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5 第四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尋機來看瞭我兩次,兩情歡好,愈見深濃。談笑裡說起宮中事,玄凌歡喜道:“燕宜有瞭兩個多月的身孕呢。自從蘊蓉生瞭和睦帝姬之後,宮中鮮有喜訊瞭。”

我疑惑,“燕宜?”

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的,芳若口中對朧月頗為疼愛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張機》吟誦的徐婉儀,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虛脫的癡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頗負才學,然而似乎並不十分得寵。

玄凌漫不經心道:“是你離宮那年進宮的,說也奇怪,朕也並沒有太寵幸她幾回,就這樣有瞭身孕,倒是蘊蓉和容兒半點動靜也沒有。”

我隻作無意,抿嘴笑道:“這樣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氣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喪,“宮中一直難有生養,如今燕宜有瞭,朕進瞭她從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為朕生下一位皇子。宮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卻隻有一個,漓兒又不是最有天資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當盛年,宮中佳麗又多,必然還會有許多聰穎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聽在耳中倒也喜憂參半。憂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羈絆,隻怕出宮來看我的機會更少;更憂的是徐燕宜有瞭身孕,隻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對我來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為意。喜的是宮中有人有孕,皇後她們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瞞天過海拖延一段時日。

身形即將明顯,我與槿汐謀劃再三,大約已經成竹在胸。

於是那一日李長照例送東西來時,我的惡心嘔吐恰恰讓他瞧見瞭。

李長微微躊躇,很快已經明白過來,不由喜形於色,忙跪下磕頭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紅瞭臉色,著槿汐取瞭一封金子來,笑盈盈道:“除瞭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頭一個知道的呢。”

李長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問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瞭?”

槿汐掰著指頭算道:“不前不後恰好一個月多上一點兒。”

李長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頭一次上凌雲峰的時候。奴才可要賀喜娘娘瞭。”李長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這身孕有的正是時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瞭快三個月的身孕麼?”

我慵懶微笑,閑閑飲一口茶盅裡的桂花蜜,“我與徐婕妤都有瞭身孕,怎麼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時候呢?”

李長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這事晦氣著呢!徐婕妤剛因身孕晉封婕妤沒幾天,欽天監夜觀星相,發現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帶小星有沖月之兆。娘娘細想,徐婕妤閨名中有一個燕字,又住北邊的殿閣,那麼巧有瞭身孕應瞭帶小星之像。這危月燕自然是指懷著身孕的徐婕妤。宮中主月者一為太後,二為皇後。如今太後病得厲害,皇後也發瞭頭風舊疾,不能不讓人想到天象之變。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將徐婕妤禁足。皇上這兩日正為這事煩心著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豈有不高興的?”

我與槿汐互視一眼,俱是暗暗心驚,暗想此事太過巧合,危月燕沖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顧忌皇後,也不能不顧忌太後。

我緩一緩神色,隻問:“太後身子如何?”

李長憂心道:“冬日裡天一冷舊疾就發作瞭,加之滇南報來六王的死訊,六王是太後撫養的,太後難免傷心,病勢眼瞧著就重瞭,到現在還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數,微微垂下眼瞼,“不省人事?”

“是。偶爾醒來幾次,又有誰敢告訴太後這事叫她老人傢生氣呢。”

我低頭撥一撥袖口上的流蘇,輕聲道:“皇上知道我有孕瞭難免會高興過頭,公公得提點著皇上一些。皇後頭風發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沖月之事,宮中諸事煩亂,我的身孕實在不必驚動瞭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數的。”

李長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隻皇上曉得即可。隻是娘娘既然有瞭身孕,皇嗣要緊,總要請太醫來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長道:“娘娘現在身份未明,許多事情上都尷尬,更怕張揚起來。倒是太醫院的溫實初大人與娘娘曾有幾分交情,不如請他來為娘娘安胎。”

李長哪有不允的,一疊聲地應瞭,又道:“從前娘娘生育朧月帝姬就是溫大人照顧的,皇上一向又贊溫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會應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邊久瞭,自然知道怎麼說才好。我就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安安靜靜待產就好瞭。”

李長笑吟吟道:“娘娘說笑話瞭,皇上怎麼會讓娘娘在這裡待產呢,必定要接到宮裡去好好養著的。”

我微微冷下臉來,愁眉深鎖,“公公這就是笑話我。如今您稱我一聲昭儀,不過是大傢臉面上過得去,我哪敢應您一聲‘本宮’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寵幸幾回不過轉眼就忘瞭,我哪裡敢存瞭什麼盼頭。公公若說回宮養著,我既是廢妃出宮的,哪裡還有回去的理,我隻盼能平安撫養這孩子長大就是。”

李長驀地跪下,磕瞭一個頭道:“娘娘這話從何說起呢。娘娘懷的是鳳子龍孫、皇室血脈,怎能不歸入內務府玉碟中?娘娘要說妾身未明,皇上可是親口喚您為昭儀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視皇嗣之事,一定會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這樣待我已經是我最大的福分瞭,哪裡還敢多奢求什麼呢。若是皇上能讓我腹中的孩子有個名分,哪怕隻以更衣之份回宮,我也感激涕零瞭。”

李長慌忙擺手,使眼色叫槿汐拿瞭絹子為我拭淚,“娘娘有著身孕呢,千萬傷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緊,奴才會想法子和皇上說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瞭個眼色,道:“一要著緊地辦,二要別走漏瞭風聲才好。娘娘隻身在外頭,萬一被人知曉有瞭身孕,不曉得要鬧出多少事來呢。”

李長點頭,“我曉得輕重。”

槿汐苦笑,“你曉得就好。這兒夜裡風大不說,還總有貍貓出沒,萬一娘娘有個驚著碰著的可是大事。”

李長思忖著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頭我就回瞭皇上指溫大人來為娘娘安胎。”說罷急匆匆告辭回宮去瞭。

這日午後,我因著身上懶怠,睡到瞭未時三刻才起來。浣碧服侍著我梳洗瞭,重新打散瞭頭發梳髻。浣碧笑道:“小姐這兩日倒愛睡些,我瞧著夜裡也睡得安穩瞭。”

我澀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裡這個可怎麼好呢。左不過事情已經到瞭這個地步,也隻能順其自然瞭。”

浣碧笑吟吟為我梳攏頭發,仔細挽一個靈蛇髻,又取瞭支玳瑁雲紋掛珠釵簪上,垂下兩串光彩燦爛的流蘇。

我道:“今日又沒人來,何必打扮得這樣鄭重其事,梳個最簡單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過,一壁梳一壁輕聲道:“我不過想著李長回去已經有兩日瞭,想必皇上知道瞭小姐的身孕是要過來看小姐的。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可咱們準備著總是沒錯。”

她重新為我挽瞭螺髻,揀瞭枚金絲嵌珠押發別上。我微微顧盼,“這樣簡單就好,皇上著李長送來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該知道皇上喜歡我打扮得清減些。”

浣碧選瞭件淡粉色君子蘭挑花紗質褶子裙出來,道:“這顏色倒襯外頭的景致,皇上若來瞭瞧見也歡喜。”

我微微蹙眉,滿腹愁緒化作良久的默默無聲,“他走瞭才這些日子,我總在熱孝之中。別的事沒有辦法,這些顏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聞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緩緩從她臂間滑落。她轉頭的瞬間,我才瞧見她埋在發絲裡的一色雪白絨花,我心下酸澀,輕聲提醒,“平日無妨,隻別叫皇上來時瞧見瞭,多大的忌諱。”

浣碧含淚點瞭點頭,我心下隻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難過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從梳妝匣裡擇瞭一枚薄銀翠鈿別在發後,又擇瞭一身月白色紗緞衣裝,衣襟和袖口邊緣有各有一溜細窄的胭脂色花線做點綴,我嘆道:“如此也算盡一盡心瞭。”

正說話間,卻見溫實初挑瞭簾子進來。我見他神色敗壞不似往常,心裡已經明白瞭幾分,索性安閑適意道:“浣碧去泡盞茶來,要溫大人最喜歡的普洱。”浣碧轉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麼跑得滿頭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潤潤喉嚨。”

溫實初微微變色,道:“我並沒有心思喝什麼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經回京醫治瞭。皇上沒有下旨,可是我瞧見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親自著人去接回來的。李長是什麼人,怎麼會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裡有數,何必還要費唇舌來問我這些?”我揚起頭,明燦的日色照得我微瞇瞭眼睛,“那麼李長有沒有告訴你,我有瞭身孕要你來看顧我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問李長為什麼會知道我的身孕?而且還不是你所知道的三個月,而是一個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過一點銳利的星火,“因為我和皇上遇見瞭。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長會請你來為我安胎。”

溫實初張口結舌,一時怔怔,指著我的小腹道:“這孩子……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鬢邊碎發,鎮聲道:“是誰的都不要緊。現在要緊的是皇上認定瞭這個孩子是他的,認定瞭我腹中的孩子隻有一個多月。”

溫實初顫聲道:“你瘋瞭!——這是欺君之罪,萬一……”

我生生打斷他,冷聲道:“沒有萬一!如果有萬一,這個萬一就是你不肯幫我,你去跟皇上說這個孩子已經三個月瞭,根本不是他的。那麼,這個欺君之罪就被坐實瞭,我就會被滿門抄斬、誅滅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溫實初急得跳腳,慌忙發誓,“你明知道我不會——”他又是氣急又是痛苦,臉頰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這孩子,我已經說過,我會照顧你們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過浣碧手中的普洱,輕輕放在他面前,悲嘆道:“你能照顧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幫我已經神志不清的兄長從嶺南接回好好照顧麼?你能幫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為人所害麼?你能幫我查明玄清的死因為他報仇麼?”

我的一連串發問讓溫實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說來說去終究是我無用,不能幫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慨然道:“實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幫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離開瞭紫奧城,如今還是不得不回去。因為這天下除瞭皇帝,沒人能幫到我那麼多。”我頹然坐下,“清已經死瞭,我也再沒有瞭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還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樣好,照在一樹開得妖嬈的桃花之上,漸次漸變的粉紅花朵嬌小輕薄,滿院嬌艷的春色彌漫不盡。這樣好春景,我心中卻悲寒似冬。

我淒然落淚,轉首道:“若有別的辦法,我未必肯走這一步。如今你肯幫我就幫,不能幫我我也不會勉強。我和這孩子要走的路本來就難,一步一步我會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畫,花枝間瀉落的明光,拂瞭溫實初鮮艷錦繡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溫實初的面色卻像是融不化的堅冰。“我保著你這樣走下去,最後隻會保著你回宮踏上舊路。嬛妹妹,我眼睜睜看你從紫奧城出來瞭,如今又要眼睜睜看著你把你保進宮裡去。從前我向你求親你不肯,我看著你進瞭宮鬥得遍體鱗傷;如今還要我再看你進一次宮麼?”

往事的明媚與犀利一同在心上殘忍的劃過。我正對著溫實初的湛湛雙目,調勻呼吸,亦將淚意狠狠忍下,輕聲道:“若不回去,懷著這孩子宮裡的人會放過我麼?我在凌雲峰無依無靠,不過是坐以待斃罷瞭。宮裡的日子哪怕鬥得無窮無盡,總比在這裡鬥也不鬥就被人害死的好。實初哥哥,有些事你不願意做,我也未必願意。隻是事到臨頭,我並不是灑脫的一個人,可以任性來去。”

良久,他喟然長嘆,滿面哀傷如死灰,“嬛妹妹,這世上我拿你最沒有辦法,除瞭聽你的我再沒有別的幫你的法子。你怎麼說就怎麼做吧,你要保全別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瞭。”他頹然苦笑,“你認定的事哪裡有回頭的餘地,我也不過是徒勞罷瞭。”他坐下,捧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你要我怎麼做就說吧。”

我抿瞭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暫緩喉舌的苦澀,低頭思量片刻,安靜道:“首先,你要告訴皇上,我懷的身孕隻有一個多月;其次,幫我想辦法讓我的肚子看起來月份小些;再者,為瞭掩飾身形,你要告訴皇上我的胎像不穩不宜與他過分親近。最後,瓜熟蒂落之時告訴皇上我是八月產子,就和生朧月時一樣。至於其他,也隻能聽天由命瞭。”

他默默飲著杯中的普洱,那灩紅的湯色映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決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過無限的痛心與溫柔,“早知有今日……我情願你永遠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訊。”

有微風倏然吹進,春天的傍晚依舊有涼意,帶著花葉生命蓬勃的氣味。於我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片貼著皮膚生生刮過,沒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涼卻透心而入。我微微揚唇,“偏偏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他淒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瞭幫你,我別無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說的我會盡力做到,也會稟明皇上你胎像不穩,要好生安養。至於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絹束腹,或者穿寬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飾,否則再過幾天看起來四個月的肚子和兩個月的終究不一樣。”

我驚疑,“生絹束腹會不會傷及胎兒?”

“漢靈帝的王美人因為懼怕何皇後的威勢,有瞭身孕也不敢言說,每日束腹一直瞞到瞭生育之時。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隻消束上兩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緊,中間我會一直給你服用固胎的藥物。況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話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無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後之事都要依賴你瞭。”我停一停,“我要回宮之事光皇上說瞭還不算,還得太後點頭。眉莊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後身旁,這件事你隻可對她一人說,由她在太後面前提起最好,隻是一定要在皇上開口之後才能說。”

溫實初頷首,“我曉得。”他的目光悲憫,“你好好照顧自己才最要緊。”

送走瞭溫實初,槿汐進來扶我躺下,撫胸道:“奴婢在外頭聽著覺得真險。若溫大人不肯幫忙,咱們可不知要費上多少周折瞭。平心而論,娘娘在外頭一日溫大人到底還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宮去他可真沒什麼指望瞭。”

我斜靠在軟枕上,低聲道:“他雖有死心,卻也不是一個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噓道:“溫大人對娘娘的情意還是很可貴的。”說罷打開箱籠,取出兩幅生絹道:“溫大人走時囑咐瞭奴婢如何為娘娘束腹,還是趕緊做起來吧,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

我“嗯”瞭一聲,由著槿汐為我纏好生絹,又服瞭安胎藥,方才穩穩睡下。

又過去瞭兩日,這日上午我懶怠起來,依舊和衣躺在床上。外頭下著蒙蒙春雨,極細極密,如白毫一般輕微灑落,帶來濕潤之氣。庭院裡一樹桃花燦爛芬芳,風吹過,粉色的花瓣亂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細雨飛花,如夢如幻一般。

屋子裡焚著檀香,幽幽一脈寧靜,我隻聞著那香氣闔目發怔。

有低微的細語在外頭,“嬛嬛還在睡著麼?”

“娘娘早起就覺得惡心,服瞭藥一直睡著呢。奴婢去喚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著就好。”

心中微微一動,索性側身裝睡。約摸半個時辰,才懶洋洋道:“槿汐,拿水來。”睜眼卻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臉,我掙紮著起身要請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麼時候瞭,還講這樣的規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麼時候來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長笑瞇瞇道:“皇上來瞭半個時辰瞭,因見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聽說你懷著身孕辛苦,特意讓你多睡會兒。”他不顧眾人皆在,摟我入懷,喜道:“李長告訴朕你有瞭身孕,朕歡喜得不得瞭。”

我笑著嗔道:“皇上也真是,歡喜便歡喜吧,不拘那一日來都可以。今兒外頭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趕過來。”

李長在旁笑道:“原本皇上聽奴才說瞭就要過來的,可巧宮裡事兒多皇上一時也尋不到由頭過來。昨日看瞭溫大人為娘娘診脈的方子,當真高興的緊,所以今兒一早就過來瞭。”

我溫然關切道:“皇上也是,這樣趕過來也不怕太後和皇後擔心。”

玄凌隻握著我的手看不夠一般,眸中盡是清亮的歡喜,“朕隻擔心你。溫實初說你胎像有些不穩,又說不許這樣不許那樣,朕可擔心極瞭。幸好溫實初囑咐瞭一堆,說照著做便不會有大礙,朕才放心些。”

李長笑道:“正為著太後和皇後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說要來禮佛尋瞭由頭,要不然出宮還真難。”

我低眉斂容,“太後和皇後身子不好,嬛嬛還要四郎這樣掛心,當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脈脈溫情道:“你有瞭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興得緊。到底是你福氣好,朕第一次來看你你就有瞭孩子。”他慨嘆,“容兒福薄,管氏也是,朕這樣寵愛還是半點動靜也沒有。”

李長滿面堆笑道:“這是娘娘的福氣,也是皇上和咱們大周朝的福氣啊。”

正巧槿汐進來,端著一碗熱熱的酸筍雞皮湯,笑道:“娘娘昨兒夜裡說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筍雞皮湯來,開胃補氣是最好不過的。”

我望瞭一望,蹙眉道:“看著油膩膩的,當真一點胃口也沒有。”

槿汐發愁道:“娘娘好幾日沒有胃口瞭,這樣吃不下東西怎麼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儀好幾日不曾好好吃東西瞭麼?”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懷著身孕本就睡不好,這兩日胃口又差。前兩日一時想吃糖霜玉蜂兒,奴婢與浣碧都辦不來,當真是為難。”

李長為難道:“果然是難為娘娘瞭。這是宮裡禦膳房周師傅的拿手點心,外頭哪裡辦的來呢。難為娘娘,有著身孕想吃點什麼還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瞭,其實不拘吃什麼都好。”

玄凌轉臉吩咐李長,“把帶來燉好的燕窩熱一熱,澆上牛乳,從前昭儀最愛吃的。”李長忙下去辦瞭,我與玄凌閑話片刻,不過一盞茶功夫,燕窩便端瞭上來,玄凌就著槿汐的手取過,笑道:“朕來喂你吧。”

我微微發急,“四郎如何做這樣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間說不出的溫存體貼,仿若窗外的春風化雨,“為瞭你,為瞭咱們的孩子,沒有什麼不能的。”他在我身後塞一個鵝毛軟枕,輕輕噓瞭嘴吹一吹燕窩的熱氣,道:“再沒胃口也吃些,不為瞭自己也為瞭孩子。”

我就著他的手吃瞭一口,側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瞭大半,方嘆瞭口氣道:“本來燕宜有瞭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歡歡喜喜晉瞭她位份,偏生欽天監說有危月燕沖月的不吉之兆,太後病重,皇後也躺下瞭,鬧得合宮不寧,朕不得已禁瞭她的足。”他緩一緩,柔聲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宮裡的事那麼多,朕真沒有個高興的所在瞭。”

我撫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臉頰邊,恬和微笑,“嬛嬛能讓四郎高興,自己也高興瞭。天象不過是一時之兆,等厄運過去,徐婕妤為皇上順利產下一位小皇子就好瞭。”

玄凌安靜攏我於懷,輕輕道:“嬛嬛,長相思還在你處,就為朕彈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懷,“你離宮四年,再無人能彈出這樣有情致的曲音瞭。”

我熟稔而機械地撥動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幾何時,與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這世上瞭。

這樣的念頭才動瞭一動,眼中的淚水已經戚然墜落,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來拭我的淚,“好好的怎麼掉起眼淚來,誰給你委屈受瞭麼?”

我搖頭,隻一徑含瞭淚道:“嬛嬛久不彈長相思,如今能再當著四郎的面奏起,隻覺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勝唏噓,“朕有你再得你在身邊,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從前最愛彈《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彈一次吧。”

我應聲撥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撥瞭兩遍。《山之高》,我從來隻是隻彈上半闋的。隻因為上半闋的相思之意綿綿入骨,更覺得下半闋的傷懷與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間,素手泠然一轉,已經轉成瞭下半闋的調子:

采苦采苦,於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裡相思共明月。

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啊!

內心的驚慟繁復如滾滾的雷雨,幾乎要伏案慟哭一場。《山之高》,原來我一直不敢彈出的下半闋,卻是如此淒涼而昭然地揭開我與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連“千裡相思共明月”的遙遙相望也不可得。

一闋《山之高》,竟是我與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緣瞭。

然而再難過,浮上臉頰的卻依舊是一個溫婉的微笑。

這樣沉默相對的剎那,玄凌忽然道:“隨朕回宮吧。”

我一怔,心頭卻徐徐松軟瞭下來——他終於說出瞭口。我含淚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還能回宮呢?昔年之事,已經無法回頭瞭。”

玄凌拉過我的手擁我入懷,感嘆道:“嬛嬛的琴聲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麼人為何不能回頭呢?”

原來,他是這樣不明白,琴是沒有心的,所以不易變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淺。而回頭,就是要容忍下從前種種不堪和屈辱,是多麼難。這樣難,難得我連想也不願去想。

卻不能不去想。

我悲嘆一句,惻然低首,“嬛嬛是廢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懷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宮廷瞭。”

“廢妃?”他唇齒間鄭重地呢喃著這兩個字,目光中掠過瞬息的堅決,“既然是廢妃,就重新再冊,隨朕回宮去。”

我猶疑,“太後……”

“你有瞭子嗣,想必太後也不會阻攔。為瞭徐婕妤的事人人煩心,就當沖喜也好、安慰太後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瞭盈盈的淚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盡。可是臣妾這樣貿然回宮,雖然太後嘴上不說什麼,心裡總是介意皇上不與她商量就把臣妾這樣的不祥之身帶瞭回去,不如皇上先稟明太後為好。再者,”我神情哀傷而委屈,“宮中的嬪妃少不得議論紛紛,嬛嬛情願一個人安靜在凌雲峰度日。”

他溫柔扶起我,“朕曉得你怕什麼。別人愛怎麼議論就怎麼議論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冊你為妃,與端、敬二妃並立。你的棠梨宮現在惠貴嬪住著,朕就再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稟明太後之後以半幅皇後儀仗風光接你回宮,看誰還敢背後議論。你就安心養胎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視我片刻,手溫情地撫上的我臉頰,憐惜道:“嬛嬛,朕已經讓你離開瞭四年,四年已經足夠,朕再不會讓你離開。”他吻著我的手心,“這四年,朕也是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啊。”

無時無刻不在想念麼?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說,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錯瞭也不會承認,因為帝王的威嚴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犧牲瞭又有什麼要緊。

我喜極而泣,而這喜之後更有無數重的悲哀與恨意在澎湃。我溫柔伏在他胸前,將胸腔內的冷毒化作無比柔順,道:“四郎有這樣的心,嬛嬛就心滿意足瞭。”

窗外細雨漣漣,雨絲映上他無比鄭重的容顏,“等朕安排下去,就讓人來下旨。你再忍耐幾天就是。”

《後宮甄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