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苑又稱“禦苑”,在紫奧城外二十裡,與城外凌雲數峰遙遙相對。保和元年,太宗以數萬兵卒建明苑,苑中養百獸,皇帝宗親春秋射獵苑中,取獸無數。其中有池沼宮苑,亭榭樓臺無數。兩側皆古松怪柏,中隱石榴園、櫻桃園之類,還引種西域葡萄和養有南方奇花異木如山薑、荔枝、檳榔、橄欖之類。池沼中有龍鳳巨船首尾相連,常有宮女內監泛舟池中,鳳蓋高張,華旗招展,濯歌輕揚,雜以鼓吹器樂,遠遠聞見便可醉人。還有走狗觀、走馬觀、魚鳥觀、觀象觀、白鹿觀及獅虎園等,不勝枚舉。每年花季,這裡遍開奇花異草,勝景不可悉數。除瞭我與玉嬈,玄凌亦攜瞭胡蘊蓉、周珮與葉瀾依,幾傢王爺親貴也隨同前往,浩浩蕩蕩到瞭明苑已是近午時分,眾人歇息半個時辰,各自更衣,便同去觀武臺看騎射。
天氣晴好,吹向觀武臺邊的風也顯得有些暖涼交錯,薄薄的綾衫輕拂於肌膚,像小兒嬌嫩的手輕輕撫摸。正殿的觀武臺上,玄凌與我並肩坐著,葉瀾依與胡蘊蓉分坐兩側,周珮與玉嬈坐得更遠些,看親貴王爺們陸續入場。
葉瀾依頗自得其樂,伸開素白手掌,須臾,一隻彩雀便撲棱棱停在她手心。敏妃本出身親貴,對明苑並不陌生,顧盼須臾,向葉瀾依微微一笑,“小儀從前在此馴獸,對明苑必定分外熟悉,連鳥獸魚蟲都與你格外親近些。”
葉瀾依淡淡一笑,“是啊,我在這裡見慣瞭走獸,偶爾看見人來,還花枝招展的,眼錯還以為是禦苑又養瞭什麼奇珍異獸。”說罷也不顧敏妃秀眉微顰,隻逗鳥為樂。
三傢王爺分坐兩邊,與嬪妃座席隔得更遠些。岐山王玄洵為長獨坐瞭一桌,身邊坐瞭三五美姬,十分熱鬧,玄凌不覺含笑,“大哥艷福最好,這般自在真是羨慕也羨慕不來。”
玄洵呷瞭一口美人送到唇邊的葡萄酒,笑著一指身邊女子,“皇上笑話瞭,她們給淑妃和敏妃兩位娘娘提鞋都不配。我瞧娘娘身邊那位綠衫子姑娘都勝她們幾倍不止。”
玄凌一看浣碧,不由笑道:“是淑妃的貼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瞭要娶去做侍妾?”
我輕輕嗔一聲:“皇上。”
玄凌更是笑:“罷瞭罷瞭,淑妃可心疼著,她又有瞭意中人瞭,明日放些到歲數的宮女出去,大哥挑喜歡的盡管領去。”
玄洵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紫奧城的宮女再美也不過是個木頭美人,都被規矩拘壞瞭,哪裡及得上明苑的侍女,遠遠望著就覺得風流裊娜。要不然皇上怎麼獨獨中意葉小儀呢。”
玄洵乃是先帝長子,先帝所餘皇子有四位,他又素來無心政事,每日不過到朝堂上應個卯,閑來隻愛美酒佳人,走馬鬥雞。玄凌格外恩視這位長兄,甚至到瞭寬縱的地步。大周親王有正妃一,側妃二,庶妃四,餘者姬妾無定數。而玄凌已賜瞭十數位選秀入宮的女與予他為庶妃。
此刻苑中日光明艷如妝,清風徐來,坐於觀武臺上遠遠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樹新枝,葉葉繁茂,下垂及地,遠處榴花盛開,鶯飛燕舞,一派勝景。
玄凌見茂柳依依,不覺負手含笑,“過瞭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時候。”
所謂射柳,是在柳樹上擇一支枝葉繁茂的柳條,當射者以長幼或尊卑為序,各在柳枝上縛信物為記,射箭人離柳枝約百步,以箭射斷柳枝後,必要瞬息間飛馬馳至柳下接斷柳於手,便為大勝。射斷柳枝而不及接斷柳於手,則次之。如若未嘗射斷柳枝,更至不曾射中,則為負局。那樣細細軟軟的柳枝,在百步內射斷,而且斷後又要及時接斷枝於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雖名為比試射箭的準頭,實則考較的是騎射的力道、眼勁、巧勁、靈活甚至駕馭馬匹的能力,都要無一不精,方能取勝。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試一試的。”說罷命李長牽瞭各自的馬來,在臺下列成一排。玄凌最尊,著一身暗棗色騎射裝,兩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線繡龍紋,在明亮的日頭之下最為奪目。次為玄洵,著螭紋絳衣;再次為玄清,著雲白,一絲繡紋也無;最次為玄汾,鸚哥綠暗紋綾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轉頭,強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舉袖飲下一盞“梨花白”,隻覺喉頭涼涼有液體滑落,什麼滋味也品不出來。浣碧目光輕輕一轉,似有無限癡惘,目光移也移不開半分。
敏妃清脆笑瞭一聲,纖細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柄牡丹薄紗菱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道:“皇上和三位王爺立在一起,當真個個玉樹臨風,難怪浣碧你看呆瞭眼。”
浣碧紅瞭臉,低頭為我添一點酒,囁嚅道:“奴婢是等著看射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難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別笑她。”
敏妃笑著揮瞭揮絹子,指著天上道:“本宮哪裡是笑她,不過是笑天上飛過隻呆雁兒,看見人傢射柳,連翅膀也不撲棱瞭。”
場下鼓聲驟響,敏妃也止瞭說笑,玄凌騎瞭一匹大宛寶馬一馬當先飛瞭出去,反手抽瞭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開瞭那赤漆犀角長弓,“嗖”一箭遠遠射瞭出去,柳枝激起上揚猛力向上反彈出去,那樣碧綠一條系著火紅絹子似晴絲一晃,再落下時已握在瞭玄凌手中。一騎揚塵,已然折轉回身,場上掌聲雷動。胡蘊蓉先笑瞭起來,擊掌道:“表哥的騎射不遜當年,反而日見精益瞭。”
周珮笑道:“皇上的射術咱們都還是頭一回見,不比娘娘素日常見,到底情分兩樣。”
玄洵素來不工騎射,一時力發,朝著懸瞭一個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發弦,箭鏃準頭微偏,射瞭一枝柳枝回來,倒也不算丟臉。
待到玄清上場,他似乎已有瞭幾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爺上次的病雖好瞭,到底身子還不足,莫非是日頭底下中暑瞭?”
我默然不語,隻見他拉滿弓弦,驀地一松,箭鏃飛射出去,離目標最明顯的錦囊尚偏瞭四五步,胡蘊蓉不由偏瞭偏頭,露出幾分不屑之色,“六表哥從前騎射功夫不差,這些年沉溺詩書弦樂,竟連大表哥也不如多瞭。”
不,不是這樣的。
還記得昔年在凌雲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裡來的彩鶯落下一片鮮亮的羽毛在老桃樹最高的枝椏下。我貪好看,又覺不能叫清爬樹為我取下。羽毛太輕,桃樹枝繁花茂,人才上樹枝葉微動便會把它震落。到底是他想瞭一個法子,在箭頭上塗瞭一點蜂蜜,離開數百步遠,選瞭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憑著一點巧勁將羽毛遠遠射出去,飛身連箭帶羽抓回手中,連開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訓“韜光養晦”的話猶在耳邊,再望向他時,眼中不覺有瞭朦朧的淚意。
一個念頭方未轉完,但聽一聲清嘯,玄汾手中點銀長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飛出,直中懸瞭小小拇指大鼻煙壺的一枝柳條,他雙足輕點,胯下駿馬馳出。有風輕揚,眼見柳條墜勢加重,他也不急,半空中回手又是一箭,將那枝射中後被激得向上彈起數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見那柳枝急墜,他手臂輕舒從馬上躍起數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枝斷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間,紅繩所系的鼻煙壺猶自穩穩不落。十二面得勝鼓一齊“咚咚”擂響,李長歡喜高唱:“皇上與九王大勝——”
葉瀾依亦不覺贊嘆,“九王少年英雄,騎射皆佳。”胡蘊蓉慢條斯理飲瞭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得精致的遠山眉,“騎射皆佳又如何,隻可惜生母微賤,到底還是不中用的。”說罷有意無意地看一眼葉瀾依,轉頭看著得勝後依舊無甚喜色的玄汾,“難怪先帝不喜歡他生母,瞧這孤僻性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臺面。”
於是眾人回座,葉瀾依道瞭一句“太熱”,起身去更衣。她素日隻愛穿青碧顏色,此刻換瞭一件月白苧羅輕衫,用極細的金線繡瞭合歡花的紋樣,底下雲霞色水紋綾波襉裙,一改往日冷艷,平添瞭幾分嬌柔暖色。玄凌不覺多看瞭兩眼,道:“素日隻道你穿綠好看,不意更有此態。”
葉瀾依微一側頭,耳垂上兩片翠玉柳葉墜子輕輕拍著臉,“我自己很喜歡。”
玄凌指一指身邊讓葉瀾依坐下,神色歡喜轉首看玄汾,“老九益發長進瞭。”說罷笑著指住玄清,“你是越發昏頭瞭,還不如七八歲時的本事。”停一停又道,“你的騎射是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都渾忘瞭。”
玄清淡淡一笑,依舊是那種雲淡風輕的神色,“把酒問月多瞭,在這些上都疏忽瞭。到底皇兄勤勉,一直精於騎射。”
玄洵拍著大腿道:“老六還沒成親呢,一成親豈不是更手上沒力,腿下發軟瞭。”
諸妃見他說得毫不忌諱,一時也不接口。玄清舉杯痛飲三盞,方懶懶道:“早知道下場前少飲些酒,還未射箭就覺得醉瞭。”
胡蘊蓉依在玄凌身旁,拿絹子為他擦瞭擦額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請把那彩頭賜瞭臣妾吧。”玄凌一手把那條大紅絹子遞給她,神情更是歡悅。
玄洵握一握身邊美人的下頜,笑呵呵道:“敏妃娘娘得瞭彩頭就這般高興,可見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傢的事,女人隻消在旁喝彩助威就成。”
正說話間,玉嬈緩緩起身道:“都道射柳是男兒之事,今日也請看女兒傢的本事如何?”
我蹙眉,伸手拉一拉玉嬈,暗示她坐下。玄凌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道:“朕隻見皇姐真寧長公主射柳,一別數年,如今真是沒見過瞭。”
玉嬈眉心微見怒氣,也不看我,隻道:“民女久在川蜀蠻荒,為防身學瞭幾日騎射,隻博一笑,實在不敢與長公主相較,皇上不要見怪才好。”
玄凌看著她清秀中隱見傲氣的臉龐,笑向小廈子道:“去把長公主的馬牽來給小姨。”
玉嬈道:“民女不配騎長公主的馬,”她轉頭看玄清,“剛才六王輸瞭,民女想騎六王的馬,等下若丟臉瞭也還能挽回些顏面。”
玄清的目光自我面上迅速滑過,落在她揚起的下頜上,“三小姐自便即可。”
玉嬈本穿著窄袖衣衫,行動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拋在一邊,順手摘下一朵臺邊盛開得艷紅的玫瑰花兒,吩咐花宜道:“你去系在那邊柳枝上吧。”說罷旋身下臺,一躍上馬,她的姿勢倒是輕巧如燕,周珮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問我道:“淑妃傢精於騎射麼?三小姐很有模有樣呢。”
我見蘊蓉以扇障面,微露不以為然之色,不覺笑道:“騎馬倒是我們三姐妹都會,自小跟著傢兄學的。隻是射術麼,”我微微搖頭,“本宮的二妹自是弱不禁風不說,本宮也不會。”
蘊蓉掩口一笑,指上鮮紅的蔻丹似一朵朵薔薇怒放在指尖,“會些花拳繡腿也是好的,總比人傢在雪地裡跳舞新鮮些。”
玉嬈神色自若地挽弓試瞭試弦力,一勒馬韁疾馳出去,馳瞭五十步時玄洵已經搖頭,“還不射箭,難道是想叫咱們看她騎馬麼?”
話音未落,卻見玉嬈把手中弓弦一拋,手高高一揚,隻聽“啪”的一聲,竟是以手隔瞭數十步之遙驟然發力把箭擲向系著玫瑰花的柳枝,此舉大出人意外,周珮驚呼道:“可不是射箭嗎?怎麼三小姐把箭扔出去瞭!”
玉嬈趁著柳枝激起,狠狠一夾馬腿飛馳向前,有風疾勁拂過,那柳枝落地速度極快,待她近前,那柳枝距地已不過寸許。剎那間,玉嬈迅疾弓身一撈,如水底撈月一般輕巧起身,她玉色長裙被風鼓起,恰如一朵盛開的廣玉蘭。待得轉過身來,那枝斷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銜在唇間。彼時日光明麗如蓬勃的金粉四灑而落,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見雪白面容上橫斜一朵嬌艷玫瑰,一時間竟分不清人與花誰更嬌艷。玄洵神色不豫,頗見失望;玄清恬然觀望,隻是眼底多瞭一抹淡淡的隱憂;玄汾唇角含笑,微見贊許之色;玄凌早已凝神癡住。我心中暗贊,一時連喝采都忘瞭,轉頭見玄凌如此神色,恰巧對上蘊蓉惴惴的雙眸,心中不覺一沉。
玉嬈尚未知覺,她拾裙快步奔上,清澈容顏因微汗更明艷如流光溢彩。她隨手把玫瑰一扔,恰好落在玄汾桌上,她駐足,淡淡道:“你數一數,可少瞭一片花瓣兒麼?”
玄汾也不取,隻看一眼花朵完整,甚至沒有松散的情狀,點頭向玄洵道:“一片也不少。”
玉嬈略欠一欠身,向玄洵道:“王爺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