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立於儀元殿中。這個地方是我來得慣熟的,因著這熟悉,我心中反而生出幾許未知的感嘆。我仿佛是在懼怕著什麼,那種懼怕源於對掩埋瞭多年的秘密一角的揭破。我不知道,不敢去想,萬一這個秘密一旦被揭破,會發生怎樣雷滾九天的驚天之變。
我輕聲問李長,“皇上似乎很生氣。”
李長搖首道:“方才娘娘的情形奴才也嚇壞瞭,沒想到六王會舍身來救娘娘。”他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措辭,“或許皇上是在生自己的氣,是旁人來救的娘娘,而不是他自己。”
僅僅是這樣麼?
我輕輕舒一口氣,李長嘆道:“奴才已經老瞭,皇上的心思已經有許多是奴才猜不到的瞭。娘娘自己保重。”
我頷首,隻默然坐在窗下,聞得風聲漱漱,如千軍萬馬鐵蹄踏心一般。
殿中有些窒悶,那種悶仿佛是從心底逼仄出來的,一層一層薄薄的裹上心間,漸漸透不過氣來,我起身欲去開窗,聞見外頭蟬聲如織,密密如下著大雨一般,更覺煩躁。我在等待中困倦瞭,迷迷糊糊地閉著眼,又覺心頭萬事不定,愈加覺得疲累。
也不知過瞭多久,睜眸時見天色逐漸暗瞭,仿佛是誰把飽蘸墨汁的筆無意在清水裡攪瞭攪,那種昏暗便避無可避地逼瞭過來。背光的陰影裡,有一抹墨色的頎長身影,偶爾有流光一轉,折在他衣衫上迸閃出幾縷金光。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註視過他的背影,仿佛又很久很久瞭,以致和記憶中他曾經的背影那樣格格不入,似乎遠遠隔著幾重山、幾重水。我心中一驚,不自覺地起身道:“皇上什麼時候來的?”
他背對著我,口氣淡淡的,“朕看你睡著,就沒叫醒你。”他停一停,“你睡得不大安穩。”
我勉強一笑,“臣妾膽小,下午的事尚且心有餘悸。”我見他不作聲,隻得立在原地道:“貞妃妹妹無恙吧?”
他隻是那樣雲淡風清的口吻,淡得聽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緒,“貞一夫人沒事,朕陪瞭她很久。”
“貞一夫人?”我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微笑道:“妹妹舍身為皇上,有封賞是應該的,也不枉妹妹對皇上一片癡心。”
大周後宮夫人之位歷來有二,但為顯尊崇,自隆慶朝起便隻立一位夫人。如今玄凌使燕宜的尊位與蘊蓉並肩,可見如今對其之重視。我稍稍欣慰,對燕宜,這也是一種安慰瞭吧。
“一片癡心?”他輕輕一嗤,隨手一揚,“癡心可貴,朕怎可輕易辜負?”
我聽得他語氣不好,便不敢再說,隻是靜靜立著。
這樣的靜讓人覺得可怕。那麼久以來,我從未覺得與他之間的沉靜是這樣的令人不可捉摸,尷尬難言。我低著頭,仿佛除瞭低頭也無事可做。我著一雙雲煙如意水漾紅鳳翼緞鞋,因是夏日裡,那緞也是薄薄的軟緞,踏在地上幾乎能感覺金磚上經歲月烙下的細細紋路。看得久瞭,眼睛有點暈眩,鞋上鳳便似要張著翅飛起來瞭,旋瞭幾圈,又低下去啄我的足趾,一下又一下,久瞭,有刺心的疼。
他“嗯”一聲,伸手招我,“過來。”他的語氣簡短而冷淡,並不似往日的親厚。我這才醒悟過來,因著心內的緊張,我竟這樣累。我緩步過去,站在他身邊。那原是一個親密的姿勢,並肩的,可依靠的。
他與我並肩立瞭片刻,晚風從窗下漏瞭幾許進來,帶著花葉被太陽蒸得熟爛的甘甜氣味,不由分說地熏得人滿頭滿臉。他霍地轉過臉,扳住我的顴骨死死卡著,俯身吻瞭下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本能地伸手擋瞭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勁,像是要用力將什麼東西按下去一般,撳得我兩頰火辣辣地疼。
良久,他緩緩放開我。那樣淡漠的神情,仿佛我並非他方才擁住的那個人。他冷冷看著我,“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抬頭,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劍光的犀利殺機。我輕輕吸一口氣,“恕臣妾愚昧,臣妾實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他的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你這樣聰明,當真不知?”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擊落,隻覺得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玄凌死死盯著我,忽然輕輕一籲,伸手憐惜地撫上的我面頰。我本能地一個激靈,不知他意欲如何,隻得僵立在原地,他看著我,緩緩道:“嬛嬛,朕一直那麼寵愛你。可是此時此刻,朕真恨你擁有這張面孔。”他對上我惶惑的眼,眸中如春潮般湧起一抹激憤與無奈,“嬛嬛,有人告訴朕明妃故事……”
我怔瞭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幾乎以為是自己猜錯瞭。那樣怔忡的瞬間,有夜涼的風輕悠悠貼著脊背拂過,我方才覺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瞭一身冷汗。隻是這冷涼,亦抵不上心底的震驚與懷疑,我望著玄凌,低低道:“是摩格……”
他緩緩別過臉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見他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成一拳,殿中這樣靜,幾乎能聽見他指節骨骼輕微的“咯咯”聲。他的語調與往常並無二致,“方才摩格特意來見朕,要求朕許你和親!”他的眼底微見秋露寒霜之色,帶瞭一抹厭棄,“是什麼時候,他盯上瞭你?”他瞥我一眼,語底有幽然意,“你這張臉這般吸引朕,必會吸引旁人。朕實在不該讓他見到你!”
我身子一震,萬萬想不到摩格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我急忙跪下,含淚道:“臣妾乃天子妃嬪,怎可委身和親,摩格實在荒謬!”
“朕何嘗不知道他荒謬?!”玄凌恨恨道:“朕以你方才的話去堵他的嘴,誰知他搬出漢元帝典故,以明妃昭君比你,要朕割愛!”
一去朔漠千裡,我忽地憶起摩格那句話,——“所以,你要記得,你殺瞭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我駭得無以復加,他果然那麼快就來實現他所言瞭。我伸手攥住玄凌的袍角,“明妃出塞乃是元帝畢生之痛,何況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後皇子與帝姬要如何抬得起頭做人!”
“他告訴朕,赫赫風俗,子承父妾,連庶母都可接受,何況是你。”玄凌的指尖微微發顫,如同他此刻話語尾音中難掩的一絲顫音,“摩格的性子即便知道軍中時疫泛濫亦不肯輕易低頭,大周雖然以時疫逼住赫赫一時,但難保他們找不出治時疫的方子。且戰事綿延至今,大周也是元氣大傷。朕問過戶部,現下所有糧草集在一處也隻能夠大軍三五月之數,彼此僵持隻會百害而無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訴朕,隻要許你為赫赫閼氏,再與他治療時疫的方子,赫赫大軍便退回邊境,隻要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便可,從此再不與大周起戰火烽煙。”
他停下,不再言語,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視於我。夜色似巨大而輕柔的烏紗輕緩飄拂於暗沉的殿中。早已過瞭掌燈時分,因著沒有玄凌的旨意,並無一個人敢進來掌上燭火。我以默然相對,心中酸澀難言,卻不知為何,眼眶中隻覺幹澀,澀得有點發痛,卻並無流淚的沖動。周遭的黑暗讓我覺得茫然而麻木,我搖起一枚火折子,緩緩地點上一盞銅鶴銜芝的燈火。幽幽暗暗的燭光搖曳,似一顆虛弱而空茫的跳動著的心。
微黃的燭光裡,忽然覺得眼前這張看瞭十數年的面孔是那樣陌生。隻是依稀,這樣的陌生是何時見過的,仔細回憶,卻原來,在我離宮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索然的神情。
他依舊不語,隻是等著我開口。
他的話已到瞭這樣地步,何必再逼他說出更涼薄的言語。罷瞭罷瞭,此身榮華是他所賜,我斂衣,鄭重下拜,“兩害相衡取其輕也。臣妾身為大周淑妃,深受皇上寵愛多年,心內惶恐不安,一直不知該何以為報。如今,是臣妾報皇上與大周恩德的時候瞭,臣妾不敢愛惜一己之身,但憑皇上所願。”
他似是松瞭一口氣,不覺掩面道:“朕是一國之君,但憑……但憑你自己做主吧。”
心頭豁然一松,似一根緊繃的弦驟然繃斷,反而空落落地無礙。
唇角浮起一絲哀涼而瞭然的笑意,他原來,涼薄如斯。
俯首下去的一瞬,我忽而莞爾,竟是笑自己。何嘗不曉得他的涼薄,竟何必抱上一絲希望,他會顧及孩子而留下我。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我原不該寄望於他。
所謂恩寵眷愛,在宮宇深處,總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穩。當真的,我若真開口要他垂憐回護,那真真是不自量力。
額頭觸上冰涼的金磚地,口中緩緩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風吹散我話語的尾音,漫上我冰涼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樣熟悉的聲音,卻帶瞭罕見的果決與凌厲,他正聲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隻怕會陷皇兄於不義之地。”
李長急得滿頭滿臉地汗,急急跟在他身後,“皇上未傳召,王爺不能進去。”
我起身,用理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六王多慮瞭。”唇角平靜地牽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宮自願的,皇上並未強迫本宮。”
他迎著我的冷靜,拱手道:“娘娘自然不願讓皇兄為難,可是娘娘一旦和親,皇兄便會如漢元帝一般,為千古後人恥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舍之意,“朕與淑妃十餘年夫妻恩情,來日漢宮秋深朕形單影隻,看著朧月、靈犀與涵兒的時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語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動容之色,忙自制地轉過頭去。“淑妃為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榮,若以淑妃遣嫁,來日帝姬與皇子若牽衣哭泣追問母妃下落,皇兄待如何答他們?赫赫遠隔千萬裡,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見瞭。”
李長早已聽明白瞭,不覺臉色微白,隻執瞭拂塵陪笑道:“皇上鐘愛淑妃娘娘,自然不願以娘娘終身平靜胡塵,此後不得相見。若赫赫真要和親,皇上何不從宗室女中選取才貌雙全者封為公主嫁與那摩格?這樣既能保全娘娘,又足瞭摩格的顏面。”
玄凌的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陰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鐘是極難改變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為是能再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滿意退卻的麼?”
李長嚇得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這裡沒你的事,下去吧。”李長忙抬手擦瞭擦汗,躬身出去瞭。
玄清眉心微皺,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犧牲女子保傢園,有何分別?萬一赫赫以此為例,年年索納要求和親,豈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顏面何在?臣弟以為不妥。”
他英挺的軒眉揚起惱怒之氣,“他要定瞭淑妃,是朕被蒙在鼓裡,連他什麼時候註意瞭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讓朕顏面掃地,進退兩難。”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復往日溫和平易的神氣,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氣息,攬衣屈膝,“皇兄,咱們不是打不過赫赫。”
玄凌註視著他,略帶戚然之色,“六弟,你以為朕舍得淑妃麼?咱們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這樣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時打退也會卷土重來。大周將永無安定之日。”他微微嘆一口氣,神情寥落,“齊不遲已死,你以為大周還有多少可用之將麼?”
“漢傢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以女子終身安社稷,臣弟不敢聽。”玄清屈膝俯首,朗聲道:“皇兄若不嫌臣弟無用,臣弟願領兵出關,不退赫赫絕不還朝。”
有一瞬間的寂靜,我幾乎能聽清風是如何溫柔地穿過樹葉的間隙,拂過湖面輕旋的波瀾。可是心裡卻一點點萌出寒意來,他竟不知道要避嫌麼?方才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冒大不韙要領兵出征,卻忘瞭玄凌一向最忌親王手握兵權麼?
這樣一想,忽地有幾絲疑慮從心底閃過。為何玄凌才準許我和親,玄清便推門而入,那麼方才,……難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將我與玄凌一言一語皆聽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又怎會一直在殿外?
玄凌緩緩地笑起來,他的目光漸漸變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無數鋒芒碎冰,“你果然說出這句話瞭!”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訴朕,你這句請求究竟是為大周,——還是為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