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紅色法拉利

霧霾籠罩的城市,也有它的春天。

過瞭2月下旬的開學季,春天在迅速推進。

像這樣的星期天下午,路邊的白玉蘭在怒放,從城市高空傾瀉而下的陽光,雖消融在一片灰茫中,但如果忽略對空氣質量的敏感,這周遭流動的暖意裡,依然有一年一度春天降臨的氣息。

如果沒有霧霾,天空應該是蔚藍的,陽光應該更透亮,微風應該更宜人。當然,這隻是如果。

眼前,沒有如果,那麼就瞅著這片仿佛蒙著輕紗的陽光天地,接受這擱在如今已算是不錯的天氣,輕度污染嘛。

就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馮凱旋、朱曼玉夫婦把雙休日返傢的兒子馮一凡送回瞭學校——本市著名的寄宿制重點高中春風中學。

面容清俊的爸爸馮凱旋、小圓臉大眼睛媽媽朱曼玉和身材高挑的兒子馮一凡走在校園裡,臉上都有似有若無的疲憊,除此之外,與此刻校園裡別傢的“三人組”沒什麼差別。

看著兒子拎著書包往寢室走,馮凱旋朱曼玉在他身後又關照瞭幾句:“一心一意讀書。”“要加油。”

小帥哥馮一凡沒回頭,但嘴裡應瞭:“知道瞭,你們好走瞭。”

兒子走後,夫婦倆並沒馬上離開。

他倆走向宿舍樓另一側的樓梯,去三樓看朱曼玉的外甥林磊兒。

外甥林磊兒這個雙周日沒回來過周末,此刻他正在寢室裡看書。夫婦倆把他叫出來,將一包零食遞給他,並關照道:“有空出去玩玩,要勞逸結合。”

林磊兒點頭道謝。隨後,這個面容聰慧的瘦男孩把姨媽姨父送到瞭樓梯口,揮揮手,說“bye”。

馮凱旋、朱曼玉穿過校園,快走到學校大門口時,朱曼玉對馮凱旋說,這兩天你給我卡裡打15000塊錢,這學期這兩個小孩共補4門課,我卡裡都快沒錢瞭。

馮凱旋轉過臉來,看瞭一眼老婆,說,啊,要15000塊哪?兩個小孩哪?

他拖長瞭語調,因為他心裡在想:林磊兒是你的外甥,你自己的義務呀。

朱曼玉顯然看出瞭他心裡的猶疑,於是她輕輕嘆瞭一口氣,說,那麼你就給我打1萬塊錢好瞭。

馮凱旋、朱曼玉夫婦才離開校門口,一輛紅色法拉利像一道奔放的閃電,掠過沿江大道,馳到瞭春風中學的校門前,被擋車桿擋住瞭去路。

保安老朱站在校門旁,這跑車奪目的紅色,炫亮到讓他瞇起瞭眼睛。他看見車上坐著一個男孩,手握方向盤,戴著墨鏡的小臉正在沖著自己笑。

他聽見這男孩在說,我18歲瞭。

老朱沒升起擋車桿,因為這車、這人洶湧著一股巨大的浮誇,就像春天裡突然空降的強風,撲到瞭鼻尖,讓他反應不過來。

這學生在笑,說,我拿到駕照瞭。

一張小巧、白晳的娃娃臉,被車身純正的紅色襯得酷帥無比,墨鏡已從鼻梁被推到瞭額前。

老朱這才反應過來,是高二的季揚揚。老朱猶豫瞭兩秒鐘,他撳瞭一下遙控器,擋車桿緩緩升起。

“呼——”,法拉利沖進瞭校門。然後,它在校道上放慢速度,緩緩前行,像一團烈火,映著兩旁碧綠的香樟和桂樹,吸聚瞭這一刻校園裡所有的目光。

是那種被驚到雲端裡去的目光。

想去救“火”的,首先是高二年級組長李勝男老師。

利落短發、素雅淡妝的她,站在辦公室窗邊微微皺眉,目睹瞭這團“火”富有沖擊力的行蹤。

但剛從窗口轉身想下樓的她,被人在耳邊嘀咕瞭一句:“應該有駕照瞭,咱這裡又沒規定不能開車進來。”

說這話的,是李勝男的同事、物理老師張紅。她也站在窗邊打量這團拉風的“火”。

這團“火”此刻已在三號教學樓前的停車坪上停下瞭,被一群聞風而動的學生(主要是男生)圍得嚴嚴實實,從辦公室這邊望過去,它就像一頭安靜下來的火紅駿馬,被一群嘎嘎叫喚的小鴨子驚艷圍觀。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場景。

李勝男老師回頭瞥瞭張紅一眼。張紅對她微微笑瞭笑,輕聲說,想想怎麼去說呢。

她語調裡好像有些高深莫測的東西。李勝男明白她的潛臺詞:

1.季揚揚比其他同學大1歲,18歲瞭,估計拿到瞭駕照;既然拿到駕照瞭,就能開車;既然能開車,他為什麼不可以開車過來;既然學校允許學生傢的車在返校日開進校門,他的車為什麼不可以開進來?

2.當然,他開的是法拉利。但你想去說他什麼呢?都這年代瞭,有些東西若按以前的說法,人傢可能聽不進,哪怕是小孩,也得先想想怎麼去說啊。

3.這是市委常委、秘書長的兒子,說他,是不是有用?否則,還不是多出來的事嗎?

於是,李勝男老師回轉過身來,又看瞭一眼窗外,那團被學生們簇擁著的“火”,在她視線裡好似飄著妖氣,她對張紅搖頭,笑道,唉,瞧,多寵孩子啊。

張紅老師笑笑,調侃道:說真的,那張俊臉,配著這麼個大紅色的車,還真是青春、好看。

李勝男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備瞭一會兒課,感覺心裡有無數輕塵飛舞,無法靜下來。她知道還是因為樓下的那團“火”。

她低頭給高二(4)班的班主任潘帥發瞭一條微信,說,你班季揚揚開瞭個豪車來上學,如果你要管,想好瞭再去說。

發完瞭,又覺得不妥,這是想讓潘帥別去說呢,還是想讓他去說呢?自己都想不好,潘帥這小子能說得好嗎?別笨手笨腳,把事搞砸瞭。

那幹嗎發給他呢?

也可能是情緒堵在心裡,不舒服。她最近的情緒確實有些控制不瞭。

她想著潘帥那張懶洋洋的、文藝范兒的臉。這學期,這小子剛接手請產假的楊麗老師,做瞭高二(4)班的班主任,算他倒黴,班上有這麼個奇葩學生。她心想。

她側轉臉看瞭一眼桌旁的書櫃,櫃門玻璃上映著她美麗、幹練的臉。

潘帥老師壓根兒沒看見這條微信。

此刻他夾著他的蘋果筆記本電腦,穿著半長的軍綠色風褸,正穿過校園。

他是兩年前從華東師大畢業後考入這傢全城頂級重點中學任教的。作為一名一心想當作傢的文藝青年,他可從來就沒想過做一輩子的老師。他還年輕,比較隨性,一張大男孩的臉龐,配著略長的頭發,帶著點懶洋洋的文藝神情,所以在他的領導、年級組長、“禦姐”李勝男的感覺裡,他這透著迷糊勁兒的臉神像極瞭才睡醒的懶貓。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在走進校園之前,潘帥老師其實帶著筆記本電腦在學校隔壁的星巴克寫他的小說。

現在,他註意到瞭三號教學樓前的動靜——那抹奪目的紅色,以及那群“嘰喳”的學生。

他朝著那輛紅色法拉利走過去,他認出那個倚著車門、戴著墨鏡的男生是季揚揚,那群簇擁著這車的喧嘩少年大多是自己班上的學生。

他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氣息,隨著這喧嘩之聲瞬間升騰上來,這氣息銳利,一如眼前這炫目鋥亮的車頭。

這情緒對他來說,其實有些異樣。

因為以他平時的風格,他對這些比他沒小太多的學生,一向很少動氣(當然課堂紀律他也是要管的,但要說到對他們有多少情感上的頂真,比如像隔壁班的那些班主任以及年級組長李勝男那樣沖著學生痛心疾首、大發雷霆、又哄又勸,他可沒有),也可能他入行不久,也可能他還沒找到讓他感覺舒服的介入方式,也可能他心裡有自己的“詩和遠方”。但這一刻,他在走向他們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在惱火。他沖著他們大聲說,誰開來的?

男生季揚揚向潘帥老師轉過臉來,墨鏡映襯著他明亮、天真的笑容,他說,我啊。

潘帥老師說,跟我說話,把墨鏡拿下來。

聲音低沉,情緒卻在奔向頂真。

季揚揚趕緊摘下墨鏡,說瞭一聲:對不起,潘老師。

男生季揚揚明白這是涉及禮貌的細節,所以乖乖認瞭,同時他意識到老師不快的臉色是沖著自己身後這輛車來的,於是趕緊解釋說,潘老師,我有駕照瞭,昨天剛拿到的。

季揚揚拉開車門,取駕照給潘老師看。

潘帥瞟瞭一眼駕照,說,我又不是警察,我不查駕照的,我問你,誰讓你開進來瞭?!

他黑著臉的凌厲聲勢,一反他平時懶洋洋、隨意好說話的樣子,令這群少年面面相覷。

四下突然靜場,季揚揚感到難堪,幾分鐘前他還飄在高處,而現在他被人圍觀瞭老師對他的不滿,他瞥瞭一眼潘帥老師,說,老朱師傅讓我進來的。

這回話裡的小機靈,讓潘帥心裡的火氣又向上躥瞭一下,他反問這男生:他讓你進來,你就進來瞭?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這兒是讀書的地方,要拉風,去別地兒。

季揚揚嘟噥道,我沒想拉風。

潘帥向圍觀的學生一擺手,說,走瞭,走瞭,你們走瞭。

於是,那些男生一溜煙都散盡瞭。

現在車邊留下瞭潘帥老師和季揚揚。潘帥老師說,我平時可不高興說你,你看我有說過你嘛?因為你跩啊,因為我不想讓自己煩心啊,但現在,我說你一次,你給我聽著,你要拉風、顯擺,去別的地方,這裡的學生還單純著,別影響別人。

季揚揚心想,好像我是壞人一樣。

這男孩心裡的倔勁在飛快堆積,他甩瞭一下額前的頭發,別過臉去,告訴這小潘老師:我拉什麼風啊?又不是我的,我昨天剛拿瞭駕照,隻是想試一下。

潘帥心想,昨天拿瞭駕照,今天就開瞭這麼個車過來,不是傢長腦子進水瞭,就是你被寵壞瞭。

他盯著這男孩臉上正一點點透出來的跩勁兒,告訴他,你要試車別試到咱這兒來,咱這校門與你這車比,都成瞭寒門。來這裡的都是想好好讀書的人,他們需要靜心,受不瞭你這刺激。

季揚揚心裡的不服氣在沖上來,他告訴這年輕的老師,有什麼好受刺激的,街上有的是好車,要刺激早被刺激瞭,再說,這車又不是我的。

這男生眼神裡的輕蔑意味,很深地刺瞭一下潘帥老師。潘帥老師說,你給我開回去。

季揚揚說,開回去就開回去。

他打開車門,從裡面拿出雙肩背包,“砰”地碰上車門,往學生宿舍樓的方向走。

潘帥老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說,你現在給我開回去。

季揚揚甩開潘帥老師的手,說,我會開回去的,讓我把書包先放回宿舍好不好?可不可以?

季揚揚拎著雙肩包徑自往前走。

潘帥對著這透著倔勁的背影說:季揚揚,晚飯前你給我開走。

季揚揚走進宿舍樓,走上樓梯,穿過三樓長長的走廊。

他拖沓的步履,微翹的頭發,都散發著怨氣。他推開306室的門,室友、“英才班”的林磊兒正端著一個臉盆要出來,臉盆裡裝著將要去水房洗滌的衣物。這間寢室共住4位男生,其他兩位此刻都不在。

嘿。林磊兒對季揚揚笑道,我看到瞭,法拉利啊。

剛才林磊兒在寢室裡看書時,聽到有人在樓下驚呼“法拉利”,他就探頭出去張望,看見瞭室友季揚揚駕著豪車駛過校園的盛況。

現在林磊兒收住往外走的腳步,對季揚揚誇道:挺酷的。

季揚揚說,甭提瞭,被“小潘潘”批瞭。

林磊兒端著臉盆走過來,問:是嗎?為什麼?

季揚揚說,為什麼?說我拉風啊。

是有點。林磊兒瞅著季揚揚笑道,呵,不過嘛,他當老師的,也沒什麼錢,永遠也買不起這種車的……

這含糊的話裡,有讓季揚揚解氣的潛臺詞,季揚揚就笑起來。

在季揚揚眼裡,這來自山區的室友林磊兒雖土瞭點,但確實挺機靈的,自己給他取瞭個綽號叫“小磊子”,在同學中,這“小磊子”跟自己也是跟得蠻緊的,而自己呢,在這房間裡的時候,也需要有他這麼個小人兒,比如,作業做不瞭讓他幫一把,說起來他還是全年級最牛ד英才班”的學霸呢;再比如,想買個奶茶、外賣,就請他跑腿去校門外一趟,當然,自己也沒欠他,讓他跑腿,總是買雙份的,一份自己,一份歸他,算請他客呀,這也扯平,沒欠人情吧。

季揚揚把雙肩包往自己床上放,床上還堆瞭幾件待洗的衣服,這個雙休日他去瞭舅舅傢,所以臟衣服沒帶回自己傢去。

季揚揚拎起這些衣物,擱下背包,他的嘴裡還在對一旁的林磊兒抱怨潘帥老師:炫富?屁,又不是我的車,我爸哪怕當得比市長大,也買不起。車是我舅的,我昨天去我舅傢玩,央求他給我試試手,我剛拿到駕照手癢。我舅同意我今天開過來,說好他司機明天過來開回去的,“小潘潘”居然等不及瞭,非要我現在、立刻、馬上開回去……

季揚揚看見瞭林磊兒手裡端著的臉盆,就隨手把自己手裡正拎著的衣服往裡放,說,勞駕哦,謝瞭。

林磊兒“嗯”瞭一聲。他們習慣瞭這個。隨便洗一下,也不是一次瞭。有些習慣瞭。林磊兒本身也是那種特別勤快的男生。

還有習慣瞭的是,就像此刻,季揚揚轉身從自己那隻雙肩包裡掏出十塊錢,順帶兩包鴨脖,放在下鋪林磊兒的床上。

以前林磊兒也推過,說,不要,朋友呀。而季揚揚總是微微皺眉,以不可抗拒的強勢說“又沒關系的”。仿佛你不收就不是哥們兒,小裡小氣,讓人看不起瞭。

季揚揚拿起車鑰匙,往門口走,去樓下開車。

林磊兒把臉盆往地上放,說,哎,我還是晚上回來再洗吧,洗這麼多,等會兒去實驗樓上集訓課可能來不及。

季揚揚下樓,向三號教學樓走過去,隔著一大片綠色的草地,他看見那輛紅車停在那兒,是那麼的奪目。

是的,即使遠遠地看,依然紅得那麼純正。法拉利紅。真漂亮啊。

遠遠地,他還看見一個穿藍色衛衣的男生正湊在自己的車前,一會兒蹲下,一會起身,像是在研究這車。

季揚揚走到近處,那男生還沒走開,他的手正摸著車門。

這讓季揚揚有些不快,加上他心情本來鬱悶,他說,有什麼好看的?

那男生回頭,笑著說,真漂亮。

季揚揚沒好氣地說,別看瞭,走開,要不又得怪我瞭。

如果這男生是季揚揚自己班的同學,他不會這麼說話;如果先前他沒被潘帥老師一通K,他也不會這麼說話。

果然,這男生聽聞此言,詫異地站起身,他的手還搭在車上。

季揚揚說,別摸瞭,賠不起,我也賠不起,告訴你們,不是我的。

這男生扭頭就走,說,有什麼瞭不起的。

季揚揚嘟噥道,是嗎?如果真覺得沒瞭不起,那還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神經過敏。

那男生沒答他,匆匆走瞭。

季揚揚想起來瞭,這是高二(2)班的馮一凡。

季揚揚跟這男生不熟,但有聽班上女生議論這人好看。

他沒覺得這人有什麼好看的,隻不過臉像雕刻的一樣,沒什麼笑容的。

季揚揚回頭看瞭一眼馮一凡正在離去的背影,心想,隨你去吧,你會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嘛。

季揚揚又想起來瞭,這馮一凡好像是林磊兒的一個什麼親戚,有看到他來寢室找過林磊兒。

季揚揚啟動車,順著校道往校門口開去。

他開啟車篷,風和陽光落到瞭臉上,輕捷的速度感讓他心裡略微輕快瞭一些。

他對著跑車掠過的操場說,太背,我以後真的會有錢的,真的會有法拉利的,氣死你們。

開到校門口,老朱師傅給他升起擋車桿。

突然,他看見瞭李勝男老師從校門旁的傳達室裡出來,向他走過來,微微笑道:揚揚,把車篷合上,這樣的霧霾天,我看還是不開來的好。

季揚揚點頭,“哦”瞭一聲。

車篷緩緩合上。車“呼”地開走瞭。

這輛紅色法拉利,原本可能隻是校園生活中一個誇張、曖昧但又轉瞬即逝的花絮,但誰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將它演化成瞭風波中的組成元素。

就在這同一天,傍晚五點半,在男生宿舍樓值勤的潘帥老師穿過三樓走廊時,經過306男生寢室,他探頭進去看瞭一眼,他看到把車開回去的季揚揚現在已經回來瞭,正靠在床上,耳朵裡塞著耳機,在聽音樂呢。

潘帥向他點瞭一下頭,這小子沒反應,因為他的眼睛瞅著天花板。

潘帥老師就出來,繼續往前走。而這時,馮一凡拿著作業本也來到瞭306室,他是來找表哥林磊兒求教,今天的化學作業他有兩道題目沒做出來,他的學霸表哥應該會的。

他推開306室的門,見林磊兒沒在,房間裡隻有靠窗左側床位的上鋪有人躺著。

馮一凡問那位同學,你好,林磊兒去哪兒瞭?

那同學腦袋枕著被子,眼睛朝門口的馮一凡瞟瞭一眼,說,在水房裡洗衣服吧。

哦,彼此都認出來瞭。彼此瞬間都有些別扭。兩小時前不是在那輛豪車旁有過言語沖撞嗎?

馮一凡轉身出來,往水房走。床上那小子懶洋洋的跩模樣讓他不舒服。馮一凡走進水房,果然見表哥林磊兒在洗手臺前洗衣服。

馮一凡說,林磊兒,我有題目不會做。

林磊兒表示洗完就幫做。

馮一凡看瞭一眼他面前的臉盆,問他,還要洗多久?

林磊兒說,很快瞭。

馮一凡瞥見盆裡有一件迷彩夾克,覺得奇怪,這不會是表哥的,表哥哪有這種迷彩款的衣服。

他就指著這件夾克,問表哥,你的衣服?

林磊兒微微笑瞭一下,說,順手幫同學洗一下唄。

誰的衣服?馮一凡問。他心裡掠過剛才季揚揚那牛×、冷漠的表情。不會是他的吧?

林磊兒沒回答。

是那個季揚揚的吧?馮一凡突然拔高的聲音,讓林磊兒有些吃驚,他側轉過臉來,表弟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他點瞭一下頭,說,順手幫他一下。

與話音同時落下的,是馮一凡落入臉盆的敏捷手勢,他拎起那件濕淋淋的衣服,轉身,奪門而去。

他沖過走廊,沖進306室,把這濕衣服砸向那個靠窗左側的床位,他說,我靠。

床上的季揚揚被嚇瞭一跳,他一把扯掉耳機,抹瞭一把臉上的水珠,直著眼睛,看著床前的馮一凡。心想,這小子發什麼瘋,哦,是我的衣服,幹嗎,怎麼瞭你?

馮一凡說,我靠,你的衣服還你,你怎麼就不能自己洗瞭?!

季揚揚躍起來,下床,伸手去推火氣沖天的馮一凡,說,你幹嗎,有病嗎?

馮一凡指著他說,你才有病!你憑什麼要人給你洗衣服?你這是校園欺凌!你這校霸!

季揚揚火冒三丈,說,你才有病,我怎麼就欺凌瞭?

他伸手攥馮一凡的衣襟,心想,你說得多難聽,我怎麼就欺凌瞭,他幫我,我又沒欠他。

馮一凡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伸手捏住季揚揚的手,反轉手腕,狠狠地將他推開,痛得季揚揚咧瞭一下嘴。季揚揚轉過身,向馮一凡沖過去,兩人推搡在一起。

跟隨而來的林磊兒,剛進門,竟看到這兩人在打起來瞭,他目瞪口呆,嚷道:別打瞭,別打瞭。

這房間裡的動靜,驚動瞭隔壁,有同學過來探看,並叫起來:打起來瞭,打起來瞭!

如果這一天沒輪到潘帥老師值勤,或者說,如果這一刻潘帥老師已經走到另一個樓層瞭,那麼後來的事,還不至於惹成風波;但問題偏偏是這一刻潘老師正好在三樓走廊的那一頭,被一個喜歡文學的學生拉住瞭在談電影《降臨》,所以他聽到瞭306寢室這一頭的動靜,他疾步走過來。

在潘帥老師疾步走向那兩個相互推搡著的男生過程中,已有七嘴八舌的聲音在向他說這事的大致起因,說得可能不太準確,但不管準不準確,“一個學生讓同學為自己洗衣服”這事兒,讓他心裡有瞭火氣,這火氣與下午的那個火氣,在潘帥老師來不及梳理的思維裡,發生瞭對接,他沖過去想分開那兩個已扭在瞭一起的男生,他朝他們推瞭一把,他的手掌重心落在瞭季揚揚這一邊,季揚揚被推到瞭床邊,頭撞在瞭床欄桿上,“咚”地響瞭一聲。

季揚揚摸著腦袋,驚愕地看著潘帥老師,兩秒鐘後,他伸出手指,指著潘老師說:你打我。

“我兒子被人打瞭。”

43歲、身材高挑的商務廳政法處處長趙靜當晚七點半趕到學校,她走進校長室,對林校長說:“動手的,除瞭學生,還有老師。”

這女士穿著一襲咖啡色長裙,化著淡妝,雖處在情緒中,但神色克制、鎮定,眼鋒銳利。

今晚她對於這事有她自認的譜,所以她不會輕易讓它過去。

頭發花白的林校長微微搖頭,對她笑瞭笑,說,潘帥老師雖也是小孩一個,有時是有點稀裡糊塗的,但動手打學生還不至於吧。

趙靜說,我跟你一樣幾乎不敢相信,這年頭哪還有老師打學生的?但他確實動手瞭,打人瞭!

林校長說,是你兒子說的?

她臉頰上掠過一絲不快,因為她聽出瞭懷疑的意味。她告訴林校長說,是的,我兒子季揚揚說的,小孩子不會說謊。

她要林校長立即、馬上將潘帥找過來,問清楚。

林校長心想,讓潘帥過來?這大男孩怎麼辯得過她呢??

林校長告訴趙靜,這個時間點潘帥老師正在夜自習課上給學生講題呢,我讓他的領導、年級組長李勝男老師先過來吧。

3分鐘後,李勝男老師小跑著趕到,她看著趙靜、林校長,心裡暗暗發緊,果然是季揚揚、潘帥這邊有事瞭。她想到瞭那輛妖艷的紅車。她心想,潘帥那小子別不是因為看瞭我的微信,就毛手毛腳地找季揚揚談,結果談出瞭情緒……

林校長向李勝男簡單講述瞭此事疑點。聽罷,李勝男老師笑著向趙靜走過去,挽起她的手,稱她“老師”道:趙老師您別急別急,這事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調查清楚,隻是現在潘帥與學生們都在自習課上,明天高二就要全區階段考瞭,我看這樣吧,趙老師您先回去,夜自習9點鐘下課瞭以後,我把那些男生一個個叫來,摸底,查個清楚,然後立刻打電話向您匯報情況。

聽李勝男老師說明天還有考試,趙靜就隻好先回去瞭。臨走前,她表達瞭這樣四點要求:校方必須徹查潘帥打學生行為;潘帥必須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向季揚揚道歉,小孩被打的心理陰影必須立即消除,否則這個學還怎麼讀下去;必須嚴肅處理潘帥,這樣野蠻的老師怎麼為人師表;高二(4)班必須換班主任,高中這麼關鍵的時段,怎麼可以讓這麼個毛頭小夥帶班?

趙靜走後,林校長、李勝男和聞訊趕來的教導主任賈洪亮開始犯愁:若是潘帥真的打瞭學生,這就不隻是嚴肅處理的問題,而是開除的性質。

5分鐘後,潘帥坐到瞭校長室的長椅上。他告訴林校長等三位領導,自己沒打學生。

林校長問:那麼,這孩子和他媽怎麼認為你打瞭?

他垂下眼睛說,可能是下午的時候這男生開來瞭個法拉利,我說瞭他,可能說重瞭,帶來瞭情緒吧,讓他覺得我不忿他,拉偏架。

潘帥臉上有迷糊的表情。接著,他對他們講瞭事情、情緒的來龍去脈。他講得有些跳躍,除瞭“法拉利”“洗衣糾紛”“馮一凡、林磊兒表兄弟”這些事情、人物、時段的交錯,還因為其間有像霧氣一樣的茫然。他說,我承認我是對季揚揚有想法,尤其今天,但我絕對沒想打他。他說,你們覺得我該不該去說他“拉風”?他說,我不該讓他把車開回去嗎?他說,你們如何看同學給他幹雜活……

李勝男老師沒留意林校長、賈主任如何作答,因為她還在想自己發的那條微信。

這個一向懶洋洋的潘帥被卷入這事與她的催促有關嗎?她瞅著潘帥此刻神情迷糊的臉,心有忐忑。於是,她忍不住插嘴對林校長說:季揚揚到底跟他媽媽說瞭什麼也需要確證,因為當媽的往往會放大小孩的話。

林校長點頭,說,我當然相信小潘老師沒打人,因為我不希望我們學校出這樣的事,但空口無憑,再加上這位傢長不是好說話的人,所以,我們要有讓她心服口服的證據。李老師,這事你負責處理,今天晚上辛苦一下。

這個晚上,下瞭自習課後,李勝男老師去瞭男生宿舍樓,找出瞭當時目擊此事的6位男生。除瞭林磊兒說當時自己面朝馮一凡因而沒看清楚之外,另外5位男生都說得相當明白:潘帥老師沒打季揚揚,他推開他倆的時候,季揚揚頭部碰到瞭床欄桿,應該不是有意的。

這讓李勝男懸著的心放瞭一些下來。她讓一位男生去把季揚揚叫過來。

季揚揚面無表情,肩上披著件夾克,拖著腳步而來。

李勝男老師問他,揚揚,你說潘老師打瞭你,是真的嗎??

季揚揚摸瞭摸自己的後腦勺,說,可能吧。

李勝男老師放輕緩聲音問,揚揚,你再想想,是床欄桿碰到瞭你的頭呢,還是潘老師的手打到瞭你的頭?

季揚揚說,反正他瞧著我不爽,拉偏架。

李勝男老師說,揚揚,你別怪老師盯著你要你回想這事,如果情況屬實,潘老師打瞭你,那他將會被學校開除。揚揚,像你這樣的男生,已經是小男子漢瞭,懂得承擔自己言語的後果。

季揚揚心想,哄我什麼啊??

於是,他看瞭一眼走廊外已安靜下來的校園,說,得得得,那算他沒打好瞭,我無所謂啦。

他又支棱著眼睛問,怎麼,我媽來瞭?我剛才是有告訴她這事,因為實在氣不過,但沒讓她來,她怎麼又來瞭?

由於這個晚上時間已不早瞭,所以,李勝男老師對作為打架起因的“洗衣糾紛”本身來不及細做調查。

馮一凡對李勝男老師的說法是:他(季揚揚)以為他牛×,差人給自己幹活,盡欺負老實人。

而林磊兒對李老師的說法是:其實我也就是順便,我弟馮一凡想多瞭,季揚揚沒強迫我給他洗衣服,他跟我也是比較好的,有時我幫他一下有時他幫我一下,沒想太多,要不,雷鋒幫人洗衣服也會讓人想很多的,李老師,我不想談這個。

從男生宿舍樓出來,李勝男老師心情略有輕松,她走進瞭單身教工宿舍樓,敲開瞭潘帥的房門,告訴他,我剛去男生樓瞭解過瞭,情況對我們有利,同學們都說你沒打人,季揚揚現在也不確認你有打過他。

她這麼說,以為他會松一口氣,但哪想到這小子說,呵,隨便他去吧,我又沒想過一定要當老師。

雖然她平時也認定這小子幹不瞭太久這人民教師的工作,但此刻她得勸他。她說,潘帥,別這麼說,這事會過去的,因為情況還是說得清楚的。當然,你自己得吸取教訓,這群半大不小的學生可不好搞定,咱不能毛手毛腳,不能情緒比他們還沖,他們頂真起來會摳你每個字眼的。

她還說,當然今天我也少瞭個心眼,下午發微信給你卻沒明確給出你具體怎麼開導那孩子的指令,讓你跌進去瞭。

潘帥說,我沒看到你的微信。

她愣瞭一下,心想他裝傻吧,當然這是好心,可不是嘛,都已經惹事瞭,那就少牽人進來瞭,他還懂這個呀。

她看瞭一眼他永遠像是在犯迷糊的神情,心裡有對他可能會失去這份工作而生的愁緒。於是她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潘帥,我這就去跟趙靜溝通。

李勝男老師回到辦公室,給趙靜打電話。

趙靜確實在等這個電話,已經等瞭3個小時瞭。

李勝男老師放緩語速,以溫婉的語調,對趙靜講述瞭調查情況,包括季揚揚自己的話。

李老師講完後,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瞭趙靜生氣的聲音:“你們這是給我兒子施加瞭多少壓力,讓他改口瞭?你們這是什麼調查啊?你們這是精神欺凌。”

李勝男說,啊?哪有啊?

趙靜說,這事沒有完,我明天過來。

《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