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衡強壓下心中悸動,睜眼看到田七如躲避洪水猛獸一般離去,他又覺落寞。
怎麼還是這樣怕他呢。
他摸瞭摸胸口,回想方才的沖動,一陣熱燥。差一點,差一點就親上田七瞭。
真是莫名其妙,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一定是因為晚上凈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導致白天精神恍惚。
說實話,這種解釋實在有點牽強,但紀衡本能地不願深想,也就胡亂壓下那些奇怪的念頭,接著去找些別的事情轉移註意力。
於是他喚來盛安懷,讓他把婉嬪身邊那個翠珠帶過來。
芭蕉閣內,婉嬪已經屏退左右,正和翠珠密商此事。她心緒不寧,總覺要出事。翠珠便安慰婉嬪道:“娘娘請放心,奴婢可確保無任何遺漏,一應物證都已處理,皇上就算想偏袒田七,也拿不出證據。”
宮闈事件五花八門,許多案子根本查不出真相,到頭來隻能讓奴才們做炮灰,婉嬪和翠珠打的也是這個主意。反正事情是她們做的,天知地知別人不知,又能查出什麼來?
最讓她們有恃無恐的一點是,田七他隻是一個小太監。雖然主子們下死力氣查,大概能還田七一個清白,但是誰會為瞭一個小太監下那麼大力氣?查不出真兇,也就不會繼續糾纏瞭,就算田七是明擺著無辜的,也在劫難逃。
然而令婉嬪意想不到的是,皇上怎麼會親自插手此事呢,這類事情不都該由後妃們管嗎……
很久之後,盛安懷前後聯系理清事情真相,他認為婉嬪這次犯的最大錯誤是低估瞭田七在聖上心中的分量。其實所有人都低估瞭這一點,因為沒有人能想到皇上會惦記上一個太監。
不過田七認為,婉嬪做這件事情最失手的地方在於,她沒有好好地找個太醫咨詢一下。
且說眼前,婉嬪一想到皇上要親自過問,就心內惴惴不安,問翠珠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發現瞭什麼?”
“娘娘請放心,隻要你我不招認,皇上發現什麼都無濟於事。他老人傢親自過問,也不過是因為事關龍種,不能大意。娘娘千萬不要多想,隻要我們兩個閉口不說,一定沒事。退一萬步講,您現在懷著龍脈,不管犯什麼錯,誰也不會把您怎麼樣。”
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說皇上傳翠珠去乾清宮問話。婉嬪面色頓變,拉著翠珠的手不舍得她離去。
翠珠又安慰瞭婉嬪幾句,並再三叮嚀:“打死也不要說。”接著就跟盛安懷去瞭乾清宮。在乾清宮,她充分踐行瞭這個原則,不管怎麼打,一律咬牙喊冤。
紀衡不在場,指揮人刑訊的是盛安懷。盛安懷心想,皇上這回是真的動瞭怒瞭,直接讓人在乾清宮行刑。雖然他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從這宮女口中問出什麼,但他知道,絕對不是“冤枉”。
打瞭兩天,連盛安懷都有點佩服翠珠瞭,這宮女還真有幾分骨氣,昏過去好幾次,到後來意識都不太清楚瞭,依然隻一味喊冤。
盛安懷把一無所獲的結果告訴瞭皇上。
紀衡聽罷,讓他們看管翠珠,不用再打瞭,轉而去瞭芭蕉閣。田七太想看熱鬧,偷偷跟上,紀衡看到瞭,卻沒理會他。
婉嬪因翠珠被帶去太久,心中早就北風卷地百草枯折一般,看到皇上前來,再無欣喜,隻剩心虛。
愚蠢又固執,膽大又軟弱,把這幾點綜合起來,紀衡想不出比這更悲劇的性格瞭。想到這樣一個人竟然懷著自己的孩子,紀衡心裡頭突然就有那麼點厭惡。
審問是需要技巧的,皇帝一般都很狡猾,在套話這方面,他們總能無師自通。眼前紀衡到瞭芭蕉閣,沉著臉怒斥婉嬪:“你自己吃紅花,難道是因為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朕的,所以想打掉這野種?!”
一下就把重點轉移到“孩子是不是皇上的”這種嚴重問題之上,婉嬪當場就嚇傻瞭,這種罪名她可不敢擔的,沾上一點全傢玩完。腦中混亂一片,她很自然地就以為翠珠已經招瞭,所以皇上才會誤會,於是婉嬪跪在紀衡腳邊哭邊解釋。雖然和太監爭鬥不是好事,但總比被誤會成私通別人強上百倍。
聽到婉嬪又說她不是,田七面色坦然,隻心內罵瞭幾句。
“皇上,奴才這樣做也是怕被他陷害,才出此下策,奴才這樣做也是為瞭腹內孩兒啊!”婉嬪一邊哭著博同情,一邊想要抱住紀衡的小腿。
紀衡卻突然向後退瞭兩步躲開她,然後嫌惡地看著她:“為瞭與人鬥氣,竟然狠心傷害自己的孩子,你怎配做母親?”
田七覺得,皇上之所以這麼說,大概準備等婉嬪生下孩子就把孩子抱給別的妃嬪來養。
幹得好!
紀衡最後沒有在明面上懲罰婉嬪,畢竟是個有身孕的人。當然瞭,別人就沒這麼好運瞭。首當其沖的是翠珠,這宮女雖然到最後都沒招認,卻還是被自己主子拖瞭後腿,紀衡以“謀害皇嗣”的罪名將她處死瞭。另外,芭蕉閣的所有宮女太監全部換瞭一遍。
此事暫時告一段落,聰明人自然能聞出其中的意思。笨一點的雖猜不透,卻也看到瞭最終的結果:田七可是一點事兒都沒有。皇上還重賞瞭他,理由是“查案有功”。
以此可見這位田公公的手段瞭。
其實紀衡重賞田七,並不隻是因為“查案有功”,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歉意。自己的女人差一點害死田七,他卻不能給他“伸張正義”,到頭來那蠢女人分毫不能動,也就隻好在受害者身上補一補瞭。
田七實在不敢想象皇上的“歉意”。她現在面上風平浪靜得很,心內卻暗暗地想轍報復婉嬪。雖然方式不太好找——不能留痕跡又不能傷害到龍種,不過憑她田大爺的聰明才智,一定能找到的。
田公公到底想瞭什麼招數報復婉嬪,我們暫且不表。且說現在,田公公的心情絲毫沒有受到婉嬪事件的影響,反而好得很——她又能給如意穿裙子瞭。
如意自從上次田七落水事件之後,跟紀衡生瞭好幾天的氣,他始終相信田七還活著,並不是因為父皇“手下留情”,而是戴三山“仗義相救”……這倆詞是田七教給他的。
紀衡無法,隻好勒令田七在如意面前給他說瞭好多好話,父子二人關系這才緩和下來。
最大的受益者是田七,不過年不過節的,她給如意穿裙子,皇上竟然不置一詞。
田七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喜歡把如意打扮成女孩兒,完全源自她自己對女子衣飾的向往。人們往往缺什麼就在意什麼,田七本來是個挺漂亮的小姑娘,這麼些年一直穿著太監的衣服,顏色不夠鮮亮,花紋不夠漂亮,裝飾幾乎沒有,發型就更不奢望瞭……長年累月,她對裙釵的渴望越積越厚,自己不敢穿不敢用,那就隻好蹂躪小如意瞭。
如意不太配合,他不知道田七為什麼總給他穿裙子,但他……真的不想穿啊。
田七隻好把裙子的好處大大誇獎瞭一番,什麼涼快呀,好看呀,撒尿方便呀,戴三山喜歡呀……有的沒的,天花亂墜。
很快她就後悔自己說得太過。因為如意雖然乖乖地穿好瞭裙子,卻反問瞭她一句:“田七,你怎麼不穿裙子?”
“我……我?”田七笑著撓瞭撓頭,“奴才可不敢穿。”
“為什麼呀?裙子這麼好。”如意說著,配合地扯瞭一下自己的裙子。
今天他穿的這身裙子是鴨黃色的,這個顏色像是剛出生的小鴨子一樣,淡淡的黃色,很清新也很可愛。裙角上綴著用宮紗纏制的小花朵,領口、腰帶和袖口的顏色深一些,是杏色的,繡著同色的花紋。
此時紀衡也在場。他本來在低頭批奏章,耳朵卻一直支著聽這倆人毫無營養的談話。聽到如意問田七為何不穿裙子,他不自覺地抬眼看田七。
田七隻得湊到如意耳邊,偷偷說道:“我要是穿瞭裙子,皇上會砍我腦袋的。”
如意同情地點瞭點頭,父皇確實經常這樣不講理。
田七以為自己聲音夠小,然而紀衡有功夫傍身,耳力極好,田七的話他一個字不落地聽到瞭,於是幹咳一聲,放下奏章,說道:“朕是那種昏君嗎?你穿個裙子就要你腦袋?”
“皇上,您耳朵真好。”田七由衷地贊嘆,順便轉移話題。
紀衡卻轉而對如意說道:“別聽他瞎說,朕不會降罪的。”
如意於是很為田七高興:“田七,你也可以穿裙子啦!”
“……”田七牽起如意的手,“殿下,要不奴才帶您去找戴三山玩吧,待在這裡影響皇上處理國事。”
田七的建議如意一般都會贊成,於是高興地和父皇告退,由田七牽著往外走,但依然疑惑地問著:“你怎麼不穿裙子呢?”裙子那麼好。
紀衡突然叫住瞭他們:“既然如意那麼想看你穿裙子,你就穿給他看吧。”
田七不太明白,既然是如意想看她穿裙子,為什麼皇上卻那麼興奮,不僅要求她立刻換上裙子給如意看,還讓人去找和如意穿的那身款式相同的來。
因為如意所穿裙子是固定款式,並非定制,本在內府庫收著,後來被田七找瞭來。現在聽說要同樣的款式的成人衣服,內府庫的人便很快按照田七的身量果真找瞭一模一樣的來。且領命那人很會來事,知道田七要扮宮女討好聖上,於是幹脆來瞭個全乎,又找瞭女子用的釵環飾物和胭脂水粉一並送來。
皇上果然龍顏大悅。
田七叫苦不迭。她一開始聽到這個要求,差一點以為自己身份敗露,然而看著又不像,皇上一點生氣或者懷疑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看起來心情不錯,兩眼放光,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扯。
好吧,一定是神經病又犯瞭。
田七隻好領旨回瞭自己房間。看著手中的衣服首飾,她其實也有點激動,都多少年沒穿裙子瞭,再次面對這些,簡直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裙子可以穿,胸卻要一直束著,脂粉就算瞭,如意好像不太喜歡,頭發……她會的發型不多,且又不夠熟練,於是隻輕易地綰瞭個螺髻,用小小的和頭發同色的夾子固定,再在發間簪一朵淡粉色的薔薇花。至於其他飾物,田七從鏡匣裡翻瞭翻,找出一串銀鈴戴在腕子上。她喜歡鈴鐺,叮叮當當的,讓人聽著心情能跟著輕快起來。
戴完鈴鐺,田七又在腰上別瞭個香包,香包是湘妃色的,掛在鴨黃色的裙間,使得衣服的顏色不那麼單調刻板。她又在鏡匣裡找瞭找,找出一對耳墜子。銀絲絞在紅寶石上,寶石被打磨成水滴形,鮮艷透亮,田七放在手裡把玩瞭一下,又放回去。她很喜歡這墜子,但她沒有耳洞。女人,無論是官宦之傢的女眷還是平頭百姓,並不是所有人都穿耳洞的,有人怕疼,有人覺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有毀,就不會穿。田七不穿耳洞的原因是她娘希望她來生做個男人,雖然她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系。
不過也幸好她沒有耳洞,不致使人懷疑她是女人。
打扮完之後,田七在鏡子前轉瞭一圈。鏡子太小,並不能照出她的全身,但她終於為自己再次穿上裙子而禁不住雀躍,提著裙子左看右看,確認一切都好,於是款款出門。
一穿上裙子,她不自覺地又找回做女孩兒的感覺,腳步邁得輕緩,步幅變小,一下也不踢到裙子。走出去十幾步,她驚覺這樣不對,太像個娘們兒瞭。
於是她故意加大瞭步幅,踢著裙子來到書房。
書房中的太監卻告訴她,皇上和殿下剛出門去瞭,留下話說讓她去外頭找他們。
紀衡正帶著兒子在外面散步。現在快到傍晚時分,太陽已經西斜,卻又還不到掌燈時候,室內的光線不如外面好,他就帶著如意站在瞭乾清宮前的月臺上。
如意邁著小短腿在月臺上溜達,走得不快,紀衡耐心地跟在他身後,基本上是他邁出兩三步,紀衡才邁一步。
爺倆也不走遠,因為他們在等田七。
日頭將墜,卻又不甘心就此謝幕,正綻放著一天之中最後的異彩光芒。天空之上霞光萬道,雲層有如層層疊疊的錦繡堆,被織染上流艷詭麗的色彩,整個世界沐浴在赤金色的霞光之中。
廣闊的青石磚地面像是鋪瞭一層透明的金色宮紗,漢白玉欄桿的投影被拉長,似是一架架巨大的籬笆。如意小不點的身形也被放大,投在地面上,成瞭一個孔武有力的姑娘。
姑娘的心情著實不錯,正單腳在地面上蹦躂著玩。
紀衡抬頭回望,恢宏闊大的乾清宮安靜地矗立著,重簷廡殿頂之上的脊獸迎著夕陽,沉默不語。
朱紅色的巨柱之間,緩緩走出來一個女子。
女子螺發黃裙,削細肩膀,楊柳纖腰挺得筆直,此刻她正輕輕提著裙子,腳步輕快地向他們走來。微風掠過,她的衣帶輕揚,行走間伴隨著清脆的鈴音,悅目又悅耳。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裝束,站在美得驚心動魄的天光之下,竟也絲毫不見遜色。
她行走在艷麗的夕陽之下,走得近一些時,朝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粲然一笑。美目流轉,眸中似是盛瞭細碎的星光。
一瞬間,天光反倒失瞭顏色。
紀衡隻覺心臟不可抑止地狂跳,他張瞭張嘴,卻發不出聲,喉嚨裡似是堵瞭什麼東西,壓抑不住,發吐不出,激動、悸動、悵然若失,卻又讓他不知所措。
如意沒有那麼多復雜的心情,他看到田七,張開手飛快地向她奔去。
田七笑呵呵地接住如意,將他抱瞭起來。如意其實有些重,田七細胳膊細腿的,雖然抱得動如意,卻不能堅持太久,所以於如意來說,田七的擁抱並不能常得。
於是如意更加開心,湊過去笑嘻嘻地貼著田七的臉蛋,與她摩挲,田七笑著回應,抱著他一邊說話,一邊走到紀衡面前。
耳力極好的紀衡這回什麼都沒聽到。一大一小,服飾相同的“女人”和“小姑娘”,像是一雙漂亮的母女,有說有笑。這畫面實在溫暖而美好,紀衡看得心都要化開,恍恍惚惚,那對小美人兒已經近在眼前。
田七放下如意,叫瞭聲“皇上”。
紀衡終於回過神來,他沒有理會田七,隻低頭牽瞭如意的手。父子倆在斜照之中緩步而行,皇上面色平靜,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發生。
田七走在他們身後。如意走瞭幾步,突然停下,回頭要來牽田七的手。田七見皇上並未反對,也跟著如意停下等她,於是走上前牽起瞭如意的另一隻手。
三人便並肩行走,像是一傢三口。
“田七,好看。”如意說道。小孩子的感覺很直觀,說話也實誠。說你好看,那就是真的好看。
“殿下謬贊,您喜歡就好。”田七低頭故意踢著裙子,怕被皇上發現不妥進而懷疑,又欲蓋彌彰地說道,“不過這樣打扮起來娘們唧唧的,奴才有些不適應。”
紀衡卻插嘴道:“你本來就娘們唧唧的。”
田七見皇上這麼不給面子,隻好訕訕道:“奴才可不是女人。”
這一句話卻是正好戳中紀衡心事,他看著田七的側臉,心想,要是個女人該多好。
田七要是個女人,該多好。
這種想法一旦出現就再也不可收拾,紀衡接下來滿腦子都是這句話,想一想,側頭看一眼田七,這想法就會更加重幾分,簡直讓他快要走火入魔瞭。
到後來還是田七把這兩位給勸回去的。
紀衡總覺得,有些事情似乎要脫離掌控瞭。他心緒煩躁,不願意去深想,不願意去多想,甚至已經不願意去費心思給自己找理由。他刻意回避著某一類事情,刻意遺忘某些疑惑。他本能地認為,一旦他把某扇大門打開,那就再也無法回頭瞭。
第二天,紀衡黑著眼圈去上朝。下瞭朝,在養心殿又看到田七,紀衡現在已經有些不想面對他,於是傳來盛安懷,讓他給田七安排個別的差事。
盛安懷素來會體察聖意,但是這次,他沒想對。田七越來越得皇上信任,最近幾天又沒出什麼異常,盛安懷自然而然地以為皇上所謂給田七換個差事,就是換一個更得皇上信任的事情幹,比如……守夜。
晚上值夜的差使雖低調,並不如白天上值那樣的風光有面子,卻絕對是皇上的心腹之人才有資格做的。尤其是皇上的臥房附近,皇上睡去之後沒什麼防備,人身安全是重中之重,隻有絕對的可靠之人才能接近。
盛安懷也看出來瞭,皇上挺滿意田七,所以他就想賣田七一個面子,於是把他安排在皇上的臥房外值夜。
紀衡臨睡前才知道這件事情。但是都這時候瞭,又不想大張旗鼓地要求換人,好顯示自己不正常,於是隻得作罷。
突然要值夜,田七很不習慣,本來作息都是固定的,準點睡覺,今晚可不能夠睡瞭。她坐在臥房外,張口打瞭個哈欠,心內盤算著皇上為什麼會突然給她調職。這職位雖然沒有先前的位置好撈油水,但總歸能說明皇上對她無比信任,想來是不會虧待她的。
周圍寂靜無聲,田七的睡意更濃。她不敢睡,也不敢擅自離開,隻好一遍遍地用“睡著瞭就會被砍頭”“睡瞭就被人發現是女人瞭”之類的威脅來嚇唬自己,每一想到這些念頭,後頸就總感覺涼颼颼的,心中懼怕得很,睡意也就被沖淡幾分。
不過老用這種想法嚇唬自己,也是一種巨大的精神折磨就是瞭。
夜深露重,有人想睡不能睡,有人能睡睡不著。
紀衡躺在床上,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半點睡意也無。
他有一種不正常的興奮,神經像是被什麼東西勾著挑著,要把他的意識拉出去遊蕩一下。
田七就在外面。
這個意識讓紀衡心跳更重。他側瞭個身,故意背對著床外,閉上眼睛。
但是閉上眼睛之後,反而能看到田七。纖而不弱的身軀,國色天香的臉蛋,傾國傾城的笑容,明媚的眼睛,櫻紅的唇……無一處不好。
……停下,不能這樣。
……他就在外面。
……這算什麼?
……他就在外面。
這念頭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紀衡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緊閉雙眼,眉頭微皺,氣息漸漸粗重。田七就在外面,然而紀衡卻覺得他似乎在註視著他,這想法讓紀衡興奮到發狂,他仿佛看到田七走進來,親吻他……
“田七……”紀衡不自覺地哼出聲。
外面的田七立即警覺:“皇上,您叫我?”
裡面沒有反應,田七隻好又坐下來。
過瞭一會兒,她又聽到他叫“田七”。田七確定自己沒有出現幻覺,於是輕輕拍瞭拍門,說道:“皇上,您有什麼吩咐?”
裡邊的紀衡一邊行動著,一邊脫口說道:“田七,進來。”
田七推門走進去,她看到床帳微微抖動,聽到裡面人粗重的喘息,於是關懷道:“皇上,您不舒服嗎?”
“舒服……”
田七總覺得這個回答有些奇怪,她壓下疑惑,又問道:“那皇上您想要什麼?”
想要你。
紀衡咬牙,把這話咽回去,他說道:“站著別動,也別說話。”
田七隻好照做。
兩人隻隔著一層床帳。夏天的床帳佈料單薄,燭光被田七阻隔,照進帳內時,投射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
人形的輪廓有一部分壓在紀衡身上,他覺得這影子宛如有瞭生命,纏著他的身體,挑得他欲火澎湃。
紀衡躲在這方寸之間,行那自瀆之事,想到田七就在帳外看他,他全身緊張不已。
紀衡長長地出瞭口氣,在釋放之後的歡悅和輕松之中,又透著一點淡淡的無奈。
終於無法自欺欺人瞭。
活瞭二十三年,紀衡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對一個太監起那種不該有的欲念。
拜少年時的陰影所賜,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個群體。當然,他的生活需要這群奴才來照料,盡管他的一應生活起居,甚至一些私密的東西都交在太監們手裡,但他總是無法完全信任他們,與他們之間總是有著一種薄而堅韌、怎麼也捅不破的隔閡。
田七與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好像也沒什麼不同。認真說來,田七並不是紀衡最中意的奴才類型。紀衡眼中的理想型奴才,應該是盛安懷那樣,有眼色,腦子清楚,會辦事,同時又安分守己,從不越雷池一步。
而田七呢?三天兩頭闖禍,惹是生非,把人氣得牙癢癢,卻又總有辦法安然脫身。
這奴才渾身透著聰明勁兒。這種人本該招人厭煩,可他的聰明勁兒偏偏介於小聰明和大智慧之間,不像小聰明那樣讓人反感,也不像大智慧那樣高深莫測。這種恰到好處的聰明實在難得,放在一個奴才身上,真是不知道是福是禍。
像所有的聰明人一樣,紀衡不喜歡太聰明的人,他尤其討厭不安分的聰明人。田七把這兩樣全占瞭,然而紀衡對他卻是無論如何討厭不起來。
不止不討厭,還……
紀衡托著下巴陷入沉思,這種不正常的、令人難以啟齒的欲念,到底從何而來?
僅僅是因為田七漂亮的臉蛋嗎?他確實長得好看,穿女裝時尤其驚艷,不輸於後宮任何一個佳麗。可僅僅是因為美色嗎?
這解釋立不住腳。紀衡自己知道,他並不是好色之人。倒不是說他不喜歡美女,而是,再漂亮的臉蛋,也不可能把他勾引得神魂顛倒、放棄一切原則和底線。但是現在,在那小太監面前,他的所有原則和底線都成瞭笑話,輕易被擊潰。他竟然喜歡一個男人,還是被切瞭一遍的男人,這對於一個從來冷靜自持且又視斷袖龍陽的勾當為旁門齷齪的皇帝來說,簡直如噩夢一般。
他現在置身於這漫無邊際的噩夢之中,無法醒轉。
雖然直到現在,紀衡也想不通自己怎麼就對一個太監想入非非,但事實就是事實,他再也無法忽視自己的真實欲望。
怎麼辦?
紀衡心中突然湧起一種倉皇不安。
當皇帝是一份刻板的工作,紀衡覺得自己的人生像一條筆直的大道,這道路可以有高低起伏,但絕不會有分岔和轉向。道路兩旁的玉樹繁花,於他隻是風景,可以欣賞,但不會為此停下腳步,更不會被花枝勾得走出正道。
但是現在,意外出現瞭,以出乎他意料又令他措手不及的方式。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所有的威脅,都該盡早除去。
紀衡低著頭,視線落在案上的一隻長方形黃梨木盒子上,半合的眼皮掩住瞭他的目光,他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笑容裡泛著微苦。
他抬頭,揚聲將候在外面的盛安懷叫瞭進來。
盛安懷恭敬地走進來:“皇上您有什麼吩咐?”
“把田七叫來。”
田七因昨晚值夜,現在正在睡大覺,被盛安懷叫起來時,雖略有不滿,又不敢違逆聖意,隻得隨便收拾瞭一下便跟著他來到養心殿。
紀衡正在殿內等候。田七一見到他就覺得氣氛不大對勁,皇上正站在屋子裡沉思,面上表情淡淡的,可是田七就是覺得他沒憋好事兒。
“皇上,您找奴才有何垂示?”田七小心地請瞭安,問道。
紀衡沒有回答。他走到田七面前,突然抬手撫瞭他的臉。他的手指修長幹燥,指肚上有薄繭,此刻正貼在她細膩光滑的臉頰上,拇指在她臉上輕輕摩挲,畫著曖昧的弧線。
田七:“……”這又是怎麼個意思?
她不敢動,也不敢抬頭,腦子裡亂亂的,臉又不爭氣地紅瞭。
紀衡的手順著田七的臉下滑,擦過她的下巴,停在白皙的頸間。他轉而又用拇指摩挲著她的喉嚨,時輕時重,似有似無。
這地方是長喉結的地方。田七登時全身緊繃,難道皇上懷疑她是女人瞭?不對,從小就被去勢的太監是不會長喉結的,和女人無異,田七在太監堆裡混久瞭,很確定這一點。
田七更加奇怪:“皇——”
另一個字沒來得及說出來,因為皇上突然掐住瞭她的脖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驚恐不安,她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向外推,然而他的手卻如鐵鑄的一般,紋絲不動。頸上血管被掐住,氣管被擠壓,田七隻覺呼吸困難,腦內意識流散。她看著紀衡,目光復雜,不解,痛苦,哀求,以及……怨恨。
紀衡漸漸加重瞭力道。
田七知道自己今天必死無疑,她不願再看到他,幹脆閉上眼睛,眼角兩行清淚湧出,順著臉龐向下滑落,滴到他的指上。
田七心想,她早該離開皇宮的。貪心不足蛇吞象,凈想著賺錢,這回要把命賠進去瞭。
她突然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她看到記憶中遙遠卻清晰的臉在向她微笑,讓她過來。
田七迷迷糊糊地,便想跟著走過去。
紀衡卻突然松開瞭手。
田七早已被掐得渾身無力,紀衡一松手,她便軟倒在地,捂著胸口猛咳,一邊大口地喘氣。腦子終於又清楚起來,她發現自己撿回瞭一條命。
就是不知道皇上為什麼會突然手下留情,當然,她更不知他為什麼要痛下殺手。
看來皇上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瞭。
紀衡緩緩地蹲下身,他抬起田七的臉,用手指幫他拭瞭拭未幹的淚痕,動作輕柔。
田七頓時如臨大敵,這神經病不會再來一遍吧?
“哭什麼哭,這麼不禁嚇。”紀衡說著,向田七微微一笑。
這笑容讓田七無法聯想到“親切”“和平”這類友好的詞匯,她現在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紀衡沒再說什麼,而是把毛骨悚然狀態中的田七放走瞭。
田七兩腳拌著蒜離開,出去一看到外面的大太陽,她有一種逃出生天的感覺,頓覺人生真美好。
然而屋裡邊那頭皇帝卻太過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