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已經度過一劫,心裡卻是無限煩惱。雖然這一劫未必不是福,隻怕玄凌對我的垂憐將更勝往日。隻是玄凌向來對我親近憐愛,恩寵一時無人可以匹敵,卻不想這恩寵卻是如此脆弱,竟經不得他人三言兩語的撥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裡發煩,連午睡也不安穩,便起身去看眉莊。進瞭玉潤堂,見她午睡剛醒,傢常的一窩絲杭州攢邊隨意簪瞭幾朵茉莉花,零亂半綴著幾個翠水梅花鈿兒,身上隻穿一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穿曲綠繡蟹爪菊薄紗褲,隱隱現出白皙肌膚,比日前豐潤俏麗,格外動人。
眉莊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著采月的手飲酸梅湯。見我來瞭忙招手道:“她們新做的酸梅湯,你來嘗嘗,比禦膳房做的好。”
我輕輕搖頭,“姐姐忘瞭,我是不愛吃酸的。”
眉莊失笑道:“瞧我這記性,可見是不行瞭。”說著一飲而盡,問白苓道:“還有沒有?再去盛一碗來。”
白苓訝異道:“小主您今日已經飲瞭許多,沒有瞭。”
眉莊及瞭鞋子起身,坐在妝臺前由著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頭發。
見我悶悶的半日不說話。眉莊不由好奇,轉過身道:“平日就聽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麼瞭?像個鋸瞭嘴的葫蘆。”
我隻悶坐著不說話,眉莊是何等伶俐的人,撇瞭白苓的手道:“我自己來梳,你和采月再去做些酸梅湯來。”
見她們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問:“怎麼瞭?”
我把昨日曹容華的話與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說瞭,隻略去瞭我與玄凌剖心交談的言語,慨嘆道:“幸好反應的快巧言搪塞過去瞭,要不然可怎麼好?”
眉莊隻蹙瞭眉沉吟不語,良久方道:“聽你說來這個曹容華倒是個難纏的主兒,憑她往日一月隻見皇上兩三面就曉得皇上介意什麼,一語下去正中軟肋,叫人連點把柄都捉不著。隻是這次未必真是她故意,恐怕也是皇上多心瞭。”眉莊搖頭,“華妃失勢,以她如今的狀況應該不敢蓄意挑撥,萬一一個弄不好怕是要弄巧成拙,她怎會這樣糊塗?”
“但願如此吧。隻是兵傢有一著叫做兵行險招,連消帶打,她未必不懂得怎麼用?”我想一想,“也許是我多心瞭。華妃之事之後我對人總是多想些瞭。”
眉莊點頭道:“隻是話說回來,華妃的事沒牽累她,為著溫儀帝姬下月十九便要滿周歲,皇上也正得意她,特特囑咐瞭皇後讓內務府要好好熱鬧一番。”
我低著頭道:“那有什麼辦法。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唯一的皇長子不受寵愛,隻剩瞭欣貴嬪的淑和帝姬和曹容華的溫儀帝姬。溫儀襁褓之中玉雪可愛,皇上難免多疼愛些。”
眉莊無語,隻幽幽嘆瞭一口氣,恍惚看著銀紅軟紗窗上“流雲百蝠”的花樣道:“憑皇上眼前怎麼寵愛我們,沒有子嗣可以依靠,這寵愛終究也不穩固。”眉莊見我不答話,繼續說:“皇上再怎麼不待見皇長子和愨妃,終究每月都要去看他們。曹容華和欣貴嬪也是。即便生的是個女兒,皇上也是一樣疼愛。隻要記掛著孩子,總忘不瞭生母,多少也顧惜些。若是沒有子女,寵愛風光也隻是一時,過瞭一時的興頭也就拋到一邊瞭,麗貴嬪就是最好的例子。”
眉莊越說越苦惱,煩憂之色大現。我略略遲疑,雖然不好意思,可是除瞭我,這話也沒有別人能問,終究還是問瞭出口:“你承恩比我還早半年,算算服侍皇上也快一年瞭。怎麼……”我偷偷瞟著眉莊輕薄睡衣下平坦的小腹,“怎麼仍是不見有好消息?”
眉莊一張粉臉漲得如鴿血紅的寶石,顧不得羞怯道:“皇上對我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撒網,終究一月裡去你那裡多些,照理你也該有喜瞭。”
我也紅瞭臉,羞得隻使勁揉搓著手裡的絹子,道:“嬛兒年紀還小,不想這些。”繼而疑惑道:“皇上又哪裡是對姐姐三天打魚兩天撒網瞭,當初姐姐新承寵,雨露之恩也是六宮莫能比擬的啊。”
眉莊顯然是觸動瞭心事,慢慢道:“六宮莫能比擬?也是有六宮在的。皇上寵愛我多些終究也不能不顧她們,但凡多幸我一晚,一個一個都是虎視眈眈的,這個如今你也清楚。唉,說到底,也是我福薄罷瞭。”
我知道眉莊感傷,自悔多問瞭那一句,忙握瞭她手安慰道:“什麼福薄!當初華妃如此盛寵還不是沒有身孕。何況你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遠,必定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你放心。”言猶未盡,臉上早熱辣辣燙得厲害。
眉莊“哧”一聲破涕為笑,用手指刮我的臉道:“剛才誰說自己年紀還小不想這些來著,原來早想得比我長遠呢。”
我急瞭起來,“我跟你說些掏肺腑的話,姐姐竟然拿我玩笑。”說著起身就要走。
眉莊連忙拉住瞭我賠不是,說好說歹我才重又坐下瞭說話。眉莊止瞭笑正色道:“雖然說誕育龍裔這事在於天意,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也要有些人為才是。”
我奇道:“素日調養身子這些我也明白,左右不過是皇上來與不來,還能有什麼人為呢?”
眉莊悄聲道理:“華妃也不是從沒有身孕。我曾聽馮淑儀說起,華妃最初也有過身孕,隻是沒有好生保養才小產瞭,聽說是個男孩兒,都成形瞭。華妃傷心的可瞭不得。這也是從前的話瞭。”眉莊看瞭看四周,起身從妝奩盒子的底層摸出薄薄一卷小紙張神秘道:“我軟硬兼施才讓江太醫開瞭這張方子出來,照著調養必定一索得男。你也拿去照方調養吧。”
我想瞭想道:“是哪個江太醫?”
“還能有哪個江太醫,婦產千金一科最拿手的江穆煬。”
“江穆煬?他弟弟太醫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溫儀帝姬母女的。這方子可不可信?”
“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調瞭人去查。原來這江穆煬和江穆伊並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兒子,江穆煬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這兄弟倆也是勢成水火,平日在太醫裡共事也是形同陌路。否則我怎能用他,我也是掂量瞭許久又翻看瞭不少醫書才敢用這方子。”
我總覺得不妥,想瞭想讓眉莊把方子收好,喚瞭采月進來:“悄悄去太醫院看看溫實初大人在不在,若是在,請他即刻過來,就說我身子不適。”
采月答應著去瞭。眉莊看向我,我小聲道:“溫實初是皇上指瞭專門侍奉我的太醫,最信得過的。萬事小心為上,讓他看過才好放心。”
眉莊贊許的點瞭點頭,“早知道有我們的人在太醫院就好辦瞭。”
我道:“他雖然不是最擅長千金一科,可醫道本是同源之理,想來是一樣的。”
不過多時,采月回來回稟道:“護國公孫老公爺病重,皇上指瞭溫大人前去治療,一應吃住全在孫府,看來孫老公爺病愈前溫大人都不會回來瞭。”
真是不巧,我微微蹙眉,眉莊道:“不在也算瞭。我已吃過兩服,用著還不錯。就不必勞師動眾瞭。”
既然眉莊如此說,我也不好再說,指著那窗紗對采月道:“這銀紅的窗紗配著院子裡的綠竹太刺眼瞭,我記得皇後曾賜你傢小姐一匹‘石榴葡萄’的霞影紗,去換瞭那個來糊窗。”轉而對眉莊微笑:“也算是一點好兆頭吧。”
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眉莊舒展瞭顰眉,半喜還羞:“承你吉言,但願如此。”
離溫儀帝姬滿周歲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日黃昏去光風霽月殿向皇後請安,隨行的妃子皆在。皇後座下三個紫檀木座位,端妃的依舊空著,愨妃和華妃各坐一邊。愨妃還是老樣子,安靜的坐著,沉默寡言,凡事不問到她是絕不會開口的。華妃憔悴瞭些許,但是妝容依舊精致,不仔細看也瞧不太出來,一副事不關己冷淡樣子,全不理會眾人說些什麼。妃嬪們也不愛答理華妃,雖不至於當面出言譏刺,但神色間早已不將她放在眼裡。隻有皇後,依舊是以禮相待,並無半分輕慢於她。
閑聊瞭一陣,皇後徐徐開口道:“再過半月就是溫儀帝姬的生辰,宮裡孩子不多,滿周歲的日子自然要好好慶祝。皇上的意思是雖不在宮裡,但一切定要依儀制而來,斷不能從簡,一定要辦得熱鬧才是。這件事已經交代瞭內務府去辦瞭。”
曹容華忙起身謝恩道:“多謝皇上皇後關心操持,臣妾與帝姬感激不盡。”
皇後含笑示意她起來:“你為皇上誕下龍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動不動就說謝呢?”說著對眾妃嬪道:“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各位妹妹要好生努力才是。子孫繁盛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隻要你們有子嗣,本宮身為嫡母必定會與你們一同好生照料。”
眾人俱低頭答應,惟有華妃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皇後不以為意,又笑吟吟對曹容華說:“你這容華的位分還是懷著溫儀的時候晉的,如今溫儀滿周歲,你的位分也該晉一晉瞭。旨意會在慶生當日下來。”
曹容華大喜,復又跪下謝恩。
皇後見天色漸晚,便吩咐瞭我們散去。出瞭殿,眾人一團熱鬧地恭賀曹容華一通,曹容華見人漸漸散瞭,含笑看向我與眉莊道:“兩位妹妹留步。”
我因前幾日水綠南薰殿之事難免對她存瞭幾分芥蒂,眉莊倒沒怎麼放在心上,於是駐足聽她說話,曹容華執瞭欣貴嬪與愨妃的手對我歉意道:“前幾日做姐姐的失言,聽說惹的皇上與妹妹有瞭齟齬。實在是姐姐的不是。”
我見她自己說瞭出來,反而不好說什麼,一腔子話全堵回瞭肚子裡。微笑道:“容華姐姐哪裡的話,不過是妹妹禦前失儀才與皇上嘀咕瞭幾句。也不是什麼瞭不得的事。”
欣貴嬪笑道:“婉儀得皇上寵愛,與皇上嘀咕幾句自然不是什麼瞭不得的事。要換瞭旁人,這可是瞭不得的大事瞭。”說著睇一眼一旁默不作聲的愨妃。
愨妃初生皇長子時也是有寵的,隻因皇長子稍稍年長卻不見伶俐。玄凌二十歲上才得瞭這第一個兒子,未免寄予厚望管教的嚴厲些。愨妃心疼不過與玄凌起瞭爭執,從此才失瞭寵,變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欣貴嬪這話,雖是譏刺於她,也不免有幾分對我的酸妒之意在內。隻是欣貴嬪一向嘴快無忌,見得慣瞭,我也不以為意。
曹容華忙打圓場道:“好瞭好瞭。哪有站在這裡說話的,去我的煙雨齋坐坐罷,我已命人置瞭一桌筵席特意向婉儀妹妹賠不是,又請瞭欣姐姐和愨姐姐作陪,還望妹妹賞臉。”又對眉莊道:“惠妹妹也來。聽聞妹妹彈得一手好琴,俗話說‘主雅客來勤’,我這做東的沒什麼好本事,還請妹妹為我彈奏一曲留客罷。”
曹琴默的位分本在我和眉莊之上,今日如此做小伏低來致歉,又拉上瞭欣貴嬪與愨妃。愨妃本來少與人來往,欣貴嬪和曹容華又有些不太和睦,曹容華既邀瞭她們來作陪,向來不會有詐。我與眉莊稍稍放心,也知道推辭不得,少不得隨瞭她去。
曹容華的煙雨齋在翻月湖的岸邊,通幽曲徑之上是重重假山疊翠,疑是無路。誰想往假山後一繞,幾欲垂地的碧蘿紫藤之後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靜院落,佈置得甚是雅致。
幾聲嬰兒的啼哭傳來,曹容華略加快腳步,回首歉然笑道:“準是溫儀又在哭瞭。”曹容華進後房安撫一陣,換瞭件衣服抱著溫儀出來。
紅色襁褓中的溫儀長得眉目清秀,粉白可愛,想是哭累瞭瞇著眼睡著,十分逗人。眉莊不由露出一絲艷羨的神色,轉瞬掩飾瞭下去。
幾人輪流抱瞭一回溫儀,又坐下吃酒,曹容華佈置的菜色很是精致,又殷勤為我們佈菜。眉莊面前放著一盅白玉蹄花,曹容華說是用豬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湯濃味稠,色如白玉,極是鮮美。眉莊一向愛食葷腥,一嘗之下果然贊不絕口,用瞭好些子。
酒過三巡,氣氛也漸漸融洽起來瞭。眉莊也離席清彈瞭幾曲助興。用過瞭飯食,閑聊片刻,曹容華又囑人上瞭梅子湯解膩消渴,一應的細心周到。
曹容華的梅子湯制的極酸,消暑是最好不過的,眾人飲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瞭一口意思一下便算瞭。眉莊坐在我身旁,她一向愛食梅子湯,今日卻是一反常態,盞中的梅子湯沒見少多少,口中也隻含瞭一口遲遲不肯咽下去。
我悄悄問道:“你怎麼瞭?”
眉莊勉強吞下去,悄聲答道:“胸口悶的慌,不太舒服。”
我關切道:“傳太醫來瞧瞧吧。”
眉莊輕輕搖頭:“也沒什麼,可能是天氣悶熱的緣故。”
我隻好點瞭點頭,眉莊見眾人都在細細飲用,隻好又喝瞭一口,卻像是含著苦藥一般,一個掌不住“哇”地一聲吐在瞭我的碧水色綾裙上。綠色的底子上沾瞭梅子湯暗紅的顏色格外顯眼,我顧不上去擦,連忙去撫眉莊的背。
眾人聽得動靜都看瞭過來,眉莊忙拭瞭嘴道:“妹妹失儀瞭。”
曹容華忙著人端瞭茶給眉莊漱口,又叫人擦我的裙子,一通忙亂後道:“這是怎麼瞭?不合胃口麼?”
眉莊忙道:“想是剛才用瞭些白玉蹄花,現下反胃有些惡心。並非容華姐姐的梅子湯不合胃口。”
“惡心?好端端的怎麼惡心瞭?”曹容華略一沉思,忽地雙眼一亮,“這樣惡心有幾日瞭?”
我聽得一頭霧水,眉莊也是不解其意,答道:“這幾日天氣炎熱,妹妹不想進食,已經六七日瞭。”
隻聽欣貴嬪“哎呀”一聲,道:“莫不是有喜瞭?”說著去看曹容華,曹容華卻看著愨妃,三個人面面相覷。
我想起那日去看她,她渴飲酸梅湯的樣子,還有那張據說可以有助受孕的方子,心裡不免疑惑不定。眉莊自己也是一臉茫然,又驚又喜疑惑不定的樣子,我忙拉瞭她的手問道:“惠姐姐,是不是真的?”
眉莊羞的不知怎麼才好,輕輕掙開我的手,細聲道:“我也不知道。”
欣貴嬪嚷道:“惠嬪你怎麼這樣糊塗?連自己是不是有喜瞭也不知道。”
愨妃扯住瞭她,細聲細氣道:“惠嬪年輕,哪裡經過這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華一股認真的神氣,問:“這個月的月信①來瞭沒有?”眾目睽睽之下眉莊不禁紅瞭臉,踟躕著不肯回答。
欣貴嬪性急:“這有什麼好害臊的。大傢都是姊妹。快說罷!”
眉莊隻好搖瞭搖頭,聲如蚊細:“已經遲瞭半月有餘瞭。”
曹容華忙扶瞭她坐好,“這八成是有身孕瞭。”說著向愨妃道:“愨姐姐您說是不是?”
愨妃慢吞吞問:“除瞭惡心之外,你可有覺得身子懶怠成日不想動彈?或是喜食酸辣的東西?”
眉莊點瞭點頭。
欣貴嬪一拍手道:“這樣子果然是有喜瞭!”話音剛落見愨妃盯著自己,才醒神過來發覺自己高興得甚是沒有來由,於是低瞭嗓門嘟噥一句道:“以前我懷著淑和帝姬也是這個樣子。”
這三人是宮中唯一有所出的嬪妃,眉莊聽得她們如此說已經喜不自勝,再難掩抑,直握瞭我的手歡喜得要沁出淚來。
我瞥眼見愨妃無聲地撇瞭撇嘴。難怪她要不快,宮中迄今隻有她誕育瞭一位皇子,再怎麼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如果僥幸將來沒有別的皇子,這也是極其渺茫的僥幸,愨妃的兒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繼承帝位。可是如今眉莊有寵還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聲驚雷,若是將來生瞭帝姬還好,若是也生瞭皇子,她的兒子在玄凌眼裡就越發無足輕重,地位也岌岌可危瞭。
曹容華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覺得怎麼,忙喜氣盈盈安撫瞭眉莊先別急著回去進瞭內室歇息,忙亂間太醫也趕瞭過來。想是知道事情要緊,太醫來得倒快,話一傳出去立刻到瞭,診瞭脈道:“是有喜瞭。”
曹容華一迭聲地喚瞭內侍去稟報帝後,叫瞭眉莊的貼身侍女白苓和采月來細細囑咐照顧孕婦的事宜。突然有這樣大的喜事,眾人驚訝之下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直要團團轉起來。
是夜玄凌本歇在秦芳儀處,皇後也正要梳洗歇息。有瞭這樣大的事,忙先遣人囑咐瞭眉莊不許起來,急匆匆趕來瞭曹容華的煙雨齋裡。
眉莊安適地半躺在曹容華的胡床上,蓋著最輕軟的雲絲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我陪在她身側安慰她,心裡隱隱覺得這一晚的事情總有哪裡不對,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想要極力思索卻是一團亂麻。
我瞧著坐在桌前寫方子的太醫道:“這位太醫面生,仿佛從前沒見過。”
他忙起身斂衣道:“微臣是上月才進太醫院當職的。”
“嗯。”我抬眉道:“不知從前在何處供奉?”
“微臣劉畚濟州人氏,入太醫院前曾在濟州開一傢藥坊懸壺濟世。”
“哦?”眉莊笑道:“如此說來竟是同鄉瞭。劉太醫好脈息。”
“承小主謬贊,微臣惶恐。”
正說話間,皇帝和皇後都趕瞭過來。
玄凌又驚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瞭,但膝下龍裔單薄,尤其是子嗣上尤為艱難,故而分外高興,俯到眉莊身邊問:“惠嬪,是不是真的?”
皇後問瞭曹容華幾句,向眉莊道:“可確定真是有孕瞭?”
眉莊含羞低聲道:“臣妾想愨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過的,她們說是大概也就是瞭。”
皇後低聲向身邊的宮女吩咐瞭幾句,不過片刻,她捧瞭一本描金緋紅的簿冊過來,我知道皇後是要查看“彤史”②。果然皇後翻閱兩頁,面上露出一點微笑,又遞給玄凌看。玄凌不過瞄瞭一眼,臉上已多瞭幾分笑意:“已經遲瞭半月有餘。”
皇後點點頭揚聲道:“惠嬪貼身的宮女在哪裡,去喚瞭來。”
采月與白苓俱是隨侍在殿外的,聽得傳喚都唬瞭一跳,急忙走瞭進來。
皇後命她們起來,因是關系龍裔的大事,和顏悅色中不免帶瞭幾分關切:“你們倆是近身伏侍惠嬪的宮人,如今惠嬪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飲食起居都要來向本宮回稟。”
白苓和采月連忙答應瞭。
玄凌正坐在床前執瞭眉莊的手細語,燭火明灼搖曳,映得眉莊雪白豐潤的臉頰微染輕紅,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暈,容色分外嬌艷。
皇後道:“惠嬪有身孕是宮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顧妥當。太醫院中江穆煬最擅長婦科千金一項,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個妥當的人。”
欣貴嬪插嘴道:“江太醫傢中有白事,丁憂③去瞭。這一時之間倒也為難。”
眉莊微微蹙眉,想瞭想方展顏笑道:“剛才來為臣妾診脈的是太醫院新來的劉畚劉太醫,臣妾覺著他還不錯,又是臣妾同鄉,就讓他來照應吧。”
皇後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個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出什麼差池。”又對我道:“甄婉儀與惠嬪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顧惠嬪。”
我與眉莊恭謹聽瞭。
曹容華“哎呀”一聲輕笑道:“臣妾疏忽。皇上與皇後來瞭許久,竟連茶也沒有奉上一杯,真是高興糊塗瞭。還望皇上皇後恕罪。”
玄凌興致極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瞭。”說著問眉莊:“惠嬪,你想要用些什麼?”
眉莊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氣什麼?”
眉莊想瞭想道:“適才臣妾不小心打翻瞭梅子湯,現在倒有些想著。”
曹容華微笑道:“梅子湯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歡,我日日讓人做瞭你那裡去。”
欣貴嬪譏刺一笑:“容華真是賢良淑德。”
曹容華赧然笑瞭笑,正要吩咐宮女去端梅子湯,忽聽玄凌出聲,“甄婉儀不愛吃酸的,她的梅子湯多擱些糖。”
眉莊的突然懷孕已讓愨妃、欣貴嬪等人心裡不痛快瞭。玄凌此言一出,皇後和曹容華面上倒沒什麼,其餘幾人嫉妒的目光齊齊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渾身難受。眉莊寬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瞭,眉莊有孕她們自然不敢怎麼樣,隻留瞭一個我成為她們的眾矢之的。隻得裝作不覺笑著起身道:“多謝皇上關愛。”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莊,正巧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來傳旨,敕封眉莊為正四品容華,比我高瞭一肩。又賞賜瞭一堆金珠古玩、綢緞衣裳等稀奇玩意。
眉莊自是喜不自勝,求子得子,聖眷隆重。等到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娘傢的母親還能進宮親自照拂,一傢人天倫團聚。
眉莊謝過聖恩,又吩咐人重賞瞭徐進良,才攜瞭我的手一同進內閣坐下。
我指著那日換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紗,打趣道:“好夢成真,你要如何謝我?”
眉莊道:“自然要好好謝你,你要什麼,我能給的自然都給你。”
我以手虛撫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瞭你肚子裡那一位。何時讓我做他的幹娘?”
眉莊忍俊不禁:“瞧瞧你這點出息,還怕沒人叫你‘母妃’不成,就來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無論男女,來者不拒。”
“我隻盼是個男孩才好。這樣我也終身有靠瞭。”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著皇上如今寵愛你的樣子無論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會喜歡。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晉封瞭。”我以指托腮笑道:“讓我來想想皇上會封你什麼?婕妤?貴嬪?若是你產下的是位皇子,保不準就能封妃,與華妃、端妃、愨妃三人並肩瞭。”
眉莊笑著來捂我的嘴,“這蹄子今天可是瘋魔瞭。沒的胡說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傢早早的來賀你還不好?肚子還沒見大起來,大肚婦的脾氣倒先漲瞭。”
玩笑瞭一陣,眉莊問道:“皇上一月裡總有十來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該有身子瞭。”
我不好意思道:“這有什麼法子,天意罷瞭。”
眉莊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樣子?那張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瞭咬嘴唇,垂首道:“不瞞你說,其實我是怕當日服瞭餘氏給我下的藥已經傷瞭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莊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呆瞭半晌,方反應過來,“確實嗎?太醫給你診治過瞭?”
我搖瞭搖頭,黯然道:“太醫雖沒這般說,但是這藥傷瞭身子是確實。我也隻是這樣疑心罷瞭。”
眉莊這才舒瞭一口氣,“你還年輕,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調理就好瞭。”想瞭想俯在我耳邊低聲說:“皇上召幸你時千萬記得把小腰兒墊高一點,容易有身孕。”
我唬瞭一跳,面紅耳赤之下一顆心慌得砰砰亂跳,忙道:“哪裡聽來這些渾話,盡胡說!”
眉莊見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宮人說的。她們在宮中久瞭都快成人精瞭,有什麼不懂的。”
我尷尬不過,撇開話題對她說:“熱熱的,可有解暑的東西招待我?”
眉莊道:“采月她們做瞭些冰水銀耳,涼涼的倒不錯,你嘗嘗?”
我點頭道:“我也罷瞭。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貪涼多吃那些東西。我讓槿汐她們做些糕點拿來給你吧。”
眉莊道:“我實是吃不下什麼東西,放著也白費。”想瞭想道:“我早起想起瞭一件事,剛才渾忘瞭。現在囑咐也是一樣,這才是要緊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裡還有比你的身孕剛更讓你覺得要緊的事?”
眉莊壓低瞭聲音道:“我如今有瞭身孕怕是難以思慮操勞。華妃雖然失勢,但是難保不會東山再起,隻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而且我冷眼瞧著,咱們的皇上不是專寵的人。我有著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寢,怕是正好讓人鉆瞭空子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遜於曹容華、秦芳儀之流,難道她真要無寵終老?”
我為難道:“陵容這件事難辦,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沒有要承寵之意。”
眉莊微微頷首:“這個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麼緣故,老說自己門楣不高能入宮已是萬幸,不敢祈求聖恩。其實門楣也不是頂要緊的,先前的餘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別勉強她瞭。”
“算瞭。承寵不承寵是一回事,反正讓她先來太平宮,咱們也多個幫手,不至於有變故時手足無措。”眉莊頓一頓,“這件事我會盡快想法子和皇上說,想來皇上也不會拒絕。”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有求必應。”我微微一笑,勸道:“凡事好歹還有我,你這樣小心籌謀難免傷神,安心養胎才是要緊。”
〖註釋:
①月信: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苑,為瞭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系,便嚴格記錄每位妃子的月事時間。李時珍《本草綱目》有雲:“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②彤史: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房事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瞭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③丁憂: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後多專指官員居喪。古代,父母死後,子女按禮須持喪三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預吉慶之典,任官者並須離職,稱“丁憂”。源於漢代。宋代,由太常禮院掌其事,凡官員有父母喪,須報請解官,承重孫如父已先亡,也須解官,服滿後起復。奪情則另有規定。後世大體相同。清代規定,匿喪不報者,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