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博斯在拉斯維加斯麥卡倫國際機場找遍瞭租車的櫃臺,卻沒有一輛車。他暗自責怪自己沒有預訂,他走到室外叫瞭一輛出租車,外面的空氣非常幹爽。司機是個女人,博斯給瞭她地址,在孤山路,他可以從後視鏡中看到她失望的表情。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旅館,所以她沒法順路載回另一個客人。

“別擔心,”博斯說,懂得她的難處,“如果你能等我,你可以載我回機場。”

“你要待多久?孤山路遠得很哪,在沙坑那邊。”

“也許五分鐘,也許不到五分鐘,也許半小時,我想不會超過半小時。”

“你要我跑表等你?”

“跑表還是你開價,隨你。”

她想瞭一下,開車上路瞭。

“出租車都跑到哪裡去瞭?”

“城裡有展覽會,電子產品還是什麼的。”

那趟車程約有三十分鐘,一直開到機場西北邊的沙漠地帶。一路下來,有霓虹燈和玻璃幕墻的商業建築漸漸減少,然後是住宅區,最後連住傢也越來越少。幹燥的褐色土地上間或點綴著一叢灌木。博斯知道這些灌木的根把地下僅有的一點水分都吸走瞭,周遭顯得更荒涼,沒有生氣。

這裡的住傢也一樣,每一戶都隔得很遠,間或點綴在這片荒涼的無人之地上。街道是在拉斯維加斯發達之前就劃分的,城市的繁榮還沒有拓展到此。可是,日子大概不遠瞭,賭城蔓延的速度幾乎和雜草一樣迅速。

道路上山的時候顏色變成瞭咖啡色。一輛十八輪的大卡車從旁經過,出租車跟著晃瞭一下,卡車上堆滿司機說的那個大坑挖出來的土。之後,鋪好的路消失瞭,他們進入隻有碎石和塵土的路面。就在博斯開始懷疑市政府工作人員給他的地址是假的時,他們來到瞭地址上的那幢房子前。

克勞德·伊諾的退休金每個月寄到的地址是一幢寬敞的平房,粉色的灰泥墻,白色的瓦屋頂。博斯看到房子後面不遠處連碎石路都沒有瞭,真的是遠在天邊,克勞德·伊諾選的住處真是遠離人境。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司機說,“你真的要我在這兒等?簡直像在月亮上一樣,鬼影子都沒有。”

她把車開上房子旁邊的私人車道,停在一輛一九七〇年式樣的老車後面。前面的車棚裡還有另一輛車,蓋在被烈日曬脫色的藍色防水罩下面。

博斯掏出皮夾,付瞭三十五美元的單程車費。然後又拿出兩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撕成兩半,把一半遞給司機。

“你等著,我會付你另外一半。”

“加上回去的車錢。”

“可以。”

博斯下瞭車,心想如果沒人應門,這大概是在賭城最快輸掉的四十美元。可是他的手氣很好,在他敲門之前,一個看上去六七十歲的女人開瞭門。沒錯,住在這幢房子裡,你可以看見一英裡外的來客。

強烈的冷氣朝他襲來。

“伊諾太太?”

“不是。”

博斯掏出筆記本,對瞭嵌在前門旁邊墻上的地址,沒錯。

“奧利芙·伊諾不住在這裡?”

“你沒說你要找她呀,我不是伊諾太太。”

“我能和伊諾太太說幾句話嗎?”這個女人古板的行事方式讓博斯有點煩躁,他拿出麥基特裡克還給他的警徽,“警方的事。”

“你可以試試看,她有三年沒跟什麼人說過話瞭,我是說除瞭她認得出的人之外。”

她引著博斯進入透涼的屋內。

“我是她妹妹,我在這兒照顧她。她在廚房,我們正在吃午飯,我看見路上的揚塵,聽到你的車聲。”

博斯跟著她穿過一條鋪瞭瓷磚的過道,進入廚房。屋子裡有一股老人的氣味,混合著灰塵味、黴菌味和尿味。廚房裡坐在輪椅上的是個滿頭白發、像木偶一樣的老太太,她瘦小的身子連輪椅的一半都沒占滿。輪椅前面安瞭個托盤,她枯白的雙手放在上面。她的一對眼睛裡有泛藍的白內障,呆滯而沒有生機。博斯看見旁邊的桌子上有一盤蘋果醬。幾秒鐘之內,博斯就完全掌握瞭眼前的情況。

“到八月她就九十歲瞭,”那個妹妹說,“如果她能拖得到的話。”

“她這個樣子有多久瞭?”

“很久瞭,我已經照顧她三年瞭。”她彎腰大聲對木偶般的老人說,“對不對,奧利芙?”

她的聲音似乎碰到瞭開關,奧利芙·伊諾的嘴唇開始嚅動,可是什麼能讓人聽懂的聲音也沒有,她試瞭一下,就停瞭。妹妹抬起身子。

“沒關系,別費勁瞭,奧利芙,我知道你愛我。”

這回她的聲音小得多,大概是怕奧利芙會發出反對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博斯問。

“伊麗莎白·希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警徽是洛杉磯警局的,不是拉斯維加斯,你是不是有點越界?”

“那可沒有,這事跟她先生有關,一個老案子。”

“克勞德?他死瞭差不多五年瞭。”

“他怎麼死的?”

“就那麼死瞭,馬達停瞭。就在這裡,你站的地方。”他們兩人同時看瞭地上一眼,好像他還倒在那裡似的。

“我來看看他的東西。”博斯說。

“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也許還保留著當警察時的檔案那些東西。”

“你最好說清楚你來這兒幹什麼,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在調查他以前辦過的一個案子,是一九六一年的案子,到現在還沒破案,有一部分檔案不見瞭,我想可能是他拿走瞭。我想這裡也許有一些他保存著的重要文件,我不知道是什麼,任何東西都可能,至少值得一試。”

他可以看出她的大腦在轉動,她的眼睛忽然停住瞭,可能想到瞭什麼事。

“有一些東西,是不是?”他問。

“沒有。我認為你不該在這兒。”

“這房子很大,他該有個辦公間吧?”

“克勞德三十年前就離開警察局瞭,他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蓋瞭這幢房子,就是要躲開那些事。”

“他搬到這裡來的時候做什麼事?”

“在賭場的安全部門。先在金沙賭場,後來又在弗拉明戈賭場幹瞭二十年。他有兩份退休金,把奧利芙照顧得很好。”

“說到這個,請問目前是誰簽收那兩份退休金?”

博斯有意看瞭奧利芙一眼,希望得出結論。那個妹妹沉默瞭好一會兒,開始自衛:“我也可以弄一個全權代理的名義,你看看她呀,不會有問題的。是我在照顧她,你別搞錯瞭,先生。”

“是啊,我看見瞭,你給她吃蘋果醬。”

“我沒什麼可隱瞞的。”

“你是想要什麼人把一切全揭出來,還是想要事情在此打住?我根本不在乎你做過什麼,女士,我甚至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她妹妹。如果要我賭一把,我猜你根本不是。可是我沒興趣,我忙得很,我隻要看伊諾的東西。”

他停住瞭,給她時間考慮一下,他看著手表。

“沒有搜查令?”

“沒有,而且出租車還在外面等我。如果你要搜查令也行,那我就不做好人,我們一切公事公辦。”

她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好像在估量他做好人可以做到什麼地步,不做好人又會不好到什麼地步。

“辦公間在這邊。”

她的口氣硬到那些話好像是從木頭中迸出來的,她快速領著他走過剛才的過道,左轉進入書房。房裡隻有一張大的鋼制書桌、兩個四格抽屜的檔案櫃和兩把椅子。

“他死瞭以後,奧利芙和我把所有的東西放進這些檔案櫃裡,沒再碰過。”

“都是滿的?”

“整整八抽屜,你自己看吧。”

博斯掏出皮夾,又抽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撕瞭一半給希旺。

“把這個拿給出租車司機,告訴她我需要的時間長一點。”

她深深吸瞭一口氣,抓過鈔票走出去。她走瞭以後,博斯走到書桌前把抽屜都打開瞭。頭兩個是空的,第三個隻有一些文具和信紙。第四個抽屜裡有一本支票簿,博斯很快翻過,都是一些傢用開支。另有一份檔案,裡面是傢用的收據,最後一個抽屜是鎖上的。

他從檔案櫃的最下層逐層往上看,最開始的東西跟他要找的東西毫無關系,都是賭場相關的資料。有一些檔案是按不同賭場和博弈機構的名字分類的,另一些則是按人名分類的。博斯查看瞭幾個,發現那是已經爆出來的賭場欺詐的相關資料。伊諾在傢裡建立瞭一個賭場情報數據庫。這時希旺回來瞭,坐在書桌對面的椅子上。她看著博斯。博斯順口問瞭她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伊諾到底替賭場做什麼?”

“獵犬。”

“什麼意思?”

“有點像便衣警探,混在賭客裡面,監視他們。他抓賭徒欺詐很在行,也知道他們怎麼做的手腳。”

“隻有行內人才內行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幹得好極瞭。”

“我相信確實如此,他就是這樣認識你的?”

“我不必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隨你。”

他隻剩下兩個抽屜瞭。他打開一個,裡面什麼檔案都沒有,隻有一個可旋轉翻看的名片架,上面落滿瞭灰塵。另有幾樣原先很可能是放在桌面的東西,一個煙灰缸、一個鐘和一個刻瞭伊諾名字的木制鋼筆架。博斯拿出名片架,放在櫃子上面,他先吹掉灰塵,翻到標簽C[1],他找瞭一遍,沒有找到康克林的名片。他又試瞭米特爾,結果一樣。

“你不至於全部都要翻一遍吧?”希旺的聲音裡有點不放心。

“哦,不,我隻是要把這個帶走。”

“哦,你不能帶走,你怎麼可以隨便拿……”

“我會帶走。如果你要告我,隨便你,我也可以告你。”

她不出聲瞭。博斯在下一個抽屜裡找到大約十二個洛杉磯警察局的舊檔案,時間從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六〇年年初。他沒有時間研究,隻是很快地看瞭一眼上面列的名字,沒有瑪喬麗·洛的。他隨便翻瞭幾個,知道這些是伊諾離職的時候給他經手的一些案子做的副本。他翻的幾件都是兇殺案,其中兩件是妓女的,隻有一件破瞭案。

“去找個盒子,或者紙袋,來裝這些檔案。”博斯頭也沒回地對她說。他覺得對方沒有動靜,又叫瞭一聲,“快去!”

她起身出去瞭。博斯站起來盯著這些檔案,思考著。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重不重要。他隻知道他得把它們帶走,說不定這裡面有重要的信息。可是令他擔心的不是抽屜裡這些檔案意味著什麼,而是他覺得少瞭什麼東西。他相信麥基特裡克的話。他肯定他的老搭檔握有能控制康克林的把柄,至少跟他有過什麼協議,可是他在這裡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博斯認為如果伊諾真的握有什麼康克林的把柄,它一定還在這裡。如果他保留瞭洛杉磯警察局的檔案,那他一定也把跟康克林有關的東西留下來瞭。事實上,他可能會放在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在哪裡呢?

那個女人回來瞭,往地上扔瞭個紙盒,是裝啤酒那種紙箱。博斯把一沓一英尺多高的檔案和名片一起放瞭進去。

“你要張收據嗎?”他問。

“免瞭,我不要你的任何東西。”

“好,不過我還需要你的一點東西。”

“你還沒完沒瞭瞭,是嗎?”

“我希望馬上就完瞭。”

“你要什麼?”

“伊諾死瞭以後,你幫他太太——哦,你姐姐——清理瞭他的保險箱嗎?”

“你怎麼……”

她停住口,可是太遲瞭。

“我怎麼知道?因為太明顯瞭,我要找的東西他一定放在保險箱裡,你把裡面的東西放在哪兒瞭?”

“我們都丟掉瞭,一點用都沒有的東西,隻有一些檔案和銀行的記錄。他大概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自己也很老瞭。”

博斯看瞭看手表。如果他想趕上飛機,他沒有時間瞭。

“把書桌抽屜的鑰匙給我。”

她沒動。

“快點,我沒多少時間,你不給我就自己動手開。如果我動手,這張桌子就報廢瞭。”

她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彎腰開瞭那個抽屜,拉出來,自己走到一邊。

“我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有什麼用。”

“那不要緊。”

博斯走到抽屜旁開始看裡面的東西,有兩個很薄的紙質文件夾和用橡皮筋綁在一起的兩沓信封。第一個文件夾裡是伊諾的出生證明、護照、結婚證書和其他個人證明。他把文件夾放回抽屜。第二個文件夾裡是洛杉磯警察局的表格,博斯馬上認出那是從瑪喬麗·洛的兇殺檔案中拿走的幾頁。他知道他沒有時間細看,很快把檔案放進啤酒箱。

他取下第一沓信封上的橡皮筋時,橡皮筋斷瞭。他想起那個放兇殺檔案的藍色文件夾上的橡皮筋也斷瞭,他想,這個案子的一切都那麼老舊,隨時可能斷掉。

信封全部來自富國銀行的謝爾曼·奧克斯分行,每個信封裡都有一份存款單,用戶的名字是麥凱奇股份有限公司。公司的地址是郵政信箱,也在謝爾曼·奧克斯。博斯隨便翻瞭幾個信封,看瞭三份。雖然三份來自六十年代後期的不同年份,但銀行資料的內容卻是一樣的。每月十號有一千美元存入戶頭,每月十五號同樣的數目轉入內華達銀行在拉斯維加斯的分行。

博斯不用往下看就猜出這些銀行記錄是伊諾收的回扣記錄。他很快翻瞭一下信封上的郵戳,找最近的日期。他發現最近的是在八十年代末期。

“這些信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停的?”

“你看到的就是全部,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保險箱被撬開的時候奧利芙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撬開保險箱?”

“是啊,在他死瞭以後。奧利芙的名字不在保險箱上,隻有他。我們找不到鑰匙,所以隻好讓他們撬開瞭。”

“裡面應該有錢吧?”

她停頓瞭一下,可能在想他是否也想要那些錢。

“有一點。不過你太晚瞭,錢都花光瞭。”

“我不在乎那些,有多少?”

她咬緊嘴唇,做出盡力回想的樣子。

“別裝瞭,我不是來討錢的,我也不是國稅局的人。”

“差不多一萬八千美元。”

博斯聽到外面按喇叭的聲音,出租車司機等得不耐煩瞭。博斯看瞭一眼手表,他得走瞭,他把信封扔進紙箱裡。

“內華達銀行裡的錢呢?有多少?”

這個問題是一個套。他這麼問是基於他的一個猜測:謝爾曼·奧克斯銀行的那筆錢是伊諾的。希旺又遲疑瞭,外面的喇叭也又響瞭。

“差不多五萬,不過大部分都用光瞭。照顧奧利芙,你看到的。”

“哦,我敢打賭,這些錢加上退休金,日子想必不容易。”博斯用極度嘲諷的語氣說,“當然你個人的賬戶想必不會太單薄。”

“嘿,你聽著,我不知道你以為你自己是老幾,我可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願意照顧她的人。這點總值些什麼吧?”

“可惜她自己不能決定到底值多少。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走,你可以隨便在她身上搜刮任何你要的東西……你到底是誰?”

“你管不著。”

“不錯,可是我要管也行。”

臉上的表情好像博斯冒犯瞭她柔軟的內心,但立馬又變得好像頗有信心。不管她是誰,她都很為自己驕傲。

“你要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擁有過最好的女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她戴著他的結婚戒指,可我擁有他的心。到最後,他們都老瞭,我們也不再回避瞭。他帶我回來跟他們一起住,照顧他們。所以你最好別說我沒有權利享用他的東西。”

博斯隻是點點頭,不管她說的故事多麼見不得人,他倒是有點佩服她敢說真話的勇氣,他相信她說的是真話。

“你們什麼時候碰見的?”

“你說隻有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

“他在弗拉明戈賭場的時候。我們都在那兒工作,我是荷官,我告訴過你他是獵犬。”

“他提過洛杉磯嗎?那些他辦過的案子,或者以前的同事?”

“從來沒提過,他老說那完全是過去瞭。”

“聽過麥凱奇公司嗎?”

“沒有。”

“這些銀行記錄呢?”

“一直到我們撬開他的保險箱我才看到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他在內華達銀行還有個戶頭。克勞德有些秘密,連我都不知道的秘密。”

[1]康克林的英文為Conklin,是以字母C開頭。

《最後的郊狼(博斯)》