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十六年就在這樣斷續的風波中來到瞭。皇後主理六宮,舊仇已去,新歡又不足為慮。我依舊是獨領風騷,安安穩穩的做我的寵妃。餘暇時,我隻召來瞭溫實初,請他為我調理身體,以便能盡早懷孕。慕容世蘭的死,讓我越發覺得宮中的歡愛實在太縹緲,不如自己的一點骨血來得可以依靠。
於是溫實初頻繁出入存菊堂,既為我調理,又要照顧眉莊的傷勢。
不知為何,眉莊本應很快愈合的傷勢好得很慢,幾乎隔幾日就要反復。溫實初頭痛不已,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更加細心照料。
眉莊倒也不怪他,隻說:“是我體質敏感而已,倒勞煩瞭溫大人多跑幾趟。”
眉莊對我頻頻被玄凌召幸的事並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懷著忐忑之心,漸漸也放下瞭。
這年冬天特別寒冷,雪一直斷斷續續地下著,我時常和玄凌一同握著手觀賞雪景,一賞便是大半日。那時的他心情特別寧和,雖然總是不說話,唇角卻是隱約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轎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正取瞭筆墨作畫,見我前來,執瞭我的手將筆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來所見的雪景想必甚美,畫來給朕看如何?”
畫畫本不是我的所長,然而玄凌執意,我也不好推托。靈機一動,隻攤開雪白一張宣紙,不落一筆,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經畫就,四郎以為如何?”
他大笑,“你頑皮不說而且偷懶,一筆不下就說畫就,豈非戲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頭,道:“不正是大雪茫茫麼?雪是白的,紙張也是白的,臣妾無須動筆,雪景盡在紙上瞭。”
他撫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園折瞭梅花來,紅梅或是臘梅、白梅、綠梅,顏色各異。一朵朵摘下放進東室透明的琉璃圓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別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經炭火一薰,香氣格外清新。我便半伏瞭身子勾瞭花瓣取樂,他便靜靜在一旁看著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聖寵,我所謂聖寵,不過就是這樣平靜而歡樂的相處。
自從那一日目睹瞭華妃的死,不知怎的心裡時常會不安。有時明明和玄凌笑著說話,忽然心裡會怔怔一跳,華妃美艷而帶血的臉孔就浮現在眼前,驀地驚動。驚動過後,不自覺地疑惑,此時得蒙聖寵的我是否會有她這樣的下場。而這樣的一點綺念,竟似在心中生瞭根一般,不時地跳出來擾一下我的心緒,為這安逸的生活平添瞭幾分心悸。
浣碧知道後笑我:“小姐實在多心瞭,慕容氏跋扈,小姐謹慎,又最得聖眷,怎會和她一樣呢?”
我嘆息一聲,緩緩道:“她當日不也是寵冠後宮?”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終究輸在沒有兒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當真鞏固瞭。”
我輕蹙瞭娥眉,道:“哪裡是這樣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瞭。”
浣碧想一想,輕輕湊到我耳邊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讓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紅瞭臉,在她額頭作勢戳瞭一指,道:“就會胡說。等把你嫁瞭出去,看你還滿口胡咀麼?”
浣碧羞得轉瞭身,道:“奴婢好好地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罷瞭,何苦來取笑人傢。”
我忍著笑,拉瞭她的手道:“哪裡是取笑,不過個一年半載,你就不在我身邊伏侍瞭——難不成要陪著我一輩子麼?”
浣碧側頭聽著,忽然認真瞭神氣,道:“奴婢和小姐說真心話,奴婢不想嫁人,隻陪著小姐。這裡雖然好,也不好,小姐一個人捱著太苦瞭。”
我默然,半晌勉強笑:“這可是胡說瞭,等成瞭老姑娘,可就真沒人要瞭。”
浣碧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窗上裱著的六福窗花,幽幽說瞭句無關痛癢的話:“這雪下得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
後宮平靜,而朝政,亦是有條不紊的。有瞭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對此次平難的有功之臣頗為小心,並未授予太多是實權,隻是多與金帛。對於入宮侍奉的功臣之女,沒有很快晉封,亦不寵愛得過分。
我細心留意之下,福貴人隨和,瑞貴人恬淡,四位貴人內裡明爭暗鬥,亦是自顧及不暇。槿汐曾在無人處問我,是否要收服一二為己所用,我笑笑道:“讓她們內鬥去吧,待到隻剩強者之時,我再觀其情勢擇人用之。”
槿汐會意,“祺貴人娘傢與娘娘傢即將結親,若到萬不得已時,奴婢可想方解她困境。”
我點頭:“如今她如魚得水,咱們就先不要插手。”
新人之中,瑞貴人洛氏漸得恩寵,與祺貴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邊遇見瞭她。
彼時湖邊風冷,並不多人經過,我從太後處請安回來,便自湖邊抄瞭近路回宮。見她攜瞭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納罕,吩咐人止瞭腳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綿綿無聲,天地間空曠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織錦皮毛鬥篷,更似化在瞭雪中一般,隻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龐,盈然而立。
我問她:“瑞妹妹不冷麼?大雪天的。”
她隻澹然施瞭一禮,靜聲道:“大雪天的才幹凈。”
“幹凈?”她的態度不卑不亢,並非因我是寵妃而刻意討好諂媚,我心下倒喜歡。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覺得這宮裡很幹凈麼?惟有下雪遮蓋瞭一切,才幹凈些。”
我不防她這樣說話,隨即溫和笑瞭,“妹妹以為遮蓋瞭就幹凈瞭麼?心若無塵,什麼都是潔凈的,心若遍佈塵埃,本身就在骯臟之中。何況真正的潔凈本是不需掩蓋的。”
風吹起她的鬥篷,露出一彎天水碧的裙角,鬥篷上的衣帶微微飄舞,更襯得她宛如碧潭春水邊一朵雅潔的水仙,明凈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氣一福道:“嬪妾受教。但若墮塵埃,寧可枝頭抱殘而死。”我望著她澄靜無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慚形穢瞭。
二月二“龍抬頭”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跡象。玄凌在皇後宮中,亦召瞭我和陵容去陪著說話。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宮女挑起瞭簾子讓我進去,隻覺得殿中的暖氣“轟”一聲湧上臉來,熱熱的舒服。玄凌他們都已在瞭,正圍著火爐敲瞭小核桃吃著說話。
陵容見我來瞭,笑嘻嘻道:“姐姐來得晚,罰你剝瞭核桃肉,不許自己吃。”
我搓著手,笑道:“外頭這樣冷,本來用瞭個手爐,誰知道走到半路就涼瞭,就去換一個,誰知就耽擱瞭。”
玄凌喚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憐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東西。”
皇後溫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腸胃沒暖過來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謝瞭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杌子上坐瞭。
天南海北聊瞭一會兒,皇後笑吟吟向玄凌道:“前兩年宮中多有變故,又延遲瞭選秀,如今宮中妃嬪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選幾位妹妹填一填缺麼?”
玄凌慢慢咀著塊核桃肉,道:“皇後且說來聽聽。”
皇後如數傢珍:“按照後宮的儀制,應當有貴淑賢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儀等九嬪各一,五貴嬪,其餘則無定數。貴嬪有二、四妃亦有二,且還無妨。九嬪呢隻有一個李修容。貴淑賢德四妃雖有空缺,但位分極高,可以慢慢來,而夫人之位,一向也並不多立。”
玄凌“唔”瞭一聲道:“九嬪其他也就罷瞭,昭儀是定要立一位的,為九嬪之首。”
皇後繼續道:“貴嬪以下許多位分還空著。”
玄凌望著我道:“那麼就請皇後選個好日子,晉封莞貴嬪吧。”他又問:“四妃隻有兩個麼?”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資歷尚淺……”
皇後笑容滿面打斷我道:“這倒不是資歷不資歷的話,不是人人在宮中熬成一把老骨頭就能封妃的。莞貴嬪德行出眾,自然是沒有話說的。”她款款向玄凌道:“隻是貴嬪入宮不久是一說,且還沒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極大的榮耀。”
皇後見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為九嬪如何?”
玄凌拋瞭一顆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響,拍瞭拍手道:“就依皇後之言,先立為昭儀吧。”
我忙下跪謝恩,陵容滿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溫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沒有喜呢?”他轉首向皇後道:“進安嬪為從四品芬儀吧。”略沉吟,又道:“就擇瞭日子和莞貴嬪同日晉封,也算是她們同喜吧。”
第二日,皇後就擇定瞭晉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著玄凌一道回儀元殿的書房,靜靜陪著他看折子。外頭幾叢細竹負著殘雪輕吟,雪化聲滴答作響,地上濕潤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濘,有些不堪。
仿佛這人世間的有些真相,總是最不美最不能讓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蓋瞭起來不被人知曉。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悅道:“有臣子奏報玄濟在獄中時時口出怨言,謂朕‘小人’,以妻兒之命要挾於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他曾經是尊貴的親王,一朝淪為階下囚,難免口出怨言。”我轉首問他:“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我瞬即瞭然。
我點頭道:“皇上打算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玄濟是亂臣賊子,殺瞭也不可惜。”我話鋒一轉,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氣,隻是為瞭玄濟的怨言麼?”
他看著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果然。我舒緩瞭眉峰,溫然道:“那麼請皇上給玄濟之子予泊一個虛爵吧。玄濟怨恨皇上以他妻兒之命要挾,皇上卻偏偏廣施恩惠,不使孤婦幼子無依,也好使天下非議無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還年幼……”然而他很快笑瞭,“朕就是喜歡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濟之子予泊繼任為汝南王。當然予泊隻有七歲,汝南王這一王爵,也不過是個虛頭銜,得些俸祿度日罷瞭。
槿汐頗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斷她,頗有些感觸道:“當日我失子失寵,宮裡那麼多人,除瞭敬妃眉莊,隻有一個非親非故的汝南王妃來看我。不管她是懷瞭什麼心思來的,終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聽聞她成瞭庶人,帶著幼子幼女境遇淒涼,我能幫也就幫一把吧。至少兒子有瞭王爵,日子也好過些。”
槿汐默默點頭,道:“娘娘是要報答當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層心思卻沒有說出口來。華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傷感宮中情愛之涼薄艱辛。汝南王縱使跋扈囂張,可是對於妻子兒女,卻是可以不惜自身,舍出性命去維護的。我雖然不滿於他,也是感佩的。
冊封的前一晚,我宿在儀元殿東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簾間透入落在織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燭火微朦的紅光搖曳得萌生瞭幾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懷中,香爐裡龍涎香散發裊娜的白煙,如絲如縷,微揚著緩緩四散開去。
玄凌寢衣的衣結松松散著,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並不覺得冷。他將我摟在懷中,和言道:“棠梨宮已經修繕好,明日申時一刻①你冊封完畢,便可依舊回棠梨宮去居住瞭。”
我用手指散漫撥著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瞭祺貴人,擠在欣姐姐那裡,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麼不方便的,隻是朕愛不愛看她而已。”他止瞭笑,握瞭我的肩膀,道:“朕想過瞭。棠梨宮還是給你一個人住。有次朕來看你,祺貴人也在一旁,當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著:“四郎的本意,是喜歡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麼又不讓她住回來呢,隻怕祺貴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氣裡帶瞭幾分誠摯,一字一字道:“以後棠梨宮隻給你一個人住,春天的時候朕和你對著滿院的海棠飲酒,看你在梨花滿地中跳驚鴻舞,夏天的時候和你在太平行宮賞荷花。”
我心中觸動,眼中含情,亦含瞭笑,緩緩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釀桂子酒,冬日裡一起看飛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噓,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著你,你也陪著朕。”
心中蕩滌著歡悅和感動,我的頭抵在他懷中,似欲落淚,翻覆著,終究是無比的喜悅。
我輕輕道:“是,嬛嬛總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瞭一聲,似是自言自語:“莞貴嬪?莞莞,莞莞。”
我欲抬頭,他的手臂卻有力,緊緊把我抵在他堅實的懷抱裡。空氣有些沉悶,呼吸盡是他身上的氣味。
莞莞?他從前似乎是這樣叫過我的。我覺得倦,打一個呵欠,沉沉睡瞭過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輾轉中隱約聽得遙遙的更漏一聲長似一聲。雖已開春,雪卻依舊下著,耿耿黑夜如斯漫長,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嘯的風提醒著這暖洋的難得和不真實。
我欲寐還醒,玄凌緊密的擁抱讓我生瞭微微的汗意,欲掙紮著松一松,終究還是不舍得,寧願這樣微汗的潮濕著。
明日,又是我晉封的日子瞭。沒有特別的欣喜,晉封為什麼都不要緊,隻要我枕邊的這個人,他的心裡有對我的一點真心。
玄凌熟睡在夢中,側身翻動瞭一下,一手緊緊抱住我的身體,低聲囈語“莞莞”。
似乎是在喚我,我清晰醒轉,回應著握住瞭他的手臂,輕聲道:“四郎。”
他猶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過我的頸,掌紋線條凜冽,語氣漫起海樣深情,“我四處尋你。”在睡夢裡,隻在睡夢裡,他才這樣喚我——“莞莞”,凝結瞭無數深情摯意的“莞莞”,心裡有一點酸,漸漸蔓延開來,整顆心在溫柔裡酸楚的發痛。
他是一國之君,他當真這樣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夢裡猶自牽念不已。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漫無聲息的滲進明綢軟枕裡,濕濕熱熱的附上臉頰上,起初是溫熱,漸漸也涼瞭。這涼提醒著我並非聽錯。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龍涎香,一星一點,仿佛是刻骨銘心般透出來。靠得近,太陽穴上還有一絲薄荷腦油清涼徹骨的氣味,涼得發苦,絲絲縷縷直沖鼻端,一顆心綿軟若綢,仿佛是被春水浸透瞭。我伸手摟緊他脖子,低低婉聲道:“四郎,我總在這裡。”他不知是否聽見,手卻下意識的更抱緊瞭我。帳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閉上雙目滿懷歡欣沉沉睡去。
起來時卻是陵容候在儀元殿外,時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瞭姐姐一起去向皇後娘娘請安呢。”
玄凌在我身後,剛洗漱完畢,尚有一點困意,道:“朕上朝去瞭。”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後宮中請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帶過陵容,復又註目在我身上,輕聲道:“莞莞,今晚依舊來這裡。”
我臉一紅,微微點一點頭,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遲瞭。”
回頭,卻見陵容一點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瞭。
因為時辰早,還未有其他妃嬪來請安。等瞭好一會兒,皇後才出來,道:“你們兩個倒早。”
我與陵容笑著恭謹道:“是該向皇後來請安謝恩的。”
皇後和顏悅色道:“謝恩什麼,你們得以晉封是在你們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寵愛。”
陵容用絹子掩瞭唇悄聲而笑,“若論寵愛,有誰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儀元殿等姐姐一同來向娘娘請安,誰知竟唐突瞭呢。”
我不好意思,急著阻止她:“陵容——”
她卻向我笑:“姐姐害羞什麼呢,皇後是最疼咱們的。”見皇後含笑,她繼續道:“今日早上,臣妾聽見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兒‘莞莞’呢。”
我“哎呀”一聲,臉上一層復一層地燙瞭起來,道:“皇後別聽安妹妹胡說。”
皇後仿佛是怔瞭一瞬,唇邊慢慢浮起一縷哀涼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濃,越像有瞭嘲諷的意味,“莞莞?”她呢喃著重復瞭一句,“莞莞”,聲音裡仿佛凝著刻骨的冷毒,並不真切,許是我的幻覺而已。
皇後,她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她永遠雍容和藹,端莊溫文,母儀天下。隻那一瞬間的失神,皇後迅速恢復瞭平日的樣子,溫和的笑著緩緩道:“皇上這樣喚你必定是真寵愛你瞭。”
陵容見我滿面紅暈,忙笑著致歉道:“我不過一時嘴快,姐姐可別怪我啊。”
我心中動瞭一絲狐疑,她從來不是這樣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幾句,陵容卻換瞭焦急自責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瞭。”
皇後在一旁笑道:“宮裡自己姐妹們,玩笑幾句算什麼。”一句話過,又道:“安嬪晉封簡單,貴嬪你回宮裡候著,冊封時的禮服還有些不妥,過瞭午時本宮再叫人給你送去。”
我依依答瞭,彼此也就散過。
午後天暖和些,我與眉莊頭抵頭坐著,正在查看她手臂燒傷留下的疤痕。眉莊淡淡道:“好大一個疤,當真是難看的緊。”說著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總算結瞭疤,難看些有什麼要緊,前些日子老是化膿,才嚇著我呢。”我笑:“陵容曾給過我一瓶好東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著自己的臉頰道:“從前被松子抓出的傷痕,如今可不是全沒瞭。”
她仔細看著,片刻笑道:“果然是沒瞭。隻是你臉上傷痕小,我的疤那麼大,隻怕沒效吧。”
我道:“我那裡還有一些,你先用著。若是好,等陵容過瞭冊封禮,讓她再配些過來,憑什麼稀罕物兒,隻要有心,還怕沒有麼。”說著喚流朱道:“從前安小主送來的舒痕膠還有沒有,去找找。”
流朱進來笑嘻嘻道:“要是別的奴婢還不知道,怕是在火裡頭就燒沒瞭。可是舒痕膠是稀罕物兒,奴婢又見瓶子好看,就收起來瞭,馬上就去取。”
眉莊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爺也誠心不讓這疤毀瞭你的花容月貌呢。”眉莊半嗔著戳瞭我一指頭,自己卻也笑瞭。
流朱很快進來,又道:“溫太醫來瞭,要給沈婕妤請脈呢。”
眉莊微笑:“快請吧。”又向我道:“你總嫌他羅嗦,脈也不讓人傢請瞭,隻叫他看著我。現在可好,日日來煩我。”
我吐一吐舌頭,隻是不理。盛著舒痕膠的精致琺瑯描花圓缽裡,乳白色的半透明膏體沁涼芬芳。眉莊拿瞭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聞便是個好東西。”
正說著話,溫實初進來瞭,對面坐著替眉莊把脈,見我隨手把玩著舒痕膠,有意無意地看瞭兩眼,道:“請問娘娘,這是什麼?”
我遞與他,“去疤用的舒痕膠。”
“哦?”他似乎有瞭興致,接過仔細看瞭又看,又用小指挑瞭些在手背上輕嗅,我疑惑道:“有什麼不妥麼?本宮已經用瞭大半瞭,並未覺得有什麼不適啊。”
溫實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不知娘娘可否允許臣帶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細心穩妥,又對我的事格外上心,當即首肯道:“好。請太醫必要好好為本宮看看。”
眉莊見我驟然神情嚴肅,吃驚道:“怎麼瞭?”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總覺得哪裡不對瞭。
眉莊握一握我的手,關切道:“這是怎麼瞭?身子不舒服麼?等下可要去太廟行冊封禮瞭。”
我勉強鎮定心神,笑一笑道:“沒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禮的時辰卻快到瞭。在太廟中行完冊封禮儀,依制要去皇後宮中聆聽皇後訓導,向帝後謝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聲,道:“小姐,這……”
我低頭聞聲望去,不知何時,冊封所穿禮服的裙裾上多瞭道寸把長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驚,冊封用的禮服形同禦賜,怎可有一絲毀損。等下若到瞭帝後面前被發現,豈非大罪。內務府總管薑忠敏此刻亦隨侍在側,禮服由其內務府所制,出瞭差錯他也不能脫瞭幹系,不由也急得黃瞭臉。
心中的急惶隻在片刻,我很快鎮定下來,道:“能否找人縫補?”
薑忠敏道:“冊封的禮服是由幾名織工以金銀絲線織就。所用絲線隻夠織這一件,現下隻怕尋隻能再開庫房,怕是要大張旗鼓。”
我搖頭:“不可。”
時間一點點過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瞭,誤瞭時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瞭。”
薑忠敏急的團團轉,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兩日皇後宮裡拿瞭件衣服來織補,乍看著頗有禮服的儀制,雖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瞭來暫時換上,應該能抵得過。”
我遲疑:“可以嗎?”
薑忠敏道:“那件衣裳樣子是老瞭些,是前些年的東西瞭,隻怕是皇後娘娘從前穿過的,因也沒催著要,補好放著也兩三天瞭,想是不要緊。”他輕聲道:“眼下也隻有那件能抵得過瞭。”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過,還不快去。”
我攔道:“不可,皇後的衣裳我怎可隨便穿瞭,豈非僭越無禮。”
槿汐是宮裡的老人瞭,她見事情緊急,皺眉想瞭想道:“若是皇後的禮服,那是斷斷不能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來應急,隻是娘娘須得向皇後請罪。畢竟娘娘從前晉貴嬪時因日子來不及也用過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過先例的。”
薑忠敏想瞭想道:“的確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後娘娘做妃子時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錦,繡的是翟鳳,而不是後服的鳳凰圖案。”
槿汐松一口氣,道:“那也就可以瞭。”
薑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瞭去,很快功夫就捧瞭來復命。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的確是一條極美的外裳,長長拖曳至地,蕊紅色聯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雲紋西番蓮和青碧翟鳳。霞帔用捻銀絲線作雲水瀟湘圖,點以水鉆,華麗中更見清雅。而觀其大小,也正與我合身。
流朱嘖嘖道:“皇後的衣裳,再舊也果然是好東西。”
浣碧急急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後就等急瞭。”
我顧不得避嫌,匆匆換下鉤破的衣裳,披上禮服,坐進翟鳳玉路車中。簾子垂下,惟聽見背後槿汐一聲疑惑地嘆息,“怎麼這樣眼熟。”
我沒有閑暇去回味她話中的意思,心中唯想著不要太晚過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層狐疑,仿佛是哪裡不對的厲害,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許我揣測瞭。
〖註釋:
①申時一刻:下午15點3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