馳向機場。
簡宏成聽完寧宥說的那個二十多年前的早晨,想瞭半天,還是不敢相信,他小心地問:“你爸就為這點小事?”
“水滴石穿。”
簡宏成想瞭會兒,道:“對瞭,正好我爸讓你爸下崗,相對生死而言也是稻草一樣的小事,可正好成為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寧恕……寧恕還有沒有其他說得來的親朋好友?”
寧宥道:“親人?沒瞭。我聽他說起朋友,一般分有用、沒用兩種,像三年前說到田景野坐牢,他先說田景野廢瞭,沒用瞭,但又說可以逢低吸納,正好可以用小恩小惠讓田景野出來後賣命。我估計他今天找不到可以對著痛哭的朋友。”
簡宏成心中對寧恕大大地不以為然,但還是得將註意力集中到正事上去:“你意思是寧恕的精神會被你媽的去世壓垮……我看不會。你爸是感覺前路都被堵死瞭,生無可戀瞭,可寧恕心裡還有很多目標。”
“嗯,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所以你暫時可以放心,不會出事的。說來你還嘴硬,不肯承認,你到底還是他半個媽,依然關心他。”
“我擔心的是今天我叫你過來幫我,明天他正好把怒氣集中發泄到你身上好嗎?他肯定是這麼想的——媽媽今天去世,原因當然不在他,追根溯源,原因在二十幾年前那場事,所以罪魁禍首是簡傢。醫生那兒他今天鬧一鬧,差不多瞭,這事過去瞭,回頭所有的賬還是都算在簡傢身上。正好……唉,我今天是腦子糊塗瞭,不該叫你來醫院,這下害你成為簡傢代表。”
簡宏成聽瞭道:“啊,是關心我!你在今天最痛苦時刻還為瞭我翻出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寧宥隻得道:“拜托你別打岔,我在告訴你父子倆的共性。我現在腦袋不行,你給我專心分析好不好?”
“是,是,是。”簡宏成看看車上的時鐘,“很晚瞭,我送你回去休息,明天你還有很多後事要處理,需要精神。”
“知道。不去。”
簡宏成想想也是,如果送寧宥到賓館房間,她肯定不會留他過夜陪著,可她現在需要有人陪伴,那麼保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簡宏成不響瞭,坐前面默默陪著,聽寧宥有一陣、沒一陣地在後座哭瞭一夜。其間,寧宥說起許多苦難往事,簡宏成都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想,這世上大概隻有他能聽懂寧宥說的那些苦難瞭。別人不瞭解背景,完全無法理解。
寧恕在機場停車場半夢半醒,熬到天亮,聽到飛機起降聲,便立刻換一身幹凈襯衫,來到上面的國內到達。他堅持不懈地、專註地等,似乎毫不疲倦。可他其實精神已經繃緊到瞭極點,因此,他並沒看見趙雅娟的專職司機也來瞭。
司機不明就裡,上前打招呼:“寧總接朋友?”
寧恕愣瞭一會兒才道:“哦,你也是來接趙董?我也是。”
司機笑道:“哈,幸好一飛機拉來兩個趙總,要不然我們得打起來。”
寧恕也笑,忽然心說不對,老趙在緬甸,從南邊飛來;小趙在北京,從北邊飛來,怎麼會一飛機?難道昨天母子倆剛湊到一起,還是……本來就一直在一起?寧恕此刻想離開避免尷尬也來不及瞭,司機肯定會把他來接機的事情告訴兩個趙總,讓趙雅娟知道瞭,反而引猜疑。他隻得按兵不動,等趙雅娟母子出來。
很快,北京飛機一降落,趙雅娟、趙唯中母子率先推著行李車出來。趙雅娟看到寧恕也是一愣,不動聲色地對兒子輕道:“我昨天下午才到北京,我們統一口徑。”
“有數。”趙唯中立刻笑逐顏開地沖寧恕揮手,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走到跟前,還搶著問寧恕,“你臉色這麼差,怎麼回事?”
趙雅娟笑道:“小寧當然是辛苦瞭,還能怎麼回事?呃,不對啊,小寧,到底什麼事?”趙雅娟甚至戴上眼鏡仔細打量。
“我媽……我……媽……昨晚……”寧恕當場泣不成聲。
趙雅娟的臉立刻嚴肅起來,道:“唯中,你把行李放一放,立刻代我去市公安局,小寧這件事你必須跟嶽局面對面地說。小寧,你別開車,讓師傅開你的車,你跟我慢慢說。我還是來晚瞭,昨天就不應該去北京拐一下。”
趙唯中一聽,就問司機拿瞭鑰匙,問瞭停車位,拍拍寧恕的肩膀,飛一樣地離開瞭。
但趙唯中上瞭車,首先打電話給為寧恕辦事的項目經理,詢問辦理容積率的敲章進度,得知項目經理正在依照寧恕的要求有序辦理,很快就能拿出全套手續。趙唯中便直奔市區。但他沒去公安局找嶽局,而是帶上項目經理,親自跑去辦理全套容積率變更手續。辦的過程中,他自然曉得寧恕捏著關鍵文件。但不怕,他是城內有名的趙公子,處處都對他大開綠燈。
因為趙唯中昨天根據母親指示,做瞭一天的調查。唐處父親以前也在公安局工作,人緣好,交際廣,即使已經退休瞭,影響依然不小。再有唐處本身年富力強,四十不到已至正處,正大有可為,這種人身邊必然也有一大幫好友。趙傢是生意人,怎麼可能為一個經理人得罪那種實力部門的優勢潛力股?
寧恕得趙雅娟安撫,情緒穩定後,便找寧宥處理媽媽後事。他全程看著簡宏成陪伴寧宥和郝聿懷,看得眼睛出血。他完全無視瞭背景板上還有田景野以及很多寧宥高中同學。他忍瞭又忍,終於等後事全部處理完,臨各自上車前,他沖寧宥吐一口痰,罵道:“狗男女!媽媽在天之靈饒不瞭你。”
寧宥抓住激動的兒子,隻淡淡看寧恕一眼,用力推兒子上車,完全不理寧恕。
簡宏成接到一個電話,是阿才哥打來:“寧恕花那麼大精力的那個手續辦出瞭啊。”
簡宏成奇道:“他一直在我身邊,怎麼會?”
阿才哥道:“所以這才奇怪,是趙公子親自跑上跑下地辦下來的。我們的計劃會不會出岔子啊?”
簡宏成立刻瞭然,道:“具體我回頭跟你解釋。基本上趙傢應該是打算拋棄他瞭。你可以照計劃行事。”
阿才哥心頭火熱:“哎,你透露一點點也好,這不是吊死我胃口嗎?”
簡宏成隻得走開幾步,道:“他在辦他媽媽的喪禮,完全脫不開身。趙傢就是打時間差,趁機啊。”
阿才哥開心地道:“好,我這就去找那局長要幾個工程做做。”
簡宏成放下手機,看一眼寧恕,也鉆進車子。
但寧恕讓簡宏成看得不禁在大熱天渾身打個冷戰,總覺得簡宏成有什麼事策劃著,打算對付他。隨即寧恕便鎮定下來,轉身上瞭自己的車子。
郝聿懷在車裡問寧宥:“你弟罵你,你怎麼不罵回去?”
寧宥冷冷地道:“外婆過世後,我從此與他是路人。我們不跟修養不好的人一般見識。”
“可你同學都看著啊,他們誤解瞭怎麼辦?”
寧宥道:“不擔心,同學不會誤會我們是狗男女。我幾十年為人擺在那兒,他們都看見的,很容易解釋清楚。”
可郝聿懷到底是年少,忍不下這口氣。他既然能為爸爸的事跟人打架,當然也能為媽媽出頭。他降下車窗,逮住機會就沖寧恕大喊一聲:“瘋子!”
寧恕正開著車窗倒車,聞言一個急剎,滿臉陰沉地看著寧宥他們的車隊離去。他的手在方向盤上開始顫抖。他最怕這兩個字。
簡宏成坐在前座正悶聲不響地看著,見郝聿懷被寧宥抓回,他幫忙升上車窗,隨即不聲不響地將那段寧恕滿地打滾的視頻發給寧恕。
寧恕打開視頻一看,便轉換成渾身顫抖,大口喘氣,冷汗涔涔地落下來。他腦子裡閃過混沌的印象:爸爸像個瘋子一樣地滾在床上,揮著瘦弱的胳膊,逮誰罵誰,然後……然後爸爸就出事瞭。他完全沒留意腳底松瞭剎車,車子慢慢地滾瞭出去,直到頂上前面的大樹,他才反應過來。他都沒心思去看車子傷到沒有,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