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後,語琪才漸漸發現,姬傢培養每任傢主到底花費瞭多少本錢。
那樣的萬千風華、舉手投足間的從容風雅,其實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的——人人都覺得鳳凰高貴,那是因為它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倘若有一日它棲身矮木以凡谷為食,恐怕也不會比金絲鳥更高貴。
姬沐風這樣連每根發絲都雍容雅致的美人,遠遠觀賞著是絕對的賞心悅目,但倘若他的一切吃穿用度都要你來承擔,那麼即使貴為公主,也免不瞭牙酸肉痛——皇帝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給他安排的官職的歲俸微薄到還不夠公主府中一日茶水的花銷。
須知金屋藏嬌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尤其是你藏的這個“美人”還是個見慣瞭世面的人,品位還不俗,一般的金銀寶器根本入不瞭他的眼,你就是把金山銀山堆在他面前,估計都博不來“美人”一笑。
人傢追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情致格調。
你送把象牙透雕八仙折扇,人傢眼皮抬都不會抬一下,隻因教養良好才朝你微微一笑,輕輕道聲謝——這種精雕細琢的珍玩他看不上眼。姬沐風面上看著雖雲淡風輕,其實骨子裡很有一種文人墨客的清冷傲骨,對於沒有雅氣、底蘊的寶物珍玩,就算質地再上乘做工再精良他也隻會等閑待之。
唯有名傢書畫、法帖粉本和一些難得的筆墨紙硯才能稍稍引起他的興趣,且就算是這些風雅之物,他也不是一味喜之愛之,其中的講究也頗深。譬如在他眼中,書法是六朝不及晉魏,宋元不及六朝與唐,而畫則是人物侍女近不及古,山水花竹古不及近,此外歷代名傢也非全然是佳的,也有高下優劣之分。
就算是對於一方巨賈而言,搜集書畫珍品、佳墨奇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銷。更遑論姬傢培養出來的傢主,平日裡吃穿用度的排場比起皇族都不差,傢具擺設一應隻用紫檀、黃花梨、金絲楠木的,且熏香隻用龍涎香,茶茗隻品君山銀針,襪子隻穿純白軟綢的,茶器隻取越窯的……就連她每月看賬本時都不免覺得頭疼,也不知姬傢是怎麼供得起這樣龐大的開銷的。
這一日,她恰巧自皇帝處順來幾件出自名傢之手的書畫,一回府就命人抬到他的書房,許是對這幾幅書畫都喜愛得緊,用過晚膳之後本應洗漱歇息,他卻仍在燈下觀書賞畫,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語琪洗漱過後躺在床上等瞭許久,見他仍是歪在臨窗的美人榻上細細賞玩。那個伏在紫檀幾案上的身影雖隻著瞭件平常的素色中衣,卻自有一種旁人難比的雍容氣度,浮雕雲紋燈臺散出的光柔和朦朧,將他的半邊身子松松籠在其中,說不出的閑適慵懶。
他身上總有種沉靜寧和的氣息,便隻是靜靜坐著一言不發,周遭的空氣也會因其變得醺醺然陶陶然。
看瞭一會兒,她不禁隨手披瞭件外衣起身,一邊攏著散下的長發,一邊走到榻前,將手輕輕覆在他的肩頭,“早些歇息吧,我又不會把它們轉贈他人,明日起來再賞也是一樣的。”
聽到她的聲音,他微微一愣後才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夜色已深,而自己竟隻著一件中衣坐瞭這樣久。剛才全神貫註之下忽視的涼意與疲倦席卷而來,一時隻覺身子發冷發僵。他不禁抬手攏瞭攏衣襟,又探向後背輕輕揉瞭揉腰背,這才抬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掀起長睫朝她輕柔一笑,“抱歉,可是等得久瞭?”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調養瞭這些年也隻是維持著現狀,仍是不能受涼不能久坐,是以語琪一見他這兩個動作就瞭然於心,有些擔憂的同時也沒好氣,“現在倒是知道腰酸背痛瞭,剛才幹什麼去瞭?”
他掀起長睫朝她懶懶一笑,握著她的手緩緩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瞇著眼睛在她掌心輕輕磨蹭瞭一下,莞爾一笑,“臉是不是很冰?”
語琪無奈地低下頭,懶得再說他什麼,隻抬起另一隻手,一邊用掌心捂著他的臉頰和耳廓輕輕摩挲,一邊俯下身抵著他的額頭,“涼得像是冰塊,若是明日發燒瞭怎麼辦?”
他低低笑一聲,“夫人總是大驚小怪。”說罷闔上雙眸,聲音輕緩,“這副身子雖不中用瞭些,卻也沒那麼脆弱。”
語琪微微退開一些,挑瞭挑眉,“上次是誰在窗邊坐瞭一會兒就受瞭寒,燒瞭整整兩日兩夜?”
被揭窘事,他的耳尖不禁起瞭微紅,側過臉避過她的視線,轉移話題,“我們歇息吧,夫人。”
語琪好笑地睨他一眼,“我命人將旻棋叫來?”他雙腿不便,要移到床上免不瞭要靠人,隻是以前做此事的衛蹇如今成瞭現任國師的貼身侍衛,還好旻棋這兩年已長成瞭挺拔青年,正好替過這差事。
“他或許早已睡下瞭,沒必要再把他叫起來。”他握住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輕輕捏瞭一下,微微一笑,“替我把輪椅推過來,好嗎?”
相處這麼久,她早已知道他的性子外柔內剛,雙足雖不能行,但自己能做的事便不願假手他人,於是也不多言,轉身去將金絲楠木的輪椅推過來,靠在榻邊,又拿瞭件外衣給他披在身上,剛想扶著他坐到輪椅上,卻被他輕輕擋開。
素衣墨發的男子偏頭對她一笑,“我自己來就行。”說罷撐起身子慢慢挪到榻邊,握住輪椅的扶手,將自己一點一點移到椅上,寬袍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滑過雕雲刻鳳的輪椅,江上白浪一般鋪展開來,一些掛在瞭扶手上,少許被壓在身下。
這番動作下來,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氣喘,原本柔順的黑發有幾縷沾在瞭微透薄汗的頰上,但他卻不以為意,隻笑著朝她伸出手,語琪輕輕握住他的手,一邊替他將頰邊的黑發輕柔地捋到耳後,溫聲道:“怎麼瞭,累瞭?”
她溫軟的指腹劃過鬢角,他舒適地半瞇起眼睛,慵懶如貓地一偏頭,讓她的掌心貼在自己頰上,懶聲道:“最近好像胖瞭些,挪上一下就腰酸背痛。”他略頓一下,又輕聲低喃:“不想再動彈瞭,讓我靠上一會兒。”
語琪好笑,卻也沒說什麼,隻又往前靠近瞭些,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輕輕攬著他的頭,一手替他將掛在扶手上的衣擺理瞭理,聲音雖溫柔卻滿含調侃,“就你這樣還胖瞭些?腰腿都快比我細瞭,要是再瘦下去,就連侍墨都能抱得動你瞭。”
他輕輕蹙眉,想到那張常年板著的臉,不禁略感鬱悶,“為什麼是侍墨?”
“自然是因為侍墨力氣最小,連侍畫都比不得。你以為呢?”
他聞言也不怒不惱,卻是莞爾一笑,悠悠然地抬眸看她,“那夫人力氣如何?可抱得動我?”
語琪也忍不住笑瞭,就著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頗為輕佻地勾起他的下巴,甚為不堪地瞇眼曖昧地道:“那要看對誰,若是美人,哪裡會有抱不動的,若是旻棋衛蹇那樣的,便是半個都懶得拿。”
“他們又不是物事,怎還有拿上半個的說法?夫人這般取笑我身邊的人,我會難過的。”他低低地笑,秀雅的眉目之間卻沒有一星半點兒難過的意味,“其實他們算是頗出色瞭,上次侍畫看到旻棋笑時還紅瞭臉——是夫人你要求太高。”
她的指尖輕輕滑過他的臉頰,以指為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他的長發,語氣萬分憊懶,“日日對著如畫美人看,自然凡夫俗子都入不瞭眼。”
他頗受用一般瞇起瞭鳳眸,輪廓雅致的側臉偏向她的方向,明知故問地含笑道:“何來美人?”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剛答完,他就笑起來,很是不以為意的模樣,順口就打趣瞭她一番,“既是美人,夫人怎抱不動呢?幸而夫人不是出傢人,否則這誑語出口,可得被佛祖怪罪。”
語琪含笑不言,定定地看瞭他一會兒後繞到他身後,將輪椅緩緩朝床邊推去。
姬沐風本來隻是同她開個玩笑,見她似是被激將瞭一般當瞭真,卻有些犯怵,“夫人你這是做什麼?”
語琪笑一笑,漫不經心地調笑道:“夫君竟然疑我打誑語,妾身委屈得緊,自然是要向夫君證明一番心跡。”說著已到瞭床前,她探過身瞇眼瞧他,笑靨如花,“夫君可一定要給妾身這個洗刷冤屈的機會。”
他聽她這般自稱,隻覺得頭皮發麻,禁不住往後略退瞭退,形容尷尬,“我信瞭夫人就是,夫人不必證明什麼,還是讓旻棋來吧。”
她頗壞心地笑,隻用他的那番話來堵他,“他約莫已睡下瞭,沒必要再打擾他。”
他有些訕訕,不再提旻棋,“夫人且容我再歇息片刻,等稍稍恢復瞭氣力後,我自己來……”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她笑得明艷魅惑,如蛇一般慢悠悠地湊近他,“何用夫君費力呢,妾身既嫁瞭夫君為妻,自然是要替夫君排憂解難的。”她一邊輕聲道,一邊用手順著他的手背沿著胳膊往上滑去,雙臂輕巧地繞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腰。
他在片刻的錯愣之後回過神來,按在她的手上無奈地阻止道:“這不是好玩的事,夫人。”他剛說完,她的下巴就輕輕搭在他肩膀上瞭,一點也沒有被勸服的模樣,雙手環得更緊一分,不容拒絕地吩咐道:“抱住我的脖子。”
她剛說完,攬在他腰上的手便用瞭力,他沒想到她竟是來真的,一時間隻下意識地抬手摟住她的脖子,本以為她根本抱不動自己,誰知一眨眼間身子便離瞭輪椅,不禁環緊瞭她的脖頸,有些擔憂地回頭看去,隻見床邊除瞭輪椅就是腳踏香爐,等會若摔瞭下去,連可以抓一下穩住身體的東西都沒有。
語琪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自然不會一個脫力將他摔下。其實他常年坐在輪椅之中,雙腿肌肉已經萎縮,小腿幾乎比女孩子的還細,再加上身形本就單薄,其實並無多少重量,且不過是這樣一臂不到的距離,隻要動作快些,不多加遲疑,自然出不瞭什麼事。
將他自輪椅拖到床上後,她俯下身,修長五指沒在他順滑的墨發中不緊不慢地梳瞭梳,“夫君這下總該信瞭妾身吧?”說罷湊過去,抵著他的額頭低低地笑,“妾身的服侍可還讓夫君滿意?”
他本是有些尷尬地別著臉看著他處,聽她這麼說不禁轉回頭,恰巧正看見她微微冒汗的額角和緋紅的雙頰,耳尖不禁悄悄地紅瞭,伸手替她抹去鬢角的薄汗後,他才笑瞭一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最近似乎重瞭些許,實在辛苦夫人瞭。”
語琪原本還繃著蔫兒壞的架勢,一聽這話頓時哧的一笑,也不再逗他瞭,一偏頭朝外間喚瞭一聲,沒過多久侍畫就端著一盆熱水進來,在他腿旁蹲下。
語琪脫瞭鞋襪上床,趴到他身旁,下巴擱在他鎖骨上,打瞭個呵欠道:“我困瞭。”
他摸瞭摸她的頭發,聲音低低地笑瞭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