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帥老師一早去瞭“書香雅苑”。
這是他因季向陽的要求而前往。
昨夜季向陽被兒子和兒子同學扛出“書香雅苑”大門後,就直接去瞭馬路對面的春風中學。他敲開單身教工宿舍樓的大門,找到班主任潘帥老師,說,這麼晚瞭,不好意思去找李勝男老師商量瞭,女同志休息瞭,所以隻有來麻煩小潘老師瞭。我沒辦法瞭,真的沒辦法瞭,拿那小子沒辦法瞭,求老師想想辦法。
結果今天一早,潘帥就上門來做思想工作瞭。
其實他也沒招,如果有招,早治瞭。
最近這些天來,他正因沒搞定這小子,而在一眾師生面前深感有失面子。
見潘帥老師一早上門來瞭,季揚揚沒覺緊張,相反,還覺得有些搞笑。他心想,呵,老爸昨夜被扛出去後,就去找老師瞭,呵。
這是個寬敞的酒店式公寓房,目前季揚揚一人在住,從房間的凌亂狀況看,很符合這一點。
潘帥老師在對季揚揚做本次思想工作之前,先聲明自己沒告訴他傢長有關他遲到、曠課的事。
季揚揚淡淡地說,知道,我媽去醫院保胎之後,保姆每天來做傢務,看我沒去上學,她就告訴他們瞭。
這一點談明後,勸導工作開始瞭。
一切流程,一切照舊,一切提問,回答照舊,所以讓潘帥老師自己都沒有什麼信心。比如:
潘帥說,為什麼不想去讀瞭?
季揚揚說,不開心,不如回傢。
潘帥說,為什麼不開心?
季揚揚說,不適合所以不開心。
潘帥說,適合也需要時間,找一所較弱的中學,或者國際高中,或者直接出國,這都需要時間,也不是說走就能走。
季揚揚說,那就先去找唄,既然是不同規劃、不同路徑,那為什麼非要在這裡碰壁瞭才掉頭?身心、時間都是成本。
潘帥說,讀書的快樂不可能都是“玩”,人需要有意志,你先把在這裡當作意志訓練。
季揚揚說,在這裡培養不瞭我的意志,隻會挫傷我的意志。在這裡,我隻是學渣,沒有自尊,會打球會唱歌算不到我的分數上,所以不想學瞭。
潘帥想哄他,說,你不是一直都很驕傲,很跩的。
季揚揚說,那是自卑。
……
一切的一切,都跟前幾次談話一樣。反正,你說什麼,他都有他的道理,固執,像一塊鐵板,比他在任何科目考試卷上的表達,都要機敏,強無數倍,甚至讓你生疑,這驕縱的學渣竟還有邏輯。
潘帥突然就哭瞭,他是真的沒招瞭,沮喪,無措。
季揚揚立馬傻眼,不吱聲瞭,因為老師在自己面前竟然哭瞭。
潘帥哽咽道,我對你,從沒放棄,一次次勸導,這其實不是我的個性,但對你,我從沒放棄。
潘帥抹瞭一下眼睛,說,我感覺自己很失敗,教育很失敗。
潘帥說,我為什麼教書?我以前,乃至現在,都沒想過自己一定會教一世的書,所以,以後我也有可能不教書瞭。但現在,在我教書的時候,我發現,這其實是一個交換的過程,我把自己經歷的東西、想過的東西,與你們交換。我換來瞭一些東西,也換不來一些東西。比如,我跟馮一凡交換時,他雖也有與你相似的選擇問題,但我還是換來瞭一些有能量的東西,相信他也從我這兒換去瞭一些有營養的東西;但你讓我感覺失敗,我感覺不到主動……
潘帥老師哭得稀裡嘩啦,季揚揚除瞭傻眼,還知道給他滿屋子去找紙巾,找來瞭遞給老師。
潘帥老師其實也覺得相當難堪,連忙起身,說,我得走瞭,情緒平復不瞭瞭,現在這樣子沒法跟你再談什麼瞭,我先走瞭。
潘帥老師眼睛紅著回到瞭學校,他沒敢先去辦公室,而是先回自己的寢室洗瞭一下臉,平復一下心情。
他心想,太糟瞭,對著一個男生哭瞭一場。
20分鐘後,當他走進高二(4)班的教室時,他看見季揚揚已經在瞭。
從這一天起,季揚揚每天到校,從不遲到。
潘帥老師為此向李勝男老師顯擺,說,拿下!一招制勝。
李勝男老師無限驚奇,瞪大眼睛,問,什麼好招啊?快分享分享。
潘帥老師當然得賣關子,不告訴她。這怎麼說呢,面子哪。你說是不是。
不過,潘帥又心想,其實也沒什麼招,不就是季揚揚在教室裡哭瞭一場,我在他面前哭瞭一場,扯平瞭吧。
李勝男老師心裡當然不會覺得潘帥有啥高招,她這麼問他,隻是因為這天她手頭正好遇到一件事,不知怎麼疏導,想受點啟發,而潘帥還藏著掖著的。
後來,實在想不出,李勝男老師隻好給朱曼玉打電話,請她過來當救兵。
朱曼玉這些天心情鬱悶。自從被兒子馮一凡趕出“書香雅苑”後,她連日憂愁,這是可以想象的。
不可想象的是,現在她每天依然在“書香雅苑”裡現身,恍若不屈不撓。
當然她現身的時間是白天,這個時間馮一凡正被關在對面的中學裡呢,所以母子倆沒有相遇的可能。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登門入室。
兒子沒在傢,她來幹什麼呢?
你隻要等她人走之後,打開冰箱,看看她剛帶來的、留下的那些菜蔬,就會恍悟她這是人走心在,魂靈系在這裡呢。
所以現在,她對於這個傢,相當於是一個“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朱曼玉留下的各種蛛絲馬跡,能讓馮凱旋輕易判斷出她有來過。
甚至,有時他提早下班回來時她還沒走,或者有時她進屋時,他剛好在傢。這種時候,他能從她臉上看出巨大的不甘和不安,她除瞭向他打探兒子當天的情況外,還酸溜溜地敲打他:我現在不霸位瞭吧,放權瞭吧?你給我管好,如果搞砸瞭,把兒子帶壞瞭,我跟你沒完……
對此言,他有時就拎起桌上的杯子,向她一晃,說,喝水,別喝醋,為兒子吃老公的醋,全世界都沒有。
有時他又說,我可沒搞砸。想跟我沒完,是不跟我離婚瞭?
那我還得想想看呢。
以朱曼玉這些天對兒子馮一凡的糾結度,今天她在接到李勝男老師的來電時,還以為老師要幫助支招瞭。
但哪想到,當她走進李老師的辦公室時,李老師對她說,林磊兒從今天中午到現在,一直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不聲不響,一個下午瞭。
林磊兒怎麼瞭?朱曼玉驚愕地問。心裡雷聲一片,天哪,一個馮一凡還沒搞定哪。
李勝男老師臉上有不知怎麼說的難色,但她還是把事情說清瞭。她說,前些天學校拿到瞭參加北大訓練營的1個名額,考慮到林磊兒在這次物理競賽中取得的好成績,以及平時的學業專長,我們覺得這個機會比較適合他,於是就把這個名額給瞭他。但一天後,他又把名額還給我們瞭,說不去瞭,放棄算瞭。問他為什麼。他說,錢不夠。
李勝男老師扶瞭一下眼鏡框,說,也確實,這麼去一趟,來回機票,加上在北京十來天的住宿、餐飲費用,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從接到通知到起程,隻有3天時間,林磊兒說他籌錢困難。
李勝男老師看著朱曼玉,說,他這麼講,我們理解。再說,這個訓練營雖說是一個選拔好苗子的平臺,參加者隻要在集訓中表現出色,就有機會獲得北大最優惠簽約,高考可獲降幾十分、上一本線被錄取等優惠政策,但這隻是機會,沒法保證去瞭就一定能拿到簽約,這裡是有不確定因素的。考慮到林磊兒傢在鄉下,老爸種香菇,您又管著兩個小孩,經濟上壓力比較大……林磊兒這麼放棄,我們也理解,雖為他可惜,但也隻能算瞭。
朱曼玉感覺心跳加快瞭,她對李老師說,這事他沒對我說起過。
她心想,可能是上次他想上宋倩的“宋傢私塾”被我拒絕瞭,所以覺得我這邊沒錢,也就不好意思再來說需要錢的事瞭。
李勝男老師說,林磊兒放棄瞭,我們就把這名額轉給瞭班上另一個男生,那個男生的爸爸立刻從網上購瞭機票和賓館,第二天自己就把小孩送過去瞭。
朱曼玉閉上瞭眼睛,她猜到瞭後面的結果會如何。
她好似感覺到瞭林磊兒的心跳同振在自己的心房上,“咚咚咚”。
果然,李勝男老師說,今天那個頂林磊兒去的男生拿到瞭北大簽約,林磊兒聽到這個消息後就去瞭實驗室,一個人從中午坐到現在……同學們來向我匯報,我聽瞭也不好受。
朱曼玉把眼睛睜開,這辦公室裡的日光燈有些晃眼。朱曼玉嘆瞭一口氣,說,這樣的事,他都沒來對我說,否則我也會想辦法的。
李勝男老師伸手拍瞭拍她的手背,安慰說,小孩不告訴你,也是對你有體諒心,當然他也沒想到結果還是會對他有沖擊,小孩子啊。
朱曼玉好似嘆息,嘟噥道:一個信息,一張飛機票,就可能讓命運不一樣瞭。這就像以前都是去火車站排隊買票的,而現在有人是從網上買瞭,但你還去火車站買,信息、機會、背後支撐的東西也不一樣瞭,一個個小孩後面撐的東西也不一樣瞭。
雖然這層意思,她最近已有體會,並且四處對人感嘆,但沒像此刻這樣一個下午,感受這般直觀。這是教育哪,畢竟不是買火車票。
如此直觀,自己消化尚需要時間,但現在,她必須跟李勝男老師一起去實驗樓找那個小孩談談。
李勝男老師說,我也想不好怎麼過去安慰他,學生們不時過來說林磊兒一個人這樣坐著,坐瞭幾個小時瞭,我聽著也不好受。這樣的小孩又很敏感,有的東西不能被說破,所以隻好找你一起過去。
朱曼玉心裡凌亂,她跟著李勝男老師去瞭實驗樓。
他們推開6號實驗室的門,小小的空間裡一片寂靜,隻坐著林磊兒一個人。偏西的陽光從窗子裡斜照進來,落在那些儀器上,林磊兒面對著它們,在出神。
她們在他面前坐下來。
他好像一點都沒奇怪她們會來。
他瞅著她們說,協議應該是我的。
朱曼玉說,小姨跟你一樣心疼,但沒關系,我們還有別的機會,會有的。
林磊兒說,協議應該是我的。
李勝男老師說,林磊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註定的機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林磊兒,我們相信。
天氣越來越熱瞭。“香菇爸”林永遠是在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下著雨的中午,來學校看兒子林磊兒的。
他背著個空空的編織大袋,打著雨傘,但衣服還是淋濕瞭一部分。他對林磊兒說,來城裡送一批山貨,現在事已辦好瞭,過來看看你,再回去。
林磊兒知道爸爸還沒吃中飯,就帶他去學校食堂。
他用學生飯卡給爸爸買瞭一份番茄炒蛋,一份青菜,原本還想再買一份大排,但爸爸說夠瞭,夠瞭。
林磊兒告訴他,卡裡的錢還有的。
他們就坐在食堂的窗邊,周圍全是中學生,聲音嘈雜,外面在下著雨。
嘈雜的環境裡說話費力,而父子倆話本來就不多,說瞭考試說瞭小姨說瞭鄉裡鄰居也說瞭香菇行情。自從上次林磊兒回傢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月瞭,林磊兒看到爸爸突然來瞭,心裡是高興的,雖然看他穿得這麼土,在同學們面前自己覺得有些尷尬,但想到反正自己也是土的,就隨它去瞭。
這是爸爸第二次來學校看他,去年來過一次。
吃完飯,林磊兒帶爸爸去瞭宿舍,坐瞭一會,宿舍裡還有別的同學,所以也沒說太多話。爸爸坐瞭一會兒後,說,我要走瞭,你下午馬上要上課瞭,我還要去坐車,下雨天路不好走。
於是林磊兒就送爸爸出來,到宿舍門口的時候,突然爸爸從胸前掏出瞭一個信封,遞給林磊兒,說,磊兒,這裡還有一點錢,你拿著。
林磊兒感覺信封有些厚,問,這麼多,多少?
爸爸說,5000多塊。
林磊兒說,這麼多?
林磊兒把信封還給爸爸,說,我不要。
林磊兒想起爸爸上次在老傢搖頭的樣子,知道他沒錢,有可能還是向別人借的,或者不知是攢瞭多少時間瞭的(林磊兒回老傢時,也有聽村裡的人跟爸開玩笑,說得早點給兒子攢錢,城裡的房子貴,否則怎麼娶媳婦啊)。
林磊兒看著爸爸,說,我現在不需要瞭,你留著以後用好瞭。
爸爸把信封塞進他的口袋,說,拿著吧,我想過瞭,現在用還是以後用,都是用在自己身上的,用對瞭就好瞭。
林磊兒就將錢收下,爸爸小聲關照瞭一聲“別掉瞭”,就轉身要走瞭。林磊兒看見爸爸額頭上有好多汗,他說瞭聲“等下”,轉身進寢室拿瞭一條毛巾出來,伸手幫爸爸擦瞭一下臉,然後,他就跟爸爸說再見。
他看見爸爸穿過走廊上懸掛的衣服,往前走,瘦小的背影,背著大包,褲腳還是濕的。
爸爸突然回過頭來,又看瞭他一眼,向他笑瞭笑,揮揮手,然後就走瞭。在爸爸的右側,是走廊外一片灰蒙蒙的雨天雨地。
這一天中午,李勝男老師正有事來宿舍樓找學生,在走廊上,她遠遠地看見瞭剛才林磊兒給他爸擦汗的情景。這個溫情的畫面,後來一直停留在她的腦海中,讓她念念不忘。
她後來對林校長說,我不知怎麼就特感動瞭,因為小孩知道心疼爸爸。
她還說,我就奇怪瞭,為什麼城裡小孩會聽歌劇、會拉琴、會閱讀名著就是素質教育,可以加分可以“自主考試”,而為什麼鄉村小孩知道心疼傢長、會幹農活、認識作物、會帶弟妹,就不是素質教育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