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海萍後來好好回想瞭那天自己和方園對老金說過的每一句話,她覺得基本上都入情入理,老金聽不進去那是因為他特異的處境,至於道理本身,可以說,甚至句句講到瞭她自己的心裡。

所以,在她臉前晃過吳佳妮、金志明、琴琴這曾經的一傢三口各自閃爍著難言之隱的眼神時,她也會想起自己女兒朵兒是否還準備留學這個問題。

她在銀行上班,每年這個時節,國際業務櫃臺前不時有人來辦理外幣轉匯,他們中的不少人是在為子女留學寄匯學費,匯往英國、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從她這邊櫃臺望過去,那些人層次不同,衣著各異,有熟練的,有懵懂的,有不停詢問的,有小心翼翼生怕工作人員搞錯的……往年他們與海萍關系不大,但現在,他們好像牽引瞭她的註意力。

從這裡到那裡不到30米,他們像一群流動的市井剪影,披掛著不同的尊卑滄桑,演示著此刻共同意志的交結點。在這邊,聽不清他們具體在說什麼。他們在那裡張羅,神神秘秘的樣子。夫妻倆往往結伴而來,一個填寫一個核對,偶爾默契對視,偶爾相互埋怨,當然,也有的好像彼此才生過氣。當他們離開那裡時,好像都舒瞭一口氣。

海萍覺得與其說他們在匯款,還不如說他們在存款,把一筆錢存進去,存到瞭某個虛空某個彼岸,好讓後代去取用。

他們身後的銀行落地玻璃門透著一個大時代的街景,這時代永遠宏大、快捷、迅速,甚至來不及掩飾瞭,而來銀行這裡的人永遠都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搞丟瞭、搞錯瞭各自的鈔票,所以永遠是過日子的身影。在大時代叮囑自己過好小生活,海萍發現自己在羨慕他們,羨慕他們那舒瞭一口的臉色。

海萍又想起瞭潘天浩,自己在澳大利亞的哥哥,叔父的親生兒子。

今天海萍單位加班,回到傢有點晚瞭,方園已經隨便煮瞭點意大利面,和女兒朵兒吃過瞭。

朵兒在做作業,小女孩見媽媽回來,就撒嬌地奔過來,黏在媽媽的身邊,掐掐媽媽變胖的腰,說,大肥肥。

媽媽從包裡拿出瞭一隻粉紅色的手機外殼,說,給你。

朵兒稍稍擺弄瞭一下,就很自覺地丟在沙發上,去做作業瞭。朵兒說,今天作業太多太多瞭。

結果朵兒做到瞭晚上11點半,還沒有收攤的跡象。於是,像往常許多個晚上一樣,方園在電腦上用“百度”幫女兒尋找有些題目的解答方法。

做到12點,女孩朵兒還沒做完。方園說,囡囡,要不算瞭,不做瞭。

囡囡的眼淚就下來瞭。這一陣海萍發現女兒晚上睡覺前總是要哭一場。她就有些怪方園多嘴。這麼哭一場,接下來怎麼睡啊?

海萍說,不要緊,再做兩題,你做不完別的同學也不一定做得完。

朵兒說,我要做完。

海萍用手擦去她的眼淚,說,乖囡。

女兒趴在桌上繼續做。這一陣她在臨睡前總想哭一場,感覺一天下來非得這樣宣泄才行。

海萍又憐又疼,心想,我們幸虧沒去讀住宿的民辦學校,至少她每天還可以對媽媽哭一下。

女兒一邊在往紙上推算著題目,肩膀一邊在動。海萍知道她又在哭瞭。海萍不知所措瞭一陣,心想,無論如何今晚在這裡要停下來瞭。她摟著女兒的肩膀說,我們不做瞭,隨便它去。

女兒一邊抽啜,一邊告訴媽,最近這一次模擬考,數學科學考好瞭,但語文砸瞭,隻排到瞭110名。

方園在那邊裝作大驚小怪地說,這不是很好瞭嗎,比上次前進瞭七八十名呢,應該高興才是。

女兒還是不肯去睡。海萍說,那麼這樣吧,我和你爸幫你把沒做完的選擇題都做好,其他題目做好寫在白紙上,你明天早晨把它抄進本子,好不好?

小女孩點頭,這才站起來去洗臉。

這一晚,小女孩躺在床上,睜著剛才哭泣過的眼淚,像一朵令人心疼的花蕾,一下子無法睡去。媽媽海萍蹲在床邊,關瞭燈,輕輕地說,小時候囡囡最喜歡聽媽媽講故事,媽媽講的那個星星會落在小孩子眼睫毛上的故事,囡囡最愛聽,所以把眼睛閉起來,別去想作業和考試瞭,想星星會一顆顆落下來。

小女孩朵兒顯然不想聽什麼故事,她突然坐起來,對媽媽說,媽媽我明天不想去上學瞭,可不可以?

海萍抱住她的小肩膀,把自己的臉貼在這小臉膛上,她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女兒其實還很小,她心裡有空曠的疼痛。她說,好的,明天我們不去上學瞭。

海萍大聲說,請假,說病瞭,我答應的。

後來海萍對單位的同事們說,如果遇到這樣的情況,一定要答應,沒理由地答應,因為要讓小孩子知道傢是可以退的地方。

等女兒睡著瞭,海萍輕輕退出瞭主臥室。她掩上門,開始和方園一起做女兒剩下的作業。

方園繼續用“百度”搜答案。查著查著,他感嘆起來:是誰發現瞭這個辦法,用百度搜答案,一搜一個準,而且有那麼多熱心人在網上做習題,他們是為自己的孩子們在做的吧,他們一定不是孩子,一定是傢長,他們真的是好心腸,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他們簡直和雷鋒一樣瞭,他們一定深深同情小朋友,所以把答案拿出來共享。

方園一邊說,一邊想象著這夜幕下,這無邊無際的天地裡,有多少人和他一樣,正在網上做著查著,彼此未曾謀面,但心心相通,瞭解那些小小的人兒人生最初的焦慮恐懼和他們眼角邊的小淚水,他們是各傢的寶貝,怎麼心疼都來不及,所以一起上陣吧。

方園在說什麼,海萍根本沒心思聽,一方面她在幫助做語文題,另一方面她在想,明天朵兒不去上學瞭,自己要不要也請假在傢陪她。

她決定不陪,她知道小孩子隻是需要喘口氣,恢復一下,她就會好的,後天一早她就會去上學的。她瞭解女兒,這大半年來女孩子一口氣地懂事起來瞭,要不然,也不會那麼在乎分數的。

海萍做著做著,發現多數題沒把握,那些閱讀主題歸納及近義詞區分,她也辨不清楚瞭,她覺得有些詞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好像都說得通,難道它們真的必須進行區分嗎?

他挖空心思隻為(牟取/謀取)那些名利你作為他的助手,應對他的工作多加(輔助/扶助)

他(扼制/扼止)心中的怒火……

她就要去查電腦。但方園在用電腦。她就問,你說這個和這個到底有什麼樣的區別?

方園皺起眉頭。她讀瞭兩遍題,他好像都沒聽明白,窗外已是深夜瞭,他那眼睛定定的樣子是不是也有點困瞭?

他搖頭,說,不知道。

她笑瞭一下說,咳,你還學中文的呢,再讓你去考一次高考,保準考不上。

他說,切,別說高考,就是考初中都不一定考得上。

他們就不再說話,繼續做女兒的作業。這真是荒誕的一夜,因為做著做著不僅發現自己比中學生還笨,還發現自己當年學的那些東西怎麼在大腦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瞭?

其實今天方園下班回傢的時候,可沒想到自己做不出來的是這些數學題語文題,而是另一道女兒早上突然想到而佈置給他的題目。

當時女兒一邊咬著饅頭,一邊說,爸爸,什麼是“文革”?

方園說,這是十年動亂,是歷史上的一個錯誤。

方園想,用這樣說法,去應付中學生在學校裡需要的說法應該沒事瞭。但哪想到小女孩今天早上對這事突然有瞭興趣,她追著問: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你說清楚點。

方園說,你要問這個幹嗎?

小女孩說,我看見電視裡、報紙上最近老是有這個字,就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

方園說,老師沒說過嗎,歷史課不說嗎?

小女孩好奇地看著他,臉上有平時早晨難得的專註,她搖頭,說沒說起過,這到底是什麼事?

方園想對女兒開講一下,但發現還真的講不清,因為也沒人清楚地對他講過,或者說清晰地、簡潔地講個來龍去脈。

看方園支支吾吾的樣子,小女孩說,那麼,在你下班回來的時候,給我講清楚,我規定你。

女兒朵兒那樣的表情,像個上課時向學生提問的嚴肅老師。

結果方園在單位裡把這事當作幽默,他說,我女兒要我今天下班回傢給她講清楚什麼是“文革”。

同事們哈哈大笑,覺得挺逗。他們在議論這事。他們說,現在課上不說這些的?他們說,現在好像除瞭中考的四門課以外,別的都不怎麼說的。他們說,現在好多東西不知道也沒什麼。

方園覺得自己的女兒總的來說不是個好奇的人,一般不問這些事,畢竟是個女孩子,性情上不關心這些。除瞭有一次,還在上小學,星期天和她在江邊看到一塊新碑,是紀念某戰役國民黨抗日陣亡將士的。當時女兒歪著腦袋想瞭半天,回來的車上,她突然問爸爸這個國民黨是好的還是壞的。方園問她怎麼想到這樣的問題,小女孩告訴他課本上、電視劇裡還有剛才的那塊石頭上,為什麼說的都不一樣,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

每到被女兒偶爾問起的事難住,方園就慶幸自己不是中學老師。在這樣一個轉型的時代,一天一個說法,自己都搞不清其中的信息和價值變化,你怎麼去向那些喜歡提問題的中學生說清楚呢?這麼說來,還真的佩服那些中學老師,他們是怎麼招架的啊?所以,真心不希望那些小孩問啊問的。不說,有時候是最好的。該明白的總有一天會明白的。這麼想的話,還幸虧現在小孩有應付不過來的考試,要求他們管好語文數學英語科學這四門課是頭等大事,別的先別管瞭。

方園這麼想的時候,海萍在認真做下一道題,這是道閱讀題,講的是一個溫暖的情感故事,後面出的題目是:“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心裡有特別的滋味”,這裡的“滋味”是咸的、甜的、淡的,還是無法道明,為什麼?請寫明理由。

海萍的感覺依然是:都可以,你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你怎麼知道一定得是什麼味?又不是化學題,什麼味不可以?

海萍打瞭個哈欠,對方園說,不做瞭,我不做瞭,這麼做會做成一根筋的,我們讀書那會兒好像也不是這麼考的。

方園還不想收攤,因為他知道明天一早女兒看見還有題空著,會急的。方園說,你先去睡吧,我要做好它。

海萍就去睡瞭。她輕輕地走進瞭主臥,女兒輕輕地打著呼,黑暗的房間裡,是寶貝自嬰兒起海萍就熟悉的氣息,仿佛奶香。海萍突然想哭,她向女兒湊近去,從窗簾外透進來的路燈光,映著小女孩進入夢鄉的臉龐,好像天真懵懂,好像隨時會被驚懼。這小臉好乖,每天要記住那麼多的題目,海萍瞅著它,低頭親瞭親,心想它快變成超能記憶棒瞭,真不容易。海萍想起14年前自己躺在產房裡,護士抱著她來給自己看的那個下午,囡囡哭啊哭,紅嘟嘟的臉皺成一團。這情景近在眼前。她還想起,11個月的時候,囡囡坐在腳桶裡洗澡,肉乎乎的,雙手不停地揮動,嘴裡嘟嘟著:小鳥飛。小臉笑啊笑。在此刻深夜的房間裡,海萍心裡湧動著說不清的滋味,她想起剛才的那道題目:“這裡的‘滋味’是咸的、甜的、淡的,還是無法道明,為什麼?請寫明理由。”

她想,讓那些出題的人也去做做看。

海萍就是在那天夜裡決定給澳大利亞的哥哥潘天浩發個郵件。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