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紹平靜下來時天色已經微明,兩人都一夜未睡,衣衫不整,頭發凌亂,一樣的狼狽不堪。
韓紹早已醒酒,隻是之前醉酒時做過的一切還歷歷在目,他隻覺得自己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一時間簡直頭大如鬥。
也不是第一次醉酒,韓紹自然知道自己的酒品不好,幾個下屬也都心知肚明,通通練就瞭眼觀鼻鼻觀心的好本事,送他回房時都是速戰速決,人送到床上就火速撤退,倒也相安無事。誰料到這次他酒醉胡鬧,她倒配合地跟著他胡鬧,韓紹隻覺得哭笑不得。
語琪卻並沒有心思想這些,她滿腦子都是那藥瓶上的幾個大字——人參皂苷Rh2。
她確實是以做惡毒女配為工作,但這並不代表她就斷情絕欲超然若仙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也是人,並不是為執行任務而創造出的人形兵器。
人與人相處起來自然而然會產生感情,之前無數次的任務中,她其實早已將那些男配當作瞭至交好友——打動一個人的心隻靠技巧和運氣是遠遠不夠的,人都不是傻子,隻有感情才能換來感情。
她唯一勝於常人的地方便是經歷得多,能比較好地掌控自己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做到收放自如。盡管如此,每次完成任務之後,她還是要休整幾天,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才能繼續下一次任務。
而這一次,她真心實意地為韓紹感到難過惋惜。
他的性格古怪雖然難伺候瞭些,卻也不失為一個坦蕩的君子。
人人都有難言的癖好,他不過是喜歡年輕女孩。喜歡便是喜歡,他並不試圖遮掩這一點,也不苛待跟他的女孩,從不吝嗇鮮花與禮物,也從不會開口閉口便將“喜歡嗎?還好嗎?怎麼報答我?”掛在嘴邊,給瞭便是給瞭,並不小裡小氣地索求什麼回報。
蘇薇薇的情況如何她不知道,但是自己跟他的這一個多星期中,他並沒有動輒動手動腳輕言浪語。他自有一種氣度,懂得什麼叫作尊重,並不給他人難堪,隻是偶爾會如同長輩般提點幾句,例如那一日讓她披下黑發——但是他早已付過酬勞,的確有權將買下的商品改變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語琪輕聲嘆口氣,直截瞭當地問:“是早期、中期,還是晚期?”她問得直接,是因為這種問題再怎麼委婉地問出口都是同樣的效果,不會因為改變瞭問法便有所不同。
韓紹愣瞭愣,他以為這個小姑娘隻是普通的高中小女孩,便是看到瞭藥瓶也不會猜出什麼,沒想到倒是小覷瞭她,隻是知道瞭便是知道瞭,又不是殺人放火,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誰的一輩子不會經歷幾次大災大難?隻是他遇到的早罷瞭。
他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聲音異常溫和平靜,像是在陳述別人的病情一般,“胃癌中期。”
並不是治愈率還算高的早期,語琪微微一怔,隨即低頭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會陪你。”
這樣鄭重其事的承諾自一個高一小女孩的口中說出,韓紹忍不住笑瞭,平日裡沉寂到有些冷冽的丹鳳眼中劃開淡漠的笑意,“你在同情我?”他這個人,就算笑起來也像是初冬的暮光,嘴角冰冰涼涼的弧度幾乎轉瞬即逝,“但我並不需要。”
說罷,他伸手覆上她柔軟的發頂,輕輕摩挲瞭片刻,聲音溫和而低沉,“不過還是謝謝你,小語琪,你是個乖女孩。”隨意的安撫態度,仿佛長輩在嘉獎考瞭好成績的晚輩。
語琪不作聲,隻當他性子傲不願被人同情,但是之後她才真正明白,他不是高傲,而是真的覺得自己不需要同情。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在死亡面前也如此看得開,覺得人生並無缺憾之事,便是早些離開也無妨。多數人得到再多也並不滿足,每日不停地抱怨人生不如意,便是長命百歲卻也毫無樂趣。
“好瞭,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他最後揉瞭揉她柔軟順滑的黑發,淡漠卻不容拒絕地下瞭逐客令,“我要休息。”
語琪遲疑瞭片刻,還是聽話地離開瞭房間,不忘幫他把門輕輕帶上。
她下樓去找小周,才瞭解到韓紹早已知道自己得瞭胃癌,已經在一個多月前做瞭姑息性胃切除手術,術後恢復還算好,每頓飯都能吃進半碗,身體狀況都很正常,延長三到五年壽命是非常有希望的。
語琪不免惻然,便是她也能輕輕松松吃下一碗白米飯,而一個一米八五以上的成年男人,一頓飯不過隻能吃進半碗,卻也叫恢復得不錯,而且隻有博到三到五年壽命的希望。
晚飯時韓紹也下瞭樓,如同小周所說,他隻吃瞭半碗不到便不再動筷,同以前一樣拿瞭一本書要去客廳看。
語琪剛要跟過去,便接到蘇薇薇打來的電話。電話剛接通,那邊便劈頭蓋臉地問韓紹有沒有欺負她,一問之下,語琪才知道母親治病用的賬戶上打入瞭一筆幾近天文數字的錢,足夠她們一傢三口用上兩三輩子,蘇薇薇以為是韓紹對語琪做瞭什麼極為過分的事後給的補償。
語琪記得他曾經說過,給蘇薇薇多少,便會給自己多少,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誰知道他轉眼就違背瞭自己說過的話,並且在用晚餐時也沒有提起半句——或許他早已忘瞭此事。
這才是真正的大方,贈你再多也隻當是舉手之勞,做完後便悉數拋到腦後,根本不去在意你是否感恩戴德。
默然片刻,語琪沒有再討論這事,而是鬼使神差地問:“韓紹是何時開始感覺到胃難受的?”小周隻說他很早便得知自己患瞭胃癌,卻沒說具體是什麼時候。
那邊的蘇薇薇卻分外詫異,“他胃難受?我怎麼不知道?”似乎根本不知道此事。
語琪愣瞭愣,幾乎不敢置信,“他一個多月前做瞭手術,你不知道?”
“什麼手術?闌尾炎?”蘇薇薇並不在意,“沒事,他那個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縫上針後估計下午便可出院,沒人難為得瞭他。”
“我還有事,改日再聊。”語琪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替韓紹打抱不平,甚至帶瞭點惱怒蘇薇薇的感覺。
冷靜下來後她才恢復瞭理智,這並不是蘇薇薇的錯,韓紹一個月也未必見她幾次,她又整顆心都撲在林蕭身上,怎麼可能發現?一個你不在乎的人,便是摔斷瞭雙腿,估計也沒有你在乎的人割破一根手指來得讓人心疼,世事就是這般無情,她早已知曉。隻是韓紹確實可悲,他給人的感覺太過可靠,再大的事他也是神情淡漠地去面對,仿佛天塌下來也壓不倒他,無論下屬還是情人,通通以為他練就瞭金剛不壞之身,經歷再大的磨難也不會感覺到痛。
語琪嘆口氣,其實很多人都忽略瞭一點,有些人再怎麼強大也終究是人,不是神,他們受傷瞭也會痛,唯一的區別隻是他們習慣於一個人忍耐,因為不會有人關心在意,也不會有人噓寒問暖。不過也好,正是因為沒有人給予他們關心,唯一的雪中送炭才會顯得更加珍貴。
韓紹這次回來後並沒有急著走,而是在三樓住瞭下來,但是大多數時間都在他的書房待著,隻有三餐和午飯後的時間會在一樓。
不是沒想過去三樓增加相處的機會,但是小周再三強調過不能上三樓,且尊重他人的私人領地又是一種最基本的教養,語琪隻得放棄。
唯一能相見的時間隻有三餐和傍晚時分,她萬分珍惜。
令人發愁的是,每日用餐他們都要隔著一條長長的桌子,說一句話都要用喊的,十分不利於交流感情。語琪下定決心要改變這個情況。
雖然這麼做有得罪韓老爺的危險,但是她還是讓小周將長桌換成瞭方方正正的紅木桌。桌子是她親自挑的,造型典雅,做工精致,用料上乘,但就是小,兩人坐著可以手肘碰手肘,原本顯得疏離冷漠的距離一下子便被拉近瞭。
韓紹第一次看到這張桌子的時候先是一怔,緊接著毫不猶豫地向站在一旁的語琪看去,眼神分明疏疏淡淡,卻有一種穿透人心的銳利氣勢,看得她一瞬間竟有些心虛。
隻是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拉開椅子便坐瞭下來。
語琪松瞭口氣,其實她十分擔心這樣的安排會觸怒韓紹這個掌控欲強烈的人,不過,看來倒是她多慮瞭,他的氣量沒有那麼狹小。有一句話說得不錯,越有本事的男人越沒有脾氣,他們的氣度與涵養都擺在那裡,若不是觸到瞭他們的底線,輕易不會同女孩子計較。
語琪在他對面坐下,將筷子遞給他,又將擺在他手邊的咖啡挪到瞭自己這裡,把自己手旁的溫水換給他。她特意上網查過關於胃癌的一些資料,逐條記下又加以背誦,深深銘刻在腦海。其中有一條便說咖啡是刺激性飲品,胃癌病人最好少喝。雖然從私心角度出發,她希望韓紹能夠痊愈,但是做到這樣精益求精的程度她的確是故意的,若不是為瞭完成任務,平日多照顧一些便已足夠,無需這樣煞費心力。
對面的韓紹瞥瞭一眼她的動作,並不作聲,而是冷淡地看著這一桌飯菜:以往的米飯被換成瞭小米粥,所有的菜色都是清清淡淡的,不見油膩辛辣,放眼望去一片綠油油。這也是語琪查的資料中提到的:多吃綠色蔬菜對癌癥患者很有益處,富含維生素A、C、E,而且容易消化;熱粥則最適合調理腸胃,而且比較容易下咽。
韓紹淡漠地將粥和菜都掃瞭一眼,最後視線定定地落在瞭語琪身上,狹長黑沉的丹鳳眼微微上挑,像是在要求一個解釋。
如果對著的是別人,她或許會苦口婆心地說咖啡如何如何傷胃,蔬菜和熱粥又如何如何對你的身體有益,唱做俱佳地一番語重心長下來,也許就憑借傑出的老媽子式關懷將對方感化瞭。但是對方是韓紹,所以她隻是放下瞭筷子,對上他的視線,笑得討好而乖巧,“我最近比較喜歡吃清淡些的東西,所以自作主張瞭。”她頓瞭頓,笑得越發甜美,“不過味道還是不錯的,你嘗一嘗?”
韓紹這樣的人,你要是太過殷勤,隻會撞上一堵冷冰冰的墻,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人都以為他不需要關心的原因。
但是如果換一種方法,一切都會不同。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會懂得你真正的用意是為他好,同時自然也懂得你這樣迂回地表達善意是為瞭顧及他的顏面。他或許永遠不會說謝謝,但是他會記在心裡,這也是她的最終目的。
果然,韓紹的臉色漸漸放緩,原本緊抿的唇線也放松瞭,淡漠的神情中露出幾絲無奈。他盯著語琪看瞭片刻,唇角微微翹起,狹長沉寂的丹鳳眼卻平靜而疏淡,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我早說過,你很聰明。”
語琪隻是笑,並不說話。
一旁的小周並不明白兩人的默契,忍不住插嘴,“您別怪小姐擅作主張,她忙瞭一個上午準備這些菜,就算不合胃口,您好歹也吃一些,多少也是小姐一番心意。”
平時收攬人心的作用就在此刻體現瞭出來,語琪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對小周十分感謝。有時候你的十句關心慰問也抵不過別人漫不經心的一句,這跟寫作同一個道理,百來字的直接描寫有時候還抵不過一句側面襯托。
韓紹嘆瞭口氣,捏瞭捏眉間,之後抬眼看向語琪,十分優雅地對她勾瞭勾手指,“過來。”
她愣瞭一愣,卻還是乖巧地起身,繞過方桌走到他身旁,輕聲問:“怎麼瞭?”
話音剛落,他便輕輕抬手將她摟在瞭懷中,像是長輩擁抱小輩,帶著包容與親近。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後背,如同再耐心不過的主人在安撫腿上的貓咪,一下又一下。
語琪一怔,也緩緩地抬手,環抱住他越來越顯清瘦的腰身。她輕輕地將下巴擱在他並不算寬厚的肩膀上,聽著他溫和低沉的聲音如同從大提琴中流淌出來,溫熱的氣息吹拂過耳畔。
他說得緩慢卻十分清晰,帶著隱隱的嘆息,“語琪,你是個好孩子。”說罷,他伸手輕撫她的黑發,“我很高興你並不像你姐姐那般敵視我,但是你也並沒有義務這樣做。我幫助你們傢並不是因為我為人和善,而是因為我圖謀不軌,我看中的是你姐姐和你的年輕美貌,你並不需要償還我什麼。”
語琪頓時明白,他以為自己是為瞭報恩。她不由得深深皺眉,從古至今,扼殺感情萌芽的前三甲殺手就有一個是它。誤以為對方對自己好是為瞭償還恩情,導致瞭無數佳偶擦肩錯過。
但是,身為惡毒女配之中的佼佼者,她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語琪猛地從他懷中退出來,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盯著他狹長漂亮的丹鳳眼,“韓先生,我感激您是真的,但是僅僅是感激的話,我不會如此費盡心機。” 她頓瞭頓,微微蹲下身,同坐著的他停留在同一水平線上。
韓紹不由得挑瞭挑眉,“那你想要什麼?做韓夫人?”他笑笑,“然後可以得到我的全部遺產?”
他的解釋越來越往糟糕的地方駛去,情況不允許她再有遲疑,語琪直接湊瞭過去,輕輕吻瞭一下他的唇角,然後抬頭,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不,韓先生,我隻是傾慕您。”
韓紹愣住。
語琪並不給他反應過來的機會,她重新抱住他的腰,聲音很輕很柔,帶著十六歲少女的甜軟,“我不想做什麼韓夫人,我隻希望您能活著,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韓紹這樣早已歷盡千帆的人物,自然不會因為小女孩的一番告白便喜形於色,他隻是一愣,之後微微一笑,輕輕拍瞭拍她的肩膀,卻並不說話。
隻是,人都是偏心的,同樣年輕貌美的女孩,一個厭惡你一個喜歡你,心自然而然地便會往後者偏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日之後,韓紹並不如往日般整天待在書房,有時也會下樓來坐坐。下樓的次數多瞭,有時便會聽到語琪同小周兩人在樓梯間或是廚房的談話,聲音壓得有些低,但還是能聽得清楚。
“術後的輔助治療是很關鍵的,化療毒性很大,可能會使免疫力下降,至少也需要服用中藥鞏固療效吧,隻用保命素,萬一復發瞭怎麼辦?”這是女孩子溫軟的聲音,隻是語氣並不像平日面對他時一般乖順,倒顯得有幾分強勢。
韓紹停瞭下來,不動聲色地站在樓梯上往未掩門的廚房瞥去。
小周低聲說瞭幾句,語琪沉默片刻後開口道:“藥給我,我勸他吃。”
韓紹挑瞭挑眉,意味不明地搖搖頭,並不多言,隻是繼續往樓梯下走去,仍舊去看他的書。
大約半個小時後,語琪提瞭個小紙袋來到客廳,熟門熟路地繞到他腿邊坐下,仍舊像那晚一樣席地坐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她沒有化妝,一張白凈的臉蛋素面朝天,黑發柔順地披下,身上穿著一襲幹幹凈凈的純白棉佈裙子,顯得十分乖巧清純。
其實語琪並不是沒有顧慮,服藥這種事並不像每日三餐,不可能說“我最近喜歡吃這種藥,你也嘗嘗看”,所以隻剩下瞭直截瞭當地勸說這一種方式。但是,一句話說不好說不定就觸到瞭韓紹的雷區,導致自己被丟入冷宮。
韓紹見她一副躊躇的模樣,好心地開瞭口,“功課做得如何?”她依然側著身子坐在他腿旁,光滑白皙的肩膀輕輕挨著他的膝蓋,頭頂隻比沙發扶手高瞭些許。他伸手自然而熟稔地撫瞭撫她的黑發,像是在逗弄養在膝下的拉佈拉多或是別的什麼大型犬。
根本沒想到他會問到自己功課的語琪愣瞭一瞬,有些不自然地道:“還好。”搬來沒多久就有專人將她所需要的日常用品從傢中搬到這裡,高一的寒假作業自然也在其中,隻是她並不會在這裡度過一生,每天考慮的事情就是如何完成任務,怎麼可能無聊到去管那些功課?
韓紹淡淡瞥她一眼,“那便去你的書房看看。”聲音平靜而溫和,卻是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
語琪詫異地抬頭看他,直直地望進那雙深邃而漆黑的丹鳳眼深處,一瞬間隻感到無聲的壓迫與威勢隨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暗自嘆瞭口氣,緩緩站起身,順從地低下頭,“是,先生。”
真正有氣場的男人,不用威逼也不用厲喝,甚至不會瞪你一眼,他就那麼隨意而平淡地看著你,姿態甚至有些優雅,但是你卻根本不敢違背他的任何命令。
十分鐘後,語琪將韓紹迎進自己的書房。
典型的歐式風格裝修,傢具簡潔大方,屋內一片靜謐,隻有溫暖的陽光自明亮的玻璃窗外透進來,灑在窗邊的白色書桌和書櫃上。桌角的玻璃花瓶中插著十幾束有些枯萎的白玫瑰,另一邊則擺放著高高的一摞參考書。
韓紹緩步走到書桌旁,目光輕飄飄地自那幾束白玫瑰上掠過,落到那厚厚一摞書上。他隨意翻瞭翻第一本,全是空白,微微挑瞭挑眉,他伸手翻開第二本,依舊是空白。
如同小學生等著挨訓一般,語琪乖順地站在桌旁,誠實萬分地道:“我都沒做。”
韓紹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伸向第三本書時停住瞭,頓瞭頓後轉瞭方向,落在瞭她的頭頂,無奈地撫瞭撫,“你姐姐這一點比你強,對待功課她一向最認真。”
如果他不拿蘇薇薇說事,語琪就不會說什麼,但是既然被拿來同她比較瞭,那麼為瞭不被比下去導致任務失敗,她隻好做一回挑撥離間的小人。但是說人壞話也須講究分寸,太過刻薄隻會降低自己的身份,最高境界是明褒暗貶,表面上似乎謙虛地贊揚他人,實際上卻是在抬高自己貶低他人。
語琪輕輕別開臉,似乎很是感慨,“姐姐一向看得遠,懂得為未來打算,自然對待功課極為認真。”她頓瞭頓,眼神恍惚地看向韓紹,“可我不行,我眼光短淺,隻看得到現在,管不瞭未來。”
韓紹不作聲,有些無奈地看著她,沉默片刻後,他搖搖頭,將椅子拉開,按著她坐下去,將一本輔導書攤到她面前,“今天先把這本做完,我會檢查。”他頓瞭頓,似乎覺得語氣太過生硬,又放柔瞭聲音道:“身為女孩,無論是嫁人抑或工作,有個好文憑總是好的。”
語琪默然,撇去任務因素不談,她此刻真有些欽佩這個男人。站在他的立場,蘇語琪隻要漂亮乖巧聽話就好,功課好不好、未來是否能嫁得好、是否能有個好工作,其實都與他無關,他根本沒有必要浪費時間浪費精力幹這種督促學習的不討好差事。然而,他這麼做的原因她多少也猜得到一些,無非是擔心他三五年後離開這個世界,而一無文憑二無工作的小女孩失去經濟依靠之後,仍然大手大腳地花錢,敗盡存款,然後再無其他生路。
像是在證實她的猜測,韓紹輕輕拍瞭拍她的肩膀,淡淡地道:“你或許認為我給你的那些足夠用一輩子,但是語琪,再多的錢總有花完的一天。我可以輕易地讓你暫時變成富有的女子,但是我無法保證你一生一世不愁吃穿。”他頓瞭頓,緩慢而清晰地說:“一個人一輩子最要緊的不是有錢,而是值錢,真正值錢的人在哪裡都會得到賞識和重用。我隻能讓你成為有錢的女孩,而要成為一個值錢的人,隻能憑借廣博的學識、深厚的涵養以及在某個領域的技術經驗,這些我幫不瞭你,隻能靠你自己。”
如此地為她著想,堪稱用心良苦,這個男人表面上看去冷漠而無情,但是內心卻似乎十分柔軟,隻因一句簡簡單單的表白,便將她納入瞭自己的羽翼之下,甚至連未來都考慮妥當。
盡管在某種程度上她並不需要,但是人心都是肉長的,語琪真的感激他,十分感激。
她輕輕轉過身,張開雙臂環住他愈加清瘦的腰身,整張臉都埋入瞭他胸前柔軟的衣料中,真心實意地道:“謝謝您,韓先生。”
韓紹原本並不指望她能懂得自己的一番考慮,見她如此鄭重其事地道謝不免有些愣怔,片刻之後,心頭緩緩湧出淡淡的欣慰。他不由得伸手捋瞭捋她柔順的黑發,聲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柔和,“去做你的功課吧,我就在旁邊。”
語琪卻並不放手,甚至緊瞭緊手臂,“如果我能在晚飯之前做完這本,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韓紹看瞭看那本輔導書的厚度,並不相信她能夠完成,隻隨意而敷衍地嗯瞭一聲。
語琪得瞭應允,立刻抬頭朝他笑瞭笑,然後猛地轉過身拿起筆開始做題。
有過在無數本小說裡待過的經歷,她扮演瞭很多次高一學生,因此對這些題的做法早已爛熟於心,甚至到瞭隨手塞給她一本教案,她就能直接登上講臺講課的地步。
鑒於她做題的速度實在太快,幾乎看一眼題目便開始下筆,沒過兩分鐘便翻過一頁,韓紹實在是很難置信,忍不住叫瞭停。
語琪雖然疑惑,卻仍是乖乖地停下,抬起頭看他。
韓紹伸手拉過那本輔導書,隨手翻瞭翻,隻見短短的時間之內,她竟做掉瞭五分之一,不由得詫異地挑瞭挑眉。沉默片刻,他翻開書後的參考答案對瞭七八道題,竟然沒有一道是做錯的,而且思路清晰步驟簡潔,幾乎可以媲美標準答案。
“看來是我小看你。”韓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將書塞回她懷中,唇角劃開一抹幾不可察的淺笑,“隻是,我記得你當初回答的是,功課還算可以,就是比不得姐姐?”
語琪愣瞭愣,訕訕一笑,“謙虛是美德。”她頓瞭頓,有些小心翼翼地用餘光瞥他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說謊。”事實上,她當初正是按照真實的資料說的,蘇語琪的功課確實比不得蘇薇薇,但是進入過無數本小說的語琪卻不可能比不過蘇薇薇。
韓紹揉瞭揉她的黑發,“行瞭,說說你那個要求吧。”
“可我還沒做完……”
韓紹打斷她,“現在就說吧,什麼要求?車子你現在不會開,以後再送你,看中瞭什麼珠寶首飾倒是沒問題。”
語琪不再堅持,而是乖巧地笑瞭笑,從一旁的書櫃上將那個小小的紙袋子拿過來,在懷裡抱瞭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沒有別的要求,隻想你從今天開始按時吃這些藥。”她頓瞭頓,似乎怕他拒絕一般仰起瞭臉,“可以嗎?”
韓紹愣瞭一愣,有些無奈地蹲下身,將那個小紙袋從她懷裡拿過來,放在手心看瞭看,嘆息般地道:“語琪,有時覺得你聰明得不似這個年紀的女孩,有時又覺得你實在是傻。”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因為自己放棄瞭索取珠寶首飾甚至是房產之類的好處,而選擇瞭這個微不足道的請求,實在是傻到透頂,但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後半輩子的富貴無憂,而是讓他喜歡上自己。
目的不同,選擇自然也會不同。
“那麼,你答應瞭嗎?”
韓紹終於認輸瞭,“蘇語琪,你贏得漂亮。”他頓瞭頓,又說笑似的道:“天下估計沒有哪個男人會忍心拒絕你。”
語琪笑著起身,“我去倒溫水來,都是膠囊藥丸,倒出來好大一把。”
韓紹淡淡嗯瞭一聲,站在原地無奈地看著手中的紙袋。
語琪跑開幾步後又猛地頓住,跑回來緊緊地擁抱瞭他一下,“我很高興。”
韓紹自然而然地低頭摟住她,輕輕笑開,“傻女孩。”
韓紹從未嘗試過這樣的生活,每日作息規律,喝粥,吃綠色蔬菜,不再同冷冰冰空蕩蕩的書房為伴,靠在沙發中看書,女孩子溫暖的身體總是輕輕挨在腿邊,乖順而安靜地陪伴。
這是同從前的日顛夜倒、酒池肉林天差地別的日子,但是讓人感到異常的安寧。獨自一人漂泊太久,再令人眼花繚亂的繁華也讓人厭倦。
他將公司的所有事務都推給瞭副手打理,不再出門應酬。這讓語琪十分高興,他們相處的時間大大增加。
她每日變著法子將菜做出不同的花樣,哪個菜韓紹多動瞭幾筷子她都用心記下,一日三餐通通按照他的口味來做,但即使如此,他每頓也不過用半碗飯,吃的仍是比她少許多。
背著韓紹的時候,小周時常調侃語琪,說她好似養豬專業戶,每日費盡心思地準備飼料,隻是韓先生卻根本不長膘。他這個玩笑開得有些放肆,更倒黴的是說完這句話後他才發現韓紹一直站在他身後,嚇得忙找借口溜開,然後整整三天沒敢在韓紹面前出現。
不過他說的確實是實話,患這種病原本就飲食困難,韓紹又做瞭手術,切除瞭胃的一部分,更是吃不下多少東西,整個人都異常消瘦,就算裹著厚厚的大衣身子看起來也分外單薄。語琪每次同他擁抱時都忍不住擔憂,那麼細的腰身,比她的粗不瞭多少。
書上說按時按點吃飯,少食多餐對此有益,語琪奉若聖旨,每天三餐準時準點,下午三點加一次下午茶與點心,晚上十點又準時端出宵夜。便是這般養著,韓紹也僅僅是維持現在的模樣,不再消瘦下去罷瞭。
這種病會讓人的免疫力和體質下降,哪怕屋子裡十分溫暖舒適,語琪每次摸到韓紹的手卻仍是冰冰涼涼的,她不敢做得太過明顯,每次隻是裝作撒嬌一直拉著他的手,直到將他冰涼的手指握到溫暖才松開。
次數多瞭,韓紹自然不可能覺察不到,她再一次握住他的手不松開時,他嘆瞭口氣,直接將她摟進懷裡,下巴輕輕擱在她毛茸茸的發頂,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眸,“語琪,你讓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頓瞭頓,輕輕地撫摸她的長發,“你該同年輕的男孩子一起出去看電影逛街唱歌,享受你的青春,而不是陪我在這裡悶到發黴。”
語琪安靜地伏在他懷中,臉頰輕輕地貼在他的胸膛上,聲音很輕很輕,“我喜歡待在這裡。”
“你終會後悔,最美好的年華同我這樣的人度過。”
語琪輕輕地從他懷中退出來,仰起頭看他。片刻之後,她緩緩伸手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的唇角輕輕吻瞭一下,認真地道:“此生我最慶幸的事情是那晚上瞭您的車。”她頓瞭頓,別開臉,“母親重病已久,姐姐每日忙碌,從小我能依靠的便隻是自己。從每天吃什麼穿什麼到初中升高中選什麼學校,都是我自己決定的,沒有人給我半句建議,沒人在意我能不能吃飽穿暖,更沒人在意我未來是否會流落街頭。”
她說的確實是事實,資料中就是這麼說的,但是此刻用這種方式說出口卻是她故意的。很多時候,愛都由憐惜和同情而起,當你不知不覺地為一個異性的經歷感到同情並為他打抱不平的時候,你已離動心不遠瞭。
韓紹沒有說話,隻是輕撫她黑發的動作不知何時停瞭下來。
語琪的聲音輕緩,“先生,世上沒有誰在乎蘇語琪的死活,除瞭您。所以比起做那些無謂而無聊的事情,我更想陪在您身邊——這不是報恩,而是為瞭我自己。”
韓紹將她摟緊,因為消瘦,他的手臂並不十分有力,胸膛也不結實寬廣,他的懷抱清瘦,帶著清冷的氣息。語琪將頭深深地埋入他胸前,雙臂緊緊地環住他的腰。
這個安靜的擁抱持續瞭很久,韓紹才將她緩緩推開,他輕輕俯下身,狹長漂亮的丹鳳眼靜靜地看著她,仿佛一個長輩看著晚輩般寬容,又仿佛一個男人看著情人般溫柔。
他的聲音很溫和,“語琪,在我之後,你會遇到許多許多很好的男孩子,他們英俊漂亮,打得一手好籃球,會陪你逛街看電影,會說甜言蜜語逗你開心。放開你的心胸去接受他們,然後你會找到一個真正在乎你的男孩,你會過得很幸福,比誰都幸福。”
要想打動別人,先要打動自己,語琪早已入戲,聽到他這一番話,眼淚唰地流瞭下來,聲音中也帶瞭哽咽,“然後呢?我的幸福中不會有您是嗎?”她吸吸鼻子,沒有經過任何思索,自然而然地搖起瞭頭,“不會那樣,不會,您會長命百歲,會比我還活得長久。”
韓紹無奈,“你在說傻話,語琪。”雖然這麼說,他還是一下一下地輕撫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撫受瞭委屈的孩子,“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等到幾年以後你早已忘瞭我,你身邊會有一個溫柔體貼的男友,那才是你應該過的人生。”
語琪抬起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韓紹隻好不停地輕拍她的後背,“語琪,語琪,讓我們聊些開心的事。”
他像是哄孩子般哄她,“我給你買瞭禮物。”
他真當她還是個七歲孩童,難過時送個禮物就能安撫。
語琪漸漸平靜下來,她退開兩步,用手背擦瞭擦臉,聲音中還帶著沙啞,“到時間瞭,我去樓上拿藥。”
紅紅綠綠的膠囊,黑乎乎的藥丸,倒出來放在手心,堆得好似小山,韓紹看瞭皺眉,揉瞭揉額角,“先放旁邊,我有東西給你。”他吩咐她去取掛在衣架上的黑色西裝。
向來乖順的語琪難得固執,堅持讓他先把藥服下。
韓紹很少被人當面違逆,但是此時他卻沒有感到一絲不快,隻是覺得無奈。語琪將溫水遞到他的唇邊,他仰頭服下一大把藥,就著她的手喝瞭口水。
西裝拿過來後,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暗色絲絨盒子遞給她,微微一笑,“看看喜不喜歡。”
以往都是由人送上門來,這是他第一次親自送她禮物。
語琪有些受寵若驚,她抬頭看瞭看他,才將那個盒子接過來打開。
是一條項鏈,光影流轉的紅寶石旁鑲瞭一圈小小的碎鉆,吊墜並不大,但是設計精巧,簡潔大方。
自然很漂亮,但真正讓人高興的是,這次不是秘書或者什麼助理的手筆,應該是韓紹親自買來的。語琪起身輕輕擁抱瞭他一下,用還帶著些鼻音的聲音道瞭句謝謝。
韓紹拍瞭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取過那條細細的項鏈,修長白皙的手指將她的黑發捋到耳後。他低下頭,認真地幫她戴上。
語琪一動不動地任他動作,直到他完成後微微退開,又一次輕聲道瞭謝。
韓紹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黑發,聲音很溫柔很溫柔,“語琪,生日快樂!”
她完完全全愣住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今日確實是蘇語琪的生日,資料中寫得清清楚楚。
小周推著一個小車出現在兩人面前,車上擺著一個三層高的巨大蛋糕,“小姐,祝你生日快樂!”
哪怕她並不是真正的蘇語琪,哪怕今天並不能算作她真正的生日,語琪還是不免有些感動。不,不是為瞭那條項鏈,也不是為瞭這個蛋糕,甚至不是為那句生日快樂。而是韓紹,這個根本不能算溫柔體貼的男人,在這一天選擇用這種於他而言並不舒服甚至是有些別扭的方式表達瞭他的祝福。蘇語琪住他的吃他的喝他的享受他所賜予的恩惠,其實根本不用費心挑禮物、送蛋糕,以他的性格,能記住她的生日、說句生日快樂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瞭。
而她何德何能,得此殊榮?
韓紹將她推到蛋糕前,薄唇微微翹起,向來黑沉的丹鳳眼中罕見地染瞭絲笑意,“雖然我並不相信這些,但是一年一次的生日難得,還是許個願吧。”
語琪愣瞭愣,抬頭看瞭他一會兒才緩緩低下頭,將蛋糕上的十六支蠟燭輕輕吹滅。
她緩緩握住雙手,閉上眼睛許下自己的生日願望。
韓紹摸摸她的發頂,漆黑的眼底帶著難得的溫柔,“許瞭什麼願望?”他頓瞭頓,開玩笑似的道:“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實現。”
語琪轉身撲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的腰,聲音中帶著濃濃的鼻音,“您一定可以幫我實現。”
“嗯?”韓紹挑瞭挑眉。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今年,明年,後年……”她頓瞭頓,有些哽咽,“以後每年的生日,請您一定陪我度過。”
韓紹愣住,如果放在其他情況下,她的願望或許會是句別致的情話,但是此刻,他十分明白,她隻是在委婉地乞求,就像那天晚上她說 “我隻希望您能活著,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兩人每日待在別墅中足不出戶,日常采買都由小周代勞,幾乎像是隱居深山。
韓紹幾乎每天都要同她說一句,“年輕女孩要多上街逛逛,曬曬陽光,讓小周陪你去,去添些衣物或是首飾。”
他似乎總覺得將她扣在身邊是委屈瞭她,日日勸她出去逛一圈,語琪早已應對熟練——抱住他的手臂,笑靨如花,“您是嫌我不夠漂亮,需要華服首飾添些光彩?”
韓紹嘆息一聲,伸手摸摸她似綢緞般濃密柔滑的黑發,“你已經足夠漂亮,令我自慚形穢。”他輕撫她雪白的似英國瓷器的皮膚,“你年輕的臉龐毫無瑕疵,而我的眼角已經佈滿細紋。”不待她出聲,他已經自己笑著自嘲,“明明枯如朽木,還要拘一個青春少女在身邊,簡直是自找難堪。”
語琪將雙手貼上他的臉頰,盯著他狹長深邃的丹鳳眼,聲音輕柔,“不,世上再無比三十七歲的男人更有魅力的東西。”
這話是真的,便是不為完成任務,她也是這麼想的。沉穩理智且有擔當,仿佛一切困難都能迎刃而解,到瞭這個年紀,歲月自動賦予男人成熟氣質,再有魅力不過。
可惜韓紹並不這麼認為,他隻是笑笑,“謝謝你的安慰。”
“不,這是真心話。”語琪緩緩道,“真正吸引人的不是外表,而是氣度。您信不信,找個十八歲的韓國男明星來站在您身邊,百分之九十五的女孩都會毫不猶豫地往您懷裡鉆。”頓瞭頓,她笑起來,“更何況您一點兒也不老,不,應該說十分英俊,穿上白襯衫牛仔褲便可扮作我的學長。”
韓紹被她逗笑瞭,真心誠意道:“語琪,你嘴上一定抹瞭蜜。”
平靜的日子似流水般淌得飛快,轉眼間便是除夕。
語琪早早起來,滿屋子地貼紅色福字,又同小周將別墅上上下下都打掃瞭一遍。
韓紹下樓時並未如往常一般看到她,舉目所見都是一片紅彤彤的福字,這才意識到今天是什麼日子。如此佳節,就連平日顯得有些冷清的屋子也仿佛沾瞭喜氣,他忍不住笑起來,去找語琪。
找過客廳餐廳,他又去瞭二樓,都是空空蕩蕩的,問過小周才知道她在廚房。下瞭樓,果然看到她在廚房裡包餃子,滿手的面粉,連臉頰上也沾瞭些許,像隻花貓。
他靠在門上看瞭很久,心一點一點地沉下來,仿若落葉歸根、浮塵歸地,心底一片安寧的靜謐。
這次並非故意而為,語琪是真的沒有註意到他。得瞭這個病,他隻能吃容易消化的食物,她正在試圖將餃子皮搟得薄些。
好半天才意識到有人站在廚房門口,她偏過頭去看,見韓紹穿著件薄薄的羊絨毛衣立在門外,不知道本身便是松松垮垮的樣式還是他太消瘦,他的身形顯得分外單薄。
比起二樓和三樓,一樓空空蕩蕩,不太容易攢起暖氣,空調開得再高也不免有些涼意,語琪這些天已經操心得成瞭習慣,見他穿得這樣少,立刻擦凈雙手走過去,“我幫您去拿件外套。”
“不必,”他聲音溫和地拒絕,看向她身後的臺面,輕輕挑眉,“今天吃餃子?”詢問的語氣再自然不過,像是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他出口的瞬間就愣瞭一愣。
語琪笑起來,“除夕夜自然要吃餃子,您幫我個忙如何?”
在韓紹的記憶中,她同其他動輒要跑車要房子的女孩不同,從不開口要些什麼,這次她罕見地直接開瞭口,他幾乎想都未想就點瞭點頭,“什麼事?”
“門口還缺一副春聯,我字醜,隻能靠您。”語琪仰起臉看他,“小周說您書房中文房四寶俱全。”
其實她也曾專門練過,字還算拿得出手,就算遠比不上名傢之作,也不能算是醜,隻是書房到底比這裡暖和。
兩人順著樓梯拾級而上,快要到三樓時,語琪偏頭看瞭看韓紹,見他並沒有什麼表示便自己開口:“我可以上去嗎?”
“什麼?”韓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意識到她什麼意思後有些無奈,“當然可以,又不是禁地。”
“可小周囑咐我不要踏上三樓。”
韓紹失笑,“是他自作主張,我不過是喜歡清靜。”他頓瞭頓,又抬手摸摸她順滑的黑發,聲音溫和,“隻要你想,什麼時候都可以上來。”
出人意料,韓紹有一手好字,轉瞬間便寫好一副春聯:“處處桃花頻送暖,年年春色去還來。”
語琪緩緩念出,看到後一句時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難受,面上卻仍是微笑,隻提前面一句,“哪來的桃花?”
韓紹擱下毛筆,伸長手臂將她攬到身邊,輕輕抬手拂去她臉頰上沾著的面粉。微涼的指腹蹭過臉頰,語琪一愣,又笑起來,頰邊現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十分甜美,當真是艷若桃李、色如春曉。
他狹長漂亮的丹鳳眼安靜地盯著她,聲音溫溫和和,仿佛意有所指般輕聲道:“怎麼沒有?”他頓瞭頓,笑著將手掌貼上她的臉頰,大拇指輕輕按住她右臉頰的梨渦,緩緩俯下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語琪,新年快樂!”
語琪一愣,微微笑,“還沒到十二點,不算新年。”
韓紹隻是笑著撫摸她的黑發,並不作聲。
語琪去門口把春聯貼上,韓紹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兜裡,淡淡囑咐道:“多穿點衣服再出去。”
她應瞭一聲,隨手取過衣架上的外套披上,轉眼一看他仍待在玄關處,下意識地就開始嘮叨,“您穿得少,退得遠些,等會兒冷風進來,容易著涼。”
話出口後她才覺得不對,自己竟松懈成這樣,韓紹並非好脾氣的人,怎能這樣對他用命令的口吻呼呼喝喝?一時間,她有些訕訕,隻知道立在原地看他,眼神可憐巴巴的。
韓紹卻並未察覺,倒真的往後退瞭幾步,遠遠地站在沙發旁看她,面上神色淡淡,並無任何惱意。
語琪愣瞭愣,見他真的並不在意,這才有些恍惚地推開門出去。
貼著春聯,她忽然想起,蘇薇薇對韓紹的評價總結起來是專制、孤僻、自私、性情古怪,而且毫不顧及他人想法,幾乎集合瞭世上壞男人的所有缺點。現在看來,他專制、孤僻、自私嗎?性情古怪而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嗎?並不,此刻的他甚至可以稱得上脾性溫和,風度絕佳。
語琪不免慨嘆,誰說隻有好女人是寵出來的?好男人同樣如此。你若對他冷若冰霜毫不在意,又怎能怪他從不顧及你的情緒?世上從未有免費的午餐,隻有付出溫柔,才能獲得溫柔,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很快便到瞭晚上,語琪從廚房裡端出熱氣騰騰的餃子。她在上面費瞭不少時間,餃子皮薄餡大,個個晶瑩,幾乎是半透明的,看上去讓人食欲大增,韓紹也不由得多吃瞭幾個。
吃到一半,韓紹擱下筷子,視線輕飄飄地掃過一旁的紅木酒櫃,淡淡道:“今天是除夕,我們喝點酒?”
語琪雖然詫異他竟然會征求自己的意見,但還是不能同意,對這種病,煙酒都是禁忌,但是怎麼拒絕是一個難題,她有些為難地抬頭看向他。
韓紹看著她的表情,不禁無奈地抬手揉瞭揉眉間,“好吧,不喝瞭。”
語琪松瞭口氣,又笑起來,“其實除夕夜可以幹很多事情的。”
“看聯歡晚會?”韓紹挑瞭挑眉,刻薄地評價,“不如睡覺。”
對於每年幾乎千篇一律的聯歡晚會,語琪並不能昧著良心誇贊,隻好轉移話題,“那我們去放煙花?”小周今天中午便走瞭,同傢人團聚,而打麻將兩個人湊不成一桌,鬥地主也需要三個人,聯歡晚會韓紹又不喜歡,所以貌似隻剩下一個放鞭炮點煙花可以當作晚間娛樂項目瞭。
韓紹瞥她一眼,“你想去?”想到女孩子大概都喜歡這個,於是不等她開口便點瞭點頭,同意瞭。
最後,兩個人一同搬著一大箱煙花出瞭門,來到一個較為平坦的空地。
韓紹被語琪裹得嚴嚴實實,又是外套、大衣,又是圍巾、手套,像是要去北極考察。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皮手套,偏過頭去看她,“這樣怎麼點得瞭火?”
語琪笑瞇瞇地將他推到一邊站好,“我去放,您看著就行。”
她身子靈活,膽子又大,一連點著七八個煙花才轉身跑開,剛跑出幾步,絢爛的煙花便在黑漆漆的夜空中轟然綻放,絢麗壯觀。
語琪跑回韓紹身邊,笑著仰起臉問他:“好看嗎?”
韓紹無奈地摟過她,“說要出來放煙花,真放瞭你又不看,盯著我做什麼?”
語琪隻是看著他笑,任憑背後朵朵煙花在夜幕上綻放又凋零。
韓紹撫瞭撫她柔順的黑發,緩緩俯下身,漆黑深邃的眼底映著漫天盛放的絢爛煙花,不再如往日般冷漠疏淡,反而泛著淡淡的暖意。
良辰美景,最適合接吻。
煙花謝盡,兩人回到別墅。
韓紹脫下大衣,語琪自然而然地接過,轉身要掛在衣架上,卻被阻止瞭。
他吩咐她將大衣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語琪順從地去取,拿出一個小小的紅包。
她愣瞭一愣,有些呆怔,“這是壓歲錢?”
韓紹很自然地嗯瞭一聲,“有什麼不對?”
從古至今,壓歲錢都代表著長輩對晚輩的美好祝福,保佑晚輩在新的一年裡健康吉利,她沒想到韓紹會給她壓歲錢。
正在她愣怔之時,他俯下身擁抱瞭她一下,“語琪,新年快樂!”他頓瞭頓,又帶著笑意道瞭一句:“現在是新年瞭。”
語琪回過神,也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抱住他的腰,“新年快樂!”
不知道是不是餃子中放瞭太多鹽,睡到凌晨三點,語琪醒來,推門下樓去倒水喝。
剛要進廚房,她便瞥見窗邊立著一抹高挑頎長的背影,連忙轉過身看去。
是韓紹。他背對著她,一個人站在那裡看向黑黝黝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寒夜淒冷,他一動不動地立著,背影寂寥,一如初見那晚。
語琪連忙走過去,輕聲開口:“睡不著?”
聽到她的聲音,韓紹轉過頭來,狹長漂亮的丹鳳眼定定地盯瞭她一會兒,他忽然彎下腰,將她整個人摟進懷中,溫和的聲音輕輕從她的頭頂傳來,他喚她的名字,仿佛帶著無盡疲憊,“語琪。”
語琪回抱住他,將臉頰貼在他胸口,“怎麼瞭?”
“早上讀報紙,看到一則訃告。”韓紹輕聲嘆息,“是一個生意上的朋友,並不熟絡。” 他頓瞭頓,接著道:“本來並無多少感覺,隻是剛才不知為何夢到他,醒來隻覺得生命脆弱。”
他的手輕輕覆在她的腦後,“我好像才知道什麼是死亡。”
此時語言上的安慰並無效果,語琪隻是擁緊他。
“總以為自己並不懼怕那一天的到來,可剛才想,如果明天再也不能睜開眼睛,那感覺會怎樣可怕。”
語琪靜靜地抱著他的腰,聲音很輕,語氣卻十分堅定,“您會長命百歲。”
韓紹將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合著雙眸將唇鼻都埋入她散發著馨香的黑發中,像是溺水之人擁抱浮木。
語琪小心翼翼地撫他的脊背,適時地提出建議,“您想到世界各地看看嗎?放松一下心情可好?”她查閱過資料,許多晚期癌癥病人得知自己命不久矣,踏上環遊世界之旅,結果因為一路遊玩心態樂觀,回來之後已經痊愈。
片刻的沉默過後,韓紹低聲道:“你可願陪我?”
多麼客氣,她仰他鼻息生活,他卻仍然說“你可願陪我”,而不是“你跟我去”,這才是男人真正的風度。
語琪怎會拒絕,她輕輕道:“隻要您需要,我就會在您身邊。”
韓紹的幾個助理效率奇高,很快便幫語琪辦瞭休學手續連同護照,定下瞭行程、路線,機票與酒店都已訂好,一切瑣事都由專人安排妥當,他們隻需拎上行李箱便可出發。
錢真是世上最可愛的事物,有瞭錢幾乎可以做到一切。
兩人一同在哥斯達黎加的海灘上享受陽光浴,在威尼斯的河巷上泛舟,去巴厘島看蔚藍似寶石的海水,去普羅旺斯看漫天遍地的紫色薰衣草,在佈拉格的廣場上喂雪白的鴿子,在拉斯維加斯賭場一夜瘋狂……
每一天睜開眼都是不一樣的新世界,前方永遠有令人激動的美景,生活仿佛一下子被註入無限希望,一切都如此美好。
一開始,有兩個助理跟在他們身邊料理瑣事,後來看得多瞭,語琪也差不多瞭解瞭程序,開始自己訂酒店、機票,聯系接送車子,每天抱著筆記本計劃下一站行程。
兩個助理識趣地離開,真正的兩人世界開始。
語琪顧及韓紹的病情,將行程一緩再緩,原本每到一地隻停留三四日,她通通延長數倍,動輒停留半月一月,並專門挑氣候和空氣好的地方去,每日絞盡腦汁地安排遊玩當地的特色景點,又費盡心思地找來當地的各種純天然又容易消化的美食,磨煉得堪比專業導遊。
幾月下來,韓紹的身體狀況愈加好轉,語琪卻因為日日忙碌而瘦瞭一圈。
在酒店陽臺上,隔壁的華人老先生看著忙進忙出的女孩,不由得由衷羨慕,“年輕人,你有一個好助理。”
韓紹未料到這個年紀也會被人叫年輕人,隻是客氣地微微笑,“她不是助理。”話音剛落,語琪端著一杯獼猴桃汁過來,放在他手邊的白色小桌上。
韓紹握住她放在自己肩頭的手,朝那位老先生認真地介紹,“她是我愛人。”
他沒有用女友、戀人或是其他什麼稱謂稱呼她,卻用瞭愛人這個最鄭重的詞。
語琪愣住,但很快反應過來,揚起一臉燦爛的笑容,朝老先生點點頭,“您好!”
老先生回過神,並不因為兩人的年齡差距不小便面露異色,相反,他目光包容,和藹的笑容之中含著祝福。
片刻之後,語琪輕輕在韓紹身邊蹲下,仰起臉看他,“晚上有一場篝火晚會,去嗎?”
韓紹抬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摩挲瞭片刻,嘆息道:“你又瘦瞭。”他頓瞭頓,由衷歉疚,“我欠你良多。”
語琪握住他貼在自己臉頰上的右手,拉到唇邊輕輕一吻,聲音很輕卻很溫柔,“不,伴你身邊是我的榮幸。”
韓紹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黑發,狹長的丹鳳眼中泛著溫柔的光澤,他的聲音溫和輕緩,“語琪,能遇到你才是韓紹此生至幸。”
最終,那晚他們並沒有去那個篝火晚會,而是早早睡下,因明日就要飛往下一個目的地。
半夜,韓紹起身去衛生間,回來時卻隱隱覺得有異,重新躺下後翻來覆去不得安眠,偶然間往窗外望去,卻見不遠處傳來滾滾濃煙。
想起今夜有篝火晚會,他心中立刻一沉——或許是什麼地方出瞭差錯,導致失火。他立刻披衣起身,腦海隻被一個念頭完全占據——語琪在何處,她是否有事。
匆匆出門,來到隔壁房間,敲門卻無人來應。
若是她也在那篝火晚會的現場,或許已經受傷。
焦慮緊張之下,隻覺得胃部傳來一陣又一陣抽痛,他彎下腰,整個人幾乎蜷成一團,無力地靠著身後的房門緩緩滑下。
不知過瞭多久,似乎有人將自己從地上扶起,他掙紮著睜開雙眼,被冷汗模糊的視線中,身旁人的輪廓十分熟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喘息片刻後勉強平靜下來,“你去瞭哪裡?”
語琪用衣袖幫他擦拭額頭的冷汗,“我聽到吵鬧聲,去看出瞭什麼問題,是工作人員出瞭差錯,很快解決瞭。”她迅速解釋完後,擔憂地扶住他,“您呢?您有沒有事,我們立刻去找醫生?”
韓紹將她摟進懷中,鬢角的冷汗未幹,胃部仍在抽痛,但因為懷中人的存在,心已放松下來。
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這個女孩對於他的意義。
語琪回抱住他,仍舊擔心,“您感覺如何?胃還疼嗎?”
片刻的沉默過後,韓紹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頭頂突兀地傳來,帶著疼痛過後的虛弱,語氣卻十分堅定,“語琪,請陪我度過餘生。”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什麼?”
他的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語氣卻非常非常溫柔,“我已無法離開你,語琪。”他頓瞭頓,輕輕地道:“請一定嫁給我。”
哪怕罪孽深重,哪怕時日無多,他也想娶她為妻。
夜風拂過臉頰,不知名的鳥兒在遠處鳴叫,黑發女孩低低嗯瞭一聲,抱在男人腰上的雙臂緩緩收緊。
語琪的工作任務之一是保證每本小說的男女主角有情人終成眷屬,任務完成後若是立刻離開,很有可能導致反派男配重新墮落,回頭去找男女主角的麻煩。為瞭避免這一問題,總部會在語琪離開這本小說時復制她的記憶同人格,作為代替者留在小說中。等到一切終結,新生成的記憶會回到語琪體內,成為她以後完成任務所依仗的經驗之一。通俗點來解釋,就是語琪的主體離開,去完成下一個任務,而她的分身則留下料理一切。
語琪離開的瞬間,大量的數據解體又重構,瞬間便完成瞭記憶同人格的復制。
瞳孔張開後又緊緊一縮,她從男人清瘦的懷中輕輕退出,攙住他的手臂,“過道風大,我扶您回房。”
次日韓紹醒來的時候,看到語琪趴伏在床邊沉睡,他想抬手摸摸她的黑發,卻發現自己的右手被她緊緊握住。
他愣瞭愣,反握住她的手,聲音溫和地叫醒她,“來床上睡,地上涼。”
語琪緩緩睜開雙眼,對上韓紹的視線後,朝他笑瞭笑,撐起身子在他頰邊輕輕一吻,聲音輕柔,“早安。”
韓紹笑起來,“早安。”
原本是下午三點的飛機,因為這場意外,語琪將機票改簽為半個月後,讓韓紹把身體調養好。
這裡有茂盛的雨林、美麗的沙灘、綠草如茵的山坡和清澈的湖泊,根本不必擔心待久瞭膩煩。
每天,兩人都會挽著手在沙灘邊散步,腳底踩著綿軟的細沙,任憑溫暖的海水沖刷過腳背,看渾身雪白的海鷗遠遠落下又飛起,偶爾也會在雨林邊緣轉轉,運氣好時可以看到一些色彩斑斕的鳥兒一閃而過的身影。
他們住的酒店在一座小小的山坡上,沿路都是綠油油的草坪,踩上去像是長毛地毯一般柔軟。
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在酒店中度過的,語琪費盡心思找來各色各樣的喜劇電影。將套房的厚實窗簾緊緊拉上,兩個人躺在床上看電影便可以看上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語琪在屋中放起舒緩的音樂,打開床頭燈,將各式各樣的報紙、雜志、小說讀給他聽。
每次韓紹總是笑著輕撫她柔滑的長發,“我隻是胃不好,眼睛還是可以的。”
半個月後,他們坐上飛機,飛往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
他們買瞭一套三層復式別墅,在這個城市長久地居住下來。
這裡氣候適宜,有最美麗的棕櫚海灘,有最溫暖柔軟的金色陽光,有最悠閑愉快的鄰居,時間仿佛在此放緩瞭腳步,人人在此愜意萬分,每一天都像是度假般美好。
語琪原本事事親力親為,韓紹卻阻止瞭她,請來瞭兩個女傭。他將她摟入懷中,“語琪,你是我的至愛,並非用人,將你拘在身邊已是自私至極,又怎能讓你如此勞累?”
他似乎總覺得將她留在身邊是親手將她拘在地獄,一直深懷歉意,自責不已。
負面情緒不利於身體康復,語琪拉過他微涼的手掌貼在自己溫暖的臉頰上,聲音很溫柔很溫柔,“我心甘情願,又怎會覺得勞累?”她頓瞭頓,甜甜笑起來,“世上有幾個女孩能夠得到所愛之人的求婚?我已幸運至極。”
“可我終究無法伴你一生。”他萬分歉疚,輕輕摩挲她的臉頰,眷戀不已,“答應我,語琪,我離開後去找一個愛你的男人,讓他照顧你一生。”
她起身,輕輕抱住他的腰身,頓瞭頓,仰起臉盯著他狹長漂亮的丹鳳眼,聲音溫柔而平靜,“語琪此生不會再有第二個愛人。”
他定定看著她片刻,最終妥協般地嘆瞭口氣,微微前傾,同她額頭相抵,輕輕抬手覆在她的手上,同她十指交握,“語琪,我會努力活下去,哪怕隻能多陪你一天。”
她鼻子微酸,卻笑起來,語氣堅定,“我說過許多次,您會長命百歲。”
幾日後,韓紹吩咐女傭買來一隻緬甸陸龜,將它安置在客廳一側。
語琪莫名其妙,立於玻璃缸前萬分困惑,“您怎麼想起來養龜?”
韓紹輕輕摟住她肩膀,“給你當寵物,喜歡嗎?”
不愧是韓紹,便是隨意買隻寵物也能做得如此與眾不同。
語琪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的右手,偏過頭看著他笑,“是您送的,怎會不喜歡?隻是為何是龜?”
韓紹反手握住她的手,丹鳳眼狹長深邃卻溢滿溫柔,“龜很長壽,我希望它能替我陪你到老。”
一時間,語琪根本說不出話,他越是溫柔,她心中越是難受。
他輕輕將她摟入懷中,像是對待受瞭委屈的晚輩,十分包容,“語琪,語琪,開心一點,我買它是為瞭使你開心,不是為瞭讓你傷心難過。”他頓瞭頓,像是哄孩子一般含著笑意道:“給它起個名字。”
語琪伏在他懷中,聲音悶悶地傳出,“叫它阿紹可好?”
韓紹愣住,他忽然想起那日酒醉,她輕軟纏綿地叫他阿紹。記憶的畫面如此清晰,仿佛發生在昨日。
回過神來,他忍不住笑瞭,“好,就叫它阿紹。”
四年之後,語琪二十周歲。
在一個碧空如洗、風輕雲淡的日子,他們在一座歷史悠久的教堂中舉行瞭婚禮。
高高的穹頂莊嚴肅穆,金碧輝煌的祭臺令人心生敬畏。
神父看著韓紹,“你是否願意娶這位小姐作為你的妻子,無論是疾病或健康、貧窮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你都願意愛她,安慰她,尊敬她,保護她,始終忠於她,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低沉的異國語言在教堂內回蕩,再沒有什麼時刻比現在更神聖莊嚴。
韓紹比之數年前更加清瘦,聲音卻一如往日般溫和輕緩,“我願意。”
神父轉向語琪,“你是否願意嫁這位先生作為你的丈夫,無論是疾病或健康、貧窮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你都願意愛他,安慰他,尊敬他,保護他,始終忠於他,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語琪的五官已經長開,精致漂亮得像是上帝的傑作。她微微一笑,聲音輕柔而堅定,“我願意。”
神父宣佈兩人可以交換戒指,韓紹側過身子看向她,狹長深邃的丹鳳眼中是淡淡的溫柔與暖意。而她隻是看著他笑,頰邊淺淺的梨渦無比甜美。
韓紹也笑起來,跟著神父低聲念道:“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娶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丈夫。”他將戒指輕輕套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易碎的瓷器。
語琪朝他笑瞭笑,低頭將戒指緩緩套進他左手的無名指,溫柔而虔誠,“這是我給你的結婚信物,我要嫁給你,愛你,保護你,無論貧窮富足,無論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實的妻子。”
神父微笑,“請你們兩個人都一同跟著我說。”
他們相視而笑,極為默契地一起開口:“你往哪裡去,我也往哪裡去。你在哪裡住宿,我也在哪裡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聲音契合得如此完美,簡直不可思議。
神父的聲音在教堂內回蕩,“根據《聖經》給我們的權柄,我宣佈你們為夫婦。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開。”
撒滿瞭玫瑰花瓣的紅毯之上,他輕輕揭開她臉上的白色面紗,緩緩低頭吻瞭下去。
他的手輕輕覆在她的黑發上,像是一個長輩那樣親切包容,也像一個丈夫那樣溫柔纏綿。他在她耳邊輕聲嘆息,“語琪,你是我今生遇見最美的女孩。”
她環住他的腰身,輕輕笑開。
在每一個新郎眼中,世上都再沒有比新娘更漂亮的女孩。
雖然癌癥不可能治愈,隻能控制,但它並非那麼可怕,資料表明,如今美國患者的平均存活時間已經達到十一年,並不比一些慢性病患者如心臟病患者或者糖尿病患者更短。在語琪的悉心照料下,韓紹的身體狀況一直保持穩定,一晃之間又是六年過去。
六年的時光,語琪出落得更加漂亮,裙角飛揚間不知勾走瞭多少異國男孩的心。
韓紹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但歲月隻將這個男人雕琢得更加具有魅力,時間在他狹長深邃的眼中沉淀,逐漸釀出一種醇厚的風華。他舉手投足間皆是風度,偏過頭來微微一笑時更是足以令十八歲的少女怦然心動。
他卻總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時常同她開玩笑,“你看我像不像你的父親?”
語琪每次都捧住他的臉,輕輕摩挲,“不,您英俊如昔。”
然後他便笑,那種“我知道你在哄我”的笑。
結婚六年,他從未碰過她,便是同床而眠,也隻是很君子地將她摟在懷中,從未做過更逾越的舉動。
他有時也會吻她,動作卻溫柔無比,從不會再進一步。
她並不明白,他便摟住她,聲音很溫和也很溫柔,“語琪,我隻是一個脾氣很壞的老男人,占瞭你的心已經足夠自私無恥,我不能再欠你更多。”
給她錢給她珠寶給她衣服同她結婚,贈予如此之多他一字不提,隻固執而堅定地認為自己欠她良多,這個男人的人格真正高貴。
那隻名為阿紹的陸龜已經長得很大,喜歡拖著笨重的龜殼慢慢地挪動。
一日,他終於說出瞭真話,“其實選擇買龜也因我自私。”
她依在他懷中,疑惑地仰起臉看他,“什麼?”
他抬手覆在她越發柔軟順滑的黑發上,眷戀地輕輕摩挲,唇角噙著一絲淺淡溫柔的笑意,“我怕養瞭貓狗,你便沒有時間搭理我。”
原來還有這個原因,這個男人真正可愛。
語琪忍不住笑出聲來,拉過他的手輕輕一吻,“您多慮瞭。”她頓瞭頓,頗為好奇地同他開玩笑,“那怎麼您今日又坦白交代瞭?”
韓紹捧住她的臉,“你已經陪我足夠久,我已經知足。”
他的聲音溫和如昔,卻隱隱帶著一種不祥之意。
語琪不作聲,隻是定定地看著他。
韓紹微微一笑,輕輕執起她的手,“今晚去逛夜市好嗎?我請你吃好東西。”
“怎麼突然想起去夜市?”她回過神來,勉強微笑,“夜市的食物大多是煎炸出來的,十分油膩,我不喜歡。”
韓紹自然知道她並非真的不喜歡,而是擔憂食物油膩,他難以消化。這個女孩總是如此,聰明成熟得令人心疼,然而她愈是體貼,他愈覺得對她不起。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不能陪她做許多事情,其中便有一樣是享受當地最負盛名的美食。十年來她都跟著他喝粥吃菜,卻從未抱怨過一句。
他輕輕撫摸她的發頂,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語琪,就當是陪我,好嗎?”
後來他們還是去瞭夜市,與往日散步一樣挽著手,從一個又一個攤子前走過。
夜市喧嚷,燈光明滅,來來往往的都是金發碧眼的異國人,偶爾有黑發黃膚的華人。
韓紹幾乎每個都買上一份遞給她,微笑著看她吃。
最後語琪連連擺手說再也吃不下他才作罷,同她去海灘邊慢慢走著消食。
已是晚霞滿天,落日熔金,海風吹拂在臉頰上,有些濕冷。
語琪替他攏一攏衣襟,仰起臉笑,“我們回去吧。”
韓紹抬手替她理順被海風吹亂的額發,將她摟入懷中,“再等一等,語琪,再等一等。”他頓瞭頓,緩緩將她放開,微微一笑,“我們看看落日好嗎?”
他用瞭這樣幾乎是懇求的語氣,語琪根本無法拒絕。
兩人在一塊灰白色的大石旁坐下,語琪不動聲色地坐在他的另一邊,不著痕跡地替他擋去吹來的海風。
韓紹看在眼中,無奈地看著她,低頭握住她白皙柔軟的左手,聲音溫和,“語琪,多謝你伴我十年。”
她愣瞭愣,偏過頭來看他,披肩長發在風中飛舞。
“曾經我說的話都是出自真心,語琪,等我離開之後,莫要悲傷。”他一點點幫她將凌亂的黑發捋到耳後,狹長漂亮的丹鳳眼中映著融融落日,染上無盡暖意,“世上有許多比我好上千萬倍的男人,你終會遇到其中一個,他會疼你如珠寶。”他頓瞭頓,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認真道: “同他好好過。”
語琪不作聲,隻是帶著些倔強看著他。
韓紹微微一笑,輕輕撫摸她的頭頂,緩緩道:“傻女孩,我已經耽誤你到現在,不能再耽誤你一輩子。”他的聲音溫和到讓人難過,“不必難過,阿紹會一直伴在你身邊。”他頓瞭頓,輕聲道:“它會代替我,看著你幸福。”
她再也憋不住,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的話音剛落,她便撲入他的懷中,聲音哽咽,“我說的話也是出自真心,語琪此生不會有第二個愛人。”她緊緊抱住他的腰,帶著哭腔,“還記得嗎?我曾在神父之前立下誓言。”
她平靜瞭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從他懷中退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的臉,聲音很溫柔很溫柔,清晰而緩慢,仿佛仍然站在那個莊嚴肅穆的教堂,“無論貧窮或是富足,無論生病或是健康,我始終都是您忠誠的妻子,直到我離開這個世界。”
韓紹定定地看著她,眼神柔和而眷戀,帶著一個長輩的寬容和一個丈夫的溫柔。
許久,他微微一笑,“落日這麼美麗,你該看它,而不是看我。”他的聲音很溫柔,一如初見時那般低沉而溫和,“那時漫天煙花在你身後盛放,我便覺得你實在是傻,那麼漂亮的煙花,總比我這個老男人好看得多,你卻偏偏挑瞭個難看的盯著。”他摸摸她的臉,唇角含著溫柔的笑意,“十年過去,你好歹得聰明一些,去看看落日,嗯?”
語琪看瞭他一會兒,在他的堅持下含著淚轉過頭去,看向遠方的地平線。
落日壯觀如史詩畫面,蓄瞭已久的淚水倏忽落下。
不知過瞭多久,她微微偏過頭去看他,卻見他已經靠在那塊灰白色大石上昏迷瞭過去,唇角仍帶著微笑。
他再也沒有醒來。
三日後,韓紹停止瞭呼吸,他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她去看看落日。
每年語琪的生日,韓紹送給她的禮物都不同,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頗費心思,比如去年他便送瞭她一艘漂亮精致的白色遊艇,上面用和海水一樣顏色的藍色字體組合成瞭她的名字——而她收到禮物之前竟完全不知情。
那樣的禮物太貴重,即使是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道謝。好在送她這樣一份禮物的並不是空有錢財的暴發戶,而是韓紹——他永遠不會像某些男人一樣挺著惡心的啤酒肚大聲笑著問她們喜歡不喜歡。他註重自己的儀表就像是註重自身的風度,而且,隻要這個男人願意,他就永遠不會讓對方感到尷尬或是無措,每每看似十分不經意的舉動,卻能讓人從心底瞬間生出陣陣溫暖,就像他從不當面將現金或卡交給她,要麼是不著痕跡地放入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口袋中,要麼就是悄悄地塞進她床頭的抽屜裡。
韓紹從不會像有些人一樣把錢摔到你面前圖你一句謝謝或是感激的眼神,他的給予無聲無息,在你需要之前就已經放在瞭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很多時候,人們以為饋贈的內容才是最重要的,但其實饋贈的方式也一樣重要,就像他送過她很多禮物,其中不少都是十分貴重的,但他向來送得悄無聲息,從來沒有讓她覺得自己覺得低賤——他讓人覺得自己是被尊重而不是被施舍。送她遊艇時,他很平常地笑瞭一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並沒有強調這艘遊艇的性能優點或是昂貴的價格,而是溫和地問:“知道開遊艇和開車的最大區別嗎?”就像是給孩子買瞭個電動的遙控汽車,稀松平常地問她會不會操控一樣。
既然他不需要她痛哭流涕地表示感激,她便也不去宣讀那卑躬屈膝的感謝詞,隻微微一笑,回握住他放於自己肩膀上的手,隨意答道:“比較安全嗎?遊艇相撞的概率比較小?”
韓紹搖搖頭,低沉的聲音裡帶著笑容,“跟車不一樣,遊艇沒有‘剎車’可踩,所以你必須對遊艇的速度和方向有很穩定的把握,並隨時對周圍水流和風向的情況做出反應。”
其實遊艇都買瞭,再花錢雇一個駕駛員並不是難事,但他卻希望她能自己來學著開,因為“開遊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和坐遊艇去想去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所以,那之後的幾個月,她便在他手把手的教導下學著如何駕駛一艘遊艇,並成功地考瞭遊艇駕照。
的確如他所說,能夠開著遊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一件人生快事,於是乘遊艇出海便成瞭他們的一項固定娛樂項目,隻不過由於韓紹的身體原因,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待在船艙之中——大概他早就想到瞭這一點,船艙內部佈置得極其舒適,不但供人休憩的傢具一應俱全,甚至還安置瞭按摩浴缸。
語琪擔心他的胃病又犯,每次出海都是隔上幾十分鐘就要下來一次,最後韓紹總是很無奈地將攤在膝頭的厚書往旁邊一放,握住她的手緩緩摩挲,“我沒事,你這樣戰戰兢兢的,怎麼能靜下心去欣賞美景?”
語琪默然,隻在他身旁坐下,輕輕回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胃癌的並發癥,無論夏季還是冬季,他的手摸上去總是冰冷的,像是血脈不暢。片刻之後,她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再美好的風景看久瞭也會膩煩,我隻是想下來休息一會兒。”
韓紹自然不信她這套說辭,卻也不忍拆穿她,隻無奈地抬手撫瞭撫她柔滑的黑發,聲音溫和低沉,“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這一切,而不是整日為我擔驚受怕。”
沙發旁的落地燈將整個船艙都染成一片橘黃,他身上質地柔軟的白色毛衣覆瞭一層蜜糖般的柔光,帶著醺醺然的氣息,語琪抬頭看瞭看他清俊如昔的面容,緩緩地挪過去,將臉埋入他胸前。
如果是以前,她會為瞭博得他的好感說一些動聽的情話,但是現在,無論是身份還是情境都有所不同——情人之間是該互道甜言蜜語,但是夫妻之間更應是心意相通,一個無言的擁抱便足以表達所有的心意。
純手工制成的羊絨毛衣蹭著臉頰,癢癢暖暖的觸感,混合著從厚厚衣料下傳來的安穩心跳,仿佛構成瞭一個小小的世界。她聽到他略帶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伴著胸腔輕微的震動,帶瞭幾分無奈的意味,“陪我上去看看海吧。”他頓瞭頓,聲音中仿佛染著笑意,帶著幾分促狹的味道,“也省得你過一會兒便下來視察一番。”
相處瞭這些年,她很清楚他並不真是想去看海,而隻是想讓她安下心享受出遊的樂趣,但就像他每次都不忍說穿自己真正的用意,她也永遠不會戳穿他。
語琪低低嗯瞭一聲,從他懷裡起身,先是把他的米色長風衣拿瞭過來,又去倒瞭一杯紅酒端給他,“上面風大,現在天氣又冷,先喝上一杯暖暖身。”
韓紹正低頭穿著風衣,聞言無奈地搖瞭搖頭,嘆息道:“遵命,夫人!”
知道他是想緩和沉鬱的氣氛,她心中有些泛酸,但還是配合地笑瞭笑,抬手撫瞭撫他消瘦的面頰。
露天臺上放置瞭兩把鋪著白色毛毯的座椅,正適合兩人一起靜靜坐著賞景。
白色的遊艇停在海面上輕輕搖晃,暖金色的陽光曖昧地在伸展開來的白帆邊緣籠上一層蜜糖似的光暈,海水的顏色像是昂貴的藍寶石一般,溫柔而可愛。
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是她知道,他一直想要把能給得起的美好都給她,在還來得及的時候。
那是去年的禮物,他的手筆大得嚇人,而今年,今年的禮物卻是一本薄薄的英文書,裝幀精美的書面上寫著:THE PRINCE,是《君主論》,意大利政治傢、思想傢馬基雅維利的代表作,一直被奉為歐洲歷代君主的案頭之書、政治傢的最高指南。他送這本書是什麼意思?打算提高一下她的政治素養嗎?
語琪抱著那本書滾到他懷裡,微笑著仰起臉看他,“國王陛下是想把您的王國傳給我嗎?”
韓紹沒有作聲,隻是笑瞭一下,揉瞭揉她柔軟的黑發。雖然他的眉角眼梢都是溫和的笑意,但是漆黑的眼底卻是不容置辯的認真意味,而上一次她見到他露出這種眼神還是在他的書房中,他檢查完她的作業後告誡瞭她一番時。
她一怔,爬起身來遲疑地看向他。
見她似乎明白瞭過來,他才淡淡開口,雖然臉上沒什麼笑容,但是聲音卻極為溫和耐心,“你這樣說其實也沒錯,管理一個集團就如同治理一個國傢,你總得學會這些。”
語琪本來隻想逗他一笑,卻沒想到一語成真——他話中的意思顯而易見,他要把那個龐大如帝國的集團交給她打理。
見她似乎有些躊躇,他抬手覆在她的肩膀上,聲音裡有些縱容的意味,“放松些,我並不是要給你一個沉重的負擔,我隻是想讓你有一個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 他頓瞭頓,笑瞭一下,“當然,如果你覺得處理這些瑣事太煩,可以讓專人替你打理,但是你總得知道他們是否在用心為你工作,是否把錢悄悄地塞進瞭自己的口袋。”
說這些的時候,他沒有提到關於自己的半個字,似乎那時候他已經不在她身邊瞭——就像是交代後事一樣,充滿瞭不祥的意味。語琪的目光漸漸凝重瞭起來,她看著他,慢慢地道:“那是你的事業,就算是交給專人打理,也是為你工作。如果你放不下你的王國,那麼你得親自管理它。”她頓瞭頓,軟下語氣和神色,捧住他的臉頰,與他額頭相貼,“我是你的妻子,我想要的是陪在你身邊,而不是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數一沓又一沓的鈔票,你明白嗎?”最後四個字低得近乎呢喃,與其說那語氣是疑問,不如說是乞求。
他知道她前面那句話為何語氣近乎嚴厲,後面那句話又為何近乎哀求,而就是因為知道得太過清楚,所以更覺得悲哀。他何嘗不想跟她白頭到老,但是命中註定他無此福分。每晚閉上雙眼時,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醒來,生命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粒,隨時隨地都可能漏完,而這代表著他必須將以後幾十年要為她做的事在幾年甚至幾個月內做完,換言之,他必須在生命的截止日期前安排好她後半生的一切。
她一直拒絕他的安排,任性而堅定,卻又讓人無法生出半絲氣來。兩人都心知肚明,她隻是一廂情願地用這樣的方式來讓他有所牽掛,似乎這樣離別就永遠不會到來。
他嘆瞭口氣,抬手摟住她,聲音卻是縱容的,“你若是實在不想學就算瞭。”
語琪聞言,微微垂下眼睫,用鼻尖蹭瞭蹭他的臉頰,軟軟地笑瞭開來,將話題轉移開來,“今晚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他笑瞭一下,輕撫她的臉頰,“今天是你的生日,壽星最大,應該選你想吃的才對,喜歡吃什麼讓她們去做,嗯?”他略停瞭一停,聲音溫和,“既然禮物你不喜歡,那麼帶你再去挑一件想要的吧……這樣,你的車也開瞭兩年瞭,換輛新的怎麼樣?”
她搖瞭搖頭,把手臂移到他的後脖頸,輕輕地環住,聲音柔軟而低緩,“留著明年送我好不好?”她的尾音拖得很長,軟軟綿綿,像是女孩對男人的撒嬌,又帶著晚輩對長輩的依戀。
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滯,卻還是順著她答應瞭下來,溫聲道:“好,明年送你。”
隻是他和她都不能確定,是否還有那麼一個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