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衡很懊惱,又有些無奈。
怎麼就親上去瞭呢?對著一個太監,他也真下得去口。並且親完之後沒有任何不適感,甚至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
停!不能再想瞭!
紀衡單手拄著頭,目光呆滯地盯著案上奏章。奏章末尾朱批的地方,被他用紅色毛筆隻寫瞭一個“田”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卻像是一張嘴,正笑對著他傾吐譏嘲之語。
斷袖!玩太監!惡不惡心!
紀衡突然很惱怒,持著朱筆在那個字上狠狠塗抹幾下,直到把那字蓋住,隻剩下艷紅一片,乍一看像是一攤血,觸目驚心。
他丟開朱筆,向後靠在椅背上,渾身無力一般,腦內空空,胸中卻又似塞得極滿,擠得人呼吸不暢。
椅背是純銅鎦金的,也沒有墊著靠背,硬硬的,從前不覺得怎樣,現在卻硌得他更加心煩意亂。
紀衡隻得把這股心煩意亂集中於拳上,握著拳重重一砸面前書案,案上的書本奏章毛筆等被震得哆哆嗦嗦移動瞭位置,一個方形的薄胎青花筆洗嚇得錚然作響,隻那方墨綠色八仙慶壽端硯還算穩重,略微顛瞭一下便巋然不動,硯內墨汁卻不安地漾著細紋。
盛安懷聽到屋內猛然作響,心內擔憂,於是邁著小碎步進來察看情況。紀衡見到他,便問道:“何事?”
盛安懷因有些心虛,不好意思說皇上我擔心您所以進來瞅瞅,隻好拿方才的一件事回他:“皇上,太後娘娘方才差人送來一瓶自制的藥茶。另外,太後娘娘說她那裡有些時新鮮果,底下人侍弄的櫻桃樹今夏也結瞭好果子,請您得空去慈寧宮品嘗。”
雖然紀衡並不缺那幾個果子,但是太後想方設法地和兒子套近乎,紀衡自然不可能說什麼氣頭上的話,於是沉默不語。
不過,太後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送茶葉請果子,總讓紀衡覺得她的目的怕是為瞭康妃,因此心中不大舒服。
他本就心情不好,現在更不願為瞭饒恕康妃而使自己憋屈,想瞭想,說道:“你帶人把婉嬪流產牽涉到的所有奴才都送到玉華宮去,傳朕的旨意,此事交與順妃嚴查,不可有任何姑息。”
盛安懷領旨離去。
接著,紀衡去瞭慈寧宮。
太後見兒子這麼快前來,以為他是妥協,便很高興,急忙吩咐人上茶端果子,又指著一盤櫻桃對紀衡說道:“這是哀傢宮中的花匠種出來的果樹。尋常櫻桃每年三四月間熟,她卻能把這果子成熟的時間推遲兩三個月,所以現在這麼熱的天兒,咱們還能吃上這新鮮又爽口的櫻桃,你說好不好?”
紀衡嘗瞭一個,淡定地說好。
太後便高興地和紀衡聊起來,聊著聊著果然說起婉嬪的事情。太後其實自己夾在中間也為難,又不想兒子失望,又不願康妃有個好歹。
紀衡卻告訴太後,這事兒他不管瞭,已經移交給順妃去查。
太後驚道:“為什麼?”
“順妃做事妥當,朕信得過她。”
最後半句話可謂誅心之言。他信得過順妃,那麼信不過誰?康妃,還是她這個當娘的?
太後聽到此話,便知以兒子的聰明,想必已經知道內情。她隻好黯然道:“衡兒,你知道,我一切隻為你好,倘若你覺得為娘的做得有什麼不妥,隻管說出來,不要等旁人來離間我們母子。”
紀衡聽到太後說軟話,也笑道:“母後說笑瞭,朕再信別人,也不及您之萬一。此事要等一切查明才好辦,說句心裡話,朕也不希望鬧得太大。”
太後知道他是打算放康妃一馬瞭,然從此康妃的把柄被順妃握住,必會留些遺患。兒子行事穩妥周全,最擅制衡之道,現在竟是把前朝那些制衡的法子搬到後宮來瞭。她雖心中犯堵,但是知道以兒子的脾性,做到此種程度已是不易,也就不再說什麼。
又聊瞭會兒天,紀衡問起如意。太後向外邊一努嘴:“他在花園裡玩呢,跟你宮中那個小奴才。”
紀衡知道這個小奴才指的是田七。他本想去看看如意,但是聽說田七也在,昨日裡讓人臉紅心跳卻又讓他不想回首的事情一時湧上腦海,讓他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於是便有些猶豫。
太後訝然:“你不想去瞧瞧如意嗎?”
這話終於給瞭紀衡一點兒勇氣,他站起身:“那麼朕就去看看,如意是個不省心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要闖禍的。”說完見太後點頭,他便轉身離去。
太後因紀衡剛才給瞭她面子,現在便也投桃報李地說道:“不用擔心,田七很好,如意與他玩,哀傢放心。”
紀衡聽到此話,隻轉身應瞭一聲,腳步卻更加快瞭幾分,簡直像是逃出去的。
田七和如意正在慈寧宮花園裡圍著那棵櫻桃樹玩耍,除瞭他們倆,在場的還有戴三山和盛安懷。
盛安懷辦完皇上交的差事,也來到慈寧宮。紀衡身邊有跟著的人,盛安懷本不需要前來,但是他不放心。皇上他新近成瞭變態,大概是難以接受,導致性情很是古怪,盛安懷自認為是個忠心為主的奴才,總要前來照應。
而且田七也在慈寧宮……
盛安懷來瞭之後,聽說皇上正在和太後聊天,他便沒進去,隻去花園尋田七,在一旁看著田七和如意玩。
田七不是沒被人圍觀過,但是她從來沒有如此不自在過,盛安懷的眼神裡透著那麼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就好像是在面對待殺的豬羊時的那種悲憫,看得她心裡毛毛的。
於是她隻好偷偷問道:“盛爺爺,您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想對我說?有話您直說,和我還分什麼彼此!”
盛安懷隻沉痛地拍瞭拍田七的肩膀:“田七,看開點。”
田七:“……”一直看得挺開的呀!
盛安懷自然不可能跟田七點透這種事情,他把這事兒嚴嚴實實地捂在心裡,跟誰也不敢說,甚至為保守秘密而感到提心吊膽。昨夜一晚沒睡,輾轉反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剛一睡著就做瞭個夢,夢到自己說夢話時把真相給抖出去瞭,就這麼給嚇醒瞭,再無睡意。
田七不知道盛安懷糾結的心情,隻是問道:“是不是我想出宮的事情,更難瞭?”
“呵呵……”盛安懷把拂塵一甩,不願再多言,“你呀,先別想這些瞭,殿下叫你呢。”
如意已經叫瞭田七兩聲,田七方才沒有聽到,現在把註意力轉向他,於是拉起如意的手:“殿下,怎麼瞭?”
如意指著那一樹的紅櫻桃:“我想要這個,你幫我摘。”
櫻桃樹因沒有幾年樹齡,不算高,碗口粗細,今年是第一次結這麼多果子。田七抬頭望去,隻見翠葉遮掩之下,一簇簇的櫻桃宛如被泉水沖洗過的瑪瑙珠子,透紅可愛,微風掠過,櫻桃樹隨之輕搖,千萬顆瑪瑙珠如同無聲的小鈴鐺,玲瓏相碰,婉轉可愛,真可謂“斜日庭前風裊裊,碧油千片漏紅珠”。
田七隻覺口中津液橫流,禁不住吞瞭一下口水。她知這樹是太後娘娘的寶貝,不過既然如意想要讓她摘,她也就不用拒絕瞭,因此欣然應允,也不用旁人架梯子,自己擼瞭袖子順著樹幹爬上去。也幸虧她身形比一般太監瘦小一些,這小樹還算禁得住,倘若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怕是要把樹幹壓折。
如意在一旁直給她助威叫好。
爬到樹上,田七坐在一條枝丫上,摘瞭一顆櫻桃,掏出手帕擦瞭擦,便摘掉果柄,放入口中,果然甜爽多汁,實在美味。
吃瞭一個不過癮,她於是又摘瞭一個,接著又吃瞭一個,一邊吃一邊點頭。
如意仰頭密切註視著田七的一舉一動。他是小孩子心性,本來隻是看著櫻桃好看,就想摘來玩,此刻田七吃得津津有味,他也就想試一試,偏偏不好意思要來吃,怕被人笑話是饞蟲,於是如意隻好眼巴巴地看著田七,問道:“田七,好吃嗎?”
“好吃!”田七說著,又納瞭一顆櫻桃入口。她一邊吃著,一邊摘瞭櫻桃用衣服兜著,好下去的時候給如意。
如意卻有些等不及,又問瞭一遍:“好吃嗎?”這意思再明顯不過瞭。
“好吃!好吃!”田七連答兩聲,她低頭看如意一臉渴望地抿嘴吞口水,那表情太過有趣,一時便惡趣味地停在樹上不下來,一邊吃櫻桃一邊觀察如意的表情。
如意舔瞭舔嘴唇,兩眼水潤有神,此刻有些發直,像是翹首等待投喂的雛鳥:“我也想吃……”終於說出口瞭。
“你等一下嘛,等我多摘一些給你。”田七兀自在樹上不下來。
如意饞得幾乎泫然欲泣:“田七,戴三山也想吃。”
戴三山翹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不搭理他們。突然,它把頭和四肢縮進瞭殼裡。
田七見如意如此,便不繼續逗他:“好,我多多地摘,你等一下。”說著爬得更高一些,換瞭個枝丫來倚,飛快地摘起櫻桃。
紀衡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到樹下,仰頭看田七。他和如意不愧是親父子,仰頭張望的姿勢高度一致,如意簡直就是小一號的紀衡。
不過兩父子雖姿勢相同,看到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如意看到的隻有櫻桃、櫻桃,以及櫻桃。他要不停地吞口水,以防這些口水流出來被人笑。
而紀衡,他此刻眼中隻有田七……
圓潤挺翹的兩瓣屁股因壓在樹枝上,輪廓更加明顯,衣料因樹枝的擠壓而收得略緊。離得這麼遠紀衡就仿佛能感覺到它的手感,拍一下就能把手彈起來一般。他的手本來自然地垂著,這會兒不自覺地虛虛握瞭一下,意識到自己想法太過齷齪。紀衡不自在地掩口輕咳,又心虛地擔心旁人發現,於是左右看看,很好,所有宮女太監都恭敬低著頭,大氣不敢出,木頭人一般,盛安懷亦是如此。
唯一沒低頭的,即便抬著頭也看不到他父皇的表情……
紀衡看得一陣口幹舌燥。他一下子想起瞭某些荒唐又旖旎的夢境,夢中的東西沒有阻隔又能觸摸,卻是虛而模糊,眼前的東西實實在在,卻又遙不可及……一時虛虛實實,心情復雜,精神惝恍。
如意聽到瞭他父皇吞口水的聲音。
於是如意很高興,給田七找到瞭新的動力:“田七,父皇也想吃!你快一些!”
紀衡:“……”
他剛想反駁,哪知上頭的田七卻是被“父皇”兩字嚇得一驚,手中攥著的衣袍松瞭一下,本來兜得挺嚴實的櫻桃找到缺口,瘋狂傾瀉下來,嘩啦啦如一道紅色的瀑佈垂落,叮叮咚咚的一個沒糟踐,全砸到紀衡的頭上。
紀衡因剛從軟玉溫香的聯想中回過神來,又要和兒子說話,一時不能集中精力反應,連連中招。
如意也被打瞭幾下,隻不過打到他身上的櫻桃都是從紀衡腦袋上彈瞭一下卸過力的,再打到如意身上,使他不覺疼痛,隻覺好玩,便嘻嘻哈哈笑瞭起來。
田七早就重新兜住衣服,然而為時已晚,紀衡的帽子都被打歪瞭,玄紗蟬翼冠上立起來的兩道蟬翼形薄紗,也被打得倒下去,鎩瞭羽,像是一隻鬥敗瞭的巨大蟋蟀。
紀衡頂著歪掉的帽子,面無表情。他覺得這大概就是他對田七胡思亂想的懲罰。
周圍的不少宮女太監見狀,早已嚇得跪瞭一地,唯有盛安懷穩穩立於皇上身後。自從知道瞭皇上的秘密,盛安懷也就明白瞭皇上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田七,於是他現在十分淡定,對著那些慌慌張張的宮女太監,很有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
田七一手兜著櫻桃,一手抓著樹枝,嚇得兩腿發軟。她傾著身體向下看,找到紀衡,問道:“皇上您……您沒事兒吧……”田七問完瞭就後悔瞭,聖上的尊容從未如此狼狽過,怎麼會沒事?
紀衡抬頭望著田七,本想訓斥幾句,然而看到那濃翠嬌紅之中探出來的一張臉時,心內剛剛升起來的一點兒火氣頓時消散瞭許多。
那一顆顆熟透瞭的飽滿櫻桃有如紅寶石一般剔透,很能襯托田七的膚色,簡直就是天然的首飾。有這點點的晶瑩透紅在臉龐搖曳,田七的面色更顯瑩白透亮,配上一雙黑白分明又晶亮有神的眸子,更覺靈氣逼人。
田七搖晃瞭一下,背後陽光透過層層枝葉與果實,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翻過樹上人的肩頭,落在紀衡的臉上。紀衡不小心直視到這弱化之後的陽光,依然被刺得雙目發酸,視線有些模糊,田七那搖曳的容顏更顯得朦朧遙遠,與碎光、翠葉、紅果互相映襯,倒有一種“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意境。
紀衡抬手揉瞭揉眼睛,低頭緩神。盛安懷抓緊機會,請皇上先脫下砸歪瞭的玄紗蟬翼冠來。
田七見皇上沒發話,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幹脆藏在枝葉後面一動不動,以期皇上能遺忘她。
當然瞭這是癡心妄想,紀衡一等眼睛恢復正常,便說道:“田七,你下來。”
田七覺得自己現在下去恐怕要被收拾,便不動彈:“皇上,奴才怕高……”
怕高你還往上爬!
紀衡扯瞭一下嘴角,忽地張開手臂:“你下來,朕能接住你。”
田七誠惶誠恐起來:“奴才何德何能……”
“少廢話,快下來!”
田七不敢往皇上懷裡紮,隻好說道:“皇上,奴才這樣不方便,請您稍稍後退兩步。”
紀衡不疑有他,於是後退瞭兩步,雙臂依然保持著展開的姿勢:“快點!”
其實這櫻桃樹並不算很高。田七找好一條樹枝,抓著躍下來,柔韌的樹枝彈性很好,緩和瞭一部分她下墜的沖力。田七在雙腳離戴三山殼頂上方尺許時,松開樹枝,跳到龜殼上,蹲下身再緩瞭一下力,就算差不多瞭。雖腳底略有些發麻,不過好在安全降落。
紀衡收回手,臉色有些陰沉。
田七爬下龜殼,諂笑著湊過去:“皇上。”
紀衡哼瞭一聲,不欲理她。他本不打算把田七怎樣,然而此處是慈寧宮,周圍的奴才們都是太後的人,若是傳進太後耳中,總歸不好。於是紀衡指揮著兩個乾清宮來的太監:“先把他押回乾清宮。”
田七知道慈寧宮並不是乾清宮的太監哭鬧求饒的好地方,因此乖乖被那兩個太監押著。
如意急得直揪紀衡的衣角。
紀衡也不願小傢夥又去太後那裡告狀,幹脆彎腰一手把如意抱起來,父子倆趕著田七威風凜凜地回瞭乾清宮。
一到乾清宮,田七立刻跪在地上,乖順請罪:“皇上,奴才知錯。”
紀衡從慈寧宮到乾清宮這一路上其實想瞭很多。最重要的一點,他又被引誘瞭。
兩人離得不近,田七隻是在摘櫻桃,並未有任何輕佻的舉動,然而紀衡發現自己還是被他誘惑到瞭。這小變態的任何一舉一動,總能讓他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從前還可以解釋為田七喜歡他所以故意勾引他,可是今天,紀衡不得不承認,即使田七站在那裡不動不說話,他依然會被勾引。
魔咒一般,無法擺脫,亦無法控制。
再看看眼前人油鹽不進的俏臉,紀衡隻覺前所未有地疲憊。他不想再進行這種無意義的掙紮與反抗瞭,他認輸。
他承認,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
他承認,他對他的欲念從未消停,反而越來越深。
他承認,他完全可以把他殺瞭或送人,但他舍不得。
他承認……
他承認,他並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個這樣的自己。
再想要又能如何?錯的就是錯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與其一再掙紮糾纏,不如早些斷個幹凈。
紀衡忽覺得滿心雲開月明起來。他之前太過猶猶豫豫,舍不得放手,到頭來卻不得解脫。
於是紀衡終於對田七說道:“你從今天起離瞭乾清宮,二十四衙門任你挑,隻要不再出現在朕的面前,懂嗎?”
咦,這好像是個好消息?田七用食指輕輕刮著下巴,眼珠轉瞭轉,試探著問道:“皇上,是哪裡都可以嗎?”
紀衡點瞭點頭。
田七便勸道:“皇上,既然您這麼不想見到奴才,不如把我趕出宮去,也好眼不見為凈。”
紀衡瞇瞭瞇眼:“你想出宮?”
“不是,”田七不敢承認,“奴才舍不得皇上您,又怎麼舍得離開皇宮?隻是奴才既然討瞭您的嫌,也就不敢在宮中久留,怕皇上硌硬,不如走得遠遠的……”
紀衡打斷他:“你想出宮,去勾引帶壞朕的兄弟,是不是?”
“不是……”怎麼還提這個茬兒呢,田七無限委屈。
這時,如意聽得不明不白,但總感覺不是好事,便問道:“田七,你去哪裡?還回來嗎?”
紀衡指著如意對田七說道:“你想出宮,先問問如意答不答應。”
田七不敢問如意。說實話,一想到離開皇宮,田七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如意瞭。這麼討人喜歡的小孩兒,又漂亮又乖巧,一點兒架子也沒有,還能讓她盡情地打扮,這麼好的孩子再找不到第二個。田七看到如意瞪著一雙好奇又略帶憂傷的大眼睛看著她,她心口有些發堵,不知道該怎樣和如意說。
再看看皇上的臉色,田七知道自己暫時是別想出去瞭,隻好對如意說道:“殿下,奴才隻是換個地方,還在宮裡頭,我們還能一處玩。”
如意舉著肉乎乎的小胖手拍瞭拍胸口,學著大人的模樣:“嚇死我瞭。”
紀衡把如意抱在懷裡,讓盛安懷領著田七離開瞭。他托著如意的兩腋一上一下地在自己面前晃悠,擋住瞭那兩人離去的背影。
如意被忽高忽低地拋,玩得很盡興,咯咯笑個不停。歡快的童音一時回蕩在寬闊的室內。紀衡便也隨之放聲大笑,眼底卻劃過一絲落寞。
田七最終去瞭寶和店。
寶和店比一般店鋪都大,裝飾得又豪華,坐落於安靜低調、專販古董的燈籠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違和感,與太監們身上散發的濃濃的暴發戶氣息,倒是十分登對。
田七坐在寶和店裡頭,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纖白如瓷的手指在墨色的算盤珠間翻飛,末瞭,她在賬本上記下一個數,接著把算盤晃瞭兩晃,算珠全部復歸原位。
一邊閉目養神的一個小太監聽到啪啪連續兩聲脆響,知道田七算完瞭,於是睜眼對田七涎著臉笑:“田掌櫃,您這幾天可不少賺吧?”
田七低頭笑而不答,隻袖出一塊碎銀子向他拋去:“二寶,拿去吃酒吧。”
二寶接過來銀子,對著田七好一頓恭維。
田七是拍馬屁的祖宗,聽到別人拍她馬屁,她並不會飄飄然,隻笑道:“你有工夫與我說這些,倒不如去收一兩件好東西,省多少力氣。”
“哎喲,我的哥哥,我可不像您這麼慧眼英雄,才來幾天就當上掌櫃,上回收瞭個假貨,砸進去五十兩,沒被我師父罵死。”
寶和店裡的“掌櫃”是一種級別,經手的買賣夠多,賺回來的抽成夠高,就有資格做掌櫃。田七因前兩天恰好做成瞭一個“大件兒”,也就馬馬虎虎地成瞭個小掌櫃。
皇上雖趕走瞭她,卻對她還不錯,讓她隨意挑衙門。田七不是不能去那些油水衙門,比如內府供用庫,但是在那些地方揩油是要冒風險的,哪天主子人來瘋弄個大清查,吃進去的是錢,吐出來的可就是血瞭。
因此,她想來想去,倒不如來寶和店,憑本事賺錢。
現在二寶看到田七閑下來,又嘮嘮叨叨地和她套近乎,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畏畏縮縮地打量室內。二寶以為進瞭乞丐,不等他張口,便要轟他出去。
田七攔阻道:“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這位大哥,您是有東西要賣嗎?”
中年人見田七說話一團和氣,便也放松瞭些,從懷裡掏出一個幹凈的藍色佈包,打開佈包,取出一個東西遞給田七。
田七一看,是個小泥人,一個穿裙子的女人正坐在凳上彈琵琶。泥人線條古樸,色彩鮮艷,粗憨可愛。二寶也探過腦袋來看,反正也看不出什麼玄機,便說道:“哥,這個叫花子拿泥人糊弄咱們!”
田七用指甲在泥人底部刮瞭一下,又用放大鏡看瞭看,於是說道:“你這東西做工不夠好,不過是個古物,一般的樂俑不會隻有一個,倘若能湊一套,興許能賣出去。”
那人忙點頭:“傢裡還有十一個。”
“嗯,”田七點瞭下頭,“一套十二個的倒也難得,你打算賣多少錢,這一套?”
“五、五十兩?”
田七心下一盤算,若是遇到喜好此物之人,憑她三寸不爛之舌,怕也能賣個三五百兩,於是點頭道:“好吧,我看你也是個缺錢的,便虧一些,就這個價錢吧。你什麼時候把全部東西送過來?”
“我急用錢,你能不能跟我回傢取一趟?”
田七覺得應該不會有人敢找寶和店的人殺人劫財,因此便帶著銀票跟他回瞭傢。漏風的房子空空如也,可謂傢徒四壁,鋪著稻草和一床破舊褥子的炕上,躺著一個年邁的老婆婆。中年人管這位老婆婆叫娘。
田七才弄清楚,這小泥人是人傢的傳傢寶,他之所以想賣它,是為瞭給娘親治病。田七的鼻子有些發酸,抱著裝泥人的盒子對他說道:“你是個孝子,我也不好意思發這種財。這五十兩權給你做定金,待到東西賣出去,再把剩下的錢給你,我隻抽十兩銀子的中費,要不然店裡頭也不好交代……你覺得如何?”
中年人千恩萬謝地送走瞭田七。
田七抱著泥人,穿過隆昌街時,看到孫蕃帶著一眾傢丁從一個茶館裡出來。田七便低頭緊走,然而還是被孫蕃一眼看到。
這臭小子現已不是禦前的紅人瞭,孫蕃心想,今天定要好好出一口氣。
田七看到孫蕃帶人向她走來,於是毫不猶豫地拔腿飛跑。孫蕃便在後面狂追:“臭小子,你給我站住!”
田七腳力不快,跑不過一群男人,她抱著盒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好看到街角處一個熟人,鄭少封。
於是田七跑過去拉起鄭少封的手腕:“快走!”
拽上首輔之子,後面的人至少不敢拿東西丟她……
鄭少封反握住田七,把他重重一拉。田七突然被迫停下來,懷中盒子卻飛瞭出去,盒蓋掀開,裡面的小泥人一個個地像是長瞭翅膀一樣飛出來。
鄭少封放開田七,又去抓盒子,托著盒子在空中飛速晃瞭幾下,小泥人便乖乖地又都撞進盒子裡,另有一個被他直接握在手上。
好險好險,田七拍瞭拍胸口。好幾百兩銀子呢!
但是她高興得太早瞭。
鄭少封抄著小泥人,照著洶湧奔來的孫府傢丁拋去,咚的一下正好砸到一個傢丁的面門。
傢丁應聲而倒,小泥人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不要!”田七驚呼。
鄭少封以為田七在擔心他,於是朝田七笑瞭笑:“沒事兒!”說著,飛快地取出盒子中的其他泥人,七七八八地丟瞭出去。
田七:“……”
鄭少封動作太快,身形也快,還故意躲著田七。田七攔他不住,幹脆縱身撲向他。然而撲到一半兒卻被人從後面攔住,那人的胳膊橫在田七的腰前,輕輕一拉便把田七帶進懷裡,接著放開田七,安慰道:“田兄少安毋躁,鄭兄武功瞭得,這幾個小卒還近不得他的身。”
田七這才註意到身邊的另一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正是前番見過一面的唐天遠,唐若齡之子。她朝唐天遠拱瞭拱手:“唐兄,別來無恙。”
不等唐天遠回答,田七又要去阻止鄭少封,然後她就發現鄭少封已經把小泥人丟瞭個幹凈,此刻正把那沒瞭蓋的木盒子立在手上瀟灑地旋轉,一邊得意揚揚地看著不遠處碩果僅存的孫蕃:“還玩嗎?”
孫蕃用折扇怒指鄭少封:“鄭少封,不要多管閑事!”
鄭少封手中的木盒突然停止。孫蕃見他收起木盒,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卻不料鄭少封突然彎腰拎起瞭身旁一個攤子上擺的大陶罐,高舉過頭頂對著他瞄準。
孫蕃撒腿便跑。
鄭少封放下陶罐,走到田七面前:“怎樣?”一副求誇獎求表揚的模樣。
田七面無表情。
鄭少封於是把手中那空盒子遞給田七:“哦,你的東西。”
田七:“……”
田七急得直揪頭發。可是她又不能怪鄭少封,人傢也是好意救她。忍瞭忍,田七終於接過盒子:“多謝。”
“客氣什麼!”鄭少封大方地拍瞭拍她的肩膀。
田七去戰場撿瞭幾個還算完整的泥人,又回來找到盒蓋撿起來蓋好,依然把盒子抱在懷裡,要和他們告辭。鄭少封卻不放他走:“我們去寧王府上做客,你去不去?”
田七心情鬱悒,想找地方散散心,心想不如就去王府玩一玩,於是便跟著兩人去瞭。她一開始還有些不解,鄭少封怎麼會和唐天遠廝混在一起?這兩人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同一類人,就好像蟈蟈和毛驢,哈密瓜和白菜幫子,扯不到一塊去。
不過鄭少封一遇到田七就成瞭話癆,很快跟田七說瞭緣由。原來他爹感動於他的用功讀書,拉下老臉來去央瞭唐若齡,讓唐傢的兒子提點著自己這笨兒子。不求唐天遠能把鄭少封帶得有多“赤”,隻要別讓這敗傢子再黑下去,就算萬幸。
田七知道唐天遠未必情願和鄭少封結交,但是鄭首輔的面子總要給一給。想到這裡,田七同情地看瞭一眼唐天遠,發現他倒是淡定自若,聽著鄭少封的嘮叨,也不表露絲毫厭煩之色。
得,又一個面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