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中考結束一個多星期後,分數出來瞭。朵兒的總分還可以,語文沒像以前那樣拖後腿,是因為作文得瞭高分39分。而拿手的數學少考瞭10分,其他發揮正常。這個分數放在朵兒所讀的公辦中學考生中尚屬不錯,但與民辦初中那些經歷嚴峻訓練的考生相比,依然有差距,尤其今年中考分數咬得奇緊,高分段一分就差200名。按朵兒的分數,她被一所排名第四的高中錄取。

這符合預想,但也再次讓人服氣瞭選拔的嚴酷性,每一分,都得一分一分地摳,你做100遍題,隻要有人做瞭1000遍,你也白搭。江城的傢長們開始恍悟,如果有機會一定要送小孩去“民辦初中”,隻要有人在強化,你就有風險,隻要你想沖進前列,就得搶跑,反復地跑,閉著眼也能跑。

方園一傢已經來不及在意朵兒中考的分數瞭,因為簽證正好寄回來瞭。

方園從傳達室捧著那個厚厚的信封往傢裡趕。他一邊跑,一邊打開信封,看瞭一眼。簽證通過瞭,存折、房產證一切的一切,都在。

跑回傢,那本護照在三個人的手裡轉瞭一圈。方園給媽媽打電話,說,拿到瞭。海萍給澳大利亞發郵件,讓哥哥幫著訂機票。

在爸媽興奮忙碌的時候,朵兒趴在桌上做作業。方園隨口問瞭一句,朵兒,你在做啥作業?

朵兒說是高一的作業。原來,錄取朵兒的那所高中很盡職的,剛錄取瞭新生,馬上就讓他們來學校拿新學期的課本,讓他們暑假裡自己先做起來。老師說,你們不做,別的學校學生在做,怎麼行?我們這裡不是最好的,前面還有三所比我們好,今天即使是聰明的鳥都先飛瞭,怎麼還有笨鳥的機會……

方園把朵兒從桌上拉起來,說,先歇歇,囡囡,這個作業你可以不做瞭。

小女孩看著他,在想著什麼,那眼神像稚氣的小鹿,她輕聲說,真的要去留學瞭?如果到時候你們又說不去瞭,我可交不瞭作業。

方園說,去去去,爸爸答應的。

小女孩就把那些新課本收起來,放進瞭抽屜。

與所有出國留學的傢庭一樣,接下來,方園一傢進入平緩而細密的行前準備。

行前準備,包括朵兒去“新東方”補習英語口語,方園海萍一趟趟去商店購置朵兒將攜帶的生活用品,方園媽媽趙姨盤算送孫女什麼禮物,表姐林紅不時來傳遞澳大利亞那邊的生活信息。

整個夏天,女孩朵兒騎著自行車往返口語補習學校和傢中,大太陽下,曬黑瞭不少。有時候一眼看過去,方園發現她在長高,而那稚氣的眼神,好像還不知道接下來迎接自己的是突然而至的獨自生長。想著這小姑娘將像一顆種子飄到陌生的彼處獨自生長,方園愁腸百結。

海萍在整理朵兒攤瞭一床的新衣服,她安慰方園,我小時候也出遠門,長大瞭就會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好的。

方園說,但想到她一個人在南半球,如果遇到什麼事哭瞭,我就抓狂。

海萍就埋怨,當初留學是你想出來的,是你想出來的。

等“新東方”英語口語課結束,等海萍把那隻大拉桿箱裝滿,8月就到下旬瞭。澳大利亞墨爾本那所中學就要開學瞭,潘天浩為朵兒訂的飛機票也到時間瞭。

8月25日出行的那天,一傢大小像在打亂仗。先是凌晨3點半,海萍就起來瞭,說朵兒那件蛋糕裙還是要帶去,萬一學校有活動,好歹有件禮服;那本高一數學書也得帶去,萬一那邊的數學看不懂英文題目怎麼辦……她這一折騰,就到5點鐘瞭,趕緊煮早飯。在煮粥、煎荷包蛋的過程中,海萍剛想多愁善感一下今後早晨再也不用給女兒做早餐瞭,方園突然進來說,囡囡睡夢中有點咳嗽,是不是著涼瞭?於是兩人輪番進臥室摸朵兒的額頭,認為應該沒事。趁朵兒甜甜地睡著,他們盯著她的小臉看,方園輕聲說,囡囡多乖啊,今天她要十幾個鐘頭沒得睡瞭。海萍看著寶貝柔嫩的臉龐,心裡的情感像水霧一樣升起來,她真想小女孩就一直這麼軟軟地睡在這裡,但事實是,等今天下午自己回到這裡,這床上就隻剩下她的味兒瞭,而人將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飛遠瞭。海萍想象著這麼一個小孩獨自在幽暗的機艙裡的樣子,心裡立馬就空落瞭。方園在輕聲嘀咕著什麼。海萍讓他別說話,快點出去,別把小孩吵醒瞭。

到7點鐘,海萍把朵兒叫起來,像往常上學一樣催促,快點,快點吃,林紅阿姨叫瞭一輛車過來,在樓下等著瞭,她送我們到民航專線大巴站,奶奶已經去那邊等我們瞭。

等一傢人拉著行李箱出傢門的時候,朵兒好像才醒過來。她背著一隻差不多有自己一半身高的紅色登山包,在邁出門之際下意識地回頭看瞭一眼自己的傢,她縮瞭一下脖子,小小的馬尾辮晃瞭一下。海萍跟在她後面,女兒懵懂的側面讓她心裡莫名地跳瞭。到瞭電梯裡,朵兒想起來,自己床上的那隻毛絨小豬要帶去。海萍趕緊哄,算瞭,到那邊再買一個吧。朵兒臉上就有想哭的樣子。方園趕緊上樓去拿。

方園表姐林紅已在樓下,她看見朵兒出遠門的樣子,就撲過來抱住她,親瞭她臉頰兩下。她說,朵朵,不要怕,你貝貝姐姐也是這樣過來的,你貝貝姐姐也在澳大利亞。

他們到瞭機場專線大巴站的時候,看見方園媽媽已經等在車前瞭,她抱著朵兒還沒來得及哭,就發現自己準備的一條金項鏈被忘在傢裡的電視櫃上瞭,她要趕回去拿。方園說,哪個小女孩戴這個,下次回來的時候再送吧。但方園媽媽不肯,非趕回去,等她趕回來時,隻來得及把盒子從窗口遞上來。她這一來回,這邊方園心裡惦著的就是她瞭。

大巴到瞭機場,方園海萍朵兒手忙腳亂地推著大箱子尋找前往澳大利亞的航班櫃臺。朵兒拉著一隻隨身小箱,上面擱著那隻小豬,跟在他們後面。櫃臺上還沒開辦登機手續,隊已排得很長,因為是開學季節,隊伍裡的許多人是大學生模樣。方園看瞭看手表,說,我們先去吃飯,否則後面時間就緊張瞭。一傢人趕緊推著箱子下樓,餐廳人滿為患,人一多什麼都像是在搶,等搶到瞭位子,匆匆吃完,趕上樓,登機手續已經開始辦瞭。方園和海萍站在隊伍中,朵兒坐在大廳花壇邊在玩手機,偶爾她看父母一眼,他們來不及管她,他們正心急地看著前面的隊伍,她知道他們還在擔心行李箱是否超重。

那隻隨身小拉桿箱放在朵兒的旁邊,毛絨小豬現在置身於這個明亮的大廳,這些飛快移動著的人群中,看上去表情和在傢裡時有點不一樣。朵兒就給它拍瞭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它坐在箱頂上,呆乎乎的。朵兒隨手給它配瞭一句話——“唉,真的要走瞭”,就用手機發到瞭初中班級的QQ群上。立刻,同學李想他們就跟上來瞭:

“走瞭?”

“留學瞭?別唉。”

“再見!”

朵兒在和老同學話別的時候,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瞭,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不舍得什麼,反正就是又哭瞭。她伸手把小豬的頭按下一點,省得它瞪著自己。

那邊,方園海萍沒來得及顧及這邊的女兒,他們看著櫃臺上的工作人員,看著那個行李傳送帶,他們確實在擔心這箱子會不會超重,因為昨天裝箱時覺得哪一樣都舍不得留下。

當然在等候的時間裡,海萍也在註意隊伍裡的那些學生。這是一個開學的季節,他們像候鳥一樣將飛回去瞭,他們的臉孔也很稚氣,雖然衣裝手勢有些國際化瞭,但神情其實還是稚氣的,正因為這樣,他們中的不少人身邊、身後跟著來送行的傢人、好友、同學。有一些在擁抱,有一些在勸慰,有一些在誇張地說笑,好像不這樣就會立馬難過。如果你走近去,可能也會發現他們的眼睛裡有哭過或想哭的痕跡。海萍看著這些學生模樣的人,心想,他們多數是大學生,朵兒比他們還小。她就回頭去人堆裡尋找朵兒,看見小女孩正靜靜地坐在那株塑料桃花樹下玩手機。海萍看著周圍那些學生,好像看到瞭朵兒接下來幾年的樣子,她就有些傷感也有些高興,朵兒也會像他們一樣,成為候鳥,隨季節前來探望爸媽。

箱子沒超重,方園把它放上傳送帶,拿下登機牌,這才OK。一傢人這一路趕搶等待,使心情一直無法旁顧,現在等一切辦完,松瞭口氣,才發現,離入關時間隻有20分鐘瞭。因為這是朵兒第一次單獨出行,所以他們想讓朵兒早點入關尋找登機口,早點定下心來。

於是,隻有20分鐘來進行別離瞭。方園海萍趕緊走到花壇邊上,挨著女兒坐下來。現在所有溫柔的離情要在這20分鐘裡表達,這讓他們無措而心急。

他們看著自己的女兒,而她看著手機。朵兒看著手機是因為剛才哭過,她不好意思讓他們看出來。她低頭問媽媽,入關安檢時,這個小豬我是抱在手裡呢,還是現在把它塞進箱子裡。媽媽說,抱在手裡好瞭。朵兒就像個小孩開始哭瞭。媽媽知道今天她就是想哭一場,沒有什麼理由。她就讓方園把小豬塞進箱子裡。方園蹲在朵兒的面前,想逗逗她,結果卻是用手抱住女兒,用臉貼瞭一下她的臉頰。海萍擔心寶貝如果大聲哭起來,等會兒她怎麼一個人入關,一個人候機呀?所以,她生氣地對方園說,你幫我把這個包拿過去,看看裡面還有沒有水果,拿出來給朵兒吃點。

結果包裡還有一隻夏橘,海萍把它剝開,一片片塞進小女孩的嘴裡。她看著女兒,也瞥一眼對面墻上的那隻鐘,心裡在嘀嘀嗒嗒,她想,如果現在說不去瞭,我可能會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的。她對朵兒說,幾個月時間很快的,如果聖誕節想回來看媽媽,媽媽答應你回來,答應的。

一隻橘子吃瞭,一傢人挨在一起,一剎那靜下來。誰都沒說話,是怕說得不妥,也怕淚水從眼睛裡出來。在他們面前,一些人走來走去,四處是流動的空港的氣息,而在他們背後,那株巨大的桃樹上萬花怒放。方園從自己坐的地方望向這寬廣的大廳,四處的落地窗映照出一個透亮、冷靜的巨大空間,他和海萍朵兒挨坐在這裡,像桃樹下的一戶鳥雀,短暫廝守,漫長別離,心裡的溫柔襯著空港永不停息上演著的別離身影,是人間的定義。方園把手臂伸開,擁瞭一下身邊的妻女,說,時間到瞭,我們要過去瞭。

入關口,小得像一個窄門,這裡有更多的人在擁擠中告別。有一個女人抹著眼淚疾步從面前走過去瞭。於是海萍真的清晰地看到瞭他人眼裡的淚水。

海萍放開朵兒的手,她就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走到瞭入關口,走進去瞭,馬上就要拐彎看不見瞭。

朵兒,回頭看一下。方園在喊。

方園舉著手機,想給她拍一張照片。

朵兒回頭看瞭一眼。然後就被後面的人群遮住瞭。

這一眼,令海萍刻骨銘心。

後來的許多日子裡,每當她回味起寶貝這一刻眼裡的神色,總是愁腸百結。小孩眼睛裡有難過、惶恐、別離、擔心……令海萍憐惜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像一道光線突然閃過眼睛的意味深長。那是一個孩子在一瞬間突然什麼都懂瞭的樣子,是在懵懂中走到瞭這一秒鐘才突然明白過來瞭的神色,明白瞭這是在做一件什麼事情,明白爸媽是無法跟著她過去瞭,明白自己正在走開去瞭……海萍明顯地看到瞭這明白瞭的意味,它確是一道突然而至的光,閃爍在她的眼睛,反射到瞭母親的面前。它是那麼顯眼,就像人們說話時的一個停頓,讓人無法不留意其中的含意。

海萍和方園坐在那株塑料桃花樹下,現在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瞭。

他們像久久依戀這裡的大鳥,一下子無力飛離。方園看著遠處的入關口,好像在擔心,也好像在等待著朵兒從那裡跑出來。剛才他對朵兒說過,找到登機口後,給爸爸打個電話,爸爸媽媽就回傢去瞭。而現在電話還沒過來。

海萍回味著女兒剛才的眼神,她覺得今天是自己把女兒推開瞭身邊,推遠瞭傢門,從此,她將越走越遠。她想起朵兒小時候咿咿呀呀的模樣,而現在也就是剛才那一會兒,她走瞭,自己心裡立刻空瞭一塊。

在人來人往的空港大廳,她無法遏制自己的悲哀,她想著女兒正怯生生尋找航班登機口的樣子,她在心裡對她說,寶貝,別怕。是的,寶貝,別怕。她想起許多個夜晚女兒趴在桌上做作業,她對著她的小背影在心裡說,寶貝,別怕。她還想起瞭最近每個早晨,自己側轉臉看寶貝酣睡的樣子,在心裡為今天的離別做準備。人這一生,離別總是這麼難過。好多年前母親帶著兩個小姐姐,跟在汽車後面向她揮手,從那一天起,她就害怕離別。

她站起來,她胸口有一團氣息好像喘不過來瞭,於是她沖著這空港大廳,這樓上樓下三層空間,這無數奔波的容顏,喊瞭一聲:

媽媽——

《小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